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张照片,拍摄于2009年10月19日,照片中红砖红瓦的这栋平房,门朝南开、前带走廊。这栋平房曾庇护我及妻子七年多。在其中的两间房子住下来,有一段故事。
秋浦7年9月,妻子从江心洲调至董各店公社供销社后,就住在这栋平房后面的旅社里,旅社是供销社开办的。大门朝北的旅社也是栋平房,不过是青砖青瓦。旅社隔着东西向公路,大门对着路北董各店供销社1969年建起的青砖青瓦的两层楼。公路向西通到10里外的牌坊头,与青铜公路交会;向东穿过董各店村落,通向8里外天坪山麓的煤矿。
旅社那幢平房中央是走廊,走廊将平房内部一分为二,走廊两边是客房。平房的东头是供销社姚主任的家,西头是供销社的食堂,中间一些房间就是旅社的客房。
妻子调到董各店后的工作职责是两项,一是为进住的旅客登记与收费,二是为收购的废品付费。所以安排一房间给她,很正常。
但我们家不能安在旅社里呀。虽说分给妻的一个房间不必缴房钱,可我这个人生性怕烦怕吵,旅社里客人晨夕来来往往,喜静的我怎么架得住?别说给了一间房子,就是给两间房,我也不可能在旅社里安家的。
要安家就必须要另找房屋。好在紧挨着旅社那幢平房后面,便是天坪山矿务局大院。矿务局撤消后,大院里的房产都归天坪山煤矿所有,里面有拾来栋带走廊的平房,矿上外线班与一些矿工家属住在其中,空闲房子肯定会有的。
十月里一个礼拜天,我到大院外线班所在那栋平房内找到外线班电工小汪,小汪在那栋平房住两间屋子,一谈到我需要房子安家之事,小汪提议说:你要是搬来,我就把这两间房子让给你住,我搬到变电所去住好了。
小汪是个复员军人,年纪与我差不多,也是1969年来矿的,来矿后与我关系较好。当时他还是孤身一人,老婆还不知到哪去找。我看看他住的这两间房子,门窗整齐,天花板也没脱落,干干净净;该栋平房除了小汪,东头住着外线班班长老汪;于是我就接受了小汪的好意。离开时,小汪说:啥时从矿搬来,你打个招呼,反正我的东西也不多,你搬来,我就搬到变电所去。
那时是秋冬之际,唐山大地震闹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不少人家晚间都住在防震棚里,日夜折腾;加上领袖刚去世、粉碎“四人帮”、“评水浒批投降派”、“批D反击右倾翻案风”………。那时,我在天坪山煤矿七·二一大学的工作又烦又杂,星期天往往也得不到休息。而我宿舍里的东西不少,也必须求汽车队工友,在方便的时候用汽车帮我拉到董各店大院来,所以一个多月过后,也没能搬成。
那一年,天冷得早。十一月中旬,田里的许多晚稻还没收割呢,一场大雪就落了下来。严冬就要来临,下旬的一天,我与矿保卫干事小王闲聊时,小王建议道:到董各店你住小汪的房子,不如搬到陈殿弼的房子去住。80多岁的陈老奶奶上个月死后,陈殿弼的房子空在那儿。那是两大间,隔成四小间,后面还有一个现成的厨房。要不,你明天去董店看看,钥匙在董各店大院管房子的徐某某手里。
我问:陈殿弼的房子在那一栋?
小王说:电工小汪他们外线班房子后面一栋。
听了小王的建议,心想不错,电工小汪的住房没有厨房,而陈的房子有厨房,这个建议不错,再说搬到陈老师傅的房子住,就不必给小汪添麻烦,省得让人家搬到变电所去了。
可我不认识徐某某。一旁听保卫干事与我闲聊的工友小佘——1973年3月18日从井下被瓦斯爆燃中死里逃生的一个工友,就对我说,你啥时去董各店,我领你去找徐某某好了。
当天下午,我向大树(工会副主席,七二一大学负责人)讲明事情,请了一天假,以便去董各店矿务局大院搞房子。
第二天是个又欲下雪的阴天,上午我随着小佘一道去了8里外的董各店,南北山坡、农舍房顶上还有些斑斓的白雪。
董各店旅舍那栋平房,位于矿务局大院北侧,旅舍那栋平房东端,姚主任家门就挨着矿务局大院大门。
矿务局大院平面近似方形,大门前距公路有二十米的样子,门口两侧是水泥砌成的方柱门垛,门垛顶上砌有灯箱。大院东、南、西三边是水沟,东侧是大沟,沟宽十多米,是1500米之南长冲水库的排洪干渠,春夏水流不断,汛期沟水咆哮湍急。大院南缘与西缘是从东大沟开挖的支沟,就米把宽。这三条沟上本来还扯有一道铁丝网,将矿务局机关诸多建筑及四周, 围成了一个完整的的大院。
大院大门内,是一条南北的宽路,道路两侧整齐地各建有几栋平房,每栋平房都是坐北朝南,前有走廊,每栋是十个房间。唯独西侧最南端那栋平房坐南朝北,门是朝北开的——这栋平房,这是早先的职工食堂。这些平房,建于天坪矿区初创时的1960年前后。
陈殿弼老师傅老俩口生前居住的房子,在西侧最北的那一栋房子里。这栋房子北窗,隔着三十来米菜地,与旅社平房的南窗相对。
董各店旅舍那栋平房,位于矿务局大院北侧,旅舍那栋平房东端,姚主任家门就挨着矿务局大院大门。
井下瓦斯事故幸存者小佘,领我进了矿务局大院,在西侧南端那栋平房里找到徐某某,徐是个怀宁人,因查出有矽肺,就从井下调到董店大院来看管房子。向他谈起我准备搬到陈殿弼的房子里去住,他说“好嘛”,但半天也不再吭声。我请他把那两间房子的钥匙拿给我,这个怀宁人把右手掌一摊,“给你钥匙,老管批的条子呢?”
我一听,对啊,得有个手续啊。老管,是矿上工友对行政科管理员王楚基的简称。王楚基是转业军人,湖南长沙人,1958年春从东海舰队转业来天坪山区建矿的一个元老,其妻在学校当老师,我们熟识。我想,找老管写个条子,也不是什么难事。回矿去找王楚基,是8里路,再走回来,一来一回,是16里路,来回要两个小时,等批了条子回来,就是午后了。怎么办呢?脑子一转,我跑到小汪那栋房子,进了最东头那间,东头那两间住着外线班班长老汪师傅。老汪师傅有辆公用自行车。进去后,自行车在,可老汪师傅不在,只有一个与汪师傅年纪相仿的中年妇人,我猜她是汪的老婆。
我对这个妇人说,我借汪师傅的自行车用一用,到中矿就回来。这个妇人迟疑了半天,也没讲话。看她那样子,明显是不放心。难怪,人家与你从来没见过面,谁知你是张三李四,还是王二麻子?我不迟疑,立马把身上的新棉大衣脱了下来,往汪师傅的床上一扔,说:这样吧,我把棉大衣放在这儿,到中矿回来,我再穿。这个妇人笑了,说:你推去,你推去。
没过一个小时,我拿着王楚基的条子,回到董店大院,找到徐某某。徐说:好吧,可是那房子的钥匙并不在我这儿。我问他在哪儿?他说在胡福根那儿。哪个胡福根?他说胡福根是采煤队的,住在陈殿弼那栋房子的东头第一家。
我跑到胡福根家,胡福根上早班,还在煤矿井下呢,只女人在家。男人我都不知长得啥模样,是哪一个,他女人就更不认识了。苏北口音的小个子妇人对我说,钥匙不知被胡放到哪里去了,你等他下班回来罢。
我一听,这一上午不是白忙活了吗?
采煤队早班工人,要到下午两点才下班,从几百米地下爬到地面,还得洗澡,参加政治学习,之后,回到八里外董各店家中,最快,也得到四五点了。再说,冬天天黑的早,今天房子拿不到,我明天不好再请假,当时我工作很忙。
事不宜迟,当天我非得进这两间房子看一看。于是从东头胡家出来,要胡妻给我指看是哪两间房子。大院里的这几栋带走廊的平房,东西都是十间。两头的两间外,中间8间前面都是走廊。胡妻领我顺走廊向西走过第6个窗户,到第7间门前,说就是这两间,然后转身走了。
我端详房门,房门紧闭,灰漆斑驳,房门左边靠门框处装着暗锁。我推了推,一点也不动。我从身上掏出一串钥匙,试着望锁孔里捅,捅了几把也捣不开。门左侧窗户装的是毛玻璃,看不到屋内的情况。
后面不是盖有厨房吗,绕过这栋房子的东头。这栋房子后面是空旷的菜园。一道杂石块垒起的矮墙,从这栋房子东北角一直垒过大院门西垛,垒到旅社那栋房子的东南角,将这菜园围起,中矮墙中间有个柴枝框起的小门。我绕过这栋房子的东头,从矮小柴门进入菜园。
第七个房间后接盖覆瓦的披厦(厨房),披厦前菜畦间有个木棍人字架搭起的防震棚,上面覆着草席及蓝塑料薄膜。唐山地震才过去几个月,人心惶惶,许多人在住房外搭起五花八门的防震棚,唐山数千里之外的铜陵人也不例外。
从菜畦间防震棚旁边走过,来到第七间房后的披厦跟前。披厦有扇桐油刷过的木门,我推了推,木门有些松动,再猛力用肩膀一撞,木门被撞开一条窄缝,再推,就推不动了。我手伸进门后一摸,门后是一根钢钎子——井下岩巷掘进的风锤打眼用的钢钎子顶着呢。我手把长长钢钎子移开,木门就开了。
从厨房进到屋内,房间里破纸满地,还有几捆细竹子(菜地用来给豆角搭架子的细竹),天花板有两处石灰脱落。
两大间房屋,都是一分为二,隔成了四小间。墙壁上贴着李铁梅、郭建光、阿庆嫂、杨子荣等样板戏彩色剧照。堂间,有只大水缸,一竹躺椅,还有一担粪捅。里屋(东数第六间)前半间,有两张桌子,一是旧八仙桌,一是破条桌。后半间,放着一张红漆大床,北窗还飘着一块蓝色塑料窗帘。
我看了,觉得这两间房子可以住。就扭动门上“司必灵”暗锁,把房门打开,准备向隔壁人家借把扫帚,把屋内扫一扫。前门一开,我还没迈出脚步,一个人踱了进来,问我:“你准备搬进这儿来?”
这个人我认识,刚进矿我与他同在采煤二连二班,他叫良才,是青阳木镇人,比我早两年招工来矿。我随口答道:是的,我搬到这两间屋来住。良才说:“这两间屋里已死去三个人了!你敢住这两间房子?”
我光听说陈老奶奶上个月死了,之前陈老师傅大概也是死在这房里,怎么还有三个人死在这房里呢?于是问良才:还死过啥人?良才踱到后半间,仰头看看天花板说:冯老奶奶也是死在这里的。
他这么一说,我心里有些疑惑。陈殿弼解放前就在贵池馒头山煤矿干过,1957年由淮南磷肥厂来天坪山煤矿,也是该矿的一位元老,我认识。但冯老奶奶是啥人?
良才看我一时沉吟不语,就又说:“我当初也是想搬到这两间来住,听说死了冯老奶奶,我哪还敢?就搬到西头那间去住了。” 停了一停,良才话头一转,又说:“不过也不要紧的,反正你有文化,也不相信鬼啦怪啦的那一套。”
对,哪有鬼!我对良才说:哪个老房子里没死过人?老年人死去更不可怕;冯老奶奶我认识都不认识,管她是谁呢。七老八十的人了,死在住房里,很正常。心里没有亏心事,半夜岂怕鬼敲门!你家可有扫帚?借我用一用。
良才转身到西头自家拿来一把扫帚,我接过来,开始清扫室内。从里往外扫,室内灰尘飞扬。将垃圾扫出门,扫到走廊上,那天是东风,腾起灰尘直往西飘,一个妇人在旁边发出怨声:“怎么这么性急!” 我伸头向西望去,隔壁门口,一个三十出头的妇人一望到我,生气地把粉脸往旁边一扭。我才发觉:人家正在晾刚洗好的衣裳。我赶紧开口,对不起,对不起,向人家倒歉。这个圆脸妇人还是说:这么性急。(此妇人一家,半年后即搬到矿上去了。90年代末期,此妇人成了道行老哥的亲家)
里间外间再扫一遍,把墙壁上的花花绿绿的样板戏剧照,统统都扯了下来,堆到外间,不能再往走廊上扫了,免得惹邻居讨厌。远亲不如近邻,马上就要搬来住了,远亲不如近邻啊。
扯下的一大堆画纸,怎么办?烧。我又到西头第一间良才家借来火柴,将画纸点燃,一点点的烧。那几捆细竹竿,干脆也烧掉。解开一捆,两根两根地往火里填,细竹竿烧起来,还真旺,火苗直往上窜,一节一节地啪啪地爆响,象放鞭炮似的。听到一节节竹竿声声爆响,我想:过几天,我住进来时,叫妻子在供销社买两挂鞭炮,放一放,图个吉祥。
一捆竹竿烧完了,正准备解第二捆细竹竿,突然从门外拥进来一帮老同学,五峰山矿的,还有立新矿的。原来立新矿来五峰山矿来玩的小牛、西林等几个同学,他们到董各店供销社前候车,准备返回几十里外的立新。五峰山矿的庄、李等同学来送他们,在旅社门前碰到我妻子,听说我正在大院里搞房子,就跑进来看看。
那时,董店下午就一班到铜陵市区里的回头车,错过,就得等明天上午了。他们进屋站一站,就匆匆搭车去了。立新矿的几个同学搭车走后,五峰山矿的怀俭、兆祥又来到我所在的房子内,庄问:可要帮忙?我说,好了,没什么事了。
我向他俩介绍,这儿原住的是陈殿弼老俩口,他们都认识陈殿弼老人的,他老奶奶才死去,之前还有个姓冯的老奶奶也是死在这房里的。家安在董各店小学的兆祥说:供销社买几挂鞭炮,放一放,驱驱鬼。
听了兆祥“放鞭炮驱鬼”的提议,我当即说:什么?放鞭炮驱驱鬼!哪里有鬼?
本来我产生了,搬进这老房子来之前,放几挂鞭炮的念头。但放鞭炮,并不是为了驱鬼。听了兆祥说放鞭炮驱鬼的建议。我顿时打消已有的念头了。
我想,要是一放鞭炮,岂不是承认屋里有鬼!今后,我在这儿住,岂不要疑神疑鬼?夜晚稍微碰点事还能安心?没住进来呢,就觉得屋里有鬼,住进来不就胆怯? 我不信那个邪!兆祥他俩走后,我继续清理着这即将成我我家的房子。
进入12月,天黑的早。四点多,天坪山区渐渐暗了下来;忙了一天,我回到前边旅社歇息。
天黑后,妻子食堂打来晚饭,俩人正在灯下吃着晚饭,一个瘦瘦的汉子推门进来,我一看是矿上的一个工友,他说是来给我送钥匙的。从井下上来等采煤连看完会,回到董店晚了,到家一听老婆说你要住进陈殿弼的房子,我很高兴,今后我们就是邻居了。
瘦瘦的他,是胡福根。他是69年11月从董店公社东山大队招工进矿的,我们同学一进矿,敏红崇新两人与他在一个宿舍房间里居住,当时就认识的,不过不熟悉罢了。
几天后,我就外出上海淮南等地, 去选购七二一大学的教材。12月底才回到天坪山矿区。元旦前的雪花飘舞中,我和妻子搬进这两间房子,妻子要放鞭炮,我硬是没有同意。放鞭炮,岂不是承认有鬼,今后难免要疑神疑鬼。 我不信那个邪!
七年后的3月,家住在大院里的车队队长,搬到矿里去住了,院内的几户人家为住进他家那三间房子,争得不可开交。行政科长特意在星期天跑到矿务局大院来——因为我那时在市区学习,只有星期天回到董店家里来,他告诉我:车队长那三间房子,矿上分给你住。可我并不想搬到那三间房子去住。远亲不如近邻,我家与住了七年的那栋房子几家邻居,已结下了深深的情谊。房子好,不如邻居好。几户人家,争得不可开交,给你,你却不愿去住——岂不是拂了矿领导的好意?3月19日是个星期天,大院里许多邻居出动,帮我从住了七年多的两间房里搬到东侧最前面一栋来。
大院里住的朱老虎一家,没争到车队长的房子,就搬到我住了七年多的房子内。第二年的2月2日,我刚从合肥回到董店大院的第二天上午,正在老朱家闲聊,畅谈我离矿半年来矿上的是是非非,一个工友匆匆跑进来说,煤矿井下出事了,老朱的弟弟朱老虎没能上来。我俩赶紧出了老朱家,准备出大院,到大路上截车去矿。俩人走到院门口门垛旁,一个从矿上回来的工友告诉老朱:你赶快去吧,老虎从小眼拖出来时,就已没气了。
听到这话,老朱噗通一下就瘫坐到地上了。我赶忙上前,扶住面色大变的老朱。朱老虎是老二,比老朱下四岁,比我小一岁,在井下牺牲时不过才35岁。
朱老虎死后,大院里有的人说,老虎住进的那两间房子是有GUI气的。之前,张老师住里面不出事,是因为张老师的阳气重,把GUI气镇住了;朱老虎的阳气弱,镇不住小GUI作祟。
朱老虎在井下溜煤眼罹难去世后,矿上抚恤家属,妻子顶替进矿当了工人,家也搬到天坪山矿上去住了。良才一家就搬进了那两间房子——我曾经住了七年的老房子。
前些日子,木子发来两张胡福根站在红砖红瓦那栋平房旁的照片。胡师傅都82岁了。
池鱼恋旧渊。不是这猖谲的疫情,我真该去董各店,去看看胡福根夫妇、良才夫妇等众邻居,看看在风霜雪雨中庇护了我七年多的老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