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夏天之前,我家住在黄河东岸大坝头那儿。
过了同春池东去百十米,向东的道路分叉,成Y形分成两条路,大马路向东直通火车站,朝东北弯去四道街的那条路则叫“大坝头”。三岔口路北有个小巷口,那就是“大坝头南巷”——童年时代,我家就住在这小巷一个院子里。幼年的我在这个小院内,蹣跚学步,牙牙学语。
坝子街桥到同春桥这段黄河的东岸,早年间为防洪水泛滥,在河岸用黄土夯有凸起的一条大坝,坝南端终止在同春桥东边,后来人们就将这儿叫“大坝头”。大坝头南巷,处在大坝头之南坡,它顺着弯曲的坡道向大坝顶延伸,所以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巷子里居民的户口簿的居住地址栏内,都写着“大坝头南巷**号”的字样。
这条小巷,曲里拐弯爬坡通向坝顶,不长,也就百十米的样子,走出巷子就是铁路二七宿舍。我家在巷子里的半坡上。巷子西侧的一个小院,从巷子进出小院,须登上几阶块石垒成的石磴,也就是说,小院的地平面高于巷子的地面。
小院就住着三户人家。小院靠北有一排门朝南的草屋,草屋前面有片五六米宽的空地。草屋共四间,我家住东边两间;隔璧是三口之家,一对年青夫妇带一个叫“小爱”的女孩;西头那间住着老公母倆,爹娘叫我们姐弟唤“姑老爷,姑奶奶”。三家住户,都是房客,租赁房东吴老二的这四间草房居住。
吴老二家就在我们院子后面——隔着一大片空地的吴家大院。吴家院子院墙院门完整,院子大门朝南开,院内面积不小,还种植有一些花儿。孩子们追逐,藏猫猫,我曾跑进过这个院子。
那时,巷子里居民洗衣裳洗被褥要去黄河沿;春夏秋冬,黄河两岸棒槌捶衣声,从早到晚络绎不绝。巷子里居民吃水,则要出巷子,到巷口左侧街北一个铁柄汲水井去买。我小时,是俺娘担两只水筲,买了水后,再一步一步担进巷子,担上院里。母亲身材瘦小,几十年过去了,晚年时母亲还常常说:“担水时,难就难在上院门口的那几阶“礓碴子”,个子矮,担子重,上那几磴“礓碴子”,水筲都是磕磕碰碰。从桥西店里来家取午饭的伙计“天柱”,碰到了,他都是赶紧从我肩上接过水担子,一步步担上院子来。”
1949年前后那些年,父亲在同春桥西、大马路南沿开着一家名为“保兴茶庄”的茶叶店,维持一家老小的生计。店里有两个学徒,天柱是其一,他姓程,是丰县人;还有一个叫余世昌,是我二舅的大儿子。
那时,铁柄汲水井与我们巷口之间,有个小照相馆,馆名有一个“芳”字。老同学保亮说:他家1958年在这儿照过全家福,他小学毕业相也是在这照相馆照的。
从铁柄汲水井往东北走不远,就是门牌号为“大坝头55号”的徐州火柴厂。脑海中残存的一个记忆,是斯大林葬礼那个时刻。1953年3月一天下午,天空阴晦,四岁的我从大坝头南巷出来,在照相馆旁边的街上玩耍,火柴厂、面粉厂及远处徐州车站的火车一齐鸣笛,远远近近地响起,回荡在半空中。气笛回荡中,街道两边的行人都站立不动了。我感到奇怪,不知人们为何都呆呆地站在那儿干啥。
巷子西边,是大坝头小学,铁路二七职工宿舍,还有个小小的地藏庵。每年春天,地藏庵那儿都要举行“五毒庙会”,城内外男男女女,都会拥挤着来这片赶庙会。
在童年记忆里,大坝头南巷的冬天很寒冷。冬晨起床时,感觉特别冷。寒冬,为了帮助孩子抵御寒冷,做晚饭时,母亲会将几块半截砖头,放进铁锅下的灶膛内;天黑后,再将半截砖从炉膛内一一扒出,用旧衫破布包裹起来,塞进孩子的棉被窝内。这样,每个孩子冰凉的脚板就都能抵到热乎乎的半截砖头,在热乎乎的感觉中进入黑甜的梦乡。
孩提时的夜间,我经常哭闹不止。白天,经营着“保兴茶庄”的父亲很辛苦,夜晚我不停的哭闹,吵得父亲无法睡觉,有时他就发起脾气,烦躁着吼道“拎两腿将他扔到外面去”。见父亲来了脾气,俺娘与奶奶就赶紧起身穿衣,将我包裹严实,掩在怀里,抱到院子里摇啊晃啊。下雪天,奶奶与俺娘两人替换着在踏雪在院子里一圈圈地转悠,直到我睡去为止。
我出生时,上面有两个姐姐,除了已四岁的姐姐,还有一个两岁的二姐——“二丫头”。不知啥原因,“二丫头”患软骨症,成天只好把她放进茶叶篓里立着,她身体旁塞满旧棉絮旧衣裳,让她站在里面,脑袋露在上面。这个小二姐,嘴很会说。她看到婴孩的我被娘和奶奶不时抱在怀里,站在茶叶篓里的二姐有时会以乞求的口吻说:娘,你别尽是抱弟弟,也抱抱我。听俺娘后来说,这个小二姐,在我两岁不到时,夭折了。
童年时,父亲最伤心的事,莫过于“小五”的夭折了。我叫“小三”,下面本来两个弟弟,是捱肩出生的——“小四”头年生,属大龙;“小五”次年生,属小龙。听姑母说,“小五”那个小子,可精了!看到恁爹进院子,就赶忙去找板凳,端到爹面前,让爹歇息。爹坐下了,“小五”就连忙去灶旁找洋火,让爹抽烟。
我进小学时,“小五”才3岁,那年间,姐弟多,乡间有祖父祖母,都靠大马路上那爿小茶叶店维持生活。收入有限,养活的人口多;店里既要进货,又得销出去,茶叶生意也并不是那么好做。人口多,一家能不挨饿就很不容易了。所以,小时候我们几个都营养不良。先是小四得了“鸡宿眼”,黄昏时,面前啥子都看不到了。傍晚,小四上茅房啥的,都是“小五”手拉手牵着。
上世纪五十年代,我们社会对儿童的防疫能力弱,儿童“出疹子”很普遍。“出疹子”极易导致儿童死亡。我家“小五”就因“出疹子”夭折的。
听俺娘说,“小五”出疹子本来都好了,有天半夜又高烧不止。俺爹娘就抱着小五,摸黑出巷子,抱到同春桥西边的那联合医院,就是我出生的那家医院,去诊治。
医生给吃了药,天快亮时,娘抱着小五回家,过同春桥时,娘怀里的小五还问:娘,这到哪儿啦?娘告诉他,就要下桥了。进了巷子回到家中,哪料往床上一放,小五就没气了!听娘急促不断声“小五”“小五”的喊,俺爹过来,再也喊不醒这个弟弟。俺爹那个伤心啊,他在屋里哭着直跺脚——屋里的地被爹跺得吭吭响!
院子里西间住着的姑姥爷,小爱娘,都赶紧过来,安慰悲痛欲绝的俺爹娘。“小五”死时都五岁了。那个悲凉的清晨,天才蒙蒙亮,我姐弟三个简直被吓傻了。
其实,在“小五”夭折前两年,俺娘还生下一对双胞胎,产下没满月,就夭折了。大坝头南巷,暮年时仍让我伤心——从我幼年记事到1958年搬离,七八年间,先后有四个同胞姐弟夭折。
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冬天,比如今冷。冬天雪大。有天雪后,屋外变成了白雪世界。奶奶领我踏雪去淮海路上的中山堂看电影,搀着我从院子下到巷子,奶奶领着我从雪墙中踽踽挪步穿过小巷。大坝头南巷的童年留给我总的印象是:家中贫困,冬天很冷。
1957年秋天,鼓楼区政府看我家生活困难,四个孩子,就父亲一人工作,区政府送温暖,派人到服装店给上学的姐姐与我,各做了一件黑色棉大衣——翻领、双排大扣的苏联式样的的棉氅。刚做好那年,个头小的我,黑棉氅穿上身,前襟覆盖到膝盖。寒冬腊月,姐姐和我下到马路抬水,黑大衣前襟下摆,行走很不便,可是天寒地冻,不穿这黑大衣又很冷。第二年六月,我家离开了大坝头南巷,搬到西关博爱街南的商业宿舍去住了。个子长高了,姐姐把她那件大的让给我穿,我的那件则给弟弟穿。这黑大衣,我一直穿到1967年初冬。
1966年九月下旬,我从北京回到彭城,休息几天后,准备再返回北京过国庆。那时俺家已从商业宿舍搬到少华街了。俺娘眼看着我,来家没两天就又要走,就在一天下班后的下午,领我去大坝头南巷看望同院住的老邻居“姑老爷姑奶奶”。从少华街,淮海路,大马路,过了同春桥到大坝头,一路上娘都给我念叨着“姑老爷姑奶奶”对我们家人的关照。“住那院时,孩子多,你们姐弟几个又小,无论白天黑夜,老公姆俩问长问短,给吃给喝,帮着我照应你们姐弟几个。咱可不能忘了人家的恩德。”娘领着我踏上有些生疏的小院,我家住屋的东山墙上,斜撑着三根木柱。毕竟是经受了多年风霜雨雪的草房子。和眉善目的“姑姥爷姑奶奶”,身体还?烁,见到我娘俩很高兴。
最后一次经过大坝头南巷,很意外,走出巷子了,才发觉是大坝头南巷。
那是1976年春节年初四的凌晨。乘坐的火车,后半夜到徐州,没公交车了。旅途翻山越岭奔波了三天的我,已疲惫不堪。我夫妻俩抬着在江心洲买的一条大鱼,还有一篮子鸡蛋,出了站。后半夜的我,迷迷糊糊的,走错方向,一下走到四道街口才发觉不对。于是,赶紧转到通向东南方的道路——大坝头。顺着大坝头走了一截,鬼使神差,我竟指使着杠子前面的妻子,拐进了一个巷子,顺着这高高低低弯曲的小巷,往前走,走出巷口,看到路灯下的三岔路口,以及西边桥栏,我恍然大悟:这个巷口,是大坝头南巷——黑夜里我竟是从幼年时生活多年的老巷子里穿过的。
2002年前后,几次回到故乡,几次都想再到这个巷子里走一走。可是同春桥东那个三岔口,早已面目全非,根本也寻不到啥子巷口。大坝头南巷之巷口那儿,居民楼一幢幢,一老巷口位置的楼壁上嵌有“老营盘”的铭牌,小巷这片已成了老营盘社区。
童年时的大坝头南巷,不知何时已消失在旧城改造的烟云中。
注1:大坝头(Dabatou)起点大马路,止点环城路,途经鼓楼区。此处原有拦水坝,20世纪20年代始渐有人居住,形成一条街,取名大坝头。1971年改称前进路,1981年恢复大坝头名称。
注2:老营盘位于鼓楼区黄楼街道办事处辖区内,南北走向,南起大坝头,北至环城路,长约150米,宽5米,沥青路面。清同治年间,曾国藩率湘军来到黄淮地区围剿捻军,他选定在徐州城东北黄河东岸一带作为屯兵的营盘。这一带地势比较高,可以操练兵马,这就是老营盘的开始。不久,李鸿章的淮军来接防,仍然在这里驻军,规模更大了。后来军队调走了,营房变成居民区,范围大大缩小,老营盘的地名一直沿用下来。1971年曾改称曙光二街、三街,1981年复称老营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