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七岁那年,夏天很热,洞山脚下煤炭专科学校受高音喇叭中评论员文章的影响,5月下旬就停了课,搞起了“大革命”。进了六月之后,老天持续飙高温。夜晚宿舍楼里闷热,天天晚上同学们就各自夹着席子,到白楼平顶上露宿。
中午,我一个人就带几张报纸、一本书,到绿树掩映下附属小学的一间教室里,铺上报纸,找块砖枕头,席地而卧。在蝉声的笼罩中,看书。那本书是《中国文学发展简史》(中国青年出版社1962年出版的一本书,485页,定价1元2角5分)。
躺着看了一阵,困意上来了,就睡一会儿。但也仅仅是一会儿,浑身的汗水就又把我热醒。身体下的报纸也被汗水洇湿。我就坐起,继续看《中国文学发展简史》。
从那个夏天起,这本书伴随着我到如今,屈指算来,已是几十年了。该书封面已脱落,残存的扉页上,钤有本人藏书章的朱红色印记;还有与书名平行的钢笔字迹:“一九六六年七月十四日下午六时购于洞山书店”。矩形的篆字藏书章,系学兄从恕1967年在金家巷13号帮我镌刻的。
该书“前言”那页,天头空白处,不知啥时我写下了一段红色钢笔字:
“这本书在那个夏天是我的‘止痛片’,是当时心灵痛苦的见证,是我痛苦时的忠实伴侣。那个酷暑中的痛苦,后来让我想起1964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萨特一句名言—— “ Les autres, c'est l'enfer”。萨特的这句话,精辟至极。尘世间,你若不谦虚谨慎,若不夹着尾巴做人,有些人,就有可能给你造成心灵伤害!
我十七岁那年,汹涌澎湃的特殊事情突如其来时,懵懵懂懂我,一再受到冲击。西教学楼一面山墙上贴满了教训我的专栏,斗大的大字标题为“走白专道路的典型、野心家某某某”,我名字“某某某”那三个字,还打着三个红叉。
我被在墙上张榜教训的起因,一是我不谨慎,没能夹着尾巴做人。二是我太勤奋,起早贪黑地读书。我有时向同寝室同学流露出“争取当作家”的想法。
当时,在大众广庭下被公开教训的老师与学生不少,各班各教研室都有,而且多被扣上“分子”的帽子。一个酷热的上午,班里的两个”积极分子“,把我押进学校办公楼上的党委办公室,校长王旭、党委齐昌武书记叫我要老老实实交待自己的问题、不许隐瞒。
从此,我身后就总有一个“保镖”,不知是怕我“狗急跳墙”搞破坏,还是怕我畏罪自杀。一些积极分子同学集中火力批判了我几天,没挖出什么,就把我放到一旁,又批新的“分子“去了。
略感轻松的我,一天晚饭后到与煤专校园一路之隔的淮南一中去看墙上的内容。看到一个高中生的日记被抄录分段加以批判。我从初二就开始写日记。看到一中同学因日记遭到批判,我赶紧回红楼宿舍,将自己的两本日记本找出来,将自离开故乡记了近一年的日记,偷偷撕毁丢掉。新日记本上没记几页,撕掉就随手塞到裤兜里。
第二天,我们班在大礼堂学习新发的语录本时时,一个同学说要上厕所,问我要手纸,我没在意,就将裤兜里的纸掏了两张给他。
哪想,下午积极分子们就召开了一场猛烈的斗争会,斗争我销毁日记的罪行,勒令我交出日记。十七岁的我,感到窒息,又恐惧不安。
恐惧中的7月14日这一天,我遛到矿务局旁的洞山书店买了《中国文学发展简史》这本书。买这本书前后,我心灵受到的折磨,远比高温酷暑来得厉害。青葱少年的心灵,被当时风暴无情摧残时,只有这本书陪伴着我,慰籍着我流血的心灵。
中午酷热难耐,我就躲到附小教室走廊,拿几张报纸铺在地上,看《中国文学发展简史》这本书,困了、乏了,就用这本书作枕头,睡上一会儿。不管有没有人“照看”着我。
转眼间,几十年过去了。回想我这辈子,影响我心灵最重要的一本书,大概就要算这本《中国文学发展简史》了。
那时“特殊十年”的狂飙骤起,学校从五月下旬就停了课,校图书馆也不开门了。炎热的七、八月时,如果没读到这本书,紧接着的大“破四旧”,销毁”封资修“书籍,我就不大可能在书店中买到此书;紧接着开始的全国南北“大串联”,我也没时间看这本书。
这本书虽然简略,但上从先秦、下至晚清,文学发展的脉落清晰;文学流派、代表作重点突出。不仅提供了中国古典文学的基本知识和线索,而且间接揭示了中国传统文化顽强的生命力。中国古典文学的精华,虽历经沧桑、饱经磨难,却承传不绝、高潮迭起。如果那年炎热的七、八月,没通过这本书系统性地了解了中国古典文学的精华所在,紧接着的“大串联”、等等乱糟糟的社会风云,不知会把我卷向何方。‘
在乱云飞渡的岁月里,是这本书给了我这一叶小舟,按上了舵,按上了锚。从那年炎夏之后,尘世间这个大海洋,不管风浪滔天,还是日晦月暗,从容的我都能乐观的看待人生、自我调剂着、稳定着情绪。用屈原、司马迁、柳宗元、范仲淹、苏軾、关汉卿、顾炎武、龚自珍……等人的作品充实心灵。这些民族先贤,的精神,象灯塔、象星光,引导自己这一叶扁舟在人世间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