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之前的童年生活,我是在彭城东关的同春桥畔度过的。
黄河,早先流经“五省通衢”之地的徐州。清朝咸丰年间,黄河在河南省铜瓦厢决口而改道——北徙山东。不甘涸干、却又失去上游来水的那二百多里长的黄河故道,就断断续续留在了豫东至苏北黄土地上。而徐州的老少爷们还是将其称之为黄河(而地理书上则标为“黄河故道”或“老黄河”)
百十年来,这条老黄河从徐州城西北九里山脚,流入彭城,在城东南“鸡嘴坝”流出城;它象一条弧形的绸带,自西北曲向东南,穿城而过,将市区一分为二。老黄河上十来座桥梁,又将徐州城区连成一体。
城北坝子街桥与东关济众桥之间的那座桥——如今官称“迎春桥”,也有人叫大马路桥——该桥使徐州火车站到大同街的大马路通行无阻;还有人称之为大坝头桥——桥挨着黄河东岸的大坝头;而这座桥在“文革”前的官称是“同春桥”。所以有个商家在该桥建成后,于桥之东堍临河兴建了一家浴池,浴池命名为“同春池”。“十年浩劫”中,同春桥之名仅改一字,易为“迎春桥”。虽说1958年6月底,我家就从这座桥东侧的大坝头南巷迁走了,但是从少到老,我一直难忘见证了我童年生活的同春桥。
过了同春桥,顺大马路西行一箭之远,民主路交叉的十字口西北角是一家“联合医院”。1949年立冬那天“太阳一露头”时,我在这家医院呱呱坠地。
我呱呱坠地时,杜聿明率国民党徐州“剿总”及30万残兵败将,弃城西遁近一年了;陈毅麾下“三野”的渤海纵队,从白云山、骆驼山之间向西,通过铁路上的老天桥,进入古城也近一年了;徐州火车站通向西关的城内东西主干道,“中正路”被改为“淮海路”也近一年了。联合医院南侧近在咫尺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徐州警备区司令部”大院上的五星红旗,在腊腊的北风中已飘荡了一个多月。
据我奶奶说,那年一进冬,北风呼呼,天很冷。“小三,是太阳一露头在桥西那医院落生的”这句话,俺奶奶生前唠叨过无数遍。“小三”,是我的乳名——出生时家里已有两个姐姐,我排行三。
桥西那医院,我度过了“人之初”那几天之后,奶奶满怀喜悦,抱着襁褓中的我,小心翼翼陪伴着俺娘,出了医院,沿着大马路东去,走过同春桥,进入路北一个窄巷口,顺着曲缕拐弯的斜坡道上走,在巷西侧一个院前,踏了几阶块石垫起的“礓碴子”,上到院里,进入一排草屋的东头两间之内。从此之后,幼年的我,哭笑都是在这两间草屋内外。
起小,我就显得很笨,五岁之前都不会说说话,不会叫爹叫娘。俺娘那时真担心,担心我是个天生的哑巴。我上学几年了,面对邻居与学校老师,俺娘都还是说:俺这个三孩“白舍”。“白舍”——笨拙无用之意,不要钱白送给人家,人家都赖得要的货。
除了迟迟不会讲话,夜间,我还经常啼哭不止。白天,经营着桥西“保兴茶庄”的父亲很辛苦,夜晚我不停的啼苦,让父亲无法睡觉,他有时就发起脾气,烦躁着吼道“拎两腿扔到外面去”。见父亲来了脾气,俺娘与奶奶就赶紧起身穿衣,将我包裹严实,掩在怀里,抱到的院子里摇啊、晃啊。下雪天,奶奶与俺娘两人替换着踏雪,在院子里一圈圈地转悠,直到怀中的我睡去为止。
我出生后,爷爷奶奶开心——城里有了孙子,可我父亲有时却难笑出来。家里添丁进口,固然是好事,但他的生意并不太好。一家老小,全靠父亲在同春桥西开一爿“保兴茶庄”维持生计。我出生时,该茶庄开办才两年半。那两年,国共两党的战事愈演愈烈,兵荒马乱后山河变色,政权易手,市面上生意不大好做,父亲怎么能不感到头大。
2000年过年时,年近半百的弟弟说:“住大坝头的时候,记得有一次,晚上过大马路桥,你一手挑着灯笼一手领着我。我黑天过桥都是战战兢兢的。大马路桥那时还是木桥,桥面木板之间裂着长长的缝,还有一个个的窟窿。你挑的灯笼晃荡着,我一步,一步,睁大眼睛望着脚下的桥面,生怕一脚踏进桥缝或窟窿里,掉到河里去”。
听了弟弟这番话,脑海中浮起星星点点残存的印象:残破的大木桥依稀的影子;桥梁下,三三两两站在水边手持长竹竿顶端扎一白布口袋做成的工具,在河水中划来划去捞蜢虫的人影;以及夜晚我领着幼小的弟弟小心翼翼过残破木质同春桥时的情景。
“保兴茶庄”就在同春桥西六七十多米的路南,离黄河舞台不远。夜幕降临黄河舞台开场前,有人买茶叶,店里走不开,娘就会打发我带着弟弟、小哥俩到桥西去给父亲和两个伙计送晚饭,弟弟比我小三岁。我哥俩往店里送饭时,我顶多六七岁,因1955年这茶叶店就公私合营了。
残存的记忆中,夏天的傍晚,金光璨烂的夕阳下,奶奶常带我来到大马路桥东堍乘凉玩耍。桥东堍北侧有一只青石大乌龟驮石碑。青石雕成的大乌龟脖子上、背上都爬着象我一样玩耍的小孩。夏天爬在上面凉殷殷的、光滑滑的,很是舒服。石碑上刻的不外乎是祭祀河神或纪建桥之功德类的文字。长大了,多读了几本书才知道:驮石碑的不叫乌龟,叫贔屃。《水经注》上说“悬流千丈,浑洪贔怒”,贔就是贔屃,形是龟而不叫龟。龙生九种,贔屃就是其一。
同春桥那残破的木桥,是1956年冬拆除改建的。1956年冬到1957年春,疏浚黄河故道与大马路桥重建同时进行。木桥北边不远处临时搭起了一座简易的渡桥,供东来西往的行人过黄河。我那时在桥西的大马路小学二部上学。二部,就在“保兴茶庄”斜对面。每天上学回家,我都必须经过摇摇晃晃的临时搭起的渡桥四趟。河床凹里的民工们,或用铁锨将乌黑的河底淤泥挖了装进黑湿的大筐中,或两人抬一黑湿的大筐往河堤上爬。
使我们这些小学生尤其感兴趣的是,河底淤泥里不时会挖出枪炮弹药。什么“三八大盖”、汤姆冲锋枪、机关枪、盒子炮,迫击炮、手榴弹应有尽有,一堆一堆,堆在黄河河堤上似乎在进行兵器展览。这些粘满黑乎乎淤泥的家什,大都是我出生前一年的11月底,“国军”潰散时逃兵丢弃在黄河水中的武器弹药。
等到1957年春暖花开时,大马路桥已变成了水泥桥。走在桥上,我和弟弟再也不提心吊胆了。但桥东头的乌龟驮石碑也不知移往那儿去了。
1958年6月25日,我家从大坝头,搬往西关永安路南端的商业职工宿舍,我与姐姐转学到博AI街小学读书。我就不再一天四趟走过同春桥了。
但是,几十年来每次回到故乡,我总要抽空去同春桥走一走。红尘滚滚,世相斑驳。早年的同春桥,托举着我童年的脚步;如今的迎春桥,折射着尘世的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