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抒怀

古稀之后，时常清理蜗居中的藏书。有些伴随我几十年的书，拍照存档后，就要忍痛割爱了。

春分翌日，上午九点半，春光明媚，阳台前树丛嫩叶柔翠，竞相伸展。人间三月，一年最好的时光。阳光下，我拍摄陪伴自己大半辈子的几本旧书。拍摄过《中国文学史》后，从书架上抽出深蓝色精装本的《简明科技词典》。此书是1958年9月出版印刷。看到此书，不由想起南宋大诗人陆游之两句诗：“却寻少时书，开卷有惭色”(陆游《怀旧用昔人蜀道诗韵》)。

《简明科技词典》是我在1969年获得的。之后它伴着我从淮河畔洞山到了江南天坪山。上世纪的七、八十年代，它充实着我的知识。这本书是一位不说话的老师。

虽说目前人类科学技术水平已发展到IT时代、纳米时代，6G时代也正在缓缓向人类走来，但我个人的科技知识，毕竟是此书帮我打下了基础。

1969年7月下旬，我从洞山“枳园”收发室的《参考消息》看到了“阿波罗11”登上了月球报道，而我们这届1965年进校的专科生，逾期却不能毕业，滞留在校，并不时到煤矿井下挖煤“献忠心”。

那时，在地下几百米黑暗的煤矿掌子面中，我不时幻想着应在科学技术知识上补补课。人类科技飞速发展，我渴望学习，可是到哪儿去学呢？学校停课三年多，古今中外书籍，除了马恩列斯毛的著作，大都成了“封、资、修”的毒草，不是被运到造纸厂，就是被封存。1969年秋天的我，不甘愚昧，不甘蒙昧。

适巧，学校两栋学生宿舍楼被“支左”的127部队医院占用。应该毕业却滞留待分配的三百多同学，就分班安排在校园内其它建筑里住宿。采煤专业三个班同学被安排在图书馆住宿。近水楼台，于是几个夜晚，我从一小小的窗口钻进封闭的书库，用改制了的手电筒的细光下弄出了一些书。在“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年月，本人逾墙钻洞，取封存之书籍，近似大逆不道，但那时的我，竞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惜铤而走险。

那时的我，渴望知识，渴望书籍。于是，效仿几个胆大的同学，甘冒大风险——被开除被打成专政对象的风险，夜幕下多次铤而走险，从一个小窗口钻进封闭了的藏书室，弄出一些书刊来。这本《简明科技词典》就是其中的一本。

在浩劫的岁月中，那几个从小窗口钻进藏书室同学，常用鲁迅先生笔下“孔乙己”的一句话，来平衡犯规行为后的心理。我与那几个同学挺而走险得到了一部分书籍，而没受到惩罚，是侥幸。

《简明科技词典》这本书，是青年人在“十年浩劫”中追求读书、追求理性之光的一个证物。《简明科技词典》这本旧书，是当时极少数年青人勇气的证物。那时的我，成天怀抱着“只要心中有壮志，何愁前程不凌云”的想法。

几十年过去了，现在看来：壮志归壮志，前程归前程，它俩没有必然的联系。胸怀壮志，前程并不就能似锦。胸怀壮志，固然重要，但并不是决定性的条件。我一辈子是壮心不已，可是一生磋砣。从个人的经历来说，人生有没有大成就，除了胸怀志向外，生命个体的智力条件、心理条件、客观环境、机遇等等，也是不可缺少的。

《简明科技词典》这本书，虽说伴随我几十年，可自己并没有踏上预期的境界，说得无情些——仅仅是供自己装饰门面而已。早知如此，当初冒那个险，夜钻书库干啥！

理想终成泡影，基本是破灭了！惭愧。理想成了终生的梦想——心疼！自己努力不够。

面对着陪伴自己大半辈子的《简明科技词典》，抚今追昔，惭愧万分，对不起这本书。面对《简明科技词典》，犹如面对青少年的我，心中难受。

一生不甘平庸，可是一直又摆脱不了平庸的处境。心疼！真是“三春美景易描绘，一段伤心难叙说”。青年时代之追求，是追求理性之光；中年，却陷入人性之雾，陷入一个又一个的雾区。多年来，走不出的雾谷。惭愧，愧对老师旧雨，愧对《简明科技词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