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同志,请问去大禹陵乘几路车?”
“喏,”对面走着的那位老者抬手一指路南,“快了,那就是。”
急忙道了谢,我便转身朝那正缓缓靠向路边的蓝色公共汽车跑去。
后腿刚跨上公交车,气控车门在身后就“咔嚓”合上了。车上还好,虽有不少人站着,但并不拥挤。随着一下晃动,车厢里响起了女售票员的越侬软语。语音可真轻盈, 轻盈得象是从哪儿飘进来的一串串银铃声。可惜我这个不大出门的山东人一句也听不懂。但可以肯定的,她是在招呼乘客买票。
对,该买票了。我伸手从衣兜里摸出张毛票,低头一看,是一毛的.大禹陵在绍兴城外,从导游图上看还不近哩,一毛钱可能不够.问一下售票员不就得了.
朝发出银铃声的地方一扭头,我那一蹿上喉咙的念头倏地又落进肚里。为什么?我看到侧身正为乘客撕票的售票员头上那蓬松卷曲的烫发——汉白玉般的颈项衬托着后脑勺上几个轮廓分明的黑蟠桃——蟠桃髻!
同志们,你们别笑话。一个大男人,怎么对人家妇女的发型这么熟悉,看一眼连发型名称都能叫出来.其实,俺知道这个词才不过两天.
前天在十里洋场的一家书店里,好容易瞅到《鲁迅在绍兴》那本书,我用咱山东人所惯用的口音,召呼柜台里“叽喱嘎啦”正在说笑的两个姑娘:同志,请给俺拿这本书。同志……同志……,连唤几遍,一个头上也烫着几个黑蟠桃的姑娘,扭头瞥了我一眼,又转回头,扬手指着自己的烫发,一板一眼继续对同伴说:“迪个呀,叫蟠桃髻.”说完才又瞟了一小我手指的书,转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啪”地往玻璃柜台上一甩。
我刚翻开,一页目录尚未浏览完,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便响起了:“侬要伐?两块多钿哝!”我抬起头,盯了她一眼。心想,别说俺是专奔这书来的,光冲你那种态度,就是几天不吃饭,俺也要买下来.
她那个眼光,那副腔调,就象面前站着个叫花子。可俺的衣着并不孬呀,只不过说山东话罢了。好气人呕。要不为省事,真想问问她,为啥这样看不起外地人?
唉,今天在绍兴又碰到个“蟠桃髻”。咋办呢?略一思量,手又伸进衣兜,拣出张一元票,转身递给打扮时髦的公交车售票员.她接过钱,微笑着用那银铃般的语音问了句什么。从语气和神态看,她是问我到哪儿下车.我的舌头急忙先在嘴里试了试,然后尽可能标准地哼出“到底”这仅有两个字的普通话。
“蟠桃髻”听了,两叶柳眉微微一抬,打量了我一眼。我被她这一眼,看得就象当年阿Q在刑场画过圈一样,有点发虚,羞愧。阿Q羞愧自己将圈画成瓜子状了,我是为自己那两个字的“普通话”说得太糟糕.
姑娘麻利地撕好一张车票,找好了零钱,合在一起递给我,并说:“同志,到大禹陵不要坐到底,在倒数第二站下,九分钱就够了。到时我提醒你。”
这几句竟然是标准的普通话,专门为我这个山东人能听懂而讲的普通话。我更惊奇的是,她怎么就猜得出我是到大禹陵去的呢?
“谢谢”我还没吐出口,这个也烫“蟠桃髻”的姑娘,便又操着悦耳的绍兴话招徕其他乘客去了。
公交车是只管在绿荫覆盖的大街上穿行。车外的街道、行人、建筑物迅速向后流去。嘻,乌毡帽——阿Q和闰土也戴过的乌毡帽,竟然还有不少人戴,而且又都是那么地悠然自得。我被这绍兴所特有的一景一物吸引,也顾不得再想别的了。
车外渐渐开阔了,车厢里也空落了,我找了个空位坐下。车窗外大片大片映着蓝天白云的水面、一块一块黄色的稻田。汽车真象是在明净的水彩画中穿行。前方横着的青山越来越近了,我更加用心地注视着车前方,一来是想饱尝这美不胜收的山阴道风光,更重要的是担心坐过了站。
不一会儿,东南方层峦叠翠的背景上现出了一片飞檐画栋,看来那就是大禹陵了。我把肩上的小包挎了挎。
公交车在三叉路口停了下来,我刚要起身,那位烫“蟠桃髻”的售票员已出现在我身旁,又用普通话说:“同志,到大禹陵请下车吧。”
刚才的话,人家还没有忘。我边起身,边不无感激地说:“谢谢,我这就下车。”这位售票员右手一扬,指着拐向东南方的道路说:“你看,顺着这条路,走上一刻钟就到了。”
姑娘的善意更加使我感动了,我忙不迭地说:“谢谢您!谢谢您!”我边抬脚边想,这位绍兴姑娘真好,多象……
可人家姑娘的话并没说完,悦耳的银铃声还在不停地响:“同志,回城去的车,一个小时后11点45分一班,12点零5分一班,12点30分有一班.再有就是下午了。”
我有些愕然了,光顾着用咱们山东话不迭地道着谢,也不知是怎么下的车。
公交车开走了,我也向大禹陵走去.可脑子还不停地浮现这位烫“蟠桃髻”的售票员姑娘,多象俺那个在泉城工作的小妹啊。上次在济南,我要去千佛山,汽车站上,小妹就是这样反复叮咛,不厌其烦地指点,生怕我迷了路,生怕我误了车。可那毕竟四对自己的兄长啊。要是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外乡人,妹妹能象这位烫“蟠桃髻”的绍兴姑娘,对待我一样的对待人家吗?
一抬头,嵯峨的大禹陵到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