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茫茫，驭手在何方？

我十六岁那年5月，大街小巷飘荡着《红梅赞》、《学习雷锋好榜样》、《我为祖国献石油》等歌曲，工、农、商、学、兵争先恐后学习“老三篇”。我这个初三男生意气风发，憧憬着升学考试后走出故乡。可没过多少天，这个男孩就品尝到了“北辙南辕”之苦涩。

汉语中“南辕北辙”这个成语，来源于《战国策·魏策四》：今者臣来，见人于太行，方北面而持其驾，告臣曰：“我欲之楚。”臣曰：“君之楚，将奚为北面？”曰：“吾马良。”臣曰：“马虽良，此非楚之路也。”曰：“吾用多。”臣曰：“用虽多，此非楚之路也。”

《战国策》这个故事里的驾车者，目标明确，仗着“马良”，却不辩方向，本应向南的他，却背道而驰。这个驾车者没意识到自己跑反了。而1965年的我——那个天真懵恫的男孩，刚抬起脚，就不得不迈上自己极不愿走的路。车子刚启动，就知道去的是南方，而不是北方，心中能痛快吗？但是，我这辆车，却又不能不“北辙南辕”。

为了减轻父母的生活压力，初中毕业前报考志愿时，我填报的五个志愿全是中专——中专管饭，父母不要再负担我的生活费。第一志愿是长春地质学院中专部。长春，在遥远的东北松花江。而我命运却给我开了个黑色的玩笑——8月立秋那天邮递员送给我的，却是煤矿专业学校“地下煤层开采”专业的录取通知书，这所学校在淮河之南。向往的松花江，去不成；理想的地质勘探专业，如肥皂泡一般，在眼前破灭了，而我只能到淮河畔学习“地下煤层开采”。青涩少年的人生这辆车，刚待启程，就不得不“北辙南辕”。

这所煤矿专科学校，承继矿业学院下马后的校园及教学设施，师生的教学和生活条件都不错。但是，从地理环境、到专业、到毕业后的地底之下的工作，对我来说，都是格格不入。

没进淮南矿区，在铁路水家湖转车时，我就转向了。8月23日下午坐津浦线上的火车南下，上半夜到了蚌埠，零点后换乘去水家湖的火车。两个多小时到在水家湖，又下车在月台上等候合肥开往淮南的列车。几经捣腾，又困又乏的我，歪靠在被包上睡了起来。惊醒时睁眼，一轮红日刚升出地平线，眯眯瞪瞪的我感到诧异：太阳怎么从西边出来了？

到了学校所在地洞山，进了枳桔篱笆围成的校园，住进了窗口面对着洞山的宿舍楼，我还是没转过向来。窗口面对的洞山，明明是南，我觉得是北；宿舍楼明明是在校园东侧，我却觉得校园在宿舍楼东面。直到四年半后的1969年12月，毕业分配离开洞山，我都没转过向来。在淮南的四年半，我都是在这种晕头转向中度过的。

人生多歧途。个人的选择，在很多时候都是起不到作用的。人生之路，更多的是取决于他人决定或社会选择。“南辕北辙”对我来说，何止这一宗。1969年底煤校毕业分配，明摆的“北辙”又被挡死，我这辆“车”，又只好掉转头，再次“ 南辕”而行。

我们前三届学长毕业，分配去向，基本上是“两淮”矿区。上一届徐州籍的同学，都分到了淮北各矿。1969年春节，在谢三矿“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的我们，也放了两个星期的假。我们就回故乡过年。大年初四，漫天雪花飞舞中，敏红、兆祥和我，跟着已毕业在矿工作半年的从恕、桂彬、宗敏，在徐州北站搭上去青龙山的火车，去淮北玩。特殊时期中淮北各矿改名为：跃进一矿（烈山），跃进二矿（沈庄）、跃进三矿（张庄），跃进四矿（朱庄），跃进六矿（皇后窑）……。说是玩，面临毕业的我们三人，实际是去淮北矿区实地考察，以便我们到毕业分配时选择去向。

那时，绍忠在六矿，从恕、宗敏在三矿，最后去桂彬所在的一矿，即烈山矿。青龙山车站下了火车，四野白莽莽一片。桂彬雪地上领着我们仨，抄近路登上烈山山麓。山麓上，当看到左下方耸立着的井架及旋转的天轮，我心想：和三矿、六矿井口上的天轮比，烈山矿是个小矿。年产60万吨的矿井，规模太小了。虽说嫌烈山矿小，但自己当时还是决定：毕业时争取来烈山矿。

之前的1968年9月，从恕他们分去淮北矿区后，我就有了想法——自己毕业分配时，以从恕或桂彬所在矿，作为自己的去向。之后细想，从恕忠诚敦厚，桂彬朴实不失机灵，而我调皮，还是奔桂彬为妥。嫌小归嫌小，但还是决定毕业后力争分配到烈山矿工作。

造化作弄人。选定烈山矿尚遗憾——嫌60万吨的烈山矿小了点。可10个月后，这“小了点”烈山矿，我也去不了。安徽省要落实“扭转北煤南运”的“最高指示”，我们这届毕业生，很大比例要去开发江南煤田。去淮北矿区的名额少，仅照顾军属、独子。年初同去淮北“考察”的大李、小李和我三人，郁闷中只得差中选优，选择去了靠近古镇大通的天坪山煤矿，一个年产仅6万吨的江南小矿。造化有意还是无意？唉，人生这辆车的驭手，并不是本人。个人选定的方向、目标，近在咫尺，造化有时也会戏耍你的。

人世间，车子自身能选择吗？人生，有时能选择；但更多的时候，是被选择。个人选择之前，世界早已为其进行了规定。个人选择，在许多时候，都是在路上白忙活。个人这辆车，有时明知“北辙南辕”了，也得高高兴兴往前行。心理学家荣格曾说，人的生存就是在绝对黑暗之中点燃希望的灯光，人生意义只在无尽止的过程上，停止向前即是生命的空虚。

人生如白马过隙。人生这辆车，狠跑，又能跑多长的路呢？“北辙南辕”了，也得往前行。想不开，放不下，不是给自己过不去吗？天茫茫，野苍苍，小车不倒只管推，管他驭手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