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点差几分钟,我到了何总家楼下,这位前辈已在楼下等着我了。老前辈夫妇俩很是热情,进家不一会,何老拿出一酱黄色的本子,翻给我看,原来他拿出的是《矿院同学录》。一会儿,他又从房间柜子里找出55年前他的毕业证书,捧给我看。
何总是江阴人。他从洞山煤炭专科学校毕业后,先是分配在淮南蔡家岗矿,一年后省重工业厅将他借到凤台磷肥厂;1958年他又奉省重工业厅的命令,随凤台磷肥厂来开发皖南池州的天坪山煤田,开办“皖南天坪山煤矿”。
早就想去拜访这位老校友——他是井下瓦斯爆炸的幸存者,我早就想了解这老前辈在事故中死里逃生的经过。没退休之前,暇空不多。退休了,自然有了大把的时间。再说,我与何总夫妇、他们大女儿在上世纪70年代就已熟识。
谈到1959年8月31日天坪山煤矿发生的瓦斯爆炸,他细细地给我讲述了那次爆炸中他死里逃生的经历:
“瓦斯爆炸那天,我是一个人下井的,爆炸时也既不是和安全科长段某一道,也不是与安全员陈某弼一道。
那时我不是天坪山煤矿的人,我已从该矿调到安庆地区煤炭冶金局担任技术员(注:1952年2月至1965年5月,撤销池州专区,铜陵、青阳、东流、至德等县划入安庆专区)。8月31日。那天罗局长带我到天坪山矿来检查工作。罗局长叫我先下井去现场看看。
午后我一人下井检查。那时井下负60大巷已打了几百米,纵向通往煤层的石门也揭开了,顺着煤层走向的煤巷,也做了一截。我下到负60底大巷,走到头,回来进石门,向里走,走了十多米,右拐钻进煤巷,那时煤巷里的灯泡亮着。
距煤层中的小眼一、二十米处,几个矿工都是淮南磷肥厂来的,认识我,见到我就说:坐坐,坐坐。我就靠着煤帮一棚腿子坐了下来。里面不远处的小眼上面准备放炮。小眼才挺上去十几米高,那时还没有工作面。
放炮的那个矿工叫汤世金,他手中拿着一个放炮器,他一扭开关,“嘣”的一声巨响,右边小眼里窜出火来。坐着的我,身体不由地向左倒去。
巷道里漆黑一团,巷道棚梁上电灯泡炸掉了,矿工头上及我头上的矿灯也都灭了。那一瞬间,倒下的我头脑还清醒,眼前漆黑,就顺着巷道中间的铁轨赶紧往外爬。
我爬出石门,又顺着铁轨爬了三百多米,爬到井底车场。井底车场的灯还亮着,我站起来,赶快顺着斜井筒往上爬。上气不接下气,爬上了一百多米,斜井筒爬过半了,地面上抢救的工友们下来了,将我架到地面。
井下瓦斯爆炸的冲击波,将井口地面上的茶水桶都冲倒了!调度室知道不好了,电话报告给董家店的矿务局,局领导就赶紧组织下井抢救。
瓦斯爆炸后,我光顾着逃命,在井下时,我没觉得什么,脑子里只一个念头,赶快跑,赶快上井,赶紧逃命。不知道自己受伤了,也不觉得疼。
被架到地面,我看到自己两手的手皮都耷拉下来,一下子就吓呆了,站不住瘫倒在地下。那时才意识到自己受伤了,才感到疼痛。我的脸面,脖颈,都被烧伤了,双手烧到手腕——下井之前,我将工作服袖口,都扣上了。所以只烧到手腕。”
讲到这儿,何老将双袖拉开,伸出手腕,裸露的手腕,果然是两种不同的肤色。
何老接着说:“我被抬到卡车车厢里,那卡车还不是煤矿的汽车,那是大通地质队的卡车(大通地质队队部也在董家店)。
我躺在汽车上,被拉到铜官山医院,天还没黑。我是最先出井到地面来的。所以还是那卡车送到铜官山医院的。当时我烧伤历害,连耳朵孔里也都烧伤了,在医院里医生用镊子,伸到耳孔中,将烧脱的皮肤,夹出来。
后面抢救上来的人,都是用担架、或是竹凉床,雇了当地公社社员抬着,当晚翻过龙口岭和枣树岭,才送到铜官山医院的。有几个重伤者,没送到医院就都不行了,有几个送到医院也没抢救过来。”
那次瓦斯爆炸,夺走了16位同志的生命,受伤9名,我是其中的一人。当天也在井下的安全员陈某弼老师傅,他不在采区,伤比我轻。
我到凤台磷肥厂,陈某弼陈殿弼就在那厂了,这个老师傅解放前就干煤矿,在贵池的馒头山挖过煤。段颂是安全科长,伤也比我轻。段颂,是与鲁勋、何某书、王某广他们一起从锦西航校来的转业干部,1962年后当过采煤队书记,后调往淮北去了。
我在铜官山医院,治疗一个月,9月30日就出院了。脸上手上都还裹着白绷带,我到横港坐大轮去安庆煤炭冶金局。那年国庆节,我是在安庆过的。
第二年上半年,天不太冷,我又被调到天坪山煤矿。我从安庆乘长江中下水小轮,到大通古镇下了小轮后,用扁担挑着行李。走20多里路,来天坪山矿务局报到。为什么呢?当时矿区就只剩一个技术员,还是个女的。她叫安玉琴,重庆大学采矿系毕业。女的,下井总不太方便。
那时天坪山矿务局又正准备在天坪山北、塘桥那儿建一对大井——中矿的主副井。矿区技术人员缺乏,于是就又将我调去该矿区。
头天找我谈话,第二天我就从安庆挑着行李,乘小轮来大通了。矿务局在董店,我在生产技术科,科长是洗从云。洗后来调到安庆毛巾厂去了。
那时,一切都是听从组织的。个人哪还讲什么条件。心里怕,也得来啊,不服从组织安排哪行?第二天,我就挑着行李,又来了天坪山矿区。”
岁月如江水,一去不复返。从老前辈出来的路上,我想起,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天坪山煤矿卫生所门疹室,常常是个戴眼镜的四十多岁的女医生当班。这个女医生名章昌媛,章医生看病时反应迟顿,衣着也不整洁,冷天,一只脚上有袜子,一只脚则光着。来卫生所的矿工及家属,一般都不乐意找她看病。
我感到她很孤苦,但也没有与她多讲过话。去年,我想了解那次瓦斯爆炸的详情,才知道,章昌媛的丈夫也是个医生,1959年“8·31”那天下井劳动,在瓦斯爆炸中不幸牺牲。丈夫牺牲后,她精神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年青时的章昌媛,是颇为精神的。
瓦斯爆炸的牺牲者,生命在短时间内消失了,但妻儿老小心灵的创伤,久久难以愈合。
岁月如江水,一去不复返。天坪山煤矿从1958年开创到1999年夏水淹而闭坑,企业生命不过51年。
天坪山麓还有许多在艰难困苦中生活着的矿工家属。但愿人们不要忘记他们父兄当年的对社会的贡献,但愿人们也不要忘记艰难困苦中的矿工家属。
岁月如江水,一去不复返。天坪山煤矿虽然已不存在了,但是天坪山煤矿开创者,当年出生入死,流血流汗,象王铁人一样冒着井下生命危险,拼命大干社会主义的精神,如同天坪山那样屹立在江南。
(铜官众生相之五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