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外婆
仇 瑛
外婆姓赵,名字不详,于今年农历四月二十一日猝然离世,终年八十八岁。
因老家距学校较远,母亲担心我上学路上不安全,在我七岁时,将我转学至外婆村子的学校里。我在那里大约上了不到三年学。然从我记事起,就一直与外婆生活在一起,感情甚笃。现在想来,印象最深的,是每天下午放学,我便到外婆家附近的山上砍了白杨的枝条回来,用镰刀剥去树皮,将枝条刮得光亮溜滑,然后用红、黑两色墨水在棍子的两端涂上颜色,立时一根漂亮的“金箍棒”便做成了。我拿了那棍子,在外婆家的门前挥舞,弄得尘土飞扬,将自个弄得灰头土脸,一边挥舞“金箍棒”,还一边模仿电视剧里孙悟空的样子做鬼脸。外婆瞅见了,想嗔怪一番,不料却被我的那副模样给逗笑了,匆忙丢下一句“捣蛋鬼!”就又自个儿忙活去了。
那时我二舅成了村里唯一的大学毕业生,已经分配在县城某单位工作。二舅经常给外婆一些零花钱,她揣在衣兜里,自个儿舍不得花,却常常给我零花钱。我那时嗜好甜汽水,于是常常去买,后来嫌汽水不够甜,喝着不过瘾,就索性买了糖精和成凉水,装在空瓶子里饮用。到了后来,竟大把大把地抓了糖精往凉水里添加。随着糖精越喝口味越重,我开始尿床了,而且一发不可收拾,成了我挥之不去、无法斩断的梦魇,令我百般无奈、苦不堪言!
现在想来,外婆偷偷给我零花钱,是幸呢还是不幸呢?
那时,我虽然调皮,但成绩却不赖,有好多次语文、数学还考了满分。外婆自然高兴,让我星期天拿着成绩单回去让父母也高兴高兴。
外婆家虽有二舅工资接济,但生活还没有彻底改观。因拉扯其他子女,家境更谈不上富裕了。“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在这样的境况下,又平添了我这一张嘴,不知外婆当时有多为难、多艰辛呢!记得有次我又淘气惹了祸,四舅气呼呼地向外婆抱怨:“咱家不拉扯亲孙子不行,不拉扯外孙子总得行吧?”话没说完,被外婆拿擀面杖追着满院子跑,外婆一边追打,一边骂着:“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哪个孙子不是我的亲孙子呢?我不拉扯让活活饿死去啊。”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在外婆跟前抱怨了。
母亲刚生下双胞胎弟弟那会儿,无法下田,父亲又身单力薄,没有任何经济来源,日子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边缘。为了保住母亲和我刚刚出生不久的弟弟的命,外婆急命四舅和表哥(大舅的儿子)用架子车将她们母子三人,在冰天雪地里推回外婆家。表哥在埋葬了外婆的那天,喝了点酒,略带哭腔地讲起了他永生难忘的一幕:漫天飞雪中,在一床单薄的破棉被下,裹着昏迷不醒的母亲,和两个孱弱得如同猫仔一般的弟弟。他和四舅小心翼翼地推着架子车,在冰天雪地里走着,他们咬着牙,生怕有半点闪失。他们心里非常明白,在他们手里推着的,是三条活生生的人命,沉得让他们几乎迈不动脚步。我到现在都不敢真切地想象,躺在架子车上的母亲有多么的虚弱,两个嗷嗷待哺的弟弟有多么的瘦小!而她们母子仨,正在通过这辆性命攸关的手推车,在极度的虚脱、孱弱和无助里,在冥冥之中伸出的一只慈爱的手里,从死亡的边缘里挣脱了出来。
在外婆家里,母亲和弟弟被外婆整整喂养了半年,在外婆的精心照料下,母子三人总算挺了过来。
每年的年关迫近,父母就感到日子最难熬。平日里粗茶淡饭尚且还能凑合过去,过年总得多少置办点年货吧。自家人倒也罢了,关键是还有亲戚,虽说不多,来了总得像模像样地招待一番吧。可是,那时我家的确寒碜,生活依然捉襟见肘。随着年味渐浓,父母的愁绪也便日甚一日了。
我那时虽然能明显感觉得到父母的愁楚,却不完全体味得到愁的滋味。
幸好,每年腊八后、小年前,外婆总会托人带话,说很想见外孙子一面。我便准时去。去了,外婆自然很是疼爱,踮着小脚,跑前跑后,忙进忙出,为我张罗可口的饭菜,搜寻好吃的东西。临近下午时分,外婆便将早已打点好的东西,装在蛇皮袋子里,趁人不备,背出家门,双手托起架在我的背上,然后千叮咛万嘱咐让我走路小心,别走岔道。我背着那袋子,沉沉的,仿佛背着外婆那颗善良而滚烫的心!我的眼里飘着泪花,恋恋不舍地告别外婆,猛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大踏步向前走去。我抄近路走,绕过外婆家的麦场,先爬上一块地,沿地边走一程,再下地埂,就投入到了通往公路的羊肠小道了。
我背着东西,累得气喘吁吁,终于爬到山顶了,趁喘一口气的工夫,我再回过头去,只见外婆还站在那儿,原来她一直在看着我的背影,根本就没有挪过脚步。风刮起她凌乱的头发,隐隐约约我看见她朝我挥着手。我的眼里顿时噙满了泪水,重新背起袋子,朝着家的方向走去,我的背影终于消失在外婆的目光里。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我终于到了家。母亲打开袋子,一样一样取出里面的东西,有蔬菜,有苹果,有核桃,有水果糖,......袋子底层照例有外婆精心包起来的一块肉。母亲深知,这些年货,全是二舅置办,外婆惦记我们过年时一贫如洗,便偷偷为我们留了一份,以帮助我们度过年关。这样的接济,持续了好多年,竟也能让我们不但度过年关,而且还能过个比较体面的新年。
这些年来,我与外婆相见的日子越来越少,只在逢年过节才有机会去看望她老人家一回。外婆虽已八十多岁,但眼不花,耳不聋,精神尚可,看起来越发的慈祥、和善了。外婆有儿媳悉心照顾,几个孙子都非常孝顺,老人家在平静中安度着晚年。我时常在梦里梦见她,也时常祝福她,祝福她轻轻松松地活过百岁。
但外婆还是走了,竟走得那么突然。四月二十一日的傍晚,大姨来电,说外婆可能快不行了,让我回来见上一面。我不由分说,连忙驱车赶往外婆家。见到外婆时,她已虚弱得不能说话。大舅凑近外婆的耳边,问她:“这是谁?你还认得么?”外婆费力地转过头来瞥了我一眼,气若游丝般地喃喃道:“这是......我的......外......孙子,我......认得!”我一时泪如泉涌,连忙双手握住外婆已经毫无气力的、冰凉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说话,以便保存体力。大姨说,外婆是前几天不知在哪里摔了一跤,摔得不轻,腿上淤青、浮肿严重,今天突然心口子疼得厉害,已请村里的赤脚医生看过了,刚服过药。正说着,我发现,外婆的呼吸越来越微弱了,她的慈祥的双目,也缓缓地合上了。外婆,就这么安详地走了!
外婆去世的消息传开,十多个孙子,星夜驱驰,赶来为老人家送最后一程。我有一个表弟,在安徽某军校上学,一日里辗转倒车五、六次,才终于在外婆入殓前赶到,一进灵堂,便长跪不起,热泪肆流。
外婆,您的不孝的孙子们来看您了,请您睁开眼睛,再看看这些疼爱您和您疼爱的孙子吧,我们多想再和您说说心里话!
外婆,我虽是您的外孙子,但您却一直待我如同亲孙子,甚至比您的亲孙子还要亲,您让我情何以堪!外婆,您陪我半生,我念您一世!
外婆,您让孙子我怎能不想念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