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清楚,20岁前后那十年,是一个人生命历程中最宝贵的阶段。而我的那十年,灿烂的阳光几乎与我无缘,因为大多天我要钻到地下数百米的岩窟或煤层内劳作。好在那十年间,有一个伙伴天天贴身陪伴着我。这个亲密的伙伴,就是煤矿工人身背的矿灯。
人间三百六十行,论艰险艰辛,数百米井下采煤,肯定要排在前几位。数百米地下开采煤炭的艰险,行外人,难以想象;行内人,难以述说。人世间,有些艰险,值得骄傲;有些艰辛,则是辛酸。辛酸得令绝大多数采煤工难以说出口。井下采掘煤炭,尤其在江南小煤矿井下挖煤,类似于黑老虎嘴内拔牙,其境况之险,可想而知。
命运有时会给人开玩笑。16岁时的我,就遭到了一个黑色玩笑,命运将志在四方的我,落入地下煤井中。1965年12月1日在淮南谢家集三矿的第一次下煤井,使我懂得了:再强烈的阳光,也射不进矿井下。数百米地下岩层煤层内,比无月无星的深夜,要黑暗得多。好在,我与同学们的身上都背着一盏矿灯。
地下数百米矿井的岩窟煤硐内,全靠矿工身后拖细电缆到盔帽前矿灯射出的光束,捅开身旁无边的黑暗。毫不夸张的说,矿灯从那天起,就成了我青涩十年最亲密的伙伴。这个伙伴发出的光束,帮助我从幽黑的煤井下走过一年又一年。
离开洞山枳园(校园由四周的枳丛围成)之前的那几年,淮南矿区十来座煤矿,大部分矿井,我和同学们都下去过,或支援高产,或跟班采煤“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那几年,这些煤矿的矿灯都是长矩形铁盒矿灯。
这些矿灯,长约二十七八公分、宽约十一二公分的镀锌铁盒,内盛硫酸电池。铁盒顶端引出一根铅笔粗的胶皮黑电缆,一米长黑电缆终端连接着小茶碗般的灯头。矿工与我们每天出了井,要将腰后系着的矿灯交回矿灯房,由灯房女工补充硫酸后,上架充电若干小时,以备翌日下井再用。
这些硫酸铁盒矿灯,用久了,镀锌的铁盒有时会渗出硫酸,将矿工腰后衣服腐蚀烧烂。
1970年元旦前,毕业分配到池州的天坪山煤矿。该矿规模小,开采方式落后,但井下工身后的矿灯盒,却比淮南各矿的矿灯盒优化了。
1970年元月17日天亮前,我在天坪山下第一个井。凭班长王大树发给我的灯牌,从矿灯房领出一盏矿灯。这矿灯,是二十公分左右的黑塑料方盒拖着灯头。虽说黑塑料方盒内还是盛着硫酸电池,但比之前在淮南矿区所用的长矩形铁盒矿灯,不仅体积小了,重量也轻了。
这种黑塑料方盒矿灯,就成了一个贴身的亲密伙伴,陪伴着我在煤层、在岩窟内劳作。
这个伙伴,是我们这些井下工的“眼睛”。没有这个伙伴,我们这些井下工非但开采不了煤炭,而且寸步难行。
这个伙伴射出的那束光柱,能穿破身旁的黑暗,让我与工友们看清身边空间之有限,让我与工友们或爬或行或钻,或紧张地挖煤。
那光束所射之处,黑暗只好退让。几百米地下这些光束,帮助我和我的工友兄弟们,开掘岩巷、采挖煤炭。这些矿灯,使天地间大大小小的工厂获得能源,让千家万户寒夜里温暖如春、照如白昼。我头顶的矿灯,真称得上光明之“种细胞”,工业动力之一大源泉。
这个伙伴发出的光亮,在黑黢黢的煤硐内,不仅驱散着矿工身前的黑暗,也慰籍、安抚着矿工的心灵。
没有下过矿井的人,是体会不到这个伙伴的重要性的。更体会不到井下工对矿灯微妙之感情的——舍不得、可又恨不得立即舍掉。只有置身于地下岩窟煤峒里,方知矿灯这个伙伴,是须臾离不得的。
我从16岁进入煤矿这行业,到46岁离开煤矿。煤矿三十年经历中,虽不乏艰辛艰险,但也无严酷的磨砺与摧残;最终在天坪山煤矿闭坑之前,离开了煤矿这个行当,也彻底远离了矿灯。
三十年在煤矿得摸爬滚打,我深知煤矿井下工劳动的艰辛,深知地下岩窟煤峒中的凶险,深知矿工生命的卑微。三十年在煤矿得蹉跎辗转,不仅让我对煤矿井下矿工劳动之艰险艰辛有切身体会,也使我对天地大道\乾坤明暗,有了“ 道可道,非常道 ”的认知。
煤矿三十年经历中,虽不乏艰辛艰险,但幸运的是,我这个曾经的井下采煤工,也无严酷的磨砺与摧残。46岁那年,我离开了煤矿,也彻底远离了矿灯这个多年的亲密伙伴。
2000年之后,听说,煤矿井下工身上的矿灯,是更先进了。矿工身后矩形大盒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小巧的锂电池,灯泡也由原来的白炽灯换成了LED灯,亮度提升了不少。矿灯,对我来说,是生命历程中最美的一课星,这颗星,伴我青春十年中默默前行。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自46岁那年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接触过矿灯了。但我有生之年,都忘不了这个曾经的亲密伙伴,忘不了矿灯陪伴我青涩岁月里的那些日日夜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