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10月15日,俺娘从北方来皖南。晚饭吃罢,妻子将桌上碗筷收下,娘伸手指着桌边靠墙一厚本子说:“这本子可不少年了。” 那封面上贴着蓝色“夸父追日”石刻拓片的厚本子,是多年前我在故乡少华街家中,耗费半个多月,从几十张旧报纸剪下而贴成的剪报集。
当初,青葱年少的我剪贴了半个多月,娘在我身旁也看了半个多月。当我剪裁好一张张纸片,准备往我的课本《机械制图》书页上贴时,娘已用面粉在煤炉给我熬好浆糊。但我对娘说,自家做的浆糊不行,原因:一是天长日久容易造成剪报霉烂,二是招虫子蛀蚀;这些小纸片须用文具店卖的化学浆糊来粘。娘就拿钱给我。我跑到彭城路文化用品商店买来一大瓶化学浆糊;之后,数百片剪报才一一贴上《机械制图》内页。全部贴上,《机械制图》变胖了,足有原来三个厚了。我用厚些的白纸加做了封面,并从另一本书的封面上剪下了蓝色的“夸父追日”汉石刻拓像,贴在剪报封面上方作为装饰。多年过去了,娘看见封面上蓝色的“夸父追日”拓像,能不记起儿子这个心爱之物?
这剪报本,剪贴于1967年2月。上面大大小小或有图或无图的文字纸片,均从几十张泛黄的羊城晚报剪下。这剪报的开篇是毛主席两帧遒劲的手书,一帧是刊于1965年10月7日羊城晚报二版的《鲁迅诗一首》,一帧是刊于1965年10月27日羊城晚报二版的《长征诗》。次页贴的是《白求恩同志的遗物》、《五岭逶迤腾细浪——五岭地理今昔谈》、《神话·羊城·动物城徽》、《岳阳楼纵横谈》等文章与图片。
那几十张泛黄的羊城晚报,是1966年冬天,我从广州千里迢迢带到古黄河畔家里来的。那时我在外省读中专。那年五月,我就读的学校停课了。当时,特殊十年正处于开始之际。那年11月11日晚,我株洲赶到了岭南广州。
我到了广州后,农民运动讲习所、三元里、白云山、黄花岗、五层楼、沙面、海珠广场、广交会、中山大学……,天天是马不停蹄游览。天天跑到半夜,才过珠江,回到芳村工业大道那儿的接待站(一所小学)冲凉睡觉。
一天,我跑进广州市委机关大院看大字报。当时各地各级领导机关,都被狂热的学生,冲了个稀巴烂。广州市委敞着大门, 任由戴着红袖箍和不带红袖箍的人一拨拨地进进出出;墙壁上贴满大字报。办公室门也大都敞着,由人随便进出或翻看室内物品。在一办公室内,我看到橱柜上有一沓旧报纸,就拿了下来,翻了几张,发现这沓旧报纸全是1965年四季度的羊城晚报。
翻看中,这些过时羊城晚报上,尤其是“晚会”、“花地”等副刊,是越看越想看,越看越舍不得丢手。看看身旁,也没人注意我,于是我就将这一沓泛黄的羊城晚报卷起,夹在胳膊下,离开了广州市委大院。
那年秋冬,北方来广州的学生,离穗时,随身大都带些椰子、香蕉、杨桃之类的岭南水果,而我却将这一沓过时的旧报纸当成至宝,随身拎着离开羊城北返的。之后,几经折腾,这沓旧报纸又随着我去长沙、登庐山、溯江上武汉、到郑州,又在雪花飞舞中乘陇海铁路火车,回到了“五省通衢”的彭城,来到了少华街我家中。
淮河南岸的洞山学校停了课,加上过年,1967年2月,同学们都返回家乡过年。我则在父母膝下享受着从广州带回的那一沓“宝贝”。那沓羊城晚报上的美文妙篇,太吸引我了。阅览一遍,还不过瘾,于是就萌生了将自己感兴趣的文章,剪下来,贴起来,供自己长久享用的想法。于是,就一篇一篇的剪了下来。贴在什么上呢?琢磨来琢磨去,我觉得,自己《机械制图》课本最合适。
那本《机械制图》16开本,是我们学校自己编写,班主任钱统钦老师亲自持铁笔刻印的。于是我就将羊城晚报副刊上的游记、 “一县一事”、“夜读偶记”、“文史小品”、“晚会信箱”、“生物随笔”、“科学小品”等专栏文章,一片片剪下来,整整齐齐贴上《机械制图》。之后又加做了封面。受一片题为《“索引”一词的来历及其它》剪报的启发,还打算给自己心爱的这本剪报,编出目录,以方便之后翻阅。春节过后的2月底,学校来信传达最高指示,要“复课闹革命”,我与敏红兆祥等同学就乘火车返回淮河南岸的学校了。这剪报本就随我带去了学校,塞进枕头套内,天天用来枕头。之后两年多,树愈静而风不止,我们这些大中专学生,都是在动荡中度过的,我也没时间给自己这一剪报编出目录来。
1969年六七月间,各行各业“抓革命,促生产”。我们带着铺盖被拉到学校东面的大通老矿参加“夺煤大战”。每天从几百米的地下爬到地面,就住宿在井口旁的日本鬼子修建的一幢破破烂烂的老房子里,几十人挤在一大间,睡打地铺。
每天从几百米井底下爬上地面,酣睡之后,我就从枕头里就掏出这本剪报,用几张裁好的16开白纸编写目录。目录编写到第四张纸时,不知是谁,将我趴在地铺上的行为,向我们班工宣队员“崔秃子”举报了。这个口口声声要“领导一切”的工宣队员,是个瘌痢头,所以同学们背着他都称之“崔秃子”。“崔秃子”先是将学校的板车“领导”去了自家中;后又以借为名,强推学校公用自行车离校,遭到制止时,竟大言不惭地说:“工人阶级领导一切,难道连自行车都不能领导吗?”
一天,我在矿井下跟一个师傅“献忠心”,煤洞中刨了十来棚“毛峒”,爬到地面已是傍晚了。洗好澡,筋疲力尽的我支撑着发软的身体,放下毛巾肥皂,准备去食堂先填填肚子。哪想“崔秃子”拦住了我,要我交出“大本子”。
那时,“九大”闭幕没多久,正处在“jie ji dou zheng,一抓就灵”、“要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的高潮中。我虽然极为反感,但也只得返身从枕头里掏出剪报本,递给“崔秃子”审查。“崔秃子”没多少文化,他翻开剪报本,先看到是毛主席的那两帧手迹,再翻一页,是《白求恩同志的遗物》的图文,他将剪报本翻过来,从封底翻开,一页页贴着的都是一则则的《毛泽东选集中的成语》。“崔秃子”不耐烦地边将剪报本合上还给我,嘴里还嘟囔了一句什么。晚上临睡前,“小孩”——我们班的红卫兵连长张玉东的绰号,他轻轻地提醒我,下班就休息,不要再看你的大本子了。
直到那年底毕业分配,我再不敢从枕头里拿出这剪报本了。只编到第86页的目录,编到第296片剪报的题目,无奈中只得停止了。后面的上百片剪报,后来一直也没有编上目录。好在后面的剪报基本上是两大类,一类是《日用杂字》,一类是《毛泽东选集中的成语》,不编目录,也不碍查阅。
1969年底,我和敏红兆祥等同学毕业分配到皖南天坪山煤矿工作,心爱的这本剪报,也伴随着我从淮南来到了江南。
冬夜薪火亮,荒漠清泉珍。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前的十多年,这本剪报,不仅使我增长了见闻、开拓了视野;这本剪报,还如薪火温暖过我的身心,还如清泉滋润过我的心灵.
十年浩劫过去,冬去春来。俺娘到皖南看到那本剪报时,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之后东风浩荡,凋零的文化领域又是百花争艳,我陆续订阅了不少报刊杂志,广州那晚报于1980年复刊后,天坪山沟中的我也跑到邮电所,将我本来订阅的报纸换成了该晚报。但经常,我还会从书橱里取出这本剪报,小心翼翼的翻看。
星移斗转,日月如梭。转瞬间,这本剪报,伴随我大半辈子了。人一辈子,有过多少追求,也会舍弃些东西。几十年来,每次搬家,我都要割舍处理掉一摞摞书报杂志。但是,2001年春,我还是将这本取材于1965年旧报纸的剪报,带到了市区的新居。衣裳,是新的好;朋友,还是老的亲。
人一辈子,遇人无数,但结识后能终生保持友情的人,寥若晨星。人一辈子,读报无数,但数十年常读、终生喜爱的一家报纸,也不好寻。
少年时,在母亲身边剪缉的那本剪报,让我认识了南国这份晚报这个良师益友;退休年后,我日常必读的几家报纸中还是有这晚报。
天底下最疼我的母亲,已于2002年春天仙逝。人一辈子,得到过多少人有心的呵护,享受过多少人的劳作啊!人一辈子,风风雨雨,不容易;传载文明的报刊,也是在风雨中跋涉走到今天的。
闲暇中,翻阅这本有些破损的剪报,抚今追昔,亲情师友情,南粤这份晚报滋润读者之情,纵横交织在心头,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二00二年九月十日于一棵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