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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浦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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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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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里有个同学叫“小芳”

图书馆书架间随意浏览,书架上并立显示着书名的一排书脊,一本书——《九命奇冤》这个书名,似一盏陡然亮起的探照灯,刹那间照亮了我脑海中几十年前的少年旧事,一名初中女生齐耳短发的倩影,也骤然浮现在脑海中。

齐耳短发倩影之芳名,后一个字是“芳”。《九命奇冤》这本书,就是“芳”从她家中拿来借我读的。那是1964年春夏之际,当时,“芳”与我同班、同一小队,我俩正在读初二。“芳”是一个温婉平和的女孩,话语不多,但举手投足毫无一般女孩的忸怩之态,言谈爽爽快快。读初一时,她左臂上别“二道杠”,是班上的文艺委员;初二时少先队改选,“芳”变成了“一道杠”。“芳”家与我家,就隔着彭城东西的通衢大道淮海路。

我家当时住在彭城剧场后的少华街。少华街,旧时因铜山县的县衙所在,所以数百年来一直称之为县衙街。我家西面不远处,持枪士兵日夜站岗的军分区司令部大院,原本就是县衙门。1916年,盘居徐州的军阀“辫帅”张勋复辟时,派兵向铜山县民政长王少华勒索粮草。王少华认为彭城百姓生活困难,拒绝摊派。被逼无奈,便在县衙内楼上喝下镪水,跳楼而死。北伐胜利后,彭城父老乡亲,为纪念这为不肯助桀为虐的志士,就把县衙前这条街,更名少华街。

我家的后窗,与彭城剧场的后台,仅仅隔着青石铺成的少华街。撷秀园(徐州一中)下了晚自习,我回家躺到床上,几乎每天都是在悠悠哑哑的柳琴、锣鼓声、演员的唱念声中进入的梦乡。

我家后窗西侧三、四十米,有一南去的巷口,穿过这条六、七十米的短巷,就是淮海路。路南对应着一个小巷,再往南,通抵又一条东西向的中枢街。这两条南北向、被淮海路断开的小巷,都叫诸达巷。可想而知,在淮海路之前身——中正路开辟之前的民国时期,诸达巷本来是一条连接中枢街和少华街的通巷。

“芳”家就住在淮海路南诸达巷西侧的一个黑大门里。黑大门北邻就是王陵派出所。

1964年春夏夜晚,晚自习后同路回家的我与“芳”,都是到了彭城剧场西侧分开。她越过淮海路,走进南口的诸达巷;我则拐进北口的诸达巷,到少华街右转,回到彭城剧场后面的家中。

那年夜晚,临近九点时,成千上百的男女中学生,下了晚自习,涌出徐州一中校门,向东沿夹河街走上中山路,踏着“各地广播电台联播节目”结束时的《国际歌》声,三五结伴往家走。

春夏之交的夜晚,彭城的天气渐渐变暖,街道边白杨树已经成荫,枝头翠翠的叶片,随风“哗哗”响个不停。那时,我们班同学们学毛著、学雷锋的活动方兴未艾。我于那年初春写了入团申请书,表现格外的积极。我们丁班从初一时班风就很淳朴,男生女生之间界限就不明显,到初二时被彻底打破,男女同学自由结合,课外纷纷组织起来,三五成群在学校内外一同学雷锋、学毛选,做好事。

那年六月间,学校在茅草覆顶的大礼堂召开“学雷锋讲用大会”,我还被班主任杨振福老师推荐,到台上讲学雷锋、学毛选的体会。我与“芳”,就是在学雷锋、学毛选活动中走到一快的。

六月里彭城的天气渐渐变暖,街道边白杨树已经成荫。朦胧夜色中漫步街头,少年男女懵懵懂懂的心灵,被枝头“哗啦啦”吵个不停的树叶声响,弄得也有些躁动。

有天晚间,我与“芳”下了晚自习,路灯下一同回家,到了彭城剧场西侧,俩人该分开,各走向南北的诸达巷时,“芳”说不想回家,回去也睡不着。我当时也有同感。可是不回家,懵懂的我想不起能往哪儿走。俩人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各向南北,默默拐进了各自的诸达巷。

有天晚间回家的路上,到了彭城剧场东边的红光纺织品大楼前,我问她家中可有小说书?第二天课间,座位在我后面的“芳”,从课桌下擩过来一本书,它就是《九命奇冤》。

1964年春节彭城那场雪落得很大。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年二十九中午开始,一直飘到年初三早晨才停,古城内外被厚厚的白雪所覆盖。

放寒假前,班主任杨振福老师宣布了本班寒假活动计划,其中有一项——是年初三上午,全班到城南云龙山去照相。

年初三清晨,冰天雪地中,我踏雪从少华街向北,穿少华巷、福水井巷,进了皑皑白雪覆盖下的徐州一中校园。当时校园内,教学的主体建筑是四边教室内侧是廻廊的一个大四合院,典型的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城市正规中学的校舍建筑风格。黑砖黑瓦,教室里都是木地板,同学们脚步一快,脚下就吭咚吭咚直响。

四合院建造时,教室地板的水平面高出地面二尺,廻廊也自然高出校园地面两尺。年初三清晨,我到学校时,廻廊外平整的雪面几乎与廻廊一样平。一脚踏上去,雪没膝盖。可见那场雪之大。

那天到九点,才来了七位同学,三女:是陶萍、常伟和“芳”;四男:刁晓东、黄帮助、董荣春及我。杨老师带着我们七人,出四盒院,出校门,一路踏雪,穿过中山路,来到云龙山北麓,开始拾级踏雪,顺那白雪覆盖的石阶山道上行。一路上我们不停地呵着气,缓缓登上琼装玉树的云龙山顶。

山顶坪面上的放鹤亭、饮鹤亭均变成了白白的雪顶。杨老师胸前吊着120相机,几个地方选取雪景,带我们七人照相留念。杨老师仅比我大8岁,当时二十三岁。杨老师相貌堂堂,是一个美男子。雪地上的他,风华绰约。

可惜的是,之后我一直没有得到这一天的留影。可是多年来我保存着另一张黑白照片———1963年初冬,我们班同学母校四合院正门门楣前的合影。齐耳短发、站立在左侧头一个的,就是“芳”。杨老师站在右侧,我站在第二排。照片上的男孩女孩都穿着棉衣,一个个幼稚的面相,都是那么的单纯,那么地天真。我、“芳”、以及大多数同学胸前都飘着红领巾。

2005年12月13日晚间,接到老同学晓东从北方打来的电话,说是出差江南,第二天下午将路过我所在的江东小城。第二天起床,我就将保存了大半辈子的这张方二吋黑白照片,送到照相馆扫描后放大。

翌日俩人见面后,没等喝酒,我将此相片奉上,晓东面庞的神情就已是兴奋不已。我则询问:1964年年初三云龙山雪景留影之像片,你可能找到?晓东遗憾的低声回答:找不到了。

从徐州一中刚毕业时,同学们象晴朗夜空中的繁星;而几十年后,还保持联系的老同学,如拂晓天空寥寥无几的晨星览。晓东,就是这样的一颗“晨星”。晓东与“芳”两人,小学就是同班同学,他们毕业于奎河北边的文亭街小学。

1965年秋,初中毕业,我和晓东走出故乡,同到南方读煤专;1969年底分配工作,作为军属的晓东分去了淮北跃进三矿,而我的唯一选择,只能在皖南山区诸矿中选一处。我就来到了靠长江最近的一座煤矿。几十年来,虽说是天各一方,但是,我与晓东时常通信,一直保持着联系。

几十年间,我与晓东聚少离多,每次欢乐的见面,都很短促。每次见面,我都会询问“你那个小学同学”的音讯,但每次都是杳无音信。

1965年秋,升上母校高一的项玉平来信,询问我所在城市的书店中可能买到《中华活页文选》;有几个星期天,我都到田家庵新华书店寻觅,但都没买到。当时我也很喜爱古典文学。杜甫“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诗句,那年秋,我每每想读;可每每又不忍卒读。该诗意让不谙世事的少年我感到“惊心”啊。

2006年,我已是57周岁。对属牛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大年——属牛的2006年生日,阳历农历重合在一天。而这样的年份,19年才可能轮回一次。之前这样的年份,我38岁。那年是1987年。人之寿命难讲,如果我能活那么久的话,我的下一次大年是19年后的2025年。人生如根小草,说枯萎,等不到降霜,就可能枯萎腐烂变成尘埃了。生命,想乐观,能乐观得起来吗?

近年来,将史无前例那“十年”里弄到的那本《杜甫诗选》找出来读,感触良多。令我最感到惊心的一首则是《赠卫八处士》: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髮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问答未及已,驱儿罗酒浆。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斗转星移,人生苍凉。年过半百后,我觉得自己如同乘坐在一列越跑越快的火车上,一年一年,则如同火车站月台上的站牌,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它们就一个个从窗口一闪而逝。而花甲之后的我,还能看到站牌能有几何呢?

今天在图书馆无意中看到“九命奇冤”这本书,心中浮想涟涟。这本书,几十年前让我愉快地读过。年近花甲之际,它又唤醒了少年时纯真的一些片断经历。1965年从徐州一中毕业后,与“芳”就再也没有遇到过。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故乡彭城也是多年没回去了。几十年前的诸达巷,随着旧城改造,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芳”这个齐耳短发的倩影,只能依稀在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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