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新千年的前夕,外面的天还是那样的冷。
公司会议室里热浪袭人,几张临时拼搭的桌面上,随着几十只推杯换盏的手在挥舞,已是狼藉一片。员工们肆无忌惮地呼和着笑嚷着喧闹着,年轻人更是按捺不住积蓄已久的热能,在迷幻光影憾颤舞曲的诱导下,他们各自扭动起身体,机械地蹦着正在流行起来的迪斯科,笨拙而忘我……
后面不知是谁点的,一曲轻柔委婉的旋律从音箱中飘逸而出,欢快跳跃的长笛伴着悠扬的弦乐,压住了现场的躁动,逐步加强的交响声浪在会议厅中散开:“碧草青青花盛开,彩蝶双双久徘徊,千古传颂深深爱,山伯永恋祝英台……”,人们开始静下来聆听这天籁之音……
“啪!”一声清脆的破碎声,把人们的目光齐聚在中间的圆桌前,公司的一把手李雅,面色苍白,呆滞地望着已摔碎的酒杯,额头渗出了汗珠。
“经理!经理怎么了?”
“赶紧送李经理去办公室,躺下休息!”
……
安慰的人群散去了,四周一片寂静,只有一盏壁灯,发出淡淡的蓝色的光。
蜷在沙发上鸭绒被里的李雅,紧闭着双眼,“历来被人称誉的深沉不乱的自己,怎么被意外的刺激失态了?……”吃过药后前心区的疼痛缓解了些,脑海中又一次涌现出一幕幕驱赶不去的画面,那样的深刻清晰,又冒出来顽固地缠绕着绞动着他那饱经沧桑的心……
二
整整三十年了。
李雅,一个来自南方N市的高二学生,怀着虔诚,带着激情,融入了这块广袤荒芜的黑土地。都说是人如其名,单从名字上看,似乎带着江浙一带的秀气,要从相貌上看,却与“文雅”一词很难匹配:浓眉大眼,一副国字脸,面部开始有了浅浅的髭须,显出了络腮胡的雏形。一米七八的身材,比起他的同伴们高出了半头,像个山东汉子。说话时略有语迟,神情中,青涩里透出一丝沉稳。到这里三个月后,李雅便从机耕队抽调到了分场学校任教,没过半年就提升为教务主任,这让一起来的同伴们好一阵嫉妒。这除了他知识面广基本功扎实外,“革干子弟”的金色标签起了决定性作用。
那年最后一天的夜晚。
东北的冬月,外面的天冷得嘶嘶哈哈的。鹅毛大雪已经下了两天,房前屋后积了厚厚的一层。
一排黑色土坯房,是农场专为下乡知青盖的,简陋,苍凉。大部分房间都上了锁,只有最靠东的一间,屋顶的烟囱里还见有烟尘冒出。雪地上有一行脚印延伸到屋前,一个黑影在门口听着什么。
烧着火炕,屋里的温度还不算太低,可周围的冷肃空旷,还是使人不寒而栗。
李雅独自盘腿坐在小桌前,从头到脚用棉被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脸的一小部分。在这个空隙中,一曲轻缓的口琴曲流出,音量压得很低,却也清晰,如诉如泣。
桌上只有一支油灯亮着,火苗在空气中微动。
也许是过于投入,有人推门闯入都没有惊动李雅,直到来人使劲跺脚抖雪,才让他如梦初醒。
“好你个李大学问,自己躲在被子里,偷听黄色小调!”尽管很低沉,声音却很严厉。
“这哪是黄色的,是……”李雅在试图解释。
“软绵绵的,肯定是封资修的!阶级斗争这么严峻,专案组正找典型呢,你偏往枪口上撞啊!”来人往前走了几步,语调已不那么严肃了。
李雅把头上的棉被撩开,苦笑着:“该探家的探家了,想调离的都回城了,剩下的去了林区,谁还有闲心来听我呀!”
“我在门口听半天了,换了别人早给你检举了,你还嫌自己麻烦少啊?!”说完“噗嗤”一笑,摘掉围脖脱下头上的帽子,原来是个青春靓丽的少女。其实,从她刚一说话,李雅心里就踏实了一多半。她也是知青,是本省B市的,叫郑秋兰,比自己小两岁。相处近一年来,李雅觉得秋兰人不错,长得好看,能吃苦,肯帮助人,尤其是对自己,他们的视线常常不经意地相遇,能觉察出她总是在偷偷地瞄自己,目光中充满异样的温情。
秋兰脱掉大衣,与李雅并排坐在了炕边。
“秋兰,今年你怎么没回家呀,你家离这也不过200多里啊?”
“我爸来信说,让我安心插队,与老乡们一起过革命节。其实我知道,家那边运动搞的很厉害,同学来信说,两派武斗了还打死人了呢,人心惶惶的!”
“唉,整天打来斗去的,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李雅推开被子,跳下了炕。
“我也觉得这个世界跟我想象的不一样,”秋兰似有忧虑,话锋一转,“不说这些了,隔墙有耳啊。明天就是元旦了,下午包的饺子,野菜狍子肉的,来,趁热吃吧。”说完,把一个棉套裹着的饭盒摆在了桌上。
看着李雅贪婪地吃着自己包的饺子,秋兰心中满是喜悦。在她眼里,李哥就是一个偶像:身材壮实,说话斯文。他是第一批来到这里的,刚开始干农活显得生疏,却不甘落后。日子艰苦,生活枯燥,没影响他坚持看书听音乐,还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有书卷气像个秀才,难怪他被推荐当了老师。
少女怀春是挡不住的,青春洋溢。秋兰来到这里后也招来不少的追求者,可是在她心里,唯一让她暗暗倾慕的就是这位坐在桌子那边的大男孩——李雅。
“李哥,刚才吓着你啦?其实我听着那个曲子好美呀,叫什么?”秋兰往前凑了凑。
“是我们家乡农民的越调改编的《梁祝》。”
“口琴真好听!你教教我怎么吹吧。”
“你听过《梁祝》吗?”
“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吗?小时候听妈妈说过,是个很浪漫的故事。”
“这个曲子不适合你,结局很悲的。”
“我不,我就要学这首,好听!好吗,李哥?”秋兰坐到了李雅身旁近似哀求地说。
李雅犹豫着,“嗯”了一声:“不会被人听了去吧?”
“刚才我看场部没人了,我把门插上了。嘿,我们躲在被窝里,把头蒙上,声音就传不出去啦。”说着,秋兰翻身上炕,立刻钻进李雅的被子里。
被子像土丘一样被拱起,蠕动着。
手和手的相碰,有了触电的感觉,李雅的手心开始冒出汗了。
黑暗中两个年轻人紧紧靠在一起。
“其实吹口琴很简单,Do Mi Sol是吹气,Re Fa La Si是吸气,只要熟悉乐谱就能奏出好听的乐曲,你听……”
音节从被子里传出,单纯,清澈……
“来,我试试……”
“你听,这像是什么声音?”
“像是小鸟叫,好温暖啊!”
……
“贼美呀……” 秋兰的身子往李雅身上靠了靠。
“这是梁祝的爱情主旋律。”李雅认真地说。
“爱……爱情?是不是很流氓?”她天真地问。
“爱,是最伟大的!没有爱,这个世界就死了!”他深沉地答。
“嗯,说的真好!”
“你听,这是‘草桥结拜’……下面这段就是‘十八相送,长亭惜别’……”
“好缠绵呀……”秋兰把头靠在了李哥的肩头。
“梁祝怀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分别了,没想到祝英台一到家……”李雅停了下来。
“怎么不吹了,是不是后面的曲调很悲惨?”秋兰偎在他的身边。
“他悲惨,我也很悲惨,捂得我都快喘不上气了!”片刻,两人同时掀开了被子,头上的热气遇到清凉,蒸发着弥漫的雾汽,像两个刚出屉的包子。
李雅大口喘着粗气,直愣愣的盯着秋兰,想笑却没笑出来,脸上淌下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秋兰也是脸色绯红。她眯起双眼,嘴唇在李雅的脸庞寻索,在他的嘴角停下,轻轻地印了上去:“李哥,九妹等着你呢……”
冲动忘记了呼吸,屏蔽了思考,唯一能感知的是那欲穿破胸膛的血脉的搏动,李雅猛的侧身,把秋兰紧紧抱在怀里,像磁铁一样……
三
少年的初恋,充满着甜蜜,焕发出控制不住的活力。宿舍里,时常飞出欢快的笑声,土坡上,口琴声飘荡,有时激越有时缠绵。是音乐升华了他们的情感,也或多或少地稀释了农耕生活中重复单调的枯燥和乏味。
在接触中,她知道了他的父母:父亲是老八路,脾气耿直,特别容易得罪人,进城后停妻再娶,他跟了父亲,姐姐跟了母亲。生母在老家务农,他的名字就是妈妈给起的,原意是希望儿子将来能文气些,少些暴躁。
他了解了她的家庭:老爹是纯正的老工人,母亲是一名小学教师,一个哥哥一个妹妹。
虽然他们尽可能地想避开他人的目光,但出双入对的身影却在不经意地刺激着那群单身汉的荷尔蒙分泌,分场的巴主任更是看在眼里,酸在心里。
不知是遭到谁的诅咒,一系列的灾难骤然降临到这对年轻人的身上。
一纸电报从N市传到场部,李雅的档案里出身一栏改成了“走资派”,人也从教师名单中剔除,发回到了农业连。霎时间,场部巴主任的脸色变得冷凝起来,同伴们的目光也由羡慕立刻变成了讥讽。从那时起,李雅变了,变得不可理喻了:大部分时间冷漠不语,听不到他最擅长的口琴声了,开始了抽烟,学生交的作业纸卷着关东大烟叶,闻着都呛人。嗜好上了喝酒,大口地灌着那苦涩浓烈的液,几次醉倒后,眼睛里全都充盈着腥味的红。还无故地找茬吵架,一言不合就动起了手脚。学会了讲粗话,往日的同伴们都远远地躲着他,都连巴主任见到都避他三分。见到秋兰时也是低头走过,如同陌生人。
一个夜晚,宿舍门前的小路上,酒后踉跄的李雅突然被人用围脖罩在了脑袋上,窜出的几个蒙面人对他一顿拳打脚踢,李雅在挣扎中听到了一个公鸭嗓:“妈的,削他,让他断子绝孙!”随着下体的剧痛,李雅本能地蜷起了身子,在苦痛中昏了过去。
醒来时,自己正躺在宿舍的土炕上,秋兰小心翼翼地用毛巾擦拭着他嘴角上的血迹。李雅挣扎着想坐起来,不料,下体的疼痛使他难以起身。棉裤已被脱下,秋兰投了一把毛巾,想敷在他的大腿间。
李雅死命地拽着自己的内裤,喊叫着:“不!不能!!”
“躺着,别动!”秋兰厉声道。
“你……你……”李雅窘迫地闭上了眼,喃喃地,“你……你像我妈妈!”
四
分场公布了这年冬天去林区的名单,要去三个月,分三个批次,一批三人。不出所料,第一批赫然写着:李雅,第二批里有郑秋兰。
林区距场部五十多里地,到那里主要是伐木,一是供国家调配,二是解决农场的烧火柴薪问题。地处高寒,工作危险,生活苦累,以往都是以农场里的劳改人员为主力,因战备这里的劳改犯都迁走了,那么送一些有不良倾向的少数知青去林区,就成了加强改造的一种方式了,多少带有一些惩戒意味。谁去都由巴主任决定,郑秋兰是自己要求去的。
“别人躲都躲不开,你怎么还自告奋勇啊?”临行前李雅问秋兰。
“怕你到那边还打架。”
李雅无语。和别人可以耍蛮,唯独面对秋兰时,他却怎么也装不出来,特怂。
“李哥,我信你的,你还能调整过来的,我和你在一起,舒心。”
“我拖累你了!”
“什么拖累不拖累的,别再说这话了,”秋兰笑着拉着他的手,“口琴先放我这,我再练练,下礼拜就去找你,到时我就能吹整段的了。”
一个礼拜后,郑秋兰没到。
李雅问前来赶车送人的人:“郑秋兰怎么没来?”
“她呀,调到场部当文书了。”
李雅一把抓住来人的衣领:“这事当真?!”
“跟我们可没关系呀,是老巴临时决定的。”
李雅顿时火冒三丈,搡的车把式一个趔趄:“带我回场部!”
车把式老实巴交的,未敢应声。
分场革委会的老巴,是铁道兵缩减后转到农场的。据当地人讲,按资历来说可是不差,虽说是个解放战士,可后来参加了辽沈战役和抗美援朝,也有些功绩,按说他应该在更高的位置,可他有个最大的毛病就是“好色”,看上眼的女人就绝不放过,还睡了他的亲嫂子,就是这个原因受了处分,降级下放到了农场分场。可他恶习难改,以前他骚扰女劳改犯,是因为他的权力有靠山,总场领导基本上都曾是他的下级。知青来到后,他更是近水楼台如鱼得水,但凡有些姿色的女孩子,他都聚拢在身边,以培养“革命的好苗子”为名,安排在财会、保管等较清闲但不离他视线的岗位,特别是文书,差不多两三个月就换一个,大多也都难逃他的魔掌。分场的人膈应他,可惧其淫威,敢怒不敢言。
回到农场,李雅拦住一个与秋兰同宿舍的女生:“郑秋兰在哪儿?”
“秋兰姐前天哭着从场部跑了回来,没来及收拾什么,就去买了火车票,当天就回老家去了。”
李雅匆匆回到宿舍,换了身衣服,直奔场部。
老巴正在办公室喝茶,猛地看到一个人闯了进来,一愣:“你,你怎么跑了回来?”
“你把她怎么了!”李雅质问道。
“谁?”
“郑秋兰去哪儿了!”李雅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老巴沉了一下:“哦,她现在可是我的文书了。”
“你不能……”
“我不能?老子看上的谁敢说不能,这关你屁事?”
“她,她是我对象!”李雅喊了出来。
老巴冷笑了一声:“哼哼,你对象?王八羔子,你个狗崽子也配玩女人?!来人,把他给我轰出去!”
李雅怒不可遏,“我操你妈!”猛地往前一扑,照着老巴的肋部就是狠狠的两拳,可以听到骨头脆裂的声音。
随声进来的人忙把李雅按住,反架起两支胳膊。李雅仍骂声不断。
老巴躺在了地上,喘着粗气,一手捂着胸,一手哆哆嗦嗦地指着:“他,他谋害革命干部……阶级报复,把他绑了,送总场,判了他!”
李雅被绑在了分场卡车的车帮上,由两个基干民兵押着,连夜赶往总场。
半途,李雅从裤子里摸出一把小锉,借着卡车颠簸的晃动,悄悄锉开了绳索,趁看守不备纵身翻下车帮,就地打了几个滚儿,紧跑了几步,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他本打算想到秋兰的老家B市去问个究竟,又一想,自己已是有案在身,此去岂不沾包于她!于是改变路线,转头向南。一路上,他强扒货车,沿路乞讨,餐风露宿,半个月后,李雅回到了自己母亲的老家——N市郊区。
五
蛰伏常使人消沉。
自己也曾是个理想爆满的热血青年,为什么却被现实碰的头破血流伤痕累累?从小就接受着要做个好人的教育,为什么做好人的路这么艰难?每天高唱的光明生活,为什么偏偏到了不少的阴暗?所向往的美好爱情,为什么会充斥着曲折和背叛?郑秋兰受到侮辱,为什么不来求助,莫非她……
剪不断理还乱,李雅一度颓唐……
他问过妈妈,为什么没随爸爸进城而是选择了离婚。
妈妈平静地说:“以前啊,家里日子苦,你阿爸总想出去闯,我也只能依着他,他在外面带兵打仗,我呢在家侍奉公婆,也是应当则分的。他打胜了,进城当官了,那也是组织上批准的,我大字不识一个,再哭再闹有啥意思。你外婆以前就说过,这谁跟谁那都是安排好了的,抢不走也拉不下。过生活哪有不难的呀,只要活着就有盼头。这不,当年儿子没给我,可如今小鬼头还不是又回到了我身边。头年下,你阿爸给关了起来,接到信后,我寻思着去看看他,终究是你阿爸呀。他见了我就哭,那个伤心呐,看来在那边过的也是不太顺当,看吧,要是出来后想回家就回,这不又是一家子了嘛。”
妈妈的豁达给了李雅些许的安慰,索性什么都不想了,什么理想啊爱情啊,都显得虚无,活下来才是首要的。
妈妈在村子里辈分大,人缘也好,很受乡亲们的敬重,李雅在这里跟随着社员们一起下田劳作,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和东北不一样,这里的土地连片的不多,大多是水田,人们干活还是以人力加畜力为主,比较传统。有限的农机具简陋,使用率不高,残损率却不低,队里买来新农具,社员们看不懂说明书,不知道怎样去维护,稍有故障大多是往大队部的院子一丢,等上面派技术人员来修理。一个技术员要管几个大队的农机具,根本跑不过来,再加上都忙于搞运动,长时期无人顾及,以至于大院子里堆满了破旧的机器,有的都生锈腐蚀甚至报废了。
李雅看着心焦,他是城里的高中生,学过一般的物理课,上学时也做过相应的实验,他自己对机械也有兴趣,所以农闲时他就来到队部大院,对照说明书,用自己的工具在那捣鼓,居然让大部分伤病农具起死回生了。
有年夏天,持续干旱,田里没水要用水泵从河里汲水。正较劲的时候,电机冒烟趴窝了,机器滚烫,可把队长急坏了,技术员来不了,往县里送,这一来一去就得三四天,农时不能误啊!队长急忙把李雅找来,就像孕妇盼来了接生婆。李雅看了看,摸了摸,初步判定是线包过载故障,打开一看,果然是短路造成的局部烧毁。他找来一个报废的电机,卸下旧线包重新绕制,改变了线圈匝比,调整了输出功率,还加了一个过载保护装置,忙了一个通宵,第二天一早,水泵又欢快地转动起来。队长心中大喜,心想,这个年轻后生是干这行的料!当即决定,大队成立农机组,小李当组长!
一晃十年。
这十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对李雅来说,父亲平反了,官复原职了,自己的户口也落实了,不用隐姓埋名了,可以自由呼吸了。他没有回到父亲那,而是继续留在了母亲的身边。
这期间,有不少热心的人登门保媒,好几个女子看上了这个有出息的年轻人,主动来见,但都被李雅一一谢绝了。妈妈明白,儿子心里还有一道没迈过去的坎儿。
六
又一个十年过去了。
李雅还是在干农机具,但早已不是队里的农机组了,从镇里的农机站,到县里的农机公司,再到地区的农业机械有限公司,他的队伍越来越大,业务也不只是对农具的修修补补了,而是进行了大幅度的改革和创新,开发出整地、深松、播种、移栽、除草、收割、脱粒等一系列产品,创建了品牌,打出了知名度,“农兴机具”叫响了,成为Z省的一张光鲜的名片。
李雅接受了函授学习,整天看图纸,查资料,搞试验,做市场,越发忙碌了。人们发现,遇到难题时,很少见他急躁,沉默几时后,总会爆出一个炸雷般的新设想,所以对于他个人生活的没动静,人们也就不再游说规劝了,说不定哪天就会有奇迹出现,人们信他。
这天,李雅收到了一封来自东北H市的邀请函,是一个招商引资的洽谈会,点名邀请农兴公司的负责人出席,并特意说明可带家属,吃住全包。通常,这样的会议都会派一个副手去,李雅思忖片刻,决定亲往,毕竟那里是自己的第二故乡。
去的时候是李雅一个人上的汽车,当飞机在H市降落后,李雅身边多了一个青春靓丽的女孩,她叫林芳。
会务派车把二人接到了省会城市最高档的酒店。宣介会上,主办方阐述了会议的宗旨,国际国内中央地方等一大堆的前置装饰语,说白了就是想召集全国有影响力的企业来这里投资办实业。主持人是个东北人,与李雅年龄相仿,看着有些面熟,记不清在哪里见过。一张嘴讲话,李雅知道了,公鸭的嗓音没变。
宴会厅里,主宾间频频敬酒,轮到李雅这一席时,公鸭嗓说话的舌头已经有些不利索了,其实他已偷偷地瞄了李雅好几眼了。来到李雅面前,他故意地端详了一会儿,拍了拍脑门恍然大悟似的:“你,李……?!李大学问?哎呀,瞧我这眼神儿,老朋友啦,幸会幸会!没想到啊,几十年过去了,咱们又见面了!看到名单,我就琢磨着,也许是个巧合,这他妈也太巧啦,真没想到农兴这个大品牌是你老兄掌控着,这可是我的福分啊!来满上满上,老弟先敬你三杯!”说罢扬脖而尽。
李雅掩饰住鄙视,控制着自己。
公鸭嗓让服务员搬过一把椅子凑在了李雅身旁:“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呐,转了半天,人又转回来了。变化不小呀,农场你还记得吧,老巴,那个色鬼老巴,完喽完喽,霍霍了十几个女知青,赶上严打,给办了!罪有应得,罪有应得啊!小脑袋享福,大脑袋赔进去喽!(意识到有女眷)那都是过去的事啦,不说了,不说了!哟,嫂夫人真是又年轻又漂亮,得罪得罪!李哥好福气呀!”
“这是我的妻妹。”李雅说到。
“姐姐的孩子小,不便出门,是我陪姐夫来的。”林芳客气地说。
“姐夫?小姨子?哈哈哈哈,好,好!我敬小姨一杯!”笑声有些猥琐,随后转身招呼随从,“张主任,来,这可是我的老战友,再安排一个好房间!”
张主任过来与公鸭嗓耳语了一番。
“哎呀,这些天省里市里的会太多,客房都满茬了,调整也来不及了。不过,那是个里外套间,条件还可以,要不……两位先就和就和?”公鸭嗓一副为难的样子。
“好说好说。”李雅不卑不亢。
“李哥呀,不是兄弟我吹,这些年咱混的也不算赖,这个招商会,我包的,说点什么还管点事。五天的会,不着急,大事咱往后放,擎好儿吧,咱爷们儿又能在一块儿发大财啦!今儿晚上办了个舞会,李哥要是有兴致就来凑个热闹,要是累了呢,就早些歇着。明天上午没安排,你们就尽可量地睡,没人管!(又笑了笑)下午我带你们到开眼地儿转转,这个地盘儿,奶奶的,吃喝玩乐咱爷们儿说了算!”公鸭嗓喋喋不休地在李雅耳边叨叨着。
忽然李雅站起身来,向四周张望着,他觉得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一晃而过,他追了出来。
十分钟后,李雅回来对公鸭嗓说:“对不起,让你费心了。我先带她回房间,你先忙。”
林芳随李雅到了指定的房间。
“你先洗个澡,休息一下。我出去一趟,一个小时后回来,锁好门!”不由分说,李雅推开门走出了客房。
一个多小时后,李雅回来了,进屋后把房门锁死。
“小林啊,这是你的返程机票,两个小时后起飞,你准备一下。”
“那你……”林芳迟疑地望着李雅。
“这里虽有投资价值,但营商环境还不完善,需要慎重!”
“可我……”林芳支吾着。
李雅笑了笑:“按约定,你的任务完成的不错,这是给你的酬金。”说着从衣袋掏出一个信封。
“不行不行……”林芳后退着。
李雅坚定地说:“你们农学院的大学生也不容易,就算是社会实践勤工俭学吧。农业振兴是个大趋势,一路上听你讲话,理念很新,我也受到启发。你们在学校学好了本领,毕业后欢迎来我们公司,一定会大有作为的!”
林芳:“不好意思问一句,你为什么要假装已经成家了呢?”
李雅沉思了一下:“你舅舅陈教授也是我的恩师,他也常到我们公司指导工作,他应该是了解我的。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心事,有些事会缠绕你一辈子,解释不清的,我也想解脱出来,只是还没有找到解决的办法。”
“嗯,那你现在怎么办?”林芳问道。
“别管我,我自有安排的。”
林芳走后三个小时,李雅坐上了开往B市的火车,给公鸭嗓来了个不辞而别。
七
第一次来B市,人生地不熟。
印象中记起秋兰的爸爸是在一个化肥厂工作。李雅找到了市工业局才知道当地有三个化肥厂,早已合并转产改制了,找个人如同大海捞针。后来在他的恳求下,从工业局的档案里发现了相关记录:郑怀德,1963年市级劳模,病故于1970年。有一条家庭地址栏,李雅记了下来。
城市改造,原住址已不复存在,在当地派出所民警的协助下,终于查到郑秋兰大哥的新住址。
秋兰的嫂子接待了他。
……
当年郑秋兰急匆匆地离开了农场,是她突然接到了家里的加急电报,她的父亲被扣上“假劳模”的帽子,在一次批斗会上被人从三尺高的台上推了下来,造成了腰椎断裂,送到医院抢救,这才紧急召回了秋兰。
老郑虽然活了过来,但下肢完全瘫痪了,需要有人来照料,不得已把秋兰留了下来。老郑有个徒弟小高,跟秋兰的哥哥是同学,师傅住院期间,他跑前跑后的也是出了不少力。
几个月过去了,老郑的病情未见好转,反而是每况愈下,又勾起了老哮喘,完全不能自理了。他意识到自己已是时日不多,便把老伴、儿子、女儿和小高叫到了身边安排后事。他抬了抬颤微微的手,指着秋兰说:“我就是对你不放心……小高是我带起来的,对咱家也有……有恩,我把你许给……他,也算是了了我的心事”。全家人都点了头,唯独秋兰低头不语。
几天后,老郑离开了人世。按照当时的政策,郑秋兰顶替父亲,进了化肥厂做了一名普通的工人。
父亲去世后,小高来家跑的更勤了,可是秋兰对他却总是爱搭不理的,有时还故意冷落,关进屋里自己吹口琴,弄的小高很是无趣。
过了百日,高家来提亲,秋兰避而不见。
妈妈着急,不思茶食;哥哥生气,摔盆砸碗;嫂子埋怨,冷言相向。郑秋兰失踪了。
五天后,秋兰回来了,人瘦了一圈,扎进屋子里哭了一夜。第二天一早,秋兰对妈妈说,想通了,答应这门亲,但有个条件,就是先为老爹守孝一年,然后再说。哥哥说,一年可以,但先把证领了。
郑秋兰没说话,算是默许了。
没想到半年后,小高出了事。
自从师傅没了,小高就摆脱了束缚,沾染上一些恶习。厂里的生产处于半停滞状态,每天到厂里吊儿郎当的瞎混,抽烟喝酒打扑克,还赌钱。百无聊赖之际,参加了社会上的一个造反派组织,说是干革命,实际上就是打砸抢,有了刺激,越发地不可收拾了,后来参与了一起特大强奸案,被捕入监。
高家人说这都是郑秋兰带来的晦气。
郑家人也觉得脸上无光,认为跟秋兰的不近人情有关联。
郑秋兰毅然退掉了婚约,办理了离婚。
没多久,身体衰弱的母亲去世了。从那以后,她与家人疏远了,搬进了厂里的单身宿舍。
多少年过去了,没听说她再婚成家,依然是孑身一人。
再后来厂子倒闭了,职工都下岗了。究竟秋兰去了哪里,现在怎么样,哥嫂也说不清了。
……
李雅听到了这些,消除了一些多年来的误解,也增加了更多的担忧。无奈,给嫂子留下了通讯地址,返回了公司。
八
说来也怪,自从那次公司聚会酒后失态以后,李雅的内心焦虑平复了许多,秋兰的形象在梦中出现的频率明显的少了下来,显显的成了隐隐的。
又近年底,公司的年度财报显示,业务迈上了新台阶,市场拓宽了,李雅开始擘画向集团化发展的蓝图。
林芳敲门走了进来,递给了李雅一个邮递包裹。她现在已是农兴集团的总裁助理了。
见发件地址是H省B市,李雅急忙打开了邮件,是一个包装很好的老式盒式录音带,还有一封信。
“小李同志好!
我是秋兰的嫂子,还记得吧?我们刚刚从墓地回来,再过几天就是秋兰的周年祭日了!她生前跟我说,不要告知与你,我之所以现在跟你说,是希望你以后不要再牵挂她了,她离去的很安详!
小姑是去年诊断出胰腺癌的,她通知了我们,在她生命的最后三个月,我们朝夕相处,她向我倾诉了内心,也告诉了你们曾经的那一段苦情。过去我们不了解,不理解,误会了她多年,想来就非常内疚。
她很重情,凡是对她有恩的人,她都以各种方式给与回报。父亲住院时,她一个月没离开病床。母亲抢救时急需输血,她毫不犹豫地挽起了袖子,自己的血又回馈给了妈妈。小高出事了,她用自己的嫁妆钱,买了一部轮椅车,给了小高半身不遂的爸爸。这些年,她外出打工,做零活当保姆看小孩儿,积攒的钱除了给自己看病,连同下岗买断的钱都留给了我们……
她又很痴情,她说了,女人最大的资本是纯真,最甜美的是付出,最值得品味的是等待!爱了,就没打算要收回去!
她有她自己的原则,她尊重父母,但她抵制包办,她说,捆绑起来的婚姻是对人生的亵渎,而人生只有一次!她和小高有过婚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她和你有过相亲相爱的经历,却始终没有越过底线,在这点上,我们佩服小姑,也对小李你有了敬重!
小姑晚期,曾托我为她录下了几句话,没说留给谁,但我知道,她是希望你能听到。她说了,该还的都还了,只把那个旧口琴做了自己的陪葬!
斯人已去,天道不公,释怀过往,下世再缘。
别再纠结自己,这是她也是我们对你的期待!保重!
秋兰的兄嫂
信没读完,已是双眼模糊。李雅把林芳叫了回来,对公司的事务做了简单的安排。
白色的桑塔纳,箭一般驶离了N市。
九
车载录音机里传出了久违了的声音,一路上反复播放:
“终于有了一次和他单独相处的机会,不知怎么的,见了他,我本能地意识到,他就是我的白马王子……”
“口琴吹的真好,舒缓,流畅,令人陶醉!他是认真的,神情让我动情……”
“我亲了他一下,情不自禁了……”
“他和我相好了!他是那样的冲动,又是那样的克制,看他的憨样,我好得意……”
“我说咱俩有缘,你看,一个梁,一个祝,就是LZ,你姓李,我姓郑,也是LZ,他说巧了……”
“他懂得好多,在他面前我就像一个茫然无知的小学生……”
“他跟我说了他的家,原来他也有苦楚……”
“喜悦装不出来,姐妹们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流露出嫉妒,哼,就是要她们看看,羡慕死她们……”
“老巴看我眼神有点怪,哼,咱可是名花有主了,看谁还敢欺负我……”
“出身怎么说变就变啊?可他还是他,并没有变……”
“他也变了,他不理我了,精神要垮,真担心他会出什么事……”
“怕什么来什么,下手真狠,心痛……”
“幸好无大碍,否则……”
“落井下石是老巴的风格。他去林区了我也要去!老巴说有我哭的时候!哼,哭也去……”
“送他走时,还好,没闹事。我留下了口琴……”
“真够损的,老巴拿出了任命书!都说他坏,倒要看看他能怎么样,拿到证据不信扳不倒他,大不了鱼死网破,谁怕谁!就是不知他会怎么想?……”
“这两天老巴没敢怎么样,我知道,狼总是要呲牙的!没想到家里来电报了,先离开虎口再说,只是来不及告诉他了……”
“到家后才知道,老爹伤的不轻,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妈身体不好,哥嫂也忙,我不能离开老爹,赶紧给他写信……”
“半个月过去了,一连发了五封信,石沉大海,我心慌……”
“老爹没留住,很难过!唯一想不通的是把我许给了小高,这么大的事没征得我的认可,这又不是封建社会!不服!……”
“我没吐口儿。高家催的紧,妈妈干着急,哥哥生闷气,他们谁懂得我的心呀!可他还没回信,分手时信誓旦旦,怎么现在不联系啦?我相信,他不会意断情绝的,会不会有了变化?不行,我要去那,当面问个清楚……”
“到了农场才知道出了惊天大事!我四下打探,有的说:押到总场转天就给办了,内部有通告的;有的说:车到半路就地了断了,这事老巴干得出来;还有人说,中途被一群人给劫走了,还都是女的。众说纷纭,生死未卜,搅得心里乱糟糟……”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想学祝英台,可连他的坟在哪都找不到啊……一个大活人就这么蒸发了,我六神无主了……”
“回到家我哭了一夜,我妥协了,愿老天原谅我……”
“其实我对小高并不反感,是我哥的同学,从小一起长起来的,对老爹也尽过心,当个哥哥我是愿意的,可成夫妻,我?我的心都给了他,我知道那里已经容不下别人了……”
“小高出事了,我也惋惜,与其长期不幸,莫若当机立断,让人们去说吧……”
“妈妈走完操劳的一生,撇下我们去天堂找老爹作伴去了。高家的怨恨,兄嫂的冷漠,邻居的白眼儿,这里的环境太压抑了,我受不了……”
“人不自绝,天不绝人。那些年,我想过死,没死成,硬挺着活了过来。我总梦见他,冥冥中,总觉得他还在,他会过来找我的……”
“十年前的一天,我听说省城要开个招商会,会有不少在这下过乡的知青回来创业,如果他还在,会回来吗?抱着一线希望,我偷偷地去了……”
“我该不是在做梦吧,我远远地看到他了!虽然几十年未见了,但那眉目,那神情,那语音,是他,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还是那么帅气!我轻轻地靠近,近些,再近些……他身边坐着一位女子,那一定是他的夫人吧,年轻,漂亮,好有气质……我不敢再近了,怕控制不了自己,转身跑进走廊里的卫生间,掩面而泣,很可能是哭出了声,以至于旁边的人过来安慰我……好一阵,我的心才渐渐平复下来。出来后,我看到了他俩的背影,我跟在他们后面,见他们双双闪进了客房。在门前我停顿了几秒钟,才继续往前走,走出了酒店……”
“我何尝不想扑向他!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我也有些理智了,社会在变,人也会变,缘分,可遇不可求,冒然去打扰,会造成尴尬,还是顺其自然吧!况且,见到他还在,还很好地活着,岂不是对我多年苦盼的最大的回报!虽然有些失落,还是默默地送去祝福,对他,对我,这也许是最好的结局……”
“几个月前,身体出现不适,起初是食欲不振,不想吃东西,心想,可能是消化不良,常有的事,没在意。后来出现腹部疼痛,有时痛起来一夜不得入睡,吃药也不管用。实在不行了才到医院检查,当天就安排住院了。大夫说要找家属,我就知道了情况可能不妙,这才托同事找到了嫂子……”
“哥哥坚持让我去做手术,我拒绝了!我知道来者不善,做不做结果都是一样的,还是让我保留一下最后的尊严吧!我估计,熬不到千禧年了。我交给嫂子一个存折,是我多年打工攒下的积蓄,留给哥嫂买房,了却我人生的最后一个心愿……”
“嫂子没想到我居然还有这么多的存款!我没告诉她,两年前我在城南交叉路口处盘下一间店铺,做了一个便民早点部,生意不大,效益还算可以……”
“嫂子和我说起,有一个南方来的李先生曾来家找过我!我惊呆了,他来了,他终于来找我了!我抑制不住大哭起来……”
“我和嫂子说出了一切!嫂子也哭了,说‘秋兰呀,你可真傻!’我承认自己是个傻女人,因为我从来就没想做个精女人,既然我是为情而生,何惧为情而死!人这辈子,能有一段刻骨难忘的感情,能遇到一个懂自己的人,值了!……”
“嫂子问我,要不要写信让他来见一面,有地址。我想了想,摇了摇头,不!……”
“我多渴望见到他呀,我多不愿意他见我呀!真见了又如何面对,能说些什么?多少年过去了,许多尘封的事都会被人忘记的,再过几年就会烟消云散,就跟没发生过一样了……”
“对呀,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会让他听口琴,让他知道我已经能熟练地吹《梁祝》了,真的……”
随后,口琴曲从车载录音机里飘出……
十
不知加了多少次油,不知更换了几个轮胎,经过几日奔波,白色桑塔纳终于驶进了B市。
在十字路口的显耀处,李雅见到了那间便民店,他凝视良久,店铺上方招牌写着四个字:LZ早点。
市区的道路不算很宽畅,有些路段还有些拥堵,开到墓地时已是近黄昏。陵园坐落在市郊的一块坡地上,衬着背后浓郁的密林,像是镶嵌在绿毯之中的一块蓝宝石,静谧而空灵。落日被一片乌云遮挡着,有些沉闷,陵园大门已经关闭。
李雅把车停在陵园对面一条小路上,他走出车门,站立在高坡,居高凝望着前面的陵园,这个角度可以俯瞰大部分园区。晚风吹拂起李雅的风衣。
车内的录音机已经换上了另一盘磁带,小提琴协奏曲《梁祝》从车门中溢出,飘向了墓地。
小提琴和大提琴交相奏起,像是两个人在一问一答,缠绵悱恻……
乌云越发的阴沉……
李雅侧目向车内望去,似乎看到了在车里还有一个“人”,只见“他”从副驾位上起身,从另一侧迈出车门,手里捧着一束鲜花。“他”和他像是一块模子里刻出来的,体形、相貌如出一辙,穿着同款的风衣。这个“他”全身如白纱构成,纹理清晰,质地通透,一个“透明人”。只见“他”神色肃穆,目视前方,向墓地走去,步子飘逸却果敢……
他在风中伫立不动,目送着“他”的前行……
音乐变成了独奏与齐奏的和鸣,散板与快板的交替,悲怆中透出激昂……
“他”的步子越迈越大,几乎就是小跑了,风衣振起,像是插上了翅膀……
天上乌云盖顶,隐隐传来雷声……
他远远地盯着“他”……
“他”跑到陵园高大的围墙前,没有停住脚步,纵身一跃,跨了过去……
音乐中锣鼓声轰然大作,管弦乐高亢齐鸣……
须臾,云开雾散,余晖透过桑榆,把陵园区镶了一道金边儿……
片刻,李雅返回到车里,把两侧的车窗全部打开,缓缓启动,驶向前方。
化蝶乐章从车窗中散播出来,轻柔,华彩,《梁祝》爱情的主旋律又一次飘荡在这片山野之中,融为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