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我有一个非常可爱的家 ，一个我走遍海角天涯也牵肠挂肚的家……

妈妈在世时，我从来都不认为我自己的小家是家。从心里感觉，妈妈住的地方才是我的家。妈妈在，家就在。

我结婚以前婆婆就过世了。结婚以后，一直和女儿一起生活的公公，喜欢四个孩子中唯一的女儿，每年过年理所当然是女儿陪他过年。我也就回家守着妈妈，和哥哥嫂子一起陪妈妈过年。从结婚到妈妈过世二十八年的时间，年年如此。

2011年妈妈去世了，妈妈的去世，让我感觉，心里空了一半。妈妈在，那里是家，妈妈不在了，我觉得我成了哥哥嫂子家里的客人。虽然我们姑嫂关系很好，但是心里总还是感觉没有了家的味道。虽然尽管如此，我每次去看哥哥嫂子的时候，还是会感觉到妈妈的存在，妈妈的身影留在了妈妈住过的房子里，那里有妈妈的味道、妈妈的温度、有妈妈的笑容，有我们和妈妈一起走过的日子。也有妈妈的呻吟，有妈妈离开人世时最后的眼神……在我的心里，那里还是我曾经的家。

突然有一天，我接到了哥哥的电话，侄女做生意欠了银行和各种小额贷款机构的钱，债台高筑，150多万的巨款无法偿还。要我去商量怎么办？听到这个消息，我感觉天旋地转，对于工薪阶层来说，这是一个天文数字。拿什么去还啊！从小生活优越的我，从来没有为钱发过愁，就算是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人人都在为赚钱处心积虑，我也从来都没认为钱有那么重要。可是那时我切切实实地真切地感到了金钱的重要性，因为只要有钱，家就能保住，家就不会丢。看着下乡回来又下岗、吃尽苦头的哥哥和一直待妈妈像亲妈一样的嫂子，我心如刀割。

当我来到哥哥家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哥哥的黑眼球周围环绕着两圈银色的细线，越变越粗，瞬间酿成两颗晶亮的“珍珠”不停地在眼里滚动着。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哥哥流泪。我感觉哥哥太可怜了，他下乡十四年，回津后，工作没几年又赶上下岗，下岗后在外打工十年，好不容易有了退休金，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但是老窝却被自己的女儿端了。看着已经将近70岁的老哥愁容满面，老泪纵横，但我囊中羞涩，无能为力，我就是把全部家底搭进去，也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眼睁睁地看着哥嫂为了替女儿还债，卖了祖孙四代住了三十多年的唯一的房子。

卖房子那天，哥哥嫂子抱头痛哭，那哭声撕心裂肺，回响在漆黑的夜空，让人听了肝肠寸断。

这套三室一厅的住房，是爸爸工作了一辈子的唯一住房，因原来的三间平房文革被压缩一间，单位落实政策后，父亲把原来的房子交了，换成了这三室一厅。因家庭和睦，兄妹几人感情也非常好，所以我和妹妹都经常回去。在这套房子里，曾经有一家八口人的欢笑。我们都各自成家以后，又多了五口，每当节假日，奶奶、爸爸、妈妈过生日，一家人都会聚在一起说说笑笑，其乐融融。

房子换成了钱还债了！家没了。每当我想起这些，在这间房子里发生的一切，都会在我的脑海里一件件闪过：我想起白发苍苍的奶奶坐在窗前眼望窗外等着家人回来时的期盼，想起奶奶那三寸金莲在这间房里走路时那擦擦的脚步声；想起书桌前爸爸每天伏案工作的身影，想起爸爸躺在这间屋子的病床上，知道自己再也起不来以后对生命的那种渴望；想起妈妈的音容笑貌和举手投足；想起妈妈和我们最后分别时那依依不舍的目光……这些带着温度和泪水的回忆，让我无法入睡。

那些天，我和哥哥每天通电话到深夜，我担心他想不开，担心他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担心他病倒……电话那边哥哥哽咽的语调，让我的心紧紧地揪在一起。血浓于水啊！这世间，只有父母子女、兄弟姐妹之间的情谊，无与伦比。

这三室一厅是爸爸妈妈留给我们的全部家当，也是父母留在这个世上的唯一的固定资产。因哥哥嫂子一直和父母一起生活，在众多的家庭为房子闹得手足相争的社会，我和妹妹从来没有因为房子提出过任何要求。但是，这唯一的家当和带着亲情的一切回忆，随着手机上铺天盖地的小额贷款的诱惑，随着下一代人毫无节制的消费，被无情地当做了一个金钱至上、浮躁社会的殉葬品。因此，让人们来不及思考就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永远值得回忆的往事，从此成了飘荡的幽灵，无处安身。我深感，卖的不是房子，是一个记录着一家四代人喜怒哀乐的家。

那一段时间，我的心天天提到嗓子眼，天天担心哥哥心里过不去这个坎；担心哥哥精神恍惚开车出事；担心嫂子撑不过去，突然病倒。我恨自己无能，没能有更多的钱来为哥哥排忧解难，恨在一家人呵护下，我最疼爱的视如己出的侄女如此不懂事，闯下对不起祖宗的如此大祸；恨网络上那些诱人的小额贷款机构，恨那些丧尽良心用各种陷阱来套取现金的机构和人们。我的心在滴血，但是我却没有任何能力来挽救局面。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我感觉自己很渺小，竟然束手无策、无计可施、一筹莫展……

“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只有时间才能冲淡心灵的一切创伤。事情过去两年多了，善良的哥哥、嫂子从痛苦中走了出来，现在住在租的房子里，无奈但很平静地过着每一天。

而每当我再去看哥哥嫂子的时候，心情总是说不出的沉重。因为这里不是家，不是奶奶、爸爸、妈妈和我们曾经住过的那个家，这里只是一个栖身的地方，只是吃饭睡觉的地方，再没有了妈妈的味道，再没有了往日的回忆，有的只是心酸、眼泪和愁绪……我们失去了一个充满幸福和美好回忆的家，那个家被埋葬在人们拼命想得到的金钱中，消失在拼命赚钱的欲望中。

每当想起这件事，我的心情都很复杂，我不知道到底是社会出了问题，侄女出了问题，还是哥哥嫂子以及我们这些做长辈的教育出了问题？我经常想，一生善良，饱读诗书，都曾经受过高等教育、从小就对儿孙严格要求的爸爸妈妈，他们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寄予厚望、从小品学兼优的孙女在充满诱惑的大千世界面前，会上了贼船，会因为还债而卖了他们一生经营起来的家。

当今社会物欲横流，各种小额贷款随时会刷爆手机，把持不住的人，没钱花的时候，就会落入圈套，从此万劫不复，直到把你的生活搞得一塌糊涂！

倘若爸爸妈妈心灵有知，魂归大海的他们，又怎能安心于大海的怀抱？他们一定会和大海一起哭泣，会和大海一起掀起万顷波涛，来控诉让人倾家荡产的各种坑人勾当，来重新教育自己的子孙，来认真地告诫他们做人一定要有定力，要禁得起各种诱惑。那些剑走偏锋，歪门邪道的赚钱方式，只会让自己碰得头破血流。

有家在，人无论走多远，身在路上，心有所属。家没了，居无定所，即便是近在咫尺，也会感觉身心疲惫，无家可归。一颗漂泊的心灵永远失去了可以停靠的港湾。对于全家人来说，也许这种漂泊会到永远……永远，因为卖掉的不是房子，是卖掉了30年那间房子里太多的回忆，失去了一个充满温馨和快乐的——家……

2021年7月6日星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