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工作组进村的那晚,大家正在看电影。正看着起劲,片子断了,公社放映员赶紧抢修,大家盯着屏幕,心里嘀咕着快点弄,别耽误大家看,嘀咕一下还跺一下脚。天气有些冷,冷的脚脖子直泛凉气,跺脚能缓解寒冷,和搓手的效果一样。就在这个时候,书记韩大强带着几个人进了大队部。队部屋里有炉子,一进去热气就爬满全身,大家不适应,身体开始冒汗,只好把棉袄脱了。韩大强从另外一间没有炉子的屋里拿来煎饼和大葱,边招呼大家过来吃,边解释说,实在对不起,真不知道大家要来,没什么准备,只好委屈大家了,煎饼卷大葱,咱们村就这个水平。
正在脱军大衣的陈福奇听了,停了一下,打趣道,我们从镇政府出来并不晚,路上遇见大风耽搁了,所以来晚了,你们村要是全都能吃上小麦煎饼,那还真了不起,在咱们公社那就是典型了,大家说对不对?
大家听了,连声附和说,那是,那是。
有人问,老韩,你们村这里没有人吃红薯干的了?
韩大强连忙摇头,辩解道,吃红薯干的人还不少,这个不敢隐瞒,一句话招惹大家那么多话,实在对不起,咱们村离公社那么远,连个电话都没有,属于狗不拉屎的地方,经济能力有限,咱们村水平,陈书记知道,他今年还在这里蹲点过,从咱这儿走没多久,哪会有那么大的变化。
陈书记就是陈福奇,他是公社副书记,是这次蹲点的工作组组长。
陈福奇吃着煎饼,默默地算了一下才说道,我是夏天来过的,那时候麦子刚收,这次来快到腊月了,一晃都五六个月了,期间其他干部来过,你们这里应该发生一些变化啦,不能老是过去那个模样,吃着红薯,穿着破衣,精神不振,孩子成群,马上要进入八十年代了,再没有变化就对不起百姓,对不起祖宗了。
说着,陈福奇站了起来,手中的煎饼也停了下来,看样子有些激动,韩大强见了赶忙插话道,有…有变化,怎么会没有变化呢,今晚村里这不放电影吗?物质生活要提高,精神生活也要跟上,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每隔一段时间我们就请公社放映队到村里放一场电影,丰富百姓文化生活,请领导们吃饭后去看看电影。
有人问放什么片子,没等韩大强回答,杨三建就接话道,好像是渡江侦察记,刚才经过的时候我瞄了一眼,银幕上吴老贵正在往敌区赶,是不是,老韩。
韩大强赶忙接话道,是…是渡江侦察记,还有一个片子,南征北战,吃好了大家去看看。说着停顿了一下,看了看陈福奇,问道,陈书记,你看咱们大家怎么住,我好去安排。
陈福奇挠了一下头,坚定地说,还和过去一样,住到社员家里去,我还住老宋家,今晚我看就算了,太晚了,大家就在大队部凑乎一晚吧,明天全部分到社员家里去,吃住在那,按时交饭钱,大家不要忘记了咱们的纪律。
接下来陈福奇又强调了一下纪律,强调完大家这才自由活动,有的找了桌子在上边趴着睡了,有的出去看电影去了。杨三建没睡,他去看电影去了。
杨三建披着棉袄从队部出来的时候,被宋小华看见了,宋小华用胳膊捣了捣韩磊,小声说,又来人了,咱们村又要被形式了,不知道俺家会不会又有人去住,烦死了,上次那个好吃好喝伺候着不说,还天天要洗脚,天天给他烧热水,每天放学后我都得去捡干树枝,拾柴火给那人烧水,真是糟透了。
韩磊没吱声,村里来人他早就知道了,工作组路过放映场的时候,他看见了,从韩大强小心翼翼陪着笑脸的样子看,他明白这次来的人不亚于上次那些人,肯定是大官。韩磊突然想起了中午,他和奶奶正在院子里收红薯,静静的天空突然狂风大作,漫天灰尘,奶奶拉着他躲进屋,隔着窗户上薄薄的塑料布看着那狂风乱舞,奶奶喃喃自语道,刚才才看见老母鸡拉稻草,这会就狂风大作,难道要来贵人了?
奶奶嘴里的贵人难道就是这些人,奶奶爱搞迷信,一直被称作老封建,曾经被批斗过,可她坚持她的那一套,场面上不让搞,就在背后搞,在小屋里偷偷地搞,还多次自言自语说,迷信这玩意不仅不会被消灭,还会卷土重来。
2
下了学,宋小华一到家就看见了陈福奇,陈福奇正在猪圈里清猪屎,开始的时候宋小华还以为是他爹在那里忙活,所以远远地就叫了声爹,近了看见不是的,脸一下子就红了。陈福奇注意到宋小华的尴尬,就打趣道,我不是你爹,是你大伯,你爹去菜园子去了,我上次来就住在你家的,还认识我吗?
宋小华这才注意,眼前这个人以前确实在家里住过,好像是什么公社书记,当时别人还打趣说,陈福奇是看上宋小华他娘了,所以才住在他家的,还有人说要是宋小华有陈福奇这样的爹,那一辈子就吃穿不愁了。大家都叫他陈书记,这个老家伙可是个好人,什么活都干不说,还净捡脏活累活干,上次来就听说他以前在劳改农场呆过,当时宋小华就弄不明白这样的人能犯什么错误,会被抓起来。宋小华怯怯地喊叫了声,伯伯好,不,书记好,昨晚我还跟韩磊说村里要来人呢,怎么是你来了?
陈福奇停下手中的活,睁大眼睛问,怎么?不欢迎吗?
宋小华赶紧说,怎么会不欢迎?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你比上次来的那些人要好上一百倍,当然受欢迎了。说着又觉不妥,赶紧改口道,好一百倍,是韩磊说的,韩磊是我最好的朋友。
哪个韩磊?是老韩家的那个孩子吗?他家这次也有人蹲点,你杨三建杨叔叔就住在他家。说着,陈福奇又低头掏那些猪粪了。宋小华赶紧进屋,把书本拿出来,开始写作业,老师说高考恢复了,大家都可以考大学了,知识又开始有用了,什么叫知识,什么叫考大学,宋小华还不大懂,三年级的孩子只知道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心里还没有宏伟大志。写完作业,宋小华出去找韩磊玩,路过猪圈的时候,看见陈福奇还在那里忙活,宋小华没和他打招呼,偷偷地跑了过去,这个年龄的孩子遇见生人多少还是有些害羞的。
宋小华跑到韩磊家,韩磊还在写作业。韩磊这个家伙就是磨叽,除了吃饭快,其它干什么都慢。韩磊叫宋小华等他一会,说他马上就好。宋小华没事就到了院子里,看见两只鸡在打架,宋小华刚想斗鸡玩,就听见耳屋里传来说话声,是个男的,他说奶奶让我来背吧。奶奶就问你行吗,细皮嫩肉的,别压坏了。男的又说,我行,怎么会压坏呢?奶奶你小看我了。没多会,两人就从屋里出来了。
奶奶是韩磊的奶奶,是个喜欢搞迷信的老女人。男的是杨三建,上次在宋小华家里住过,还辅导过宋小华功课,会讲外国语,还教过宋小华几句。宋小华看见他,脱口就说,hello,杨叔叔。
杨三建也看见了宋小华,赶快回了一句,Hi,小同学,放学了吗?
宋小华赶紧告诉他都放学好多会了,他都写完作业了。两人说着话,杨三建干着活,他和奶奶正在把红薯从屋里倒腾出来,搬到地窖里去,天开始冷了,再不放进地窖,红薯就冻坏了,必须赶在大雪来临之前放进地窖里去。宋小华正想上前帮忙,韩磊出来了,他写完了作业。韩磊拉着宋小华就往外跑,边跑边说,我有话要跟你说。
两人一直跑到牛屋旁边这才停下,那里有几个草垛,两人一起扑向草垛,韩磊躺在草垛上问宋小华,你家有人蹲点吗?
宋小华告诉他陈福奇在他家住着。宋小华听见大人喊那人叫陈福奇,背后也就跟着叫,至于那是怎样的几个字,他并不知道。韩磊说他见过陈福奇,上次来的时候还说过话,那人不错,除了长的有点吓人,别的都好。他还告诉宋小华,这次他家也有人住了。宋小华赶紧告诉他,他刚才见到了,那人叫杨三建,上次和陈福奇一起在他家住的,这次不知怎么就分开了,刚才我还和他说话来的,那人会讲英语,是外国语,他说今后我们都要学英语,高考的时候要考,韩磊,你知道什么叫高考吗?
韩磊想了一下才说,我听人说过,应该算知道,你看我们现在在上小学,上完小学上初中,初中完了是高中,高中以后就是上大学了,想上大学那得参加高考,这就是高考,这是玲玲姐告诉我的。
说着,韩磊突然停了下来,他想起了玲玲姐。宋小华也想。玲玲姐已经走了,是被韩大强给逼死的,村里人都知道,上次村里来工作组就是调查那事的,那些人在村里吃住了好几天,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玲玲姐属于上吊自杀,不怪任何人。想到这,韩磊不觉打了个冷战,随口问道,宋小华,你说这次工作组是来干什么的,是不是和上次的那些人一样,过来住几天,品尝下农家饭,也就是红薯饭,然后就回去了,就算工作过了。
宋小华一下子被问住了,对于这个问题,他从来没想过,只知道那些人来村里住,到农户家里去,一起吃一起住,至于干什么,他从来没想过,表面上,他们干什么,是可以看见的,和老农民一样上田种地,陈福奇刚才还给他家猪圈起猪粪,可他们干这些的目的,他还真不知道,是吃饱撑的,还是下来锻炼,这还真说不好,现在什么说法都有,也都有人说,有的说是搞形式,有的说是了解民情,韩磊奶奶说毛主席他老人家逝世之后,村里人讲话越来越大胆,越来越放肆了。
韩磊见宋小华不说话,就知道他回答不上来,他没有笑话他,因为他也不知道。韩磊不想像平时那样数落宋小华,因为他心里有个小九九,他想和宋小华商量个事。这个事在韩磊心里盘算了很久,从工作组一进村,他就有这个打算。想了一会,韩磊没再犹豫,立刻就说了。韩磊说,宋小华,你说我们要不要把玲玲姐的事和陈福奇说了,你看我家住的那个人太年轻,脸上连胡子都没有,奶奶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我想还是和陈福奇说,这个人除了长的吓人,满脸胡子外,别的还都好,咱们得把玲玲姐的仇报了,玲玲姐对我们那么好,咱们不能让她白死,不能让她做屈死鬼,奶奶说屈死鬼是没有机会托生的,我想让玲玲尽快托生。
说着,韩磊眼里涌出了眼泪,宋小华见韩磊哭了,也不觉悲从心来,眼眶也红了起来。
可是,我们小孩子说了会有用吗?他们会相信吗?这些可都是大人的事。宋小华抛出了自己的想法。是呀,我们小孩说了,能有用吗?他们会相信吗?可是,要指望那些大人,那是指望不了的,他们不仅怕韩大强,还从骨子里养成了对他点头哈腰的习惯,按玲玲姐的说法,那是奴性,村里已经形成了韩大强说一不二的局面,几乎每个人见了韩大强都唯唯诺诺,屁都不敢放一个,哪能指望他们。我们必须得做些什么,玲玲姐对我们那么好,不仅把好吃的留给我们,给我们讲故事,还关怀我们。老师说小孩子是未来,是八九点钟的太阳,要敢于同坏人坏事做斗争,刘文学那么小就敢于面对死亡,我们也不怕。
刘文学面对的是敌人,我们面对的韩大强,他算不算是敌人呀?
3
韩磊和宋小华还没想好是不是要告诉陈福奇,天就黑了,两人只好回家,在回家的路上两人相约不把今天的事告诉任何人,为此两人还拉了勾。
不过,事情还是差点被韩小强知道了,因为韩小强看见他们两个一起从牛屋那里回来,就猜测他们有事。第二天一上学,韩小强就找了宋小华,问他昨天在牛屋那里干什么,和韩磊在密谋什么事。
宋小华虽然心里讨厌韩小强,却不敢顶撞他,因为他怕他,韩小强的爹是韩大强,是大队书记,喜欢给人穿小鞋,大家都不敢得罪他,也不敢得罪韩小强,玲玲姐说这叫一人当官鸡犬升天。
韩小强跟着宋小华问他干什么了,宋小华告诉他说,还能干什么,我们只是在那里玩,放学后大家不是都到那里玩吗?有什么可密谋的,我们又不是侦察队。
宋小华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慌慌的,他希望韩小强别听出来其中的不安。
韩小强还真没听出来,他拍了拍宋小华的肩膀,笑了笑说,谅你们也没什么可密谋的,没密谋什么就好,你知道我讨厌韩磊,仗着他爹在小煤窑挖煤,成天牛逼哄哄的,一个臭工人有什么了不起的,说不定哪天就被砸死在井下了。
说完,韩小强就走了,像打了个胜仗似的,边走还边哼着歌,到农村去,到贫下中农中去。
韩小强和韩磊都姓韩,属于本家,韩姓在这个村并不占多数,只占一小半部分,可他们势力强,有好几个在外工作,除了韩磊爸爸在煤矿工作外,其他几个混的都不错,大队书记一直是他们家族的,村里人说大红伞照着他们,他们祖坟埋的好。韩磊和韩小强两家之所以关系不好,是因为韩磊奶奶,韩磊奶奶搞迷信,韩大强就带人批斗,无论怎么斗,韩磊奶奶就是不改,有几次嘴都被打出了血,她还是那样,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韩磊奶奶有她自己的道理,她说她信佛有好处,能明白事理,知道因果报应,管得住自己,不会去干坏事,不像有些人那样为非作歹,迟早要遭报应的。韩磊奶奶嘴里说的有些人就是指韩大强,韩大强明白,就下狠劲斗她,一来二去两家就结了仇。
宋小华没敢在学校里告诉韩磊韩小强找他的事,放学后也没敢和韩磊一起走,他怕韩小强看见,怕他怀疑他们搞密谋。不过,宋小华觉得有必要见一见韩磊,把情况告诉他,是不是把那件事往后拖一拖,晚一点再商量是否告诉陈福奇,或者干脆就别告诉他得了,告诉他也没有用,上次专门来人调查都没有用,他们这次又不是专门为这事来的,说了用处不大。心里有事,回到家宋小华做作业都不那么专心了,后来干脆不做了,跑了出去,在门口转了一会,想去韩磊家找他,又怕被韩小强看见,只好去了牛屋那里,韩磊做完作业一定会到牛屋这里来的,在这里等他好了。
还没到牛屋,宋小华就听见草垛那里有人说话,开始的时候宋小华以为是韩磊已经来了,所以兴奋地跑了几步,近了才听见声音不是韩磊的,是韩小强的。
就听见韩小强说,你要是和我好,我保你荣华富贵,一辈子享福不尽,你知道不知道。
韩小强在和谁说话呢?宋小华心里嘀咕着,本来他是转身要离开的,对于韩小强这样的玩意,他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从不招惹的,可好奇心却驱使他想过去看看,正在靠近草垛,就听见里面的人说了话,大声喊,韩小强,你离我远一点,把你的臭手拿开,让我回家。
是女孩子的声音,宋小华一下子就听出来了,是梁赞英在说话。对于梁赞英的声音,宋小华是熟悉的,可以说是魂牵梦绕的。梁赞英是宋小华的同班同学,是他心中的女神,宋小华在杨三建的一本书里看过郭沫若写的那篇女神,虽然他不明白那首诗歌的意思,可对于女神这个词他还是明白的,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女神,宋小华心中的女神就是梁赞英。肯定是韩小强在耍流氓,他把梁赞英带到这里来是想占她的便宜,说不定是想和她亲嘴,在宋小华的脑中亲嘴那已经是十恶不赦的流氓了,村里人都说韩大强是臭流氓,喜欢和小媳妇亲嘴,是个狗日的。今天韩小强竟然学起他老子了,必须得制止他,怎么制止他呢?硬闯过去肯定不行,自己打不过韩小强不说,还会被他记恨,那样日子就不会好过,必须得想个办法。
宋小华正急着想办法,就听见远处有人喊孩子回家吃饭,宋小华立马有了注意,于是就冲草垛喊,梁赞英,你在哪里?你妈妈喊你回去吃饭,满庄找你呢,再不回去就挨揍了。
话音落下没几秒,梁赞英就从草垛那边跑出来。宋小华赶紧上前继续装,大声对梁赞英说,你妈妈找你呢,满庄喊,你还不赶快回去。
梁赞英听了,冲宋小华笑了一下,然后就跑走了。宋小华没敢停留,也赶紧跑走了,不过他的方向和梁赞英不是同一个方向,他要绕一下再回村里,他怕韩小强看出端倪来。
宋小华慌慌张张低着头猛跑,没注意前面,一下子撞到了一个人身上,宋小华正要道歉,那人说了话,宋小华,你跑什么,后边有恶狗追你呀?
定神一看,原来是韩磊,宋小华提到嗓子眼的心一下子落了回去。
宋小华喘了口气,这才告诉韩磊说,你不知道,遇到恶狗还好办,拾个砖头吓唬一下就行了,这可是比恶狗还难缠的玩意儿。宋小华把上午韩小强找他的事以及刚才遇见的事情,全都告诉了韩磊。
韩磊一听就火了,咬着牙,握紧拳头说,得教训教训他,不能任由他欺负。
宋小华努了努嘴,指了指后边,小声说,你小点声,韩小强还在草垛那里,别让他听见了。
说着,宋小华拉着韩磊就走。往前没走几步,韩磊就甩开宋小华,叫他先回去,他还要去自留地去,奶奶叫他挖葱他差点忘记了,宋小华要陪韩磊去,韩磊没同意,他说自己去就行了。
韩磊之所以没让宋小华一起去,是因为他想趁着暮色回到草垛那里找韩小强,偷偷地揍他一顿。自己一个人去,可以神不知鬼不觉,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4
比起宋小华,韩磊要成熟不少,胆子也大不少,这和他的家庭有关,父亲在煤矿上班,母亲早逝,自己长期和奶奶一起过,前几年奶奶经常被批斗,有时好几天不回家,韩磊从小就学会了照顾自己,五岁的时候就开始烧锅做饭,而宋小华就不一样了,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父母惯着,兄弟让着,没受过什么苦,自然就什么也干不了,见什么都害怕了。宋小华身上让韩磊羡慕的地方,就是一家人呆在一起,热热闹闹的,韩磊享受不到这种温暖,有的只是独处,特别是夜晚来临,一个人孤独地呆在家里,那种滋味不大好受,以前还有玲玲姐说说话,玲玲姐走之后,除了宋小华,韩磊再也没有知心朋友了。
玲玲姐是被韩大强逼死的,村里人都这么说。韩磊心里充满了仇恨,他发誓一定要替玲玲姐报仇,打不过老的就干小的,他觉得自己迟早要在韩小强身上出口气。韩磊把想法深埋于内心,没告诉任何人,包括宋小华。这就是玲玲姐经常说的秘密吧。玲玲姐说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的内心都有自己的小天地,都有不容侵犯的美好。玲玲姐是高中生,在公社中学上了一年,因为成分不好回来了,呆在庄里,玲玲姐也是孤独的,她和韩磊一样孤独,不过她的孤独是因为曲高和寡,没有说知心话的人,而不是韩磊那种无人说话的孤独,她那种孤独要比韩磊难受的多。玲玲姐全名高玲玲,庄上高姓只有一家,属于孤门独户,奶奶说在任何地方孤门独户都要受欺负,玲玲家被欺负太正常了,他们家住在河边,院子外都是茅草,四周没有邻居,因为如此,显得特别凄凉,唯一靠的近就是韩磊家。在一个漆黑的晚上,奶奶被抓去批斗了,韩磊在院子里哭,哭声被玲玲听见了,玲玲就进去安慰他,两人因此成为了朋友,玲玲一有机会就过来陪韩磊,韩磊无助的心得到了安慰,就如在漆黑的夜晚遇见油灯,那种光虽然微弱,虽然随时都可能被熄灭,却温暖无限,作用比太阳都要大。
要不是韩大强逼死玲玲姐,这种美好日子还会继续下去的。奶奶说玲玲是红颜薄命,怨就怨在自己长的漂亮,被韩大强看上了。韩大强外号叫公猪,喜欢爬墙头,谁家有漂亮小媳妇,就会被他惦记上,一旦被他惦记了,必定遭殃,不过他好像还不大对大姑娘胡来,玲玲是第一个。
那天爸爸从煤矿回来,给韩磊带来了些橘子,韩磊舍不得吃,拿了几个给玲玲姐吃。玲玲从未见过橘子,舍不得吃,拿着橘子,一直吞口水,一个大姑娘家露出那种馋样,韩磊见过,村子穷,物质困乏,没见过的东西太多。
韩磊明白玲玲姐舍不得吃,赶紧剥了一个,递给玲玲姐,玲玲姐接过去,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放在嘴里吃了,却马上吐了出来,然后又吞了回去,吃下肚才说话,怎么是酸的,橘子怎么是这个味。
看见她呲牙咧嘴的样子,韩磊明白她吃了个酸橘子,赶紧又剥了一个,这次是甜的。看见玲玲姐一副享受的样子,韩磊被勾引的直吞口水,不过他压抑自己,尽量把吞口水的动作做的无声无息。
玲玲没觉察出来,她问韩磊,你爸爸回来,没带来什么消息吗?外边世界那么大,有什么新闻吗?
韩磊挠了挠头,想了一会才说,爸爸说小岗村那边开始分田到户了,他有一个同事,是安徽那边的,探亲回来告诉他说那里都已经分田到户了,玲玲姐,安徽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吗?
玲玲认真地想了一下才说,应该知道,不过我没去过,课本上介绍的,我们这个县往南三百多公里就是安徽了,至于小岗村在哪,我就不知道了,你爸没说什么叫分田到户吗?
说了,好像是把村里的地全部分给社员,按人口分,各家种各家的,大家不再一起出工了,也没工分了。韩磊想着说着,尽量说的详细些。
玲玲听了,觉得稀奇,突然问,那样地都分了,大队书记干什么,是不是不要大队书记了?
这个爸爸倒是没说,也许说了自己忘了,韩磊仔细想了一边,还是想不起什么,只好承诺等下次爸爸回来,他再仔细问问。两人正说着话,远处突然传来短促的咳嗽声,这咳嗽声韩磊非常熟悉,是韩大强的。韩磊转脸往传来咳嗽声的地方看,却看见玲玲姐在哆嗦。
韩磊不明白玲玲姐为什么哆嗦,今天晚上天并不冷,韩磊想问她,她却站起来,什么也没说就走了。那天夜里,玲玲姐被发现吊在小树林里,衣服的口袋里还装着韩磊给的一个桔子。那桔子一定是玲玲姐舍不得吃的,已经变得冰冷。
5
终于达成一致意见,韩磊和宋小华决定找陈福奇谈谈,把情况和他说说。宋小华坚持让韩磊主谈,说韩磊口才好,能把情况反应清楚,自己只配在旁边敲边鼓,帮帮腔,就像说相声的那样,韩磊是逗角,他是捧角。
他们之所以要尽快反映,一是韩小强这些天变得无比嚣张了,不仅对梁赞英威逼利诱,还对宋小华变本加厉地打击报复,另外一个原因就是陈福奇他们来村里好多天了,听说快要回去了,再不反映就失去了机会。可悲的是梁赞英,竟然在韩小强的利诱下和他好上了,不仅一起上下学,还一起吃中午饭,这样做太无耻了,让宋小华感觉很不爽,更让他不爽的是韩小强竟然当着梁赞英的面骂宋小华,说宋小华无耻,是个胆小鬼,心里喜欢女人,嘴上却不敢说。宋小华被搞的很狼狈,韩小强可以骂他,他不是没骂过他,他几乎天天都骂他,可他不该当着梁赞英的面骂,太无耻了。宋小华每每想到被韩小强的骂得情景,都恨的牙疼,每次见到韩小强,他都把拳头攥得紧紧的,几次想上前和韩小强拼命,却都在内心败了下来,在关键时刻,宋小华的脑海里总会跳出父亲的教诲,不要和韩小强斗气,不要惹他们,咱们斗不过他们,他们手中有权,能整咱们,咱们要忍,一定要忍,他们会遭报应的,老天会报应他们的,他们做了那么多坏事,一定不得好死,一定会有人报复他们,可这报复的人一定不要是我们,因为我们人单力薄,咱们斗不过他们。几乎每家都是这样教育孩子的,从宋小华记事起,大人就这样。
脑海里的父亲可怜巴巴的,好像乞丐一样,关键时刻,父亲起到冷却剂作用,让宋小华沸腾的血迅速冷却。
宋小华想父亲所说的别人可能就是韩磊,韩磊和韩小强是本家,即使他干不过韩小强,他也不怕,他爹户口在城里,不在咱们庄,不属韩大强管,韩大强拿他没办法。每次这样想,宋小华就特别羡慕韩磊,羡慕他有一个端国家饭碗的爹,可以不怕韩小强,宋小华认为韩磊的这一点值得所有人羡慕。宋小华内心里非常希望韩磊能狠狠地尅一顿韩小强,好替他出气,基于多种原因,宋小华才同意尽快和陈福奇反映的。
这天放学之后,韩磊没回家,直接和宋小华一起去了他家,两人在堂屋里做作业,等陈福奇回来。陈福奇和社员一起下地干活去了,工作组来了之后除了和社员一起下田干活之外,别的没做什么。宋小华问过他爹,工作组是来干什么的,难道只是来陪大家做活的,要是那样的话,那工作组肯定是犯错误了,是来改造的。爹当时什么也没说,狠狠地给了宋小华给一个嘴巴,把宋小华打得一个趔趄。爹说,要是宋小华再胡说,就弄死他。
爹的本事就是对家里人下死手。这次告状要是被爹知道了,他会有什么反应?宋小华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他会不会打他,或者不给他饭吃。在宋小华的印象中,爹会干的,一是打人,再一个就是不给饭吃。在庄里,这两件事所有的父母都会做,只不过爹做的多一些。宋小华想到这,心里产生了犹豫,他开始反悔,觉得不应该把韩磊带到家里来,更不该陪他一起等陈福奇,可转念一想,不告状韩小强就得不到报应,就得一辈子受他欺负。一辈子到底有多久?宋小华不知道,反正得好多好多天,这样的日子一天都不想过,别说好多天了。真是受不了了。
宋小华正在做思想斗争,陈福奇回来了,韩磊见了,赶快过去打招呼,并且随着他进屋。陈福奇住在侧屋,农村俗称的耳屋。韩磊进去后见宋小华没跟着进来,又赶紧回去拉着宋小华,一起进去。陈福奇见两个孩子来,以为他们是过来玩的,就招呼他们坐下。
韩磊紧张地说,不用了,我们不坐了,陈书记,我们来是想向你反映个情况的。
宋小华见韩磊要开始反映了,赶紧插话说,主要是韩磊有话说,没我什么事,我是陪他过来的,我怕他害怕。
害怕?有什么好怕的?难道我陈福奇还能吃了他?说着,陈福奇突然哈哈大笑。韩磊和宋小华也跟着笑了起来,虽然这笑来的有些莫名其妙,可他们都觉得该笑。陈福奇收住笑,问道,你们要反映什么,小孩家家的有什么事就说吧。
韩磊吸了口气,认真地说,我们想反映玲玲姐被害之事,玲玲姐是被韩大强逼迫死的,玲玲姐就是高玲玲,是我们村唯一的高中生。
说道这,韩磊不知道下边该说什么了,只能睁大两眼望着陈福奇,希望他说话。陈福奇没马上说话,他好像在思索,不过这种思索很快就结束了,他问他们,你们说高玲玲是被害死的,有什么证据没有,或者说你们听见或看见了什么?
是呀,我们看见什么吗?有什么证据吗?没有呀。大家都说高玲玲是被韩大强害死的,还要什么证据,要证据干吗?韩大强仗着山高皇帝远,在村子里横行霸道,欺男霸女,我们还需要什么证据?
陈福奇摸了摸韩磊的头,慢慢说道,没有证据就什么事也证明不了,小朋友,我们要讲法制,社会会越来越需要法制,依法办事,这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你们最好仔细想想,看看能找到什么证据吗?据我所知,在我们来之前来过工作组调查此事,得出的结论是那女子是自杀,没有新的证据,谁也没法说是韩大强逼的。
就是韩大强逼的,玲玲姐就是被逼死的。韩磊大声喊着,有点歇斯底里,眼泪哗地一下下来了。韩磊哭着冲出了院子,跑到了牛屋那里,宋小华没跟来。韩磊躺在牛屋旁边的草垛上,想起玲玲姐,突然放声大哭。玲玲姐的仇一定报不了了,为什么要证据,要什么证据,韩大强能那么憨吗?他会把证据留在那里吗?即使有人看见他做坏事,也不会有人说,全村哪有不怕他的人,奶奶说他每天晚上都去爬墙头,进人家屋子里做坏事,哪有出来骂他的,还不都忍着,还不都说他好。
韩磊哭了一会,天也黑了,浓浓的夜色开始上来了,韩磊只好回家。
一进家门韩磊就遇到了杨三建,杨三建问他,怎么了,跑哪去了,奶奶都急死了,出去找你去了。
韩磊没理他,心里骂着,死工作组,臭工作组,有什么用,天天来工作组,做了什么,连个冤屈都伸不了,要你们有什么用,纯粹是形式主义,你们有什么用?来干什么的吗?
任凭杨三建在后边说什么,韩磊就是不理他。
没多会,奶奶也回来了,她一进门就抄起笤帚,冲过去就对韩磊打了起来,边打边说,你这个狗日的,胆子大了,竟然跑去告状,现在全村都知道你告状了,我打死你,打死你。
杨三建见了,赶紧把奶奶拉开。杨三建把韩磊拽到他住的屋子里,奶奶围着屋门跳着骂,你什么不学,竟然学你爹告状,你爹要是不告状,早就当上官了,公社书记不说,至少也是个武装部的干部,这被贬去小煤窑,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奶奶只是骂,并没有哭。奶奶从来都不哭,她说她的眼泪早就哭干了,再哭就是血了。
杨三建探头出来,小声对奶奶说,韩奶奶,别骂了,我和韩磊谈谈,好好教育他,教育孩子不是打骂就可以的,要讲道理才行。
讲道理?哪里还有讲道理的地方?都是当官的说了算,歪嘴的和尚会念经,上边的政策再好,一到下边就是歪了,表面上看那些村官的怪听话,见到上边来人,老老实实的,其实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把手下的管的死死的,恐吓百姓,叫老百姓害怕,不敢说真话不说,还得给他们唱赞歌,不然就没有好日子过。
奶奶骂骂咧咧,嘟囔着回屋去了。
杨三建给韩磊倒了一杯水,没等冷凉,韩磊就喝光了,杨三建又给倒了一杯,韩磊接过去,拿在手里,没有喝,却突然又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说,我只是想替玲玲姐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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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工作组召开了会议,提出在本村开展旱改水的建议,经过他们调查,认为可以在村里开展旱改水,也就是在大田里种水稻,不种红薯了,陈福奇给大家算了笔帐,每亩水稻即使只收二百斤,拿去换红薯,换的数量也比自己种要多的多,会议还研究了其他事项,自始至终都没人提小孩反映高玲玲被害之事,原本紧张的韩大强终于放了心,下了会韩大强又立马召开了本村村民代表会议,在会议上,韩大强传达了工作组会议精神,介绍了旱改水的好处,重点说了部分村民告状的事,警告村民要本分,不要胡乱告状,不要胡扯八道,孩子胡说八道肯定是受大人指示的,家长要给孩子做好榜样,要替孩子积德,也要替老人积德,再胡乱告状,大队就出面处理了,不要以为大队不知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想过的不滋润,想找死就尽管告状好了。韩大强不仅进行了恐吓,还不点名批评了韩磊,说自家搞迷信就算了,还想蛊惑大家,简直是不想活了。
大家都不敢吱声,只听韩大强一个人说。
散会后有人把这事传到韩磊奶奶那里,奶奶又把韩磊骂了一顿,不过这次她连韩大强也骂了,说你还能怎么着,还能杀了我们吗,说到积德,没有你最缺德不过的了,整天做缺德的事,贪污腐败,强奸民女,你什么事没做过,还口口声声说积德,小心老天打雷劈了你。
韩磊吓坏了,放学后整个晚上都躲在牛屋那里,不敢回去,哭也哭不出来,就连饥饿也感觉不到了,宋小华这个家伙太不是玩意了,不仅把责任全部推到韩磊身上,还口口声声说是韩磊逼迫他,要他带他去找陈福奇的。白天在学校,韩小强把韩磊骂了一顿,韩小强没敢直接骂,他怕自己干不过韩磊,用的是指桑骂槐之法,这个方法在村里几乎被用烂了,家家户户都会,做饭的时候,喂猪的时候,在院子里一边忙活一边骂,声音都是一样,是歇斯底里的,作用也有,不过不大,主要是告诫,告诉别人俺是不好惹的,俺也会骂人,除非被骂的人跑过来对骂,一般不会发展很大。要是在平时韩小强这样指桑骂槐,韩磊定会上去扁他一顿,这次不行,韩磊处于孤立状态,没有人支持他不说,大家还对他指指点点,韩磊心里不好受,硬挨着才度过白天时光。一出校门韩磊就哭了,边哭边跑,直到牛屋那里,韩磊以为韩小强会找过来的,如果是那样,韩磊只好和他打上一架了。韩磊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竟然会被孤立,平时大家说的好好的,都说高玲玲是被逼死的,都在背后骂韩大强,一到关键时刻都吊链子了,怕死吗?好像还不是,要是真正到了非得拼命的时候,大家好像还能拧成一股绳,现在只是牵扯到各自利益,怕打击报复,大家就各顾各的了,没有讲理的地方,没有讲理的人,做坏事的得到拥护,正直的人被鄙视孤立,这才是可怕的。
哭是哭不出来了,奶奶说她的眼泪哭干了,韩磊觉得自己的眼泪也哭干了。
正在那里干坐着,韩磊听见了奶奶的声音,奶奶喊,磊磊,你在哪里呀?回家吃饭了。
是奶奶来找他了,韩磊赶紧跑出来,朝奶奶喊,奶奶,我在这里。
韩磊说着,眼泪又下来了,哗哗的涌出,比任何时候都多,看来自己的眼泪并没有哭干。
奶奶过来拉着韩磊说,傻孩子,躲在这里有什么用,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回家吃饭去,吃饱了才有力气和那些人斗。
奶奶这次并没有责怪韩磊,这让韩磊多少有些安慰。
回到家,杨三建在那里等着呢,一起吃了饭,奶奶收拾好饭桌进佛堂念经去了,杨三建把韩磊拽进了他住的屋里,告诉韩磊今晚他准备抓贼,问韩磊参加不参加,韩磊说哪有什么贼,他没听说谁家东西被偷。杨三建说,贼肯定有,你小孩不知道罢了,有偷东西的贼,也有偷人的贼。
偷人那怎么叫贼,那叫贱货。韩磊脱口而出。
村里人都这么叫,偷东西是贼,偷人那不叫偷,那叫讨贱,比偷东西还无耻,听大人说村里有好几个人女人偷人,她们都和韩大强有一腿。韩磊知道的是村西头的杨强妈妈,那是公开的,她和韩大强好了好多年了,杨强长的和韩小强很像,大家都说他们是兄弟俩。难道是去杨强家里堵韩大强?韩磊想了一下,决定一起去。可为什么要去堵坏人,不正大光明地抓坏人呢?韩磊有些想不通。
杨三建叫韩磊把家里的狗带上,实在不行就放狗咬。那条狗是韩磊的爸爸从矿上带来的,是怕韩磊和奶奶受欺负,说是狼狗,又壮又恶,在村里也算是唯一正宗的狼狗,奶奶一直把它拴着,杨三建没来的时候晚上还放开,杨三建来了之后就没放开过,因为它总对杨三建虎视眈眈的,经常冲杨三建低吼,奶奶怕咬着杨三建,特意从铁匠铺买了根铁链子给拴上了,一般的绳子那狗能挣开,杨三建可是公家人,不能造次,不能出一点纰漏。
韩磊同意一起去抓贼,就回屋告诉奶奶,今晚他不和她睡了,他和杨三建哥哥一起睡,好听他讲故事,奶奶叫她不要缠着杨领导,别打搅他休息,耽误明天的工作,韩磊告诉奶奶杨三建已经同意了,奶奶这才没说什么。
两人一直等到十一点多才出去,期间韩磊打了好几个瞌睡,问了杨三建好几遍什么时候去捉贼,杨三建只给一句话,要有耐心。贼之所以是贼,是因为他喜欢在别人休息的时候活动,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活动。
杨三建拿着棍子走在前面,韩磊牵着狗走在杨三建身后,为了防止狗乱咬发出声音惊动毛贼,杨三建还用布条在狗的嘴上打了个活结,叫它发不出声音来。工作组的其他几个年轻人都村东口等着,到齐后大家一起往村西头走,韩磊猜测他们事先是商量好的,是有预谋的活动。
大家来到一栋院子前停下,韩磊一看,这是宋小华家,怎么来他家抓贼了?韩磊弄不明白。杨三建叫大家隐蔽起来。大家散了,躲在柴垛子后和沟渠旁,韩磊趴在沟里,把狼狗抱在怀里,不让它发出声音,杨三建交代韩磊,要他听他指挥,一旦他喊放,韩磊要立刻解掉狗嘴上的布条,把狗放出去。
大家屏住呼吸在那里等贼。夜真的很静,也很冷。韩磊从未在这么晚的时候出来过,庄子竟然会是另一种情景,没有喧嚣,没有小孩哭,更没有吵骂声,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奶奶说下半夜是鬼怪的时间,人是不宜出来走动的,要是惊扰了鬼怪,被附身了,那会生病的,一辈子也好不了。贼怎么会选择这么晚的时候出来活动,难道贼不怕鬼?
突然,远处传来几声狗叫声,却立刻又没了,好像那些狗把声音吞了回去,因为有人呵斥它们,狗就是这样,对生人它们竭尽全力去叫去咬,对于恶人它们是害怕的,本来想张嘴叫的,一被呵斥,只好停了下来。韩磊怀中的狼狗听见了狗叫,变得非常兴奋,也想张嘴叫,也想跳出去咬,韩磊死死地抱着,狗只能在怀里挣扎。
有人过来,宋小华家的狗开始叫了,那人呵斥一声,狗唔了一声不叫了,那人开始爬墙头,很快就不见了身影。人都进去了,怎么杨三建还不去抓?韩磊看了杨三建一眼,杨三建用手在嘴上示意,叫韩磊别出声,又等了十来分钟,杨三建这才跳出来喊,有贼啊,快来抓贼啊。其他的几个人也跟着喊,抓贼啊,贼进了宋小华家。宋小华家耳屋的灯一下子亮了,韩磊知道那里住的是陈福奇,陈福奇边穿衣服边喊,老宋,你们家有贼了,快起来抓贼。
大家正喊着,就见一个黑影从里面翻墙出来,大家上前就是一顿拳打脚踢,那人被揍了,爬起来就跑,直到那人跑出百米来外,杨三建这才喊,放。
韩磊立刻松开早已解好布条的狼狗,狗以极快的速度朝那人扑去,没多久就听见那人发出惨叫声,肯定是被狼狗咬了。
过了一会,杨三建叫韩磊把狗唤回来,说别把那人咬死了。韩磊吹了口哨,狼狗跑了回来,嘴里还叼着件血肉模糊的棉衣。
陈福奇出来问大家,贼抓到没有,大家齐声说,没有抓到,贼跑了。
宋小华也跑出来了,看见韩磊就问是怎么回事,韩磊说你们家遭贼了,你都不知道。宋小华说怎么可能,我爹就睡在门楼那,贼进不去呀。
韩磊说,谁知道呢?要么你爹睡死过去了,要么是装的不知道吧。
狼狗在韩磊身边摇着尾巴,嘴里还叼着那件棉衣,被宋小华看见了,宋小华拽下那件棉衣,问韩磊,这是我娘的棉袄,怎么在狼狗的嘴里?
韩磊正想解释,陈福奇在那边发话了,他说既然贼跑掉了,大家都回去休息吧。
回去的路上,韩磊想了许多,首先想到的是这个主意是谁出的,是杨三建吗,陈福奇事先知道这事吗?那跑了的贼是故意被放走的吗?那人肯定是韩大强,狗嘴里叼着的那件棉袄,肯定是他慌乱中拿错的,他怎么会和宋小华他娘好上呢?更不可思议的是,他明明知道陈福奇在宋小华家蹲点,他还敢跑过来胡来,胆子也太大了吧,宋小华他娘真有那么大魅力?那女人长的倒是有些模样,平时不大说话,一说话细声细语的,背后竟然会干出这种事,宋小华他爹知道她偷人吗,他为什么跑到门楼那里住,是给韩大强提供方便还是宋小华所说的看家,这一想,有太多为什么需要解释了,非得好好问问杨三建不行。
回到家里,杨三建这才告诉韩磊,他们已经盯着那贼好几天了,贼喜欢晚上出来活动,不是飞到这家就是飞到那家,快天亮的时候才出来,贼有个规律,无论进哪家都要连续进两个晚上,昨晚贼进了宋小华家,大家断定贼今晚还会来,所以才在那里堵,果真堵了个正着。
那你们为什么不抓住他,明明咱们可以抓到他的。韩磊问。
杨三建本来笑着的脸突然凝注了,叹了一口气说,抓到又有什么用?你玲玲姐也不能复活,要是他不承认是贼,咱们也没有办法,即使要告他,也没有证据,最多犯了作风问题,他上边有人,总能替他解脱,所以只有揍他一顿算了, 希望没把他揍死,要是揍死了,咱们还得担责任。
韩磊这才想起昨天的谈话,昨天向陈福奇反映之后,奶奶揍他,杨三建把他拉进了屋里,了解情况后,杨三建劝他玲玲姐的事就此算了,除非找到新证据,否则不可能再调查韩大强。
算了是不可能的,除非韩大强死了。如果他真的被狼狗咬死了,上边会来人追查吗?会不会追究我们的责任?他们是如何设计这个局的?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韩磊很想问杨三建,探过头去,却发现杨三建睡着了。无论韩磊怎么喊,杨三建就是不醒。
直到第二天,杨三建都没告诉韩磊一个字。
韩大强没有死,他疯了。韩大强出现在村里的时候,头上顶着一件女人穿的红裤头,上身穿着一件球衣,下身什么都没穿,腿上血淋淋的,肯定是被狗咬的,血都干了。韩大强一边走一边嘟囔着,是我害的你,你不要找我,不要来找我啊,鬼啊……。
有人说韩大强昨晚遇见鬼了,被吓成这个样子的,还有人说昨晚他也看见那个鬼了,一身白,飘飘的,没有一点声音,甚是吓人。只有韩磊知道,那个所谓的白衣鬼,其实就是他自己,他昨晚在杨三建睡着之后,自己又带着狼狗跑回去看了一遍,去的时候随手把玲玲姐平时穿的那件白色外套披上了。韩磊到那里并没看见韩大强,这就说明韩大强没有死,回来的时候韩磊跑的特别快,遇见什么遇见谁他都不知道。韩磊没看见韩大强,韩大强肯定看见韩磊了,所以才说有鬼的。奶奶说韩大强这是作恶太多,遭报应了。这个满口要积德的人竟然疯了,说明老天有眼。
村里的人是高兴的,虽然大家尽力克制自己,去掩饰那种高兴,韩磊还是能够看出来大家的那种高兴劲的。唯一例外的就是宋小华了,宋小华老是问韩磊,问他韩大强到他家去偷什么,是不是他娘出问题了,甚至还说,是不是他和杨强一样,长的也像韩小强?
韩磊没有回答,他不知道如何回答。
工作组推迟了离开的时间,是在新大队书记上任之后才离开的。
那之后村里再也没有来过工作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