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信的村庄

上世80年代初，河南辛庄村市场经济刚打开一个口子，集市上的新鲜玩意就层出不穷，照相的、卖衣服的、做小吃的、玩儿台球的，人们被令郎满目的商品刺激的心里痒痒，可是终归是土里刨食的，能有几个钱呢？眼馋是常态。顶多花两块钱吃几个包子，喝一碗胡辣汤。

黑蛋儿就属于兜里没钱的那种，二十八了，还没娶上媳妇。结婚流行的三大件自行车、手表、缝纫机他一件也没有。这也不怪他，父母60年饿死了，哪个姑娘也不肯嫁给一个穷光蛋啊！相亲吧！没说几句话，他干脆直接往人家姑娘手里塞钱，可是，他能塞多少钱呢，充其量也就能塞20元钱，哎！20块钱就想买个媳妇，真是应了那句话，“做梦娶媳妇，想啥呢！”

可这黑蛋儿遇上了一个天上掉馅饼的机会。有一天，村里来了个名叫赵云鹤的人。他主动向黑蛋儿了解辛庄的土地情况，得知村里的土地很适合种西瓜，可是村民们只会种粮食。粮食卖不上价，村民们还是没钱花。老赵原来是铁路局的职工，如今是个种瓜的，他研发了一种杂交西瓜，每亩地可以收入800块。他觉得自己有种西瓜的技术，何不将自己从前这手艺发扬光大，顺便也能挣些外块。

他通过黑蛋儿找到队长，提出一个合作计划，他提供种子和技术，指导村民们种瓜。最后的收入他拿10%，如果不到500块，他就自己掏腰包，每亩地赔偿一百元。黑蛋儿一听美得跳起来，他正愁没钱娶不到媳妇，老天就给他送来了贵人，简直就是一个散财童子啊！有了钱，啥样的媳妇娶不到啊！

辛队长也是举双手赞成，他头脑灵活，一听就知道这个是天大的致富机会。要知道一亩地玉米也就收入100多元钱，再扣掉农药化肥，也就刚刚够吃，哪还有钱赚呢？如果一亩地真能赚八百元，生长周期才125天，卖了瓜，还能种上一茬白菜呢！真是个点土成金的高人啊！

不过老赵也有顾虑，他是57年被错划为右派，只因他说了一句话，他说：“读毛选就和读《红楼梦》一样吸引人。”如今虽然平反了，但是总归是成分不好。

但是，辛队长丝毫不在意，他说：“只要能带领群众致富，比啥都强”。但是，要发动村民种西瓜，得过老支书这道坎儿，这家伙是个老顽固，机灵鬼儿。他想，“村民都去种西瓜，公粮拿什么交呢？再说也不符合政策啊，自古农民就得种粮食。”辛队长见老支书犹豫，决定来个先暂后奏，他召开村民大会，让老赵宣讲种瓜的好处，大家都不傻，一看有这么好的赚钱的机会，谁不争先恐后报名呢？辛辛苦苦种粮食，三五年也赚不了八百，要是一亩地真能赚八百，给他一百又算什么呢？争相与老赵签下了合同。

老支书见村民都报了名，他审时度势，决定自己也种两亩，有钱不赚王八蛋嘛。

事情商量好了，老赵的住处是个问题，村子里有空房的，都是些单身汉不会做饭，队长就把老赵安排在了一个寡妇家里。辛队长想，老赵原来是城里的干部，在城里有个年轻漂亮、又有文化的老婆，比郑寡妇强多了，不会出啥事的。于是老赵就住进了郑寡妇家。在她家里包吃包住。老赵在郑寡妇家，做事非常有原则，总是把钱提前给郑寡妇，还给郑寡妇家买了一台电视，弄得寡妇都觉得不好意思。

在老赵的指导下，村民们的地里都种上了西瓜，生活一下子有了盼头，人的精神状态也变了。黑蛋儿原来那个吹了的女朋友也找上门儿来，两个人有说有笑地处上了对象……

老赵为了保证西瓜的产量，干脆住到了瓜田里。无论是哪家村民的瓜地有问题，他都帮着解决。

他迎着朝霞，送走夕阳，顶着烈日，沾着露水，像保姆一样照顾这些瓜。走东家、串西家，插秧、传粉、施肥、浇水，他都亲力亲为，经过100多日日夜夜的看护，西瓜终于熟了。辛庄的西瓜一上市，就因个个皮薄，个儿大，甜度高，一炮走红，果品收购站有多少收多少。根本不愁销路。村民们从来没想过，赚钱会这么容易。毕竟几年前大家连根鞋带都买不起啊！村民们有了钱，这回可是扬眉吐气了。

辛队长还狠狠炫了个富，花了十六元钱买了两条裤，还拿出了两张百元大钞显呗，美得是合不上嘴儿。

只有老支书心里不舒服。他心里盘算着，“坏了！这两亩地就卖了2140元，40户算下来，要给他8000多块呢！一百来天赚走8000多元，比资本家还资本家啊！这不是剥削是什么呢？”要说不眼红不嫉妒是不可能的，最关键的是，带领村民致富的不是他老支书，而是一个外乡人。这样的话，以后他还怎么混呢？他打定主意这钱说啥也不能都给老赵。

儿子提醒，“你和人家有合同。”

他说：“合同算个屁！给不给，给多少还不是咱说了算。”、

儿子说：“算个‘屁’你还在那‘屁’上签字？”

“签字了又怎样，不管怎样，钱不能给他那么多。”他不以为然地说。

辛队长是个有长远打算，有眼光的人。看到销路这么好，打算搞一个西瓜基地，做大做强，带领大家共同致富，用不了几年，这辛庄就是另外一番景象。老赵也非常高兴，一起出谋划策，觉得用自己的技术让村民们致富，自己也能从拮据的生活中走出来，这真是一件一举两得到大好事。

但是张支书这边已经盘算着过河拆桥了。于是他找到辛队长说：“这钱不能都给老赵。”

辛队长一愣，被他说得有点晕。他很难理解地说：“大家卖了西瓜，最贵两毛五，最便宜的一毛三，人家按最低价一毛三计算分成，这已经是很厚道了，真是好人做到底了，怎么能过河拆桥呢？合同上签了字，看人家钱多了，你就耍赖吗？”

老支书说：“我也不是为自己，我是为大家着想，办事要符合政策，要公平合理。他一个人一百来天就拿走8000多，大家心里也会不平衡的，我也是为他着想。”

辛队长不同意说：“不执行合同，我们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再说，西瓜收成这么好，将来在我们这里搞一块西瓜基地，那就有赚不完的钱呢。”

老支书见队长不同意，心生一计。他想，我发动大家来讨论，“这种事得让大家一起干，他深知村民们的小心思。只要说通了村民，将来真要是有事，也是大家同意的，我还可以脱身。谁和钱有仇啊！”

于是，老支书召开全村大会。会上，老支书慷慨陈词：“乡亲们，地是我们的地，种瓜是我们在出力，他老赵干了什么？凭什么拿走这么多钱？他拿走这么多，我们的辛苦就白费了，我们一大家人，还不如他老赵一个人钱多。无论从哪说都不合理。”

村民们一听，支书是为大家考虑，这话说得也有道理，当听到可以少给老赵一半时，大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认为老支书就是一个青天大老爷。大家很明白，比起钱，良心算个啥？再说这良心债又不是一个人背，分摊到每一个人身上，比鹅毛还轻啊！大家一致同意老支书的意见，辛庄人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团结过……

在村民热烈的讨论中，只有辛队长一言不发，他知道，这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以后哭都没地方哭。可是他除了叹气，却没有能力来扭转局面。

村民们唯一顾忌的就是那份合同。老支书一语中的，“合同算个屁！不能合同上写啥就给他啥？而是我们想给他啥就给啥？三瓜两枣，是给他面子，他要懂得感恩，一分不给也是交个朋友。”大家经过商量决定：

第一，抽成减半

第二，给老赵扣一顶资本家剥削的帽子

第三，将老赵和郑寡妇捉奸在床

村民们当然知道，单方面毁约更改合同老赵肯定有意见，但是有意见又怎样？要是拿后两条威胁他，那就简单多了，最好定个流氓罪，那就可以免费让这老家伙在这种瓜了，十年八年的还不是大家说了算！喜悦再一次洋溢在村民们的脸上。

大家都觉得心安理得，不就帮我们种几个西瓜蛋子吗？就妄想拿走我们这么多钱，真是石狮子的屁股“没门儿”。

张支书想想，违反合同，名声确实不好听，给他再来顶帽子戴戴是最好不过了。像老赵这样吃过“帽子”苦头的人，肯定深知“帽子”的严重性。给他来个乱搞男女关系的帽子，谅他也不敢再多要钱！

当晚，老支书派他儿子三青和黑蛋儿去郑寡妇家“捉奸”。三青和黑蛋儿躲在黑暗中，听着屋里的动静，当听到屋里有女人的声音时，正想破门而入，却不小心掉进了郑寡妇的鸡圈里。他们没想到，老赵早有预料，老赵对这种扣帽子的套路太熟悉了，女人的声音是电视里发出的声音。抓奸没抓到，他们还不依不饶，在屋里找东找西，最后当然是一无所获。偷鸡没成丢把米，暴露了老支书和村民们的意图。

老赵打死也没想到，他这么诚心诚意帮助大家致富，一百多个日日夜夜付出的汗水不说，却换来村民们这样对待自己的结局，做人怎么能这么不讲信誉呢？ 老赵这个曾经的“右派”再一次感到心里哇凉哇凉的……

面对村民们的无情无义，老赵觉得不屑和他们一般见识。但是郑寡妇可不是好惹的，她揪着三青的耳朵，去找他爹算账，老支书自知理亏，当起了缩头乌龟。

老赵看着黑蛋儿说：“人不能做昧良心的事啊，将来会遭报应的。”

黑蛋儿支支吾吾：“涨红了脸，连声说是。”

尽管捉奸没有成功，但是老赵的收入却依然从村民收入的10%变成了5%。

老赵不服，来到县法院讨要说法。审判员说：“你放心，我们一定为你做主，讨回公道。合同是受法律保护，中国是法治社会，你过几天再来。”

但是审判员转脸一个电话打到了村支书的办公室。

告诉支书老赵的工作还是要他来做。于是支书找到老赵，拐弯儿磨脚地说：“你几个月就赚那么多钱，我都替你害怕，万一再来个运动，你受得了吗？”

他不相信老赵这种挨过批的人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说：“过几天换个题目，来个运动真说不准啊。你要那么多钱干啥，那时候八千块钱可就是个死亡通知单，你也是个明白人，啥时候都不要和群众过不去，好比一碗水，咱喝多了，群众就喝得少了……”

老赵听了他这番话心里一阵阵发凉，“心想不给钱，还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干脆说不给也就算了，还给我扣这么大一顶帽子。人怎么能这么不讲诚信呢？”他再次找到法院，但是审判员在收到县委书记的重要指示后，也改口了说：“算了吧，还是以和为贵，村民们也不容易，你钱太多了，也没有用。县长也没拿这么多钱啊，还是调解解决吧，什么事也不能太认真。”

老赵冷笑，心里一阵苦涩。其实他本来也没想带走这么多钱，打算给学校买点书，再给村里买台电视，现在看来，是他自己自作多情了。回到郑寡妇家，他气得一把火烧了所有的合同。他看明白了，在这个村里不仅没有法律和人情，就连最基本诚信也没有。勤劳而狡黠的村民，全都沉浸在一点点蝇头小利当中，沾沾自喜。

老赵走了，他伤透了心， 他带着悲伤和惆怅，离开了这个村子。回头望去，那个在他指导下，曾经种满西瓜的村子，让他感到了人性的贪婪。

除了辛队长和郑寡妇一直送他出村，其他人都灰溜溜地往屋里躲，生怕老赵找他们要剩下的钱。

辛队长用自己的钱给老赵补足了那一半钱，完成了他们的合同。

他说：“我想让你知道，辛庄还有一个绝对不会出卖信用的人。让你记得，这个村里还有一个有良心的人，我也要让村里人知道，这是一种契约，作为一个顶天立地的人，不可以随便不遵守。”

老赵走后，这个村里的人第二年开始发了疯地找老赵，所有人还想再种西瓜挣钱，可惜老赵再也不会回来了……

又过了一年，他们又种起了粮食，默默地期待着下一个像老赵这样的救世主再一次从天而降……

黑蛋儿这个穷光蛋，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和他在一起的姑娘听郑寡妇说了他的斑斑劣迹，也愤愤地离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