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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浦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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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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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子莫若父

天未亮, 我和妻穿上厚厚的冬衣,妻子拎着前几天买好的三刀黄纸,我怀中则揣着一册父亲生前学习用的《毛泽东同志论调查研究》和一枚小小的椭圆牙章,匆匆下了楼,往城西湖去,到湖边去为父亲烧点纸,寄托儿子的哀思。这天,是我父亲去世20周年的忌日。

前天刚下过雪的江南小城,拂晓时寒风料俏。电信大楼的大钟敲六点了,路灯熄灭了的街道上,还是黑乎乎的,只有对面弛来汽车的车灯,賊亮賊亮地刺眼地掠过。沿着模模糊糊的人行道上往前走,一脚踏去,感觉不好,急忙抽脚,人行道上竟然还有一宕积水,好在穿的是深帮皮棉鞋。我与妻脚步不停,在拂晓的黑暗中继续往前赶。我心中,则继续思念已匆匆“走了”20年的父亲。

父亲名讳保汉,1918年出生,去世时不过67岁。我父亲弟兄俩,其兄,即我伯父则名讳保民;下面尚有两个妹妹,即我的大姑母与小姑母。伯父1912年出生,2004年才仙逝,享年93岁。而我父亲比伯父小6岁,却早辞世19年,作为长子的我,念兹,岂不哀哉!

父亲出生在佃农家庭,但从小执意走出黄土地,改变祖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15岁从徐州东南50里的留谷庄,只身一人跑到徐州城西关街头的洪泰酱菜店学徒。

父亲29岁那年春节,下定决心到城里开店谋生,那时抗日战争胜利后一年多。我爷爷拗不过这个儿子,卖了几亩地,又出面找东、西两庄几家亲戚求借,七拼八凑,凑了百十块钱。我父亲以这笔钱作本钱,在徐州城东关大马路上赁了一间房,开了个小杂货店,后改为经销茶叶,店名“保兴茶庄”。

当时,我大姐姐一岁多,我及我上面的二姐(四岁夭折)尚未出世。杜聿明带领30万国军从徐州潰逃一年后,我才来到人间。那时新中国开国大典的炮声都响了一个多月了。

父亲打小只念过三年书,但一辈子却是个“与时俱进”的人。抗战胜利后,“五省通衢”之地的徐州是一个大商埠,城里的茶叶店开了不少。与“老同昌”相比,“保兴茶庄”只能算个末等小店。解放大军进了徐州后,建立了人民政府。而城里的工商业主,大都对新政权心存疑虑,但我父亲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热烈拥护新政府,紧跟着共产党走。用我小姑母的话说——“恁大大他积极”。所以父亲很快就被推举为“徐州市茶叶公会”的主任。我上小学一、二年级时,在黄河东岸大坝头的家中还见过他的名片。1955年春天,“保兴茶庄”率先公私合营,父亲作为私方代表,被安排为一家公司的中层干部。

1956年6月底的一个雨天的下午,雷暴雨“哗哗”落着,11岁的姐姐撑着一把油布伞,牵着我到家不远的大坝头小学报名。大坝头小学按教育局的规定,只能招收满七周岁的儿童,1949年9月1日之后出生的,则要等到第二年。而我是1949年底出生的,所以未被录取。

父亲生怕耽误了我读书,就找到同为鼓楼区人大会议的代表的大马路小学校长,那位校长同意了父亲的请求,国庆节后收取我入了学。大马路小学的校门,在如今的金瓶梅大酒店那儿。我入学时,学的还不是现在的汉语拼音,而是注音字母。如果不是大马路小学收取了我,我就得等到1957年才能上学。1966年才能初中毕业,将正赶上那特殊大革命的开场,学业中断,作为“老三届”而下乡上山。我童年之后的人生,肯定是另外的道路。

1957年和1960年,父亲作为徐州市工商联的代表,曾两度去省城南京学习。1957年他从南京回来后,给我们姐弟几个带来了从紫金山麓松林里捡来的宝塔状松果、雨花石等小玩意。

1960年春天,我已上四年级,在南京学习的父亲来信,嘱咐我给他写回信。文革前,他连续几届都被推选为区的人大代表;1964年,据说已内定为副区长人选。那两年他的床头上堆积着《毛泽东选集》、“九评”、中共徐州市委宣传部印发的一些学习材料,还有《新工商》杂志等。

“四清”及之后,是接踵而来的“大革命”,诡谲的社会风云,使父亲的命运,急转直下。但他不改初衷。我妹妹创新,本来并不是这个名字。1966年8月,全国各地都在大张旗鼓“破四旧,立四新”。我父亲就把我姐弟4人的名字给改成了——“立新”、“更新”、“革新”、“创新”。当时姐姐上高三,我上中专,弟弟小学6年级,名字都叫了多年了,“新”终没压住旧名。而我妹妹当年才5岁,等到少华街小学(当时改名为向阳街小学)报名上学时,报名“创新”,所以几十年来就一直叫“创新”。父亲的“与时俱进”,由此可见一斑。

我少年时非常顽皮,进中学了还很贪玩,读初一第二学期的六月,因与向明、晓东、家军几个同学跑到黄河故道游泳,班主任许华英老师当天傍晚找到少华街谦益巷我家来,要求父亲加强对我的教育。但我,让父亲伤心事并不止这一端。

1969年底,煤专毕业,我被分配到皖南偏僻的天坪山煤矿。对我放心不下的父亲,1970年国庆节前,从北方坐火车到芜湖,由于当时客运火车还不通到铜陵,我父之好改乘江中的轮船,在长江里行了近10个小时,9月27日傍晚才登上江南古镇大通。但通往天坪山矿区的小火车,每天仅早晨一班。父亲便沿着山间30里的铁道,从大通码头一步一步走到山沟中的天坪山煤矿,找到我。

当时天坪山矿区的生产设施简陋,生活条件很差,矿工的肉食每月按量供应,菜蔬也缺乏。父亲在矿的两天,食堂里只有臭咸肉炒藕丝、臭咸肉炒黄豆芽。

我那时在新组建的“五连”——在一条荒芜的山沟中往地下打一个风井。没有电,矿工们都是抡大锤打眼放炮,炸开的岩块,就由井口三个姑娘推磨车,拉到地表来。我不想让父亲到我工作的地点去。当时我上夜班,哪想,父亲在我下了夜班,白天睡觉时,请同学赵崇新领着去了才破土一个多月的西一风井工地。

第二年春天,探亲假我回到北方的家中。乡下学庄的小姑母,特地进城来看我这个在江南工作的侄子。小姑母见面就责怪我“怎么跑到那个山沟去了?”——“去年秋天,办恁大姑父丧事,恁大大从你那回来没多久,我问到你的情况,恁大大就哭了,说小三怎么跑到那个山沟去了!偷偷哭了一会,恁大大还交代我,不要把你的情况透露给恁娘,免得让恁娘烦心。”

当时,对我父亲为什么伤心,一直也没在意,也没多想。直到自己年过半百了,坎坷的社会阅历渐多;儿子成年了,操心的事,一时排谴不掉;有一天我才恍然大悟——父亲从小执意要走出黄土地,而长子成人后,却与自己的人生追求背道而驰,一头扎进乡间的山沟里去了。做父亲怎么能不感到疼心!

那次探亲假过完的清明节那天,我买来第二天返回江南的火车票了,父亲仍然小声地问我:“不能在家多过两天吗?”可是,第二天我还是拎着包,在父母亲眼巴巴中,离开了彭城剧场后的家。

人生,有时是无奈。人生,更多的时候,却是处在“身在雾中不知雾”的精神状态。如苏东坡“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那首绝句所描绘的一样。

知子莫若父!又过了两年,探亲假我再一次回到故乡。有一天傍晚,我从几家书店逛回,手里拿着一摞刚买到的《电机学》、《开平方》、《一元二次方程》、《光学原理》等书,拐进少华街谦益巷十号。推门进家,看见坐在桌边的父亲,就连忙把那摞书移往身后,闪进了里屋。再出来时,父亲轻轻叹口气说:“整天还云里来雾里去的。”

人生匆匆。直到我45岁那年深秋,我所经办的一家小丝绸厂因天旱缺水,络丝机下来的丝,没水蒸,没办法加热定形。加上涤沦丝原料价格上涨等因素,而不得不再次陷入停产的困境。我一度赋闲在家。有天我翻看老日记本,看到父亲那年对我“整天还云里来雾里去的”评语,突然我明白了:父亲那时就看出了我的秉性——对待人生、社会过于理想化了。

人生一世,不能没有理想;但是,“人生难得,大道也难得”。一个人,有时在雾里行进,也还自认为是奔向理想境界呢!知子莫若父啊!可惜父亲生前,我与之交流谈心太少!明白父亲多年前对自己评语的深意时,父亲已去世7年。想请教父亲,也无路可寻了。

1985年1月25日夜晚,华东普降大雪,我在斛兵塘畔的大学里接到“父去世,速回”的电报后,立即冒雪去省城火车站,漫地皆白中乘火车往家赶。

第二天下午赶到冰天雪地的徐州时,瘦弱的父亲早已躺在冰冷的木板上了。患支气管炎的父亲,天一冷就发病,从1981年深秋转为肺气肿。连续几年冬天,他都住院治疗。1982和1983年春节前我都赶回故乡,尽可能在父亲病床边多呆些日子。但父亲去世前的两年冬天,我光顾自己的学业了,父亲病重时,我不仅未能服侍,也没能为他送终!

2001年,我家从天坪山乡间迁到江东小城市区。搬家时,许多书刊,我都舍弃,处理了。但父亲在上世纪60年代初读过的,每册封面有他留下自己名讳手迹的“九评”,还有一缉同样留有父亲的手迹,中共徐州市委宣传部1960年用粗糙的纸张,印发的《毛泽东同志论调查研究》的语录集,我都珍藏起来,带到了新居。

父亲的一枚小椭圆篆字牙章“保汉”,特殊年月中我学习篆刻时,印章竟被我磨平,反复用来做篆刻的练习材料了。但我也一直珍藏在身边……

顶着“四九”清晨的寒风,我与妻子赶到城西湖边,才六点半。天还没完全亮,天、地、湖三者一色,都是阴晦的灰色。我从妻子手里接过三刀黄表纸,摆在湖边的一块干地上,分散好三堆,然后从怀中掏出父亲的那两样遗物,双手捧在胸前,面向故乡的方向。妻子用打火机点燃三堆纸,我想给父亲说些话,可实在感到心疼,不知道说啥为好。

知子莫若父!为何父亲在世时,我不能耐心与父亲谈谈心呢?,三堆火焰,在寒风中伸缩着。

天,渐渐亮了,湖畔的树干枝桠清晰起来。父亲走20年整了。即便在另一个世界里,父亲原谅令他一再伤心的儿子,我自己,也难原谅自己。

寒风中,遥望着故乡,缅怀着父亲。城西湖畔的三堆火焰,渐渐熄灭,渐渐变成了三堆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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