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仇瑛
这些年,经历过许许多多的事情,大都已经忘却了,包括见过的人,走过的路,以及说过的话。但唯有一次,与妻子一起吃过的一碗馄饨,至今却记忆犹新。
那年正月初七的深夜,当故乡的人们已经进入甜蜜的梦乡时,妻子却因身体不适,腹部疼得冷汗直冒。看来是撑不到天亮了。村里没有赤脚医生,我准备领妻子到镇上的卫生院看看。慌乱中,我敲响了村里拥有私家车的人家的大门,却不巧一个走亲戚还没回来,另一个陪小舅子饮醉了酒。看到妻子的情况越来越不妙,情急之下,我拨打了120。我将详细的地址向值班的大夫说得清清楚楚,并嘱咐他万一迷了路,就让司机打我的手机。接下来是一面匆忙地收拾东西,一面忐忑不安地等着救护车。
从初四下午开始连续下了几天雪,路上结了厚厚的冰。约半个小时后,救护车终于赶到了。我和父亲及邻居将虚弱无力的妻子搀扶到车上,缓缓放平躺下后,叮咛父亲照看好两个孩子,就随着救护车朝县城的方向赶去。
路上覆冰很严重,我在车上能明显感觉到车轮在不断地打滑。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车灯的一束光照着路面,路上也没有碰见过任何车辆。
好不容易赶到了医院,妻子被抬下车,推进了检查室。我跑过去缴费后,急诊科大夫马上对妻子进行了检查。经过仔细诊断,医生给出结论:急性阑尾炎发作。当天夜里只能应急处理一下,等明天上班后再决定治疗方案。
第二天,妻子的疼痛缓解了下来。当大夫征求是否同意手术时,她想放弃。我左右为难。保守治疗吧,万一再次发作了,比这次情况更严重了怎么办?而动员妻子决定手术吧,终究于心不忍。这毕竟是身体上开刀的事情,不是儿戏。伤了元气不说,单就那疼痛,妻子不知能不能撑下来呢?况且一旦做了,好歹也要在床上躺一段时间,孩子上学后连顿热饭也吃不上了。
就这样纠结着,在医院里耗去了一上午的时间。中午我与岳父商量,他的主张是如果诊断无误,还是趁这次机会实施了手术,迟早得做,长痛不如短痛。至于手术后,他让岳母先过来帮忙照顾一段时间。于是我给妻子做动员工作。起先她好歹不肯,经过一番口舌,终于勉强答应。商量已定,我将意见给主治大夫说清楚。这是一位擅长阑尾炎方面手术的年轻人,医术精湛,说话很利索,他将手术时间安排在次日的上午。
当天下午的时间比较充裕,除了为明天的手术做一些必要的准备之外,便是好好地放松一下心情。我决定领着妻子找一家比较好的馆子,让她尽兴地吃一顿。
我们在新年的老街上慢悠悠地走着,一面四下张罗着饭馆,最好是羊肉馆子。因为从明天起,做过手术后,妻子就只能暂且顿顿吃清淡的饭菜了,我想提前让她好好吃一顿,先补补身子。
无奈,几乎所有的饭馆都没有营业。我和妻子走过了一条街,又往另一条街走去。在一个拐角处,终于看见了一家开门的馆子,正好是卖羊肉的,我欣喜若狂地沿着箭头所指的方向顺二楼奔去。等我跑上去问时,不料老板娘说,羊肉早已不卖了,除非等到冬天。
看来羊肉是吃不成了。我与妻子决定,随便找一家面馆凑合着吃一下算了。可是在这节骨眼上,连一家面馆也很难找到。我们又转了好几条街,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卖馄饨和其它面食的馆子,就不假思索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宽敞雅致的面馆,店面收拾得很整齐,餐桌板凳擦得干干净净的。店老板是非常热情的年轻夫妇。我们一进门就迎了过来,满脸微笑着招呼,问我们吃什么。我和妻子顿时有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我们仔细地看了看墙上的食谱,一致决定吃馄饨。
我要了两碗馄饨。
不料老板娘却说,刚才几个人也要了馄饨,差不多卖完了。已包好的馄饨只能煮一碗,再做已经没皮也没馅了,要不换成其它的面食。妻子还是喜欢吃馄饨,说很长时间没有吃过了,想吃。
我说,那就先来一碗馄饨吧。
很快,一大碗馄饨就端了上来。我看到紧俏的馄饨褶皱清晰可见,面皮极薄,且白里透明,分明能看见里面包的馅儿来。上面撒了一圈芫荽和葱花,点了几滴香油,热气腾腾的,味道很诱人。那碗里的馄饨,活像一尾尾透明的金鱼,悄悄儿将头挤在一起,鱼尾散开在碗的里沿摆成好看的圆形,仿佛潜在一撮绿藻丛间,在窃窃私语。她们似乎在彼此打赌那一只会被先夹起来投进嘴巴。
这一碗馄饨,令人心生爱怜而不忍下筷,仿佛盛着一碗精美的艺术品,我宁愿这么一直欣赏下去。
“再要一只碗,给你分一半吧,我吃不完的。”妻子说。
“你吃吧,我不饿。”我示意妻子快些吃。
我将这碗馄饨郑重其事地端到妻子面前,平生第一次面露温柔地说:“趁热吃吧,尝尝合不合你的口味。”
她仿佛被我的举动惊讶了,脸上随即露出一丝儿苦笑,眼里好像有泪花儿在飘。我瞥见她悄悄地侧过头去。
在妻子动起筷子时,却率先将一只馄饨夹起,喂进我的嘴里。我轻轻地一咬,只觉得鲜嫩鲜嫩、香甜香甜的。
妻子怀孕时,我没有这么温柔过,那时候还不懂得温柔;她生完孩子躺在床上,我没有这么温柔过,认为那是天经地义;她陪着岳父看病,情绪低落时,我也没有这么温柔的安慰过,心想毕竟不是自己的亲爹。
但是这次,却不比寻常。我深知,吃完这碗馄饨,妻子明天将要经历的一场手术,堪比她生命中的一次灾难,躲是躲不过,而谁也替代不了,只有她独自承受了。我突然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孱弱和无力,在妻子遭遇的灾难面前显得束手无策。但我又能怎样呢?既然不能分担,就只好默默地安慰妻子了。但我发现,所有的言语都忽然变得苍白起来。我虽然在表面上不断地给妻子打气,可我的内心深处比谁都更加担心和恐慌。毕竟,她是与我风雨同舟十几载的妻子啊,而且还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不能有半点的闪失!
妻子看我神情凝重,反倒安慰起我来了。
我默默地看着妻子吃完这碗馄饨,然后走过去结账。在店家热情的送声里,我们走出了面馆,走上冷冷清清的长街,朝着医院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