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家中案头,常放着一本横排版《古文观止》。其实,这是我的第三本《古文观止》了。
我的前两册《古文观止》都是竖排本。最早的还是残缺本,那是19岁那年在枳园学生宿舍楼捡来得。洞山下煤炭专科学校四边由绿枳丛所围绕,故称之为枳园。
1968年6月的洞山枳园,与当时所有学校一样,师道不存,师颜扫地,“zao fan 有理”的学生为所欲为,教学设施被损坏得一片狼藉。
洞山枳园的学生宿舍是两幢楼,一红一白。白楼四层,平面呈曲尺状;红楼三层,是东西贯通的筒子楼。1962届、1963届毕业生离校后,1968年5月的白楼各层,都有一些空房间。当时,各地大中小学校都处于“停课”之中。寝室原在红楼的1965届同学就自由组合,三三两两搬到了白楼空房间来住。我与敏宏、耀华、开运几个同学住进了白楼曲尺短边二楼、窗口朝东的一房间。
那年头,我们几个是逍遥派,各方面组织都不参加,不管“p派”、“H派”、还是中间的“革命到底联络站”,我们都不加入。加入组织,就得日夜参加他们的活动,我们几个没兴趣。那年头,我们几个整天在校园内外优哉游哉,想跑就跑,想睡就睡,自由自在。
6月底黄梅天。有一天,窗外淫雨漓漓落个不停。在白楼寝室内呆到午后,雨还淅淅沥沥落着,闲极无聊中,耀华与我相互调侃,先是躺在铺上斗嘴。我一句刻薄话,惹得耀华发怒,下床穿鞋打算来揪我。我动作快,套上鞋跑出寝室,他在后面追。我奔到楼梯口上了三楼,他咚咚咚地追我。我在三楼跑到另一个楼梯口,咚咚咚下到底楼,躲到斜斜的楼梯下方,喘气歇息。无意间,瞥见身旁纸箱子内是一些潮湿的书籍,大概是1962年进校的四年级同学毕业离校前丢弃的。我翻了一下,潮渍渍的十多册,大都是采矿专业书,什么《采煤学》、《井巷工程》、《煤矿井下电器》等,这些专业书,在校园各处里俯拾皆是,几乎无同学感兴趣。那天的我,对纸箱里的专业书也毫无兴趣,但也翻到了两本感兴趣的,一本是自然发展史一类的科普译本;另一本则是头尾均缺,也不知是谁用《hong qi》杂志1958年第一期白封底糊成封面的老书,我翻开白皮看,原来是泛黄色竖版《古文观止》,前面第一页是“卷七——桃花源记”,最后一页则是卷十二《青霞先生文集序》之文尾了。
连绵雨天,出不去很无聊,宿舍楼内嘻闹奔逐,拣到高年级同学丢弃的两本书,虽都残破,但在无书可买、无书可觅、无书可读的1968年,这在我眼中实在是好东西。尤其是那本残破的《古文观止》。
我将这两本潮湿的书,拿回寝室,在窗台上晾晒了好几天,之后就放在枕头下。一年半后万花纷谢的寒冬,它跟随我到了皖南天坪山矿区。
特殊十年过后,上世纪80年代,新华书店内有新版《古文观止》,但我当时的月工资不高,生活支出上一直捉襟见肘。虽喜爱书店里新版《古文观止》,几次在书店里翻阅,但一直没能买回家。但在书店内翻阅此书,我得知《古文观止》全貌:总计是十二卷224篇古文。
二十三年后的1992年春天,公干途中,停车繁昌县城吃午饭,饭过闲逛,街边有一家小书店,看到书架上摆着《古文观止》(上海印行的竖排本),于是买了一本。2001年,我家从铜陵南部的天坪山矿区,搬到了铜官山北的市区一棵松,这两本《古文观止》就并排立在新居的书房内。
我这辈子,早年混沌懵昧,无知缺识,对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头脑中几乎是一片空白。上世纪七十年代初那几年,我在皖南下矿井挖煤之余,有时就翻翻那本残破的《古文观止》。饭后睡前,时常阅读其中的《前后出师表》、《兰亭集序》、《滕王阁序》、《捕蛇者说》、《黄岗竹楼记》等名篇。有的篇章,在朔风呼啸的冬夜,会给我光亮温暖。
在挖煤谋生的那十多年里,这本捡来的《古文观止》,帮我增长了文言文知识,让我在后来有底气站上中学教室的讲台,从事高、初中的语文教学。
几十年来,读这本捡来的《古文观止》那些文章,有时也难免产生“登高自卑”的念头。但更多的时候,《古文观止》其中的一些华章,如《报任安书》、《捕蛇者说》、《岳阳楼记》等等,则滋润着自己的心灵,启迪着自己的思绪,引导自己在尘世正道上前行;启发着自己在短暂的一生中,究竟应做些什么事,而绝不只是为了活命或“寻田问舍”。
退休前一年,年届花甲,视力下降,家中的这两本《古文观止》均为竖排本,字行密集,翻阅甚感不便。有天我就跑进新华书店,满心欢喜地买了一本横版《古文观止》。
退休后,迁居千里之外的金山海滨。迁居之前,清理家中书籍。许多伴我大半辈子的书刊,不得不忍痛割爱,包括那本捡来的《古文观止》。而新买的横排版《古文观止》则随我到了沪上。有这册横排版《古文观止》伴我暮年,足矣。
如今,金山海滨家中案头放着的,是我的第三本《古文观止》了。但翻阅之时,那本残破的竖排版《古文观止》之影,仍不断浮在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