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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浦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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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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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 涛 声 声

印着两道白弧、上下各一黄条的蓝色旅游旗,迎着台湾海峡的东风,腊腊作响。这是清明节的午后,天空在晴、阴之间徘徊。“闽厦门0014号”游艇在这面旅游旗的引导下,迎风破浪,载着我们前往台湾当局控制下的金门海域观光。望着前方滚滚而来的海浪,站在迭荡起伏前甲板上的我,心潮禁不住也迭荡开来。

台湾海峡,多年来离我就似乎一直很近。不用说,年青时的一位老同事兼老朋友调至厦门工作后,一再邀我去那儿看看台湾海峡。海内存知己,天涯,自然也如同比邻。其实更早,早在童年——上一世纪的50年代,台湾海峡的海风海浪就撞开了我的心扉。

1957年,我的堂兄——师范学校毕业任教不久便投笔从戎,参军进了东海舰队的二哥,随信寄来了头戴飘带帽、身着洁白水兵服、蓝条披肩的侧面照片。信中说他们的部队,就驻守在台湾海峡西隅的厦门。

二哥,是乡下伯父的次子,来城里读书的几年,就一直注在徐州东关大坝头的叔叔婶子家,即我家。二哥在我家那几年,我们姐弟都在幼年。二哥对我父亲的称呼,导致了学步学语中的姐姐和我,竟也将自己的父亲唤“叔”。

姐姐和我,又影响了下面的弟弟妹妹。直到父亲去世了,在父亲灵前,悲哀中的我们同胞姐弟四个,哭唤的仍然是“叔”。可见二哥的言行对幼年的我们姐弟影响之深。二哥参军到了厦门,从此,厦门便成了少年时我混沌未开的心灵中,时常闪烁的一颗星。

1958年“8月23日炮击金门”,让九岁的我既振奋,更为有这个身处厦门、炮击前沿的二哥而倍感骄傲。记得当年秋天刚开学,我就读的小学(如今的淮西小学)的全校师生响应周恩来总理9月5日的声明,与徐州市几十万的工农商学兵走上淮海路游行时,“美帝国主义从台湾滚出去!”的口号,我喊得格外有力气;齐唱《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时,我的歌声分外嘹亮。

当时,才上小学三年级的我,已粗略地知道了厦门外的台湾海峡,海峡彼岸的“台、彭、金、马”被蒋中正集团所盘据。也就是那年夏天,我从邻居一个阎姓高中生那儿,听到了孙逸仙先生临终时对蒋中正传授了“外战守川、内战守湾”八字真言的传说。听了八字真言这个传说,童稚的我有些怨恨孙先生:如果不给蒋中正支招,国民党军队、蒋中正集团不早就在大陆上被我解放军消灭殆尽。蒋中正集团也不可能盘据在宝岛台湾,台湾海峡就不可能阻碍中华民族的统一。

海面伤波涛汹涌,我乘坐的游艇,顺着右边鼓浪屿巨岩上郑成功雕像手指的方向,破浪前行。我的思绪还是迭荡在上一世纪的五、六十年代。

虽然一九六一年,二哥就从台湾海峡西隅的厦门转业去了上海。但是,我心灵中闪烁着的“厦门”这颗星,却开始时常灼痛我幼稚天真的心;“台湾海峡”如同冬天的冷水开始时常浸泡着我火热的心。

上世纪50年代,二哥这样的师范生进了部队,只要家庭成份和社会关系清白,部队是很重视的。二哥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人又勤快,所以参军没多久,就提为班长,并作为入党积极分子进行培养。

1959年,二哥所在部队从厦门派员到家乡徐州外调,对二哥的家庭及社会关系进行政审。政审中得知:二哥的(也是我的)小姑父,系国民党军队在徐州东郊大郭庄飞机场的空军地勤人员,淮海战役中,被潰败的国民党部队裹挟去了台湾。1960年前后,台湾海峡两岸的局势正处在历史上最紧张的时期。对二哥的政审,查出这样的问题,不仅党入不成,二哥在部队也留不下去了,只好转业离开了东海舰队。

紧接着的是蒋中正要“反攻大陆”,毛泽东同志向全党发出了“千万不要忘记阶斗争”指示。有海台关系的成年人,虽不是“地、富、反、坏、右”分子,成天也得夹紧尾巴作人,只准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的。入党提干、招工参军之类的好事,怎么也是轮不到的这些人及子女头上的。中学生在学校里各方面表现再好,申请加入共青团,也是难于上青天的。

二哥离开厦门的部队后,海峡彼岸的小姑父,以及我父亲解放前夕开茶叶店的家庭成份,很快就变成了我头上的“紧箍咒”,时不时就会让少年的我头疼不已!

从上世纪的五、六十年代走过来的人都知道,那是火红的年代。街头的高音喇叭天天播发着“戴花要戴大红花,听话要听党的话”之类的歌曲。春季里,纤弱的细草尚且蓬勃向上。少年时,身心正常的男孩女孩,哪个能没有向上的冲动?

学雷锋时我上初二,同班的几个男生女生,胸前佩带起团徽,成了共青团员。不甘落后的我,不仅不止一次地递交了入团申请书,而且自觉地以雷锋、以三好学生作为榜样,在各方面积极努力。

同在一个“学毛著小组”同窗,如张兴才、项玉平等胸前戴上了团徽。但直到文化大革命开始,入团,对我来说也还是一个难圆之梦。

厦门对岸,隔着台湾海湾的小姑父与家庭成份,让少年的我饱尝了人世的委屈。有好多年,我就怕填表,家庭成份社会关系你不能不填,去了台湾但从没见过面的小姑父不能不填。不填,是对组织不忠诚老实,可填上了又实在令我更加自卑。1965年的“五四”青年节的下午,学校里举行新团员入团宣誓的仪式,班上又有几位同学光荣地加入了共产主义青年团。而我再一次被排除在外。默默的我,从古城墙下的撷秀园走出,当时柳絮飘荡。而我忧伤地沿着苦水井巷,踯躅徘徊。

游艇破浪前行。我的思绪万千,如同海面上无尽的波涛。突然间,游客纷纷从船舱涌到甲板,我的思绪也一时被打断。“大家请注意:左前方厦门岸边白色桥梁那儿就是白石炮台……,再看右前方,海面上的青色的小岛就是青屿岛。白石炮台与青屿岛之间的连线,就是大陆与台湾控制区的分界线。就是正前方黄色的浮标那儿。跨过黄色的浮标,我们的游艇就进入了外海,也就是进入了金门管辖的海域。”

导游姑娘清脆诿婉的话语,使我注意到:海面上的海浪越来越汹涌。汹涌澎湃的海浪,使我浮现出少年时看过的电影《海魂》中的一些镜头。少年时,我朦朦胧胧觉得,两岸的误解和敌意,似乎比台湾海峡还深?

上一世纪众所周知的的恩恩怨怨,弄得眼前的这片海域几十年来格外的敏感,稍有风吹草动,这儿就会硝烟弥漫、战火纷飞。形形色色的战争,包括天女散花式的传单,令海峡两岸的渔民百姓逃避不及。

我眼前这片波澜壮阔的海面,曾经是怒涛翻滚,如同一锅沸腾的开水。游艇要破浪前进,时代的巨轮也不可能长久停滞不前。人类进入新的21世纪后,台湾海峡两岸的误解和敌意,虽然还没有化为玉帛,但经济全球化的大潮终于涤荡了部分积怨。2003年秋天,台湾当局同意金门的六个小岛对大陆游客观光后,几十年“反G前哨”的这片海域就成了旅游胜地。否则,今天我怎能随游艇来到这不久前的军事禁区?游客们怎么会以海面上的黄色的浮标做为背景,摄影留念。游艇驰过黄色的浮标时,我看了一下表:14:38分。

驰过军事分界线,游艇继续向前方的一个小岛开去。迎面而来撞到游艇的海浪,白花花地溅上甲板,溅湿游客的裤脚。甲板水渌渌的,如淋过大雨。游客们纷纷退回船舱。我不想回船舱,靠着平行与船首的立壁,右臂挽住立壁上的救生圈,在愈加颠簸的甲板上尽量保持身体的平衡。寒冷的海风劲吹。

海浪的颠簸中,身临台湾海峡,我更思念风烛残年中的小姑妈公姆俩。1924年出生的小姑妈,居住在海峡西边的大陆——江苏徐州棠张镇学庄村的崔家;而1926年出生的小姑父崔泉清居住在海峡彼岸台湾岛的屏东。从1948年11月起,我脚下的台湾海峡就将小姑妈夫妇俩分隔开来。

小姑父走后,尚没有子女的小姑妈忍辱负重,矢志不渝,等待小姑父的归来。贫苦中勤俭持家,辛苦劳作;上伺公婆,下拉扯着一个6岁、一个11岁的小叔子,并一一帮助成了家。而飘零台湾的小姑父是死是活,多少年都杳无音信。别说崔家,就是我奶奶,我伯父,包括我们这些侄男户女,我们张家几十口子,哪一个对身在台湾的小姑父又不是牵肠挂肚呢?

我父亲生前为寻找小姑父更是竭思惮虑。我祖父1964年弥留之际,手一直抓住小姑妈的手不放。

小姑母含辛茹苦,从一头青丝等到白发苍苍。1984年7月喜从天降,小姑父崔泉清从台湾来了一封信。当时,学庄的表爷爷表奶奶(小姑父的爹娘)都是80多岁朝不保夕的垂暮之人了。

收到信后,表爷爷时常劝慰身体虚弱的老伴:“你别急着走,等了几十年,咱们石头(小姑夫的乳名)就要回来了,看一眼石头我们再走。”

儿行千里母担忧,母盼儿归泪长流。可是当年10月,盼望了儿子几十年的表爷爷,竟“走”了。出殡时,表爷爷灵前只不过多飘着四个纸糊的白幡。

——回大陆无望的小姑父到1963年才在台湾重新成家,婚后育有二男二女。1990年秋,满面沧桑的小姑父才从台湾回到了阔别了42年的大陆。凛冽的寒风中,小姑父长跪在表爷爷坟前,哭泣着坟中的老父亲,更哭泣着自己心底无尽的悔恨。1990年,小姑妈已经是66岁的老妪。无儿无女的小姑妈在盼望中,在等待中,在孤独中度过了自己的大半生。

敲着上面一段文字,我眼里就一直浸着泪,就直想哭。我的苦命的小姑妈!迎着海风,站在游艇船头,海面上翻滚的波涛似乎都在倾诉着海峡两岸无数个象小姑妈这样离散家庭的悲苦与愁情。

不知不觉中,前方岛屿上半山腰间一条白底红字标语越来越清晰,标语上写着“三M主义统一中国”。导游说这就是大担岛。岛上树木、建筑都清清楚楚映入我们的眼帘。但看不到守备的军人。海滩上碉堡和斜斜的用来防备登陆的水泥柱比比皆是。山岗上的哨所上则飘荡着一面台湾当局的“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

15点正,导游姑娘说,需要拍照的朋友,请抓紧时间了。我打开照相机,站立到船头的旅游旗下,背向大担岛,请同行的朋友给我拍照留念。船儿在距岸五、六十米的水面上停留了一会儿,就掉头返航了,人们已经对着岛上的景致照了许多相,此时还嫌不足,就又纷纷拥向船尾,举起了照相机。一会儿,船尾的甲板上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不想进船舱,只想尽可能多地、真切地感受台湾海峡的风浪,尽可能多地听一听台湾海峡的涛声。

返航的涛声中,我想到:近二、三十年来,分裂的东、西德统一了;分裂的南、北越统一了;2002年的釜山亚运会上,朝、韩两国的代表团合二为一入场,全场观众热情欢呼。而类似的场面何时能在台湾海峡两岸出现?

沧海茫茫,船后的大担岛离我越来越远了。海阔天空,浪涛激荡。涛声中,我想: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政党,只有把握人类社会的发展规律,才能够进步和发展。目前,海峡两岸三地的经济已经融合在一起,而两岸三地的政治文明还是不尽人意。全球的炎黄子孙谁不热切地盼望着民族大团结,谁又不期待着祖国能早日统一呢?

我是在小姑父离开大陆去海峡彼岸一年后出生的,至今也是75岁的人啦。但一直也没有见过小姑父一面。风烛残年的小姑夫如还在世,已是97岁了。年近百岁的老人,从台湾到大陆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人生苦短,叶落之时小姑父也难能归根。少年夫妻老来伴,是台湾海峡,离散了小姑妈夫妇到老还是分居两岸;是台湾海峡,又不是台湾海峡!造成了骨肉分离,造成了中华民族无数这样的人间悲剧。

台湾海峡的涛声,日夜诉说着全民族的祈盼,不也惆怅地诉说着自己的委屈?涛声中,大担岛离我们越来越远,渐渐消失在茫茫海天中。□

秋浦35年4月9日于一棵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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