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怕迷路。
多亏故乡城内的大街小巷正北正南、正东正西的多。上个世纪50年代彭城城内的两条主干道——中山路和淮海路纵横垂直,就象徐州撷秀园数学老师在黑板上用白粉笔划出的“直角坐标系”。从白云山下东火车站,直通西郊段庄的淮海路是横座标轴;从城北的九里山向南穿过淮海路,通达云龙山的中山路是纵座标轴。
彭城路、解放路、统一街、永安路、民主路、复兴路、立达路等垂直淮海路;而大同街、少华街、中枢街、青年路、文亭街、王陵路……则平行淮海路.。它们交织成网,如同大地球仪表面的经纬线,方向感特强。走在故乡的这些大街小巷中,即便是夜色茫茫的黑天,头脑里也知道家在什么方位,自己该往哪儿走。
可是,人总不能一辈子生活在城内。11岁那年,城乡大饥荒。西关BOAI街上“要饭的”疯抢行人手中食品,拼命往嘴巴塞或吐上一口唾沫的现象,屡见不鲜。
我家所住永安路南头商业大楼旁苏堤下,三两天就传来凄惋的哭声。薄芦席筒口露出饿殍枯廋如柴的脚丫,每每令我及小伙伴们心惊胆颤。
乡下亲戚,先是苏皖交界处杨庄的舅爷爷(我奶奶的弟弟)饿死了。没过多久,又传来乡下我爷爷卧床不起的消息,记忆中那是1960年三月。当时我父亲带一帮人被公司派到微山湖去捞喂猪的苴草,一时回不了家。俺娘向楼内邻居欧奶奶借了两斤大米,领着我下乡,去留谷庄看爷爷。
留谷庄是彭城东南50里外“鸡鸣两省”的一个大村子。其东边的谢庄,南面的包庄、官庄,西边的林庄,都属安徽省宿县,而留谷庄属江苏省棠张乡。
四十多岁的娘,领着我,从永安路南头顺苏堤向东,过云龙山北麓,抵黄河边的袁桥后,沿着黄河故道上的鸡嘴坝,出了城。
那天,出了城,我就辨不清东南西北了。走啊走,越过洞山口,脚底磨起了泡,走了大半天,走到棠张旁的后曲头这个村子,娘俩在大舅女儿的表姐家睡了一宿;第二天早晨又顺着乡间土路向南走,过午才走到寂静破败中的留谷庄。
廋骨瞵瞵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爷爷,看见了我这个城里的大孙子,喝了几口俺娘现熬的大米粥,喘了几口粗气,竟然就坐了起来。留谷庄前两年农业社兴办时期欣欣向荣的景象,已荡然无存;男女老少是衣绺褛褴,村落尽是是残垣颓舍……
在村村饿死人的那个春天,回城时俺娘想看望一下解放后就没见过面的三姐,即我三姨。三姨嫁在铁营,土改时姨父被划为富农,属于“四类分子”。同胞姊妹情深;三姨家人的境况怎么能不令同胞妹妹挂心?铁营在留谷庄西面。所以娘领着我没走北去棠张的乡间大路,而是出了留谷庄朝西走。
那天是个阴天,解放后娘十多年没走过了,再加上成立人民公社后兴修水利四处扒河,乡间道路,大都改了道。走着走着,娘发觉迷路了,问了几次行人,也没走到铁营。
天阴沉沉的、太阳也不知躲藏哪儿去了。在荒疏的田野里,方向也迷失了。娘焦急,幼小的我,既紧张又惶恐。那时四顾茫然的情景、那时惶惶不安的感受,令我至今难忘……
初中毕业那年的8月23日,我和几个徐州一中(撷秀园)的同学作伴,踏上了津浦铁路南下的绿皮火车——去淮河畔煤矿专科学校读中专。漫长的四年学制,毕业分配须等到1969夏季。绿皮火车一开出徐州站,我觉得自己随着奔驰的绿皮火车驰入了一条细长的隧洞,前方漆黑一团。极力前望1969年夏季,隧洞尽头是那么遥远而又渺茫,仅仅是一个小小的亮点。
绿皮火车在津浦铁路南行,午夜时分,我们几人在蚌埠下车出站,等待、换乘拐入西南淮南铁路的另一列绿皮火车。下半夜,换乘后的绿皮火车到水家湖火车站,困倦得已睁不开眼睛的我们几个再下车,在黑暗的站台上,倚着自己的铺盖被包,边困觉,边等候合肥开往八公山的列车。
水家湖是淮南铁路上的一个“三叉口”:南达长江边芜湖对岸的裕溪口,北连蚌埠与津浦铁路相衔接,西北则通向淮南矿区——我将要度过漫长四年的地方。癔癔怔怔中一睁眼,啊!火球般的太阳怎么从西边出来了?出门前生怕转向的我,离开家乡不到一天,偏偏就晕了头、转了向。
晕头转向我,随着绿皮火车到了淮南,进了洞山火车站对面的煤炭专科学校,我分不清东南西北。学生宿舍红楼窗外远处的洞山、近处的铁道,我觉得是在楼的北面;隆隆开往八公山的火车,我觉得是东去。东西、南北,整个儿颠了倒!
四年半漫长而又难熬的煤校“学习”生活,后两年基本上是在煤矿井下挖煤度过的。“十年浩劫”期间,zao fan有理。“抓革命”的人多,“促生产”的少。华东地区工业需要的煤炭一告急,淮南军管会就发动各矿开展夺煤大战,放高产、“献忠心”。一放高产,各行各业都要派人到矿井支援,家属、学生齐上阵,都到矿井下帮助挖煤。我们这些十八、九岁的煤炭专科的学生就象采煤突击队员似的,淮南矿区当时11对矿井,从顶东边的九龙岗矿,到最西边的孔集矿有七、八十里,几乎每个矿井下都洒落过我们这几届同学夺煤大战的汗水。
1969年底,逾期半年的我们这届同学,方“准许”我们毕业分配。我还是象四年半前来淮南时一个样,东西南北颠倒着离开了淮南。
落到一个地方,转向实在太令人困惑了。所以毕业离校去皖南池州的天坪山煤矿前,我及早为自己预备了一块黑色塑胶外壳的圆罗盘。
这块黑色圆罗盘,本是地质测量6401班肖桂彬的。茶杯口大的黑胶木圆盒,打开就变成连成一起的两个玻璃罩着的圆盘,一个是指南针、一个是水准仪。既可测量岩层的倾斜度又可测定方向。肖桂彬见我爱不释手,他毕业分手时就送给了我。
人生中随时要行走。熟悉的路要走、生疏的路也要走;途中不时还出现岔路,你又不得不面临着选择。随身携带罗盘,总能提高自己在陌生环境中的认知能力。借助罗盘,在跋涉中辨别方向;借助罗盘,排除迷雾、黑暗的蒙蔽;努力作出正确的选择。
1969年底,我随身携带着这块黑胶木罗盘,在凛冽的朔风中,与6个同学作伴,从洞山上火车南下,走合肥到裕溪口。轮渡过了大江,在芜湖住了一宿。没等天亮,匆匆登上溯江而上的小轮,衣袋揣着的黑胶木罗盘不时被我掏出来摆弄,辩析浩浩江流的方向。
冬天的大江上,充满了杜甫“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诗意。傍晚小轮才靠上了江南古镇大通的码头。抵达大通镇东面30里外天屏山北麓的矿区时,夜幕早已笼罩了天坪山。
第二天熟悉群山环抱的矿区环境。同学们首先就是登攀江边群山之冠的天坪山。我携带着黑胶木罗盘,测山脉的走向,测岩石倾斜度。攀上主峰环视,只见群山四伏。初来乍到的我们,也不知道哪是哪,虽然黑胶木罗盘就在手里,虽然我们当时明亮的眼睛并不近视。
刚到矿,我们属于“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分配的工作是在井下从事采煤。头两个月,每天下井,除了矿灯,我还揣上黑胶木罗盘。
毕业前两年在淮南各个大煤矿支援高产, 淮南各个煤矿的井下象城市大街小巷似的,巷道、石门纵横交错,稍不留意就会走错的经历,让我觉得,到了一个新矿区,到了地下几百米黑古咙咚的矿井中,随身还是带着黑胶木罗盘为好。
池州天坪山煤矿是“大炼钢铁”时应运而生的地方小煤矿,设计能力不过年产6万吨无烟煤。地下岩石中蕴藏着的煤炭仅三层,相距不过30米。与淮南煤矿井下煤层南八北五,相距数百米是不可比。井下用来通风、运输、回采而开掘的石门巷道,自然也不复杂。一条主巷道,隔二、三百米开一个通向煤层的石门。我们到矿时,井下西部还没开采,大巷向东仅12个石门,第13号石门正准备揭开。不用几天,井下的巷道系统就大致清楚了,想迷路也没地方迷。
刚到皖南池州时,对近在咫尺的长江,头脑里还是中学地理课堂上形成的概念——长江是从西流向东,是东西走向的。在长江边生活了20年,我才清楚,身旁这一段奔流不息的长江是从南流向北的!地理书所讲“从西流向东”,是从整体上而言;而神州大地上的长江,是曲曲弯弯,由局部一段东西、一段南北或者一段不南不北、也非东非西的江流绵延流向东海的……
日月如梭。1999年11月的一个星期天,秋高气爽,天地间寥廓空旷。我从家出来,独自登上了天坪山顶,真是极目楚天舒。俯瞰四周山峦大地,西面弯曲着、白色哈达似的是奔流不息的长江;东北方稠密的楼房一片是顺安镇;西南方蓝蒙蒙的是佛教圣地九华山。30年前初来天坪山时,眼睛不近视,还带着辨别方向的黑胶木罗盘,极力想看清四周,可是看不出四边哪归哪;30年后,两眼浑浊,华发从生,黑胶木罗盘也早不知丢到哪儿去了,我却能准确的认清几十里外的地点、方位了。
那块黑胶木罗盘丢在何处?失在何时?是我自己遗忘在哪儿了,还是被谁顺手牵羊了?反正我把它丢失了。
人,谁也不想迷失方向。但是,个人的认知能力毕竟太有限了。人生真如苏东坡《赤壁赋》中所说:“寄蜉蝣於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有时候,你完全找不着北!有时候你不想糊涂都不行。
人生的道路上时常烟雾弥漫;个人头脑发热时,也会雾气笼罩。走在错误的路上了,自己还不知道!人生,有一个罗盘,自然不错。芸芸众生,拥有罗盘者终究也了了。罗盘丢失了,日子也不能不过。
话虽这么说,年青时那块黑胶木的罗盘,时不时还在我脑海中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