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想回到从前好好陪母亲说说话;如果有来生转世,我还想和母亲成为母女,只是希望我能理解并分担她的悲苦。
母亲和父亲结婚时还是多子多福的年代,但母亲却只生了我和弟弟。我年长弟弟四岁,却没有弟弟对母亲亲近、依赖。稍大些时母亲说我心狠,我不知道心狠是不是就我这样的,反正我就是想早点独立,早日离家,当然不是嫁出去那样的离家独立。我上初中时母亲说又我“心野”,这回我默认了,因为我时常有冲出家门、冲出村里在母亲看来不切实际的想法。
儿时我贪玩儿,经常东家西家的串门子,玩过了头了难免招人厌烦,有人在母亲面前夹枪带炮的说我“没眼色”,母亲很生气却不知道该怎样回应人家,回家复述时只会狠狠的批评我以后长点记性,我记住了人家的厌烦并学着看人眼色,以后再也不去了。
母亲患有很严重的气管炎病。自打我记事,每天早上4点多,她就开始咳嗽,每天……每天,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从未间断。她每次开始咳嗽前先轻哼一声,再哼几声,憋不住的时候开始喘,喘几下,开始咳,一声……两声……三声……咳到逐渐不能自控时赶紧在黑暗中摸索着起身去茅房。茅房离屋子有十几米,但咳的难以行走时,也只能半道蹲下继续咳。我在母亲的咳声中,醒一会儿,睡一会儿。晨起去茅房时又见一堆白痰。这是母亲身体“无恙”时的状态,倘若有个头疼脑热的,更是咳的满脸通红,尿失禁。
母亲因病被村人指点。有人说:“恁妈身上的味儿真难闻。”说者还作难受状挥挥手撇撇嘴,有人说:“恁妈是不是有点傻啊,要不咋经常鼻涕邋遢的哪。”有人说:“恁妈身体瓤,人也有点面儿,连个周正话都不会说。”我比母亲性子烈,只要听到这样的话,不管对方辈份高低,只管恶狠狠的回怼过去。我知道母亲虽然咳的厉害,却又舍不下里里外外的杂活儿,哪怕是在最累的农忙时也是半点不输常人。这样的身体,这样的劳作,哪还有什么干净利索可言!
当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全国时,母亲也好像看到了商机。她见别人卖裤头袜子能挣钱,也想进点货去卖。父亲说不中,但没有强行阻拦。母亲打听到进货渠道后,自己跑去进货了,大字不识一个的她竟然跑到一百多里外去进货了。我那时候不知道挂念心疼,只觉得母亲去了很远的地方,那儿有很多货,也大概很好玩。母亲进货卖货持续了大半年,我至今不知道为什么停下的,就知道她不去进货很久后,还在卖以前进的货,而父亲看见那些货就发牢骚,说一年生意十年货底儿。
为了卖货底儿,母亲每天早上咳完痰,就去周边的集市摆摊,卖了半年多还没卖完。后来赶上了大“会”才卖完。“会”是我们那儿一年一次的大集市。逢“会”那天,整个县城,无论大街小巷都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货物,我跟着母亲早早的过去抢个摊位,把袜子裤头摆好等待买主,天刚亮一点,人就越来越多了。开始的时候买家儿还能蹲下问价看货,后来,卖货的,买货的,看热闹的一起涌来,把整个县城堵得水泄不通。母亲怕有贼心的人趁乱抓走一把货,嘱咐我看好,我蹲在摊儿前,不敢起身,后来母亲也蹲下了,因为人多太拥挤,问询的人想蹲下看货都有点困难。
然而,就是在这样拥挤不堪的“会”上,母亲的货底儿竟然全部处理掉了。母亲像完成了一个艰巨的任务,笑吟吟的长出一口气坐在地上数货款,从凌晨5点多到下午4点多,卖得货款52.8元。我没有母亲那样的喜悦,因为一天下来又累又渴,来时带的馍和水早被我吃光喝净了。母亲抽出5块钱递给我,让我去买点好吃的,我嗯一声,却攥着钱兴奋地奔向书店,加上这5块正好够买一本赵忠祥的《岁月随想》了,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货,前天去看的时候还有2本。
跑到书店,刚好还剩1本,我拿着《岁月随想》,好像似母亲那般喜悦了。出书店门时遇到一个骑自行车的邻村同学。同学把我捎到她们村头时晚霞映红了半边天。赶了一天的“会”的人们毫无倦意,一个个兴高采烈的说着今天的收获和感受,我在拉架子车、骑自行车、开拖拉机的人群中远远地看见了步行的母亲,她微驼的背在人群中一起一伏慢慢向前移动。
我突然很心疼母亲,心疼她的咳疾,心疼她执着的卖货。
我终究没考上高中,想学个技术,也终于信心满满的出了家门,那时我觉得只要出了家门,出了村,一切都能如愿以偿。可谁知,才进城三天就开始想家了,再怎么看城里的繁华和稀罕也不能消去想家的念头,尤其更想母亲,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情。因为临近春节,我熬了将近一个月等到技校放假,听到放假的那一刻想秒飞到家。到家后,我第一次进门时喊“妈”,把母亲喊哭了。以前是弟弟,每天回来都先喊声“妈”,我从未喊过,所以母亲说我不亲她。
半年后我技校结业,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
我想从头开始,想去更大的城市看看。母亲说村里和我一样大的闺女都成亲了,但又说如果我还想继续出去闯一闯,就去吧!
那时候交通还不发达,想出远门,要么按时按点的坐火车,要么在长途大巴车经过的地方等车,途径好几个城镇的长途车会在某一个固定地方等一会儿乘客。母亲把我送到长途车路过的路口,却没有任何嘱咐,我心情沉重也不想说话。经过技校半年的历练,我已深知:这世上没有容易的事。此次出的是远门,未来也许可期,但前程未卜。我感觉母亲早已看出了我的心思,怕说不好了我更难受。
到了大城市才知道,先前预想的各种难都是毛毛雨,身临其境时才知道,有些难,努力一下兴许能克服;有些难,努力一百下也未必跨得过。我向往的工作要求大学学历,而我只有初中毕业,好不容易应聘上一个文员职位,培训时主管一看我是农村户口,把面试我的领班大批一顿,主管说文件规定这个岗位不要农村户口的,他顺便还告诉我农村户口能干的工种。我倍感屈辱,却在当天就乖乖的找了份宾馆保安的工作。
我给父亲写信说我一切安好。母亲却在父亲给我的回信中说“待不下去了就回家”,母亲的心和眼像被我随身携带一样,不然,为什么她和我远隔几百里,她却深知我的处境。
所有的人都会受环境影响,我也是。尽管居无定所,尽管一事无成,在该结婚的年纪我还是结了婚。母亲没有责难我“闯荡无果”,也没有干涉我自己选的对象,她忙前忙后的为我准备婚事,再次对我的未来充满希望。
从此,母亲每晚的祷告里加进了对我婚后的美好祈愿。
从我记事起就知道母亲信教,我不知是谁带她进的教门,我只见她信的虔诚,每个周末早上咳完后步行6里地去教堂,风雨无阻。她还每天晚上都做祷告。耶稣是她的神。她把自己的软弱,孩子的前程,父亲的康健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耶稣,她自责不够刚强,缺乏力量,是的,一个气管炎病就足够她受的了。母亲一边虔诚的祷告,一边努力的劳作,仅仅是希望病痛少一些,日子好一点。
因种种原因,怀孕后的我只能去娘家生产。
母亲让我早点回,我提前一个半月回了娘家。最后一次产检是母亲骑着人力三轮车带我去的,从我们村到医院有大概12里地,80多斤的母亲载着140多斤的我呼哧呼哧慢腾腾的踩着脚蹬,当时的我竟无半点心疼,我心心念念的是自己肚里的宝宝,像母亲心里只有自己的孩子那样。我在生养孩子后才知道,如果未曾生养,就永远不能理解为母则刚。
当我的小日子慢慢好起来时,我最先想到的是给母亲看病。母亲却一百个不愿意,她说她是老病看不好,让我攒钱买房,办当紧的事,我的确不富裕,仅仅是日子比以前好一点而已,所以听了母亲的话,不再提给她看病的事。母亲仍然每天咳,仍然像常人一样劳作,其实那时她的咳疾已经越来越厉害。
我终于在城里买了房。打电话告诉母亲时,她在电话里表示了对我新房的期待,我当即表态回去带她来看看。住进新房两个月后我又怀孕了,这回哪儿都不去了,就在自己家待产。
孩子满月时我回了娘家。母亲抱着刚满月的儿子,看着三岁多的女儿,开心地笑着说:“你也是儿女双全的人了!”
母亲的身体已经大不如从前,浑身上下一幅病恹恹的样子,我本想带她去看看我的新房,但想到我带俩这么大点的孩子,怕照应不过来,就没提这事。父亲也私下说真不能去。但我快走的时候,母亲却提出了想和我一起去,我怕她给我带来不便,说过段时间吧,等孩子大些,我再回来接你,母亲有点失望,笑了笑说好。
返城后,我很快进入养育孩子的琐碎中。弟弟偶尔给我打电话说母亲状态不太好,但吃喝正常。母亲在电话里嘱咐我不要挂念她,让我照顾好孩子,我也没听出异样,只想着孩子再大些时,就把她接来。
有一天夜里,我做个奇怪的梦,梦见邻居在办丧事,我去看热闹,管事的给我一个孝帽子让我戴上,我不戴,管事的过来强行给我戴上,说戴不戴由不得你,拉扯的过程中我醒了,是被手机铃声惊醒的,电话是弟弟打来的,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咱妈走了”,手机里传来弟弟沙哑疲惫的声音。
我愣愣的拿着手机,脑子一片空白。
母亲啊!我亏欠您的太多了!
我以为能等到孩子长大,母亲安康,再尽孝道,等来的却是孩子还幼小,母亲已离世;我以为母亲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我以为母亲虽然有咳疾,既然能像常人那样劳作,身体也会如常人那般长寿。所有的我以为的都未如愿。
母亲离世后,我常自问,为什么母亲身体孱弱,却能像常人那样劳作,为什么母亲是文盲,却懂得知识能改变命运、信仰给人力量。因为她既刚强又聪慧啊!
母亲在世时希望她的孩子好好活着,活出特点。母亲生前最喜欢的生活状态是:做有意义的事,积极的活在世上。如今被我当作座右铭,希望远在天堂的母亲能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