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仇瑛
昨夜的梦里,我似乎又梦到了故乡,梦到了故乡落雪的山野,梦到了一片银色的世界。
儿时的故乡,一到冬天,便山秃树枯,天寒地冻,满目萧瑟。这时候,我总盼着有一种什么东西,为故乡的村落和山野穿上漂亮的外衣,遮蔽寒碜的底色,让我的故乡看起来宛如童话世界里的公主一般高贵、优雅。
但是,什么东西能够办到呢?
雪。唯有这天地间独一无二的雪,才能够扮靓故乡的原野和村庄。
于是,我盼着一场雪的到来。
立冬之后,天色若接连阴沉数日,便准有一场雪落下来。尤以阴风怒号最为灵验。
夜里,在母亲用柴草烧得滚烫的土炕上,我钻进柔软暖和的棉被里,舒舒服服地躺着,一旦入睡,准会做一个甜蜜的梦。
睡梦中,我被一种“哗”、“哗”的声音惊醒了,半坐起来,侧耳倾听,果然是雪落的声音。——雪落在门外的枯枝上,积到一定厚度,再也承受不住,要么“哗”一声落下来,要么连枝带雪一起折掉。偶尔能听到一两声清脆的树枝断裂的“啪”、“啪”声。
还不待天明,窗外早已白晃晃一团光射进来,让人以为天已大亮。我钻出热气腾腾的被窝,穿衣下炕,推开屋门,刺眼的雪光袭来,一股冰冷的寒气逼得人禁不住后退两步。咬紧牙走出屋子,不料一脚陷进深雪里,冰得直跳。这才发现雪已将屋门封住了。
腿脚深陷在厚雪里,彻骨的冰凉。在院角摸到一把铁锨,铲出一条道来,移到门边,抽门闩开大门,走出院外,一片银白色的世界扑面而来。远山、近树、屋瓦、院子、老井、小路,... ...满山遍野,到处被覆上了厚厚一层绒衣,白得通透,白得震撼,白得惊心动魄。
我的寒碜的故乡,终于穿上了银色的外衣,宛如童话里的世界一般。
天放亮,火红的太阳从白杨光秃秃的梢头露出俊俏的脸庞,雪开始耀眼,刺得眼睛只能半眯起来。孩子们早已穿着厚厚的棉衣、棉裤,走出家门,开始在村巷里嬉耍。我和几个同伴相约着到山上去,那里有说不出的妙趣。
我们走出村庄,在雪白的地上踩踏出一串串杂乱的脚印来。我们常说,一步一个脚印,只有雪天,也只能在雪天,我们才能踩出如此清晰的脚印来,也才能看清自己的一串脚印。
沿着上山的路艰难前行。林子里静寂无声,偶尔还有雪簌簌地从松枝上掉落下来,露出湿湿的松针,沙棘树将自个埋得严严实实的,只探出几条细枝来。有时雪突然从高大的柳树梢头滑脱下来,“唰”一声灌在谁的的衣领里,惊得同伴在雪地上蹦起来。
林子里,除了我们的脚印,还有捷足先登者。我们发现了兔子的爪印。孩子们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兴奋不已,沿着爪痕的方向寻觅、跟踪。
“说不定还能逮只兔子呢!”双贵脸蛋红扑扑的,口里喘着粗气,信心满满地说。
“要是能抓到野鸡就好了。野鸡肉最好吃了,拔下的野鸡翎子可以给黑牛哥插在戏帽上。”狗娃腿有点跛,为了不掉队,流了比我们更多的汗水。
孩子们谁也不敢保证我们就有这么好的运气,爬一趟山就能逮到兔子或抓到野鸡。但每个人心中似有朦朦胧胧的执着,正是这执着,激励着我们在茫茫雪原上不断地向前跋涉。
好不容易爬到了山顶。哦,好高的观景台。
我们站在这座山的最高处,极目向更远的山顶望去。只见千里莽原,无边无际,向天边延伸、拓展,除了茫茫白色,还是白色。更远的远山,已是与天浑然一体了。
“山那边是什么呢?”全才痴痴地问。
“肯定还是山啊。”小女孩灵芝说。
“我们能走到那边的山顶上去么?”俊香痴痴地问。
“肯定能走到,只是要花费不少时间吧。”二丫接过话茬说。
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争论着,眼睛齐刷刷地望着绵延的群山出神。
我的目光跳跃、飞旋在银白色的雪原上。我看到了难以形容的壮观的红日,看到了穿上雪白绒衣的树林,也看到了雪地上仓惶逃窜的兔子的爪痕。我还瞥见了一个扛着长管猎枪的农夫,在雪地上四处张望,搜寻着猎物。不一会就能听到“砰”的一声土枪的响声,心想大概有猎物丧生在了枪口下。
有时一声枪响之后,林子里会突然扑腾起来几只肥大的野鸡,伴随着一阵惨叫,狼狈不堪地逃生去了。白雪世界让这些小动物几乎没有了借以藏身的掩体,一股脑儿赤裸裸地暴露在了猎人的枪口之下。雪地,不但轻而易举地暴露了人和野兽的足迹,而且让没有冬眠的动物们惊慌失措。
在故乡雪原的山顶上,孩子们兴奋得欢呼雀跃。我瞅着一张张稚嫩而冻得通红的脸,瞧着他们冒着热气的头顶、辫梢,恍惚间觉得,我们不就是童话世界里快乐的王子和公主么?
我慢慢地蹲下身子,用双手掬起一捧雪来,放到嘴边,用舌尖舔一口,沁心的凉,雨露般甘甜,山泉般清爽。
面对着冰清玉洁的世界,我很想吟一首抒情的长诗,以表达我此刻激情澎湃的心情;我很想画一幅林海雪原的画,将我的爱恋留在画中;我也很想唱一首悠扬而苍凉的歌,以抒发我的情感。但我毕竟还是一个懵懂的少年,面对着如此强势美丽的雪景画面,我显得手足无措。
多少年过去了,我依然这般清晰地记得故乡落雪的村庄、山野、树林、柴门,尤其是母亲用柴禾烧出的那一缕扶摇直上的青烟。透过那炊烟,我依稀还能看到灶火旁跪着为我烧饭的母亲的背影。她的白发上定然缭绕着从灶火里溅出的几朵灰星。而我,为了给故乡的雪原能够写一首诗,画一幅画,抑或唱一支歌,在山外的世界里,在茫茫人海里,寻觅着最初的那一场春梦。
这么多年,我时常梦见故乡,梦见落雪的村庄,在夜晚明亮的月光下,呈现出来的那一片银色而安谧的世界,是那样的令人心醉和神往。原来,在我们幼小的心灵里,故乡已经为我们每个人都种下了一个银色的世界。这就注定了在以后的岁月里我们不远千里万里,也不怕重重阻隔,去苦苦寻觅那片属于自己的、更大更好的银色世界。
当年,我们曾经一起踏雪寻梦的孩子们,你们现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