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不大的妈妈

兰花一进门，就看见妈妈沉着脸，一脸得不高兴。她赶紧问：“妈妈，又怎么了？快和我说说，谁又惹着你了？”

“你爸呗！说好了回来吃饭，又不回来了，总这样！”

“哎呦喂！这点事您也生气啊？气得过来吗？准是又临时有事了呗！那生啥气呢？”

“这饭不白做了，大热天的，吃不了就浪费了！”

“以后有冰箱就好了，吃不了都放冰箱里，这都不叫事，别生气了，这么漂亮的妈妈，总沉着脸，多难看啊！”

“妈妈，我们同学都和我说，可喜欢你妈妈了，这么漂亮，不像别的妈妈那么严肃，总是和我们有说有笑的，就像咱们都是同学一样，多好啊！”

兰花几句话把妈妈哄得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妈妈，你笑得真好看，我咋就不像你呢？像你多好看啊！”

妈妈说：“我看我女儿最好看。”

“哈哈！妈妈也学会哄人了”说着母女俩大声笑起来。

“妈妈，你长得真的很漂亮，我小时候，最愿意让你给我开家长会，同学们都羡慕我有个漂亮的妈妈，我可开心了。”兰花说着，撒娇地在妈妈脸上亲了一下。

夏日的中午，骄阳似火。兰花突然接到电话，妈妈被一骑车的高中生撞到，左腿骨折。她竟然没有留那个学生任何联系方式，就放学生走了。然后她拖着骨折的腿愣是又骑了7、8公里的路。进了厂门，由于下不来车，一下栽倒在厂门口，同事们闻讯赶来，才把她送进了医院……

兰花赶到医院，看着妈妈柔弱的身躯，真不知道这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是怎么做到的。

她心疼地问妈妈：“怎么不知道留个联系方式呢？这下好，自己受罪不说，所有的费用都要自己来负担。”

妈妈说：“一个小孩儿，又急急忙忙去上学，我再耽误他，就该迟到了。”

兰花无语！

医生看着片子说：“股骨颈骨折，需要手术。病人骨折以后，骑车走了这么远的路，骨头的接口处，都磨平了，很可能会留下后遗症，从此成为瘸子。”

妈妈说：“大夫，求你了！可不能让我成瘸子啊，那太影响市容了，好端端的一个人，以后穿裙子一瘸一拐太难看了啊！怎么出门儿啊！”说着眼泪流了下来。

大夫说：“哎！真是童心未泯，先想着穿裙子难看！我们尽力而为吧。”

妈妈需要手术。现代医疗技术真是日新月异，不需要切开病人的腿，在银屏上观察，就可以给病人在骨头上打眼儿、穿螺丝，拧螺母，一套活下来，妈妈的腿就是一条大铁棍，所有的操作，完全是像在装机械零件……

不同的是，钻头是穿过大腿的内侧肌肉，打在骨头上的，肉和钻头亲密接触，钻头在妈妈大腿的肌肉中旋转，再把骨头穿透，从大腿的另一侧穿出，然后一根钢钉通过内侧肌肉、骨头、外侧肌肉穿出去，螺母直接拧在大腿的外侧。听着骨头噼里啪啦得吱吱作响，真是撕心裂肺。妈妈疼得头上、脸上都是汗珠，牙齿咬得咯咯响，但是她始终没吭一声。

术后，兰花问妈妈：“你咋不叫呢，多疼啊！都要吓死我了！那是肉啊，就这么在肉里头转，想着都不寒而栗。”

妈妈说：“叫有啥用？也不解疼，更让人烦！把医生叫烦了，手一哆嗦，我那腿就彻底完蛋了！我真的怕我瘸了啊！”

“哎呦喂！我的妈妈呀！头脑真清醒啊！还顾得上那些！”

兰花又无语！

妈妈的手术很成功，剩下就是回家养着、锻炼、慢慢恢复了！

80年代，家里还没有电风扇，躺在床上连翻身都翻不了，在炎热的夏天是一件很难受的事。而且还得拄着双拐练习走路。坐着还一身汗，走起路来更是一身汗了。每次看着妈妈大汗淋漓地拄着双拐练习走路，兰花都为妈妈捏着一把汗，生怕她没拄好拐，摔在地上。

可是妈妈每次都说：“我不怕热，热点怕啥，只要以后腿不瘸我啥都不怕！”

兰花看着可爱的妈妈，又是无语！

哥哥下乡，不在家。因为这，兰花和妹妹准备轮番请假，在家照顾妈妈，等慢慢恢复一点，再去上班。妈妈却说：“你们上班去吧，把水和尿盆都放我眼前，我自己能行。中午回家一趟就可以了。”

兰花没有想到，平时事事儿的妈妈，到关键时刻，还真有股倔劲儿。暗暗心生敬意。

兰花的妈妈是北师大毕业的大学生。高中在现在的新华中学，过去叫“中西女中”就读。她长到十九岁上大学以前，还是姥姥给梳辫子。妥妥的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大小姐。

嫁给兰花的父亲以后，有了孩子，就把兰花的奶奶从上海接了过来，兰花从小和奶奶长大。所以妈妈没有受过又上班、又带孩子的苦。大小姐的脾气没有因为孩子改过来。兰花有个表舅从小在姥姥家长大，他每次到家里来，都说：“真没想到，表姐还能是三个孩子的妈妈！真不可思议！”

三个月过去了。妈妈的腿逐渐好转，可以扔掉拐杖，自己练习走路了……

妈妈是个急脾气的人，稍微有点事，她就不开心，可是一会就过去，所以孩子们和兰花的父亲平时都不和她计较。她总是随心所欲地发脾气，随时随地把东西重重地往桌上放，每当这个时候，一家人都是把手指头往嘴唇上一放，互相示意，闭嘴！她呢？不到一根烟的功夫也就过去了。

哥哥结婚以后，妈妈和哥哥、嫂子住在一起，嫂子温柔贤惠，妈妈虽然爱发脾气，可是对孙子爱护有加，格外上心。教他背诵古诗词，学习各种课外知识。三十多年婆媳相处的居然很和睦。从来没红过脸。一家人和睦相处，相安无事……

像孩子一样的妈妈，到了晚年，更让兰花刮目相看。83岁那年，妈妈把兰花叫到跟前说：“给你一个惊喜，听了，别惊到你啊！”

然后，她拿出白居易的616个字的《琵琶行》和840个字的《长恨歌》问兰花说：“你喜欢这两首诗吗？”

说真话，兰花只是知道这两首诗，对内容并不是十分了解。就说：“知道，但是不是很熟悉。”

妈妈说：“那我就给你讲讲吧！”

说完，她从《琵琶行》的创作背景，到白居易怎样怀才不遇，心灰意冷等等，又是怎样遇到弹琵琶的歌女，如此这般，娓娓道来！“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湿杉。”

又讲了白居易《长恨歌》这个“恨”字不是怨恨，而是“遗恨”，对唐玄宗和贵妃的主要态度，是同情他，是为李杨两人的爱情不得善终感到抱恨无穷。白居易把这首诗题做《长恨歌》，就是永久的遗恨，表明了他在主观上最想表现的是爱情主题……

然后她深情地、完整地、一字不差地背诵了这两首悲苦的长诗。背诵后，掩面哭泣，泪流满面……兰花简直是目瞪口呆！80多岁高龄的妈妈，竟然有这么好的记忆力，她真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平时爱耍小孩子脾气的妈妈。

兰花感动涕零！妈妈今年83岁了。她今天才明白，她平时看到的那个单纯幼稚、爱发脾气、永远也长不大的妈妈，原来有这么深的文学底蕴，有这么丰富的内心世界！

她感到，她活了快60岁了，对这个生她、养她，表面孩子气的妈妈，太不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