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仇瑛
我的家乡在陇东黄土高原腹地的一个小山村。从我记事起,家乡就有一座高大雄伟的戏台。那里曾经是最热闹和最令人神往的地方,只可惜世事变迁,戏台不知于何年何月早已坍塌了,戏场也早已废弃。周围长满了一人高的杂草,每于盛夏雨水充沛之季,戏场中杂草便十分茂密,简直密不透风。因疑心有长蛇出没,从来没有人走进去过半步。
就是这样的一处冷清的场所,却曾是我儿时魂牵梦萦的地方。只因为这里是戏台所在的场地。
在我的记忆中,戏台是堪称雄伟的。虽没有雕梁画栋,但也是当地有名的匠人精心建造。气派的檩子由四根粗壮的柱子撑起来,檩上有三角形的木梁,由“马钉”牢牢扣住,木梁上面是刮得白白净净的椽条,疏密得当地排开,形成一个大大的“人”字形的坡度。屋脊上是一色儿的青瓦,戏台的正面上方有极挺拔的飞檐翘角,正前方是一个“三角形”的造型,嵌着一枚凸起而醒目的“五角星”。台口处用一根圆木封住,以免演员过于投入时从台子上掉下来。
戏台的正前方左右各有一联。
上联是:
上台来显爵高官,得意无非须叟事;
下联是:
下台去抛盔卸甲,下场还是普通人。
供演出的其实是一方土台,离地六尺有余。戏台正后方是一大幕,随布景时常开合。左边是专司锣、鼓、钹、梆子等人的地盘,右边是板胡、二胡及笛子演奏者的所在。
唱戏往往选在农闲时节,主要集中时间在寒冬腊月排练,过年的时候演出达到鼎盛。那时候农村人口还没有像现在一样到处外流,即使出外谋生的人也早已返乡。因此每有唱戏,便必是全村子的男女老少齐聚戏场,场子里顿时人头攒动,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父亲的胡琴拉得堪称一绝,板胡、二胡样样精通,绝对算得上是村子里首席的胡琴师。他当年在众乡亲的眼里,绝不亚于大剧院里一流的胡琴演奏家。因为他不光在村里唱戏时始终拉头把板胡,还常常被有规模的戏班子的“团长”请去了,到不知名的远方去拉板胡,也给好几个演牛皮灯影的攒班子拉过二胡。父亲那时候很风光,每次出门,都穿一套笔挺的中山服,内穿一领白衬衣,脚上是母亲纳的结实而好看的布鞋。每次回来,也都是干干净净的,那白衬衣也像刚穿在身上一般。父亲每次回来,都会给我们带好多好吃的东西,比如麻花、水果糖、饼干、核桃、点心和面包等等。运气好的时候,还能吃到一些叫不出名儿来的稀罕食物。小时候父亲每次跟随戏班子出远门,我们就早早地盼着他回来。等到父亲一脚踏进门里,我们就迫不及待地围着他,用沾满泥巴的手翻开他心爱的黑皮提包,搜到美味的吃食来解馋。而每一回父亲都没有令我们失望过。
村里每次唱戏,负责联络的会长便三番五次地上门催促,请父亲早早就位。父亲吃完饭,慢悠悠地躺着抽烟,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倒是来人急得不行,央求般小声嘀咕着。等父亲抽完第三支烟,不等那人再催促,他猛地翻起身,穿上鞋子就往大门外冲去。来人长吁一口气,紧随其后,大踏步向父亲撵去。
等父亲上了戏台,台上早已灯火通明。其他人马早已到齐,就差父亲一人。父亲的头把椅子一直留着,等他入座以后,锣鼓顿时喧天起来。父亲操起他那把板胡,半闭起眼睛,一手握马尾弓,一手持细琴弦,娴熟灵动地拉出一个应景的曲调。其他人眼睛齐刷刷瞅着父亲在两根细弦上的手指,一面竖起耳朵聆听,所有的马尾弓也慢慢地摇曳起来,随即厚重而美妙的弦乐的和声出来了。父亲和他的一班人马神情严肃地投入到了剧情中。
我那时大约太小的缘故,母亲担心我在戏场里受凉的缘故吧,就托人将我从前台抱上去,再抱到父亲跟前,坐在父亲旁边的板凳上。因台上生了熊熊大火,我的脸蛋始终红红的。我那时极乖巧,一坐就是一台戏的工夫,从不给大人添麻烦。
但我能沾着父亲的光坐在戏台上,不知羡煞了多少台下的男男女女呢。“瞧,你家儿子多乖,模样多逗人啊!”早有婆娘们忍不住地在我母亲耳边啧啧不已。母亲心里自然是美滋滋的,似乎自己受到了某种褒奖一般。
我渐渐长大了,但每逢唱戏,只要有父亲的座椅,就有我的一席之地。而其他的孩子顶多只有在幕后悄悄掀起一角儿偷窥前台的份儿了。因为长大的缘故,我才发现,这偌大的戏台上,除了扮演生、丑、净、旦的演员之外,单就这台子上吹拉弹打的班子中,光是我家族中的成员,就足足占了半壁江山。父亲是首席板胡手,大伯拉二胡,二伯吹笛子,我的在中学教书的五伯,梆子打得简直绝了。我时常不去看台上演员的动作,而是专注地瞅着父亲半眯了抑或全闭了眼睛,有时甚至仿佛睡着了一般,竟然也能演绎出如此和谐悦耳的曲子来。拉到婉转处,父亲和我的几位伯父们便身子不自觉地摇摆起来,随着肩膀的移动而摇头晃脑起来。我的孩子的好奇心被撩拨得云山雾罩的。
当然,演员中也有不少我家族中的成员。那时我的家族是村里有名的大户,而且属于名副其实的书香门第。听说我的二爷爷在什么地方当过党委书记,每逢春节期间,总可以看到从县城来的一群人前来慰问已年届高龄的二爷爷。家族中凡是在外工作者,上学成绩优异者,居家出类拔萃者,多在我的家族之中。就是这小小的戏台上,家族中不知贡献了多少“人才”呢!那时的戏台,就是乡村的文化交流中心,就是提供文化盛宴的场所,就是人们在冗长生活中最主要的娱乐所在,也是万众瞩目的地方。
俗话说:“老阴阳,少戏子”。戏子这行当讲究年轻,年轻力壮才能腿脚灵活,腰板有力,唱腔饱满。比如,年轻的虎子爹就能凌空而起,随即一个漂亮的劈叉平展展的“一字马”钉在戏台上。金柱爹能连续空翻好几个筋斗,从戏台这边,不偏不倚,恰巧落在戏台另一边的台口处。三旺爹能一个后跳腾空而起,稳稳当当地站在高高的木桌上。芳芳娘能气沉丹田、底气十足地将《铡美案》中秦香莲一角儿从一而终唱到底,嗓子从不嘶哑。她在台上一回眸,一低眉,一顾盼,眼睛水灵灵的,整个人活色生香,台下的看客们早已张大了嘴巴,痴痴然陶醉在戏曲的海洋中了。那时的演员中,老、中、青三代演绎,父子同台争技,婆媳一起斗艳。旦角中尚有未出嫁的戏骨级人物,村人们恨不得此女终身不嫁,巴不得一辈子都能看到她们精彩的演出。从外村迎娶来的小媳妇中的佼佼者,也不在少数。总之,一旦村里的婆娘女子,不管是土著的,还是外地娶来的,只要有唱戏的天赋,便全部被挖掘出来,全部被赶上了戏台。自有那害羞的小媳妇遮遮掩掩的描了脸还不敢走出戏台的,便在化妆间扭扭捏捏忐忑不安,被公公婆婆动员一回,终于鼓足了勇气豁出去了,却不料一番密集的锣鼓抬高八度骤然响起,只好又败下阵来。如此这般,折腾个两三遍,便只好以心理素质不行为由另换角色。我坐在台上,亲眼看见才过门一年的亮子娘描了脸,眉清目秀,模样极其可人,头戴凤冠,身穿戏服,流光溢彩,于锣鼓声中咬着牙碎步移出戏幕,转到戏台中央,却不知怎地往台下黑压压一片的人群中看去,就在这一刹那,大脑一片空白,戏文忘得一干二净,愣愣地呆了一阵,只好灰溜溜地跑回幕后去了。
戏台上不管是生、丑、净、旦,还是唱、念、做、打,不管是文戏,还是武戏,不管是咬翎子、甩长袖、舞双枪,还是绕碎步、摆胡子、耍大刀,不管是正儿八经的全本戏,还是加演的折子戏,每个角儿其实都能上得去,也都能演得出神入化,唱得余音绕梁,吼得地动山摇。戏场里时不时地爆发出阵阵雷鸣般的掌声以及亢奋的喝彩声、叫好声,好多人甚至戏眼迷离,心神儿早已进入了剧情中,仿佛那台上动情表演的,不是别人,而正是自己。那时台下看戏的,不光是本村子的人,还有邻村的,以及很远的地方慕名而来的,还有一些走亲串戚的。虽然是一出戏,却无不代表着一个村子的颜面和综合实力。演好了自然声名远播,演砸了是给自个儿脸上抹黑。所以凡是上得了台子的,在台上扮了角儿的,哪怕是跑龙套呢,也都要跑出一流的龙套来。因为他们谁都心里明白,谁都自个儿掂量着,咱不能丢人现眼呐。
家乡的戏台上演了不知多少出戏,也不知演了多少种剧目,我也不必考证,也不用赘述了。但我印象颇深的几出戏是:《火焰驹》、《铡美案》、《狸猫换太子》、《窦娥冤》和《金沙滩》等。
出演《火焰驹》里王良的是柱子爹。生得矮脚虎一般矬壮,但额宽脑圆,画一大花脸,戴半截胡子,仿佛被剪刀齐刷刷剪断一般。他口里含着煤油,一手执火把,另一手握钢刀,凶神恶煞般从幕后窜将出来。这厮一出场,灯光必会暗淡下来,时不时地口里喷出一团火来,愈加地神秘和恐怖。他如幽灵般在戏台上张罗、搜寻。我在台上看得真真切切,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只见这厮钢刀挥舞,绕来转去,在戏台上搜寻了半天,终于发现了目标,——安排李彦贵和黄桂英花园相会、手无寸铁的丫环芸香。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同时惊叫了一声。每当看到此处,我就但愿戏台突然凝固起来,剧情不再发展下去。丫环芸香最终死于非命,令人同情和惋惜。但最终李彦荣及时出现在法场导致结局完满,才稍稍安慰了些忿忿不平的观众的情绪。
《铡美案》中最惊心动魄的一幕,自然是陈世美被王朝、马汉、张龙、赵虎四人凌空架起,抬到货真价实的“狗头铡”(实则是柱子家用来铡牲口草的铁铡子)上时,我就吓得闭了眼睛,用双手捂起耳朵来。但隐隐约约还能清晰地听见包公在最后的千钧一发之际,质问脖项已经枕在铡口的陈世美的一幕。一番唇枪舌剑的争辩之后,随着包公一声怒喝:“开铡!”,伴着一股腾空而起的火药,执铡人猛地向下按去,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便从铡口处滚落戏台中央。我感到心就要跳出了胸膛一般。但在第二天,当我看到扮演陈世美的铁牛爹背着犁去犁地,我就惊讶万分,追着父亲问:“铁牛爹的头不是昨晚被铡掉了吗?咋还能长上呢?长上了咋看不到一点伤疤呢?”父亲似乎要骨灰级的幽默一把,轻描淡写地说:“人头长得快,看不出来伤疤的。”
对于这种神秘莫测而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原理,我琢磨了好长时间总没有弄明白。甚至还差点用自家的铡刀和小伙伴们模仿、验证了一次,试试看铡掉的脑袋到底需要多长时间才能长上且看不到伤疤呢。幸亏这消息被一位小伙伴通风报信后及时赶来的家长制止了,否则那将是多么轰动一时和悔之不及的事件啊。
喜欢《金沙滩》的缘由,大约只是为了武戏打斗的好看罢了。至于精忠报国和千秋大义,我幼小的心灵里尚没有去想,只是喜欢看一群年轻的演员颇为俊俏的扮相,十分潇洒优美的动作,不论是空翻、对战、枪挑还是刀劈,都会滴水不漏,密不透风。在眼花缭乱的枪来刀往中,戏台上时不时地扬起尘土。激烈的对战博得台下一片喝彩声。
当年,因戏生情,因戏定情,因戏成就一桩美满姻缘的,比比皆是。宝红娘就是趁一次走亲戚的机会,在台下看戏,看到戏台上“李彦贵”横竖俊的不得了,迷得神魂颠倒的。当相亲的门槛都快要被踩断的节骨眼上,她死活哪儿也不去,愣是托人说媒跟了家徒四壁的宝红爹。两人恩爱一生,婚后生下一双儿女,宝红后来考上大学到外地参加了工作,家庭可谓美满幸福。
后来,我到外地求学,之后又兜了一个大圈子返回了故乡,在距家数十里之外的一个小单位谋生。这期间,拉二胡的大伯患胃病去世了。次年,吹笛子的二伯咳血而亡。第三年,教书的五伯也猝然驾鹤西去了。当然,村子里还有我较为陌生的人们,也都相继故去。短短数年间,我的生命中最亲近的人,曾经多么陌生而熟悉的村人们,就这么匆匆地归于尘土,寂然无声。而家乡的戏台,也不知何年何月破败不堪,直至销声匿迹。戏场还在,只不过已经栽了两副篮球架子,靠近墙根的地方搭了一座简易的彩钢瓦房,以供放映录像之用。
只是每到年关来临,于正月初一至十五这一段时间内,白天总可以看到三三两两聚集在没有戏台的戏场里拉家常的村妇,也有支起牌桌一边打牌,一边喝啤酒的青年人。从外地上学归来的孩子们既不赌博,也不喝酒,更不会与村人们有共同感兴趣的话题或谈资,便相约起来,在空旷的场子里打一场篮球。晚上,还可以坐在拥挤的彩钢房子里,一边磕着瓜子打着麻将,一边围着火炉看着录像,好生热闹,好不惬意。总之,这时的戏场并不至于像平日那般冷清与凄凉了。
人生如戏。我并非为故乡的人们树碑立传,只是觉得,他们那样鲜活而轰轰烈烈地来过人世一遭,最后却无不像春雪一般在阳光下销声匿迹,那面目,那模样,只要细细思量起来,便仿若昨天。于子夜时分无边、寂寥的星空下,我无由地仰望星空,似乎那每一颗亮晶晶的星星,就是故乡已亡之人的魂魄和眼睛。我也无由地想起故乡的戏台来,曾经在台上多么鲜活的身影,而今却身在何处?我想,不过是:戏毕,各回各家。只有回到了各自的那一盏灯燃起的土屋,才猛然醒悟,方才台上入戏颇深的角儿的确是一场梦,这梦是该醒醒了。
人生若戏,难道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