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

一

兰心一进门就看见爸爸坐在沙发上抽烟，妈妈手里举着一个装着剩菜的盘子，正要往地上扔……碎盘子、碎碗片、残羹剩饭散落在地上。一股酒和剩菜交织在一起的味道，在烟雾缭绕中，不时向她扑面而来，呛得她赶紧屏住了呼吸。桌子微醉、盘子半酣、爸爸拧着眉头、妈妈喊得疯癫。桌上、地下一片狼藉……她用脚尖小心翼翼地踩着能下脚的地方，一颠一颠地进了屋。妈妈回自己房间去了。

奶奶从另一间屋走出来，看着满地的狼藉对儿子说：“大刚，你让你老娘多活几年吧！你这媳妇真不能要了，再这样下去，我们都没有好日子过。”

爸爸满脸沮丧说：“妈，您就忍忍吧！我也有苦衷啊！局里正在讨论我的升职问题，这时候闹离婚，会鸡飞蛋打的，我这么多年的努力就白费了。”

“你是上辈子欠她呀，还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啊？为什么这么忍气吞声？”

“妈，和她结婚那会，他爸爸是我的领导，这些年，要不是他爸爸，我们家的房子、兰心的工作能这么顺风顺水吗？你说，我要是把她得罪了，有我的好果子吃吗？”

“当再大的官，家里天天鸡飞狗跳，不得安宁，有啥用啊！你这是往死里整你妈啊！”奶奶愤愤地说。

爸爸皱着眉头，使劲地吸着烟，吞云吐雾，屋内的空气更加浑浊。

奶奶含着眼泪说：“你老娘活了快80岁的人了，真没见过这样的女人，这像个家吗？真作孽啊！这是哪辈子做了坏事啊，要这样惩罚我，真是有好日子没好过啊！”

在兰心的记忆里，这种场景经常出现，她总是被噩梦惊醒，总是听见爸爸妈妈在吵架。总是听见奶奶唉声叹气。

初秋的夜晚，一股寒气布满了全屋的每一个角落。外面下着小雨，更显得屋内阴气逼人。这个家从开始就缺少应有的温馨。

（二）

厨房里传来了叔叔做饭的声音，兰心很奇怪地问：“叔叔，你怎么自己在弄饭吃？我妈呢？”

叔叔看看兰心没有说话。一丝难过的表情从脸上掠过。

兰心说：“我来吧叔叔。”

叔叔眼睛里含着泪花说：“谢谢你，我自己来吧，等孩子出了满月，我们就赶紧回去，在这太给你们添麻烦了。”

兰心说：“瞧您说的，一家人怎么说开两家话了？”

叔叔没再说话。

前几天叔叔来信，说婶婶快临产了，要到天津来生产，爸爸和妈妈商量后，把婶婶接到了天津。

兰心的叔叔比父亲小十二岁，大规模上山下乡运动还没兴起时，他就作为支边青年到了鸟不拉屎的地方去开荒，和他一同去的人，跑回来无数，叔叔却在那一直坚持。还是在叔叔17岁时，就在老家定了娃娃亲，于是支边时，叔叔和婶婶就成了亲。婶婶有文化，就把她调到和叔叔不在一个城市的X总部。

由于当时环境艰苦，两人又长期两地分居，婶婶一直没有生育。17年后，突然说婶婶怀孕了，一家人真是高兴极了，尤其是奶奶真是喜出望外，奶奶对婶婶也确实偏爱有加，因为婶婶脾气好，总是笑呵呵的。又觉得叔叔夫妻俩在偏远的大西北不容易。听说婶婶到天津来生产，更是高兴得不得了，盼着婶婶能给她生个大孙子。

但是，自从叔叔婶婶来，厨房里会经常噼里啪啦地响起锅碗瓢盆交响曲。然后就是婆媳之间的争吵。奶奶忍不住地说：“动不动就摔东西，还是个读过书的人，一点教养都没有。老张家上辈子缺了德，娶了你这个不懂人事的媳妇，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运呦！”

这一说不要紧，妈妈气急败坏！拿起一只盘子“啪！”地一声飞到了地下。然后，气呼呼地说：“偏心也没有这么偏心的，我坐月子时候，也没看见你这么精心伺候啊！”

奶奶瞪着她说：“这也生气吗？他们这么多年没孩子，两口子在外面多不容易啊，这么大岁数生孩子，精心伺候照料不应该吗？”

叔叔说：“嫂子，给你添麻烦了，我们一出满月就赶紧走。”

妈妈没好气地对叔叔说：“守着的总是不如远来香，我在跟前，一辈子落不着好，你们都是好人！”

叔叔一脸无奈，她没想到，看着文质彬彬的嫂子竟会这样无事生非，无理取闹！

（三）

夏日的中午，骄阳似火。兰心突然接到电话，说妈妈被一个骑车的高中生撞倒在上班的路上，左腿骨折。她竟然没有留那个学生任何联系方式，就让学生走了。然后她拖着骨折的腿，愣是又骑了7、8公里的路。进了厂门，由于下不来车，一下栽倒在厂门口，同事们闻讯赶来，才把她送进了医院……

兰心急忙赶到医院，看着妈妈柔弱的身躯，真不知道这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是怎样咬着牙还骑了这么远的路的。

她问妈妈：“您和自己家人整天摔盘子砸碗的，怎么让人撞了，不知道留个联系方式呢？问问他是哪个学校的，叫啥名字啊！这下好，自己受罪不说，万一以后有啥事，所有的费用都要自己来负担。傻不傻呀！”

妈妈说：“一个小孩儿，又急急忙忙去上学，我再耽误他，就该迟到了。”

“您这会倒真是佛心，自己都这样了，还怕人家迟到！”兰心无语！

医生看着片子说：“股骨颈骨折，需要手术。病人骨折以后，骑车走了这么远的路，骨头的接口处，都磨平了，很可能会留下后遗症。”

80年代现代医疗技术已经是日新月异了，不需要切开病人的腿，在银屏上观察，就可以给病人在骨头上打眼儿、穿钢钉、拧螺母、一套活下来，妈妈的腿就是一条大铁棍，所有的操作，在兰心看来大夫完全是一个熟练的机械零件装配工……

高速旋转的钻头穿过大腿的内侧肌肉，打在骨头上，肉和钻头亲密接触，钻头在妈妈大腿的肌肉中旋转，再把骨头穿透，从大腿的另一侧穿出，然后四根钢钉通过内侧肌肉、骨头、外侧肌肉穿出去，螺母直接拧在大腿的外侧。听着骨头噼里啪啦得吱吱作响，真是撕心裂肺。妈妈疼得头上、脸上都是汗珠，牙齿咬得咯咯响，但是她始终没吭一声。

术后，兰心问妈妈：“你咋不大声喊呢，喊出来会减轻点啊！多疼啊，都要吓死我了！那是肉啊，那钻头就这么在肉和骨头里转，想着都不寒而栗。真想不到您这么坚强！”

妈妈苦笑着说：“喊也没用，有些事必须忍受！”

此时，兰心看着坚强的妈妈，实在和那个平时爱发脾气，爱摔东西的妈妈无法联系在一起。她想象不出妈妈为啥总爱无缘无故发脾气，总是闹的家里鸡飞狗跳。

妈妈的手术很成功，大腿的外侧永久留下了四个螺钉穿过孔的痕迹。剩下就是回家休养、锻炼、慢慢恢复了！

兰心准备请假，在家照顾妈妈，等慢慢恢复一点，再去上班。妈妈却说：“你上班去吧，把水和尿盆都放我眼前，我自己能行。中午回家一趟就可以了。”

每次看到妈妈拄着双拐大汗淋漓的练习走路，兰心都为她捏把汗。她真没有想到，平时为一点小事就爱生气的妈妈，到关键时刻，还真有股倔劲儿。此时，对这个平时不讲理的妈妈又不禁产生暗暗的佩服。她搞不懂妈妈为什么会有如此矛盾的性格。

（四）

妈妈是北师大毕业的高才生。她的少年青年时期，是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大小姐。家境殷实，没有受过任何挫折。

她人很漂亮，外表安静，白白净净的皮肤上，有一双灵动的眼睛。上大学时，尤其是穿上毛蓝色的女子学校的那身校服，身材凹凸有致，举止温文尔雅，眉宇间带着一股书香气。一头飘逸的略带自然弯曲的短发披到肩头，煞是好看。大学期间，追求者总是找上门来提亲。家中有个漂亮女儿的外婆，总是不放心女儿的婚事，于是，大学一毕业就和外公商量，和当时兰心爸爸的领导的儿子成了亲。

妈妈家学渊源，从四岁开始就随母亲习诗，她酷爱古诗词，经常是面对书本发呆。兰心的外婆是民国时期的才女，后来嫁给了当时做古董生意的外公，公私合营时，他作为民族资产阶级代表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A工厂里做了个小领导。

妈妈有个远房的小表舅，父亲是国民党一个军官，解放前夕随蒋介石一起去了台湾，留下他们孤儿寡母。母亲不幸生病去世，外婆收留了他。小表舅比兰心的妈妈大不了几岁，从小一起长大，两小无猜，妈妈从小就很喜欢他。

小表舅一表人才，对古诗词非常精通，对各个朝代的诗词歌赋，能准确无误地说出诗人的创作背景和诗人的情怀，他的才思经常令妈妈目瞪口呆。

文革前夕，小表舅突然接到台湾父亲寄来的信，让他去台湾办理接收遗产事宜。小表舅刚去不久，北京城的大学里开始了第一张大字报，形势越来越乱，小表舅就像在人间蒸发一样，从此杳无音讯……

随着国内形势的更加紧张，小表舅更加没有消息。

五

夏天的月色有些昏暗，树上的蝉拼命地叫着，似乎要在短暂的生命里把这燥热驱散。一个幽静的小院里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哭声。

女人对男人说：“我们还是离婚吧，这样我们心里都会好受些。”

男人说：“要想离婚，从结婚那天起到有孩子时，早就离了。再给我几年，再离婚不迟。”

女人说：“我一天也受不了了，我天天在煎熬中过生活，再这样下去，我会疯掉的。”

男人说：“会离的，但不是现在……”

六

岁月不饶人，兰心的爸爸已去世二十年了。年轻漂亮的妈妈也双鬓斑白，去年体检查又查出了已经是癌症晚期。生命垂危的妈妈躺在病床上，把兰心叫到跟前，拿出白居易840个字的《长恨歌》问她：“你喜欢古诗词吗？”

兰心说：“我只是知道，但很不熟悉。”

妈妈说：“我给你讲讲吧！”

说完，她讲了白居易《长恨歌》表达了诗人怎样的情怀。她说，这个“恨”字不是怨恨，而是“遗恨”，说白居易对唐玄宗和贵妃的主要态度，是同情他，是为李、杨两人的爱情不得善终感到抱恨无穷。他把这首诗题做《长恨歌》，就是永久的遗恨，表明了他在主观上最想表现的是爱情主题……

讲完后，她深情地、完整地、一字不差地背诵了这首悲苦的长诗。背到最后两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时。她泪流满面、掩面哭泣。然后她含着泪说：“妈妈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多少次，我在梦中哭醒，闹心，纠结。梦见我在苦海里游荡，沉船，触礁……我在深海里挣扎，黑暗，孤独笼罩着我。每当我读这首诗，我都觉得我自己就是‘遗恨’终生。”接着，她给兰心讲述了一个藏在心里一生、鲜为人知的故事……

她动情地说：“……我忘不了和他在一起的耳鬓厮磨，忘不了他那双明亮的眼神，我最怕看到的是你酷似他的眼睛。你是我和他一生爱的见证，也是我一生的痛，还是我一生的耻辱，是折磨了我一生的心结。因为在那个年代我们的爱情是不被认可的。甚至是有悖伦理的……我们虽然是远房表亲，你外婆也知道我们互相青睐，但是她是不会同意我们结合的。”

“人这一辈子，年轻的时候，所经历的事情，都可以当做礼物，为今后的生活做铺垫。但是我，年轻时做过的事情，注定让我在痛苦中挣扎了一辈子，纠结了一辈子，气了一辈子，恨了一辈子，遗恨了一辈子。而我的这个心结永远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的，相反它越来越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而这个压得我喘不过起来的人就是你，我的亲生女儿……我本来想把这些话带到天堂去，可我实在是死不瞑目！”

兰心说：“那他为啥后来不回来呢？

妈妈说：“后来两岸同胞可以相互往来以后，我找过他，听说他办理完了遗产继承事宜以后，本打算回来接我们娘俩一起去台湾的，但是不幸出了车祸去世了。我们之间的情，从开始就注定是一个悲剧。”

说完，妈妈长长舒了一口气，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兰心简直目瞪口呆！80多岁高龄、身患绝症的妈妈，原来她心里藏着这么一个惊天的秘密。她真不敢相信妈妈说的是真话！

这么多年来，她只知道妈妈总是发脾气，知道她喜欢诗词。但是现在才明白，平时看到的那个单纯幼稚、简单、善良、坚强、爱发脾气、不讲理的妈妈，原来还有这么复杂、纠结的人生经历和内心世界！

兰心感到，活了快60岁了，不仅对这个生她、养她的妈妈，太不了解，就连自己是谁也一无所知！她感到五雷轰顶，天旋地转！妈妈临终前是要彻底释怀，却把她推向了一个命运的深渊。顿时，可怜、可悲、愤怒、厌恶、憎恨五味杂陈一起涌上心头……

2023年7月14日星期五

2023年7月17日星期一第一次修改

2023年7月22日星期六第二次修改

2023年7月24日星期一第三次修改

2023年7月25日星期一第四次修改

2023年9月8日星期五第五次修改

2023年9月28日星期四第六次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