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学”——是我年青时梦寐以求之理想,参加高考是我多年的夙愿。
1969年底,20岁的我从北方舟车千里,来到皖南天坪山矿区时,行囊中带着俄罗斯作家高尔基的《我的大学》。那几年,虽说大学不再招生了,但我内心,还时常犯痴,时常臆想进入大学接受高等教育,多读几年书,提升自己的文化技能。
1971年2月,探亲假回到北方家中,我搜尽姐姐的高中课本。姐姐是1966年高三毕业生,临近高考时,教育部应北京一所学校学生的要求,发出了废除高考的决定。探亲假中,我把姐姐的高中语文、平面解析几何、物理、化学、俄语等课本,都带去了皖南天坪山矿区。
那年,我还写信给洞山留校工作的开运同学,帮我弄《微积分》讲义。1971年采矿张工程师从贵州水城调来天坪山矿区,他见我做微积分习题,就将自己珍藏的德文版微积分习题集,借给我学习。1971年秋冬,天天从矿井下爬到地面,填饱肚子后,我就在宿舍里照着微积分习题集演算。那几个月我用掉了十多本笔记簿。
那几年,每天从地底数百米幽黑的矿井下爬到地面后,大多数时间我都消耗在读书上了。(2023年5月1日,到青阳与金祥、元芳、陈彬、建国等几个老矿工欢聚时,阔别五十年的陈彬说:那些年你是天天捧着书)
那几年,有时我还将书册带到矿井下。记得1971年冬天,我们五连二班在西风井上早班。有天清晨,天寒地冻,井口周围草茎稻茬都直棱棱裹着白霜,工友脚下的矿工靴踩到的草茎、稻茬都是“咔嚓、咔嚓”响。矿井下干了一气,班长怀俭带着弟兄们上来休息。七八个矿工弟兄,围着由半截油桶做成的煤炉,烤火驱寒。而我,不想在火炉边嘻笑休息,我走入黑咕咙咚向下延伸的井筒,下到地底95米深的平巷里,倚靠着煤巷边一根木腿子,借头顶矿灯之光照亮手中的《微积分》。那时,西风井下的+20巷道才开始掘进煤巷,与下面负60底大巷还没有贯通。
1973年春节过后,从家在省城合肥的工友小平嘴里得知,大学将招生。4月里,跃跃欲试的我给省城工业大学写信,了解招收工农兵学员的情况。那年大学是招生了,我也在第一时间写了申请书,但那一年我连进考场的资格都没有取得。
1973年7月,推荐工农兵上大学的名额分配到矿后,四连(机电车间)有一个名额,我工工整整写了申请书,请求机电车间的领导推荐我。当时,机电车间有好几个青工递交了申请书,就文化程度而言,工友们公认,只有两个电工具有高中文化水平,被推荐后,能够考上大学;一个是军医家庭出身的祖宁,还一个就是我。但是,在许多同事眼中,祖宁与我,性格都孤傲,不喜欢与同事讲话。学习会上工友们一投票,我俩票数寥寥无几,遥遥领先的是一个压风工小夏。所以,那一年,我连进考场的资格,都没有取得。
多少年之后才明白:我这个人书呆子气太重,太幼稚——不谙世情,不懂得他人的作用,不理解“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的含义。多年来,痴心想上大学的我,一味迷信书本,一味迷信个人努力个人奋斗,忽视环境、忽视现实,不屑与人打交道。既然你不把周围人放在眼里,周围人看着你,自然也不顺眼。没有事情,无所谓;一旦有事,别说可能有人暗中“扒豁子”了,他人不坑气,就够你白忙活的了。
红花再好,也需绿叶扶。一个人再“能”,也离不开群众的支持。许多时候,周围群众乃是办成一件事情的关键因素。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的特殊年月里,读书人是“臭老九”,大老粗才吃香。学校出来的小知识分子,没有周围群众的认可,在任何方面的追求,都无果而终。没有群众的赞同,1973年考大学的愿望,对我来说,终究变成了一场春梦。1973年的夏天,我十分郁闷。那个夏天分外的闷热,八月上旬,当我从自费订阅的报纸上看到《一份发人深省的答卷》这篇报道,心又被搅乱,心中倍感苦涩。
时光飞逝,人间再春。1977年10月下旬的一天早晨,当家中五斗橱上的收音机里传出恢复高考的消息,欢欣鼓舞的异常兴奋的欢欣鼓舞。当时母亲正在皖南我家里,看到我兴高彩烈决心去考大学的样子,就劝我:你不能去考大学,这个家你走不掉。想想我与妻子的工作情况,俩人都远离双方父母,想想怀胎的妻子即将临盆。母亲的提醒及家庭现实,使我陡热起来的心,冷静下来。我听了母亲的劝告,按捺住“报考大学”这颗激动跳跃的心。
1978年7月,我带学生去池州(贵池)参加当年的高考。那几天,看到那年的高考试卷,我感觉到那些试题,对我来说,难度并不大。我心中那个痒啊。
回来后,我下定决心将去参加来年的高考。为了集中精力复习迎考,孩子满周岁,我就将孩子托付给岳母,请他们带到上海看护。之后,那个月的业余时间,我就开始复习高中的各门功课。
哪想来年四月,有关部门发出了1979年全国高校招生考试的若干规定。我认真一读,傻眼了。其中有一条是年龄限制:考生年龄不能超过28周岁。与新中国同龄的我,那一年我已是过29周岁了。哀叹,而又无可奈何。悲哀的我,感到此辈子是没机会进入大学,接受高等教育了。上大学,这个在我眼前绚丽了大半年的愿望,又如肥皂泡一般在风中破灭了。
怎料到,在33岁那年12月,我面前竟然落下一块大馅饼——我所工作的单位党委会,经过会议研究,决定推荐我报考来年高校的干部专修科!真是喜从天降。
其后大半年里,经过江东小城与安徽省统一的多门考试,我终于在第二年8月30日,收到了邓公题写校名那所大学管理系的录取通知书。
省城斛兵塘畔这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不仅让我多年“上大学”的美梦,变成了现实。也改变了后半生我的人生轨迹。矿山底层工作十四年的我,竟然搭上了进入大学的最后一班车。真可谓是“苍天不负有心人”!
世间仿佛有这样一种不成文的规矩:如果你很想很想达成一个目标,足够渴望并做好一切准备的时候,老天会替你完成剩余的部分。尽管在此前,可能你已经觉得无路可进了,到头来,机会还是会来,虽然和你最初设想的样子可能大相径庭。到达目的地之航线,往往不会是我们在地图上凭空画出的那条线路。可在足够渴望和迂回的努力路线中,我们最终会有所斩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