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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会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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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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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的河流

1

村东的老牛河,已有20多年不再流淌过一滴水。它像一个干瘪着嘴巴的老人,上下颌不停地缓慢颤动着,却发不出一丝声息,没有人能够真正读懂它的内心。被风吹动的黄沙,淤满了河床,河床与河岸,已没有太大的区别。勤劳一些的村民,在河堤上栽种了杨柳,树木也如干涸的河床般羸弱,细若桅杆,让人心疼。随风摇动的茅草,是这条河流的毛发,稀稀疏疏,虽不茂盛,却宣示着一种生命的存在。唯一一座水泥大桥上的闸板,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一字排开的六个闸口,半张着嘴巴,在冷风里打着喷嚏,将河床里的草木,喷了个东倒西歪。

母亲坐在车里,隔着车窗玻璃往外看。与在家时的狂躁相反,一路之上,母亲没有说过一句话,直到看到这条熟悉又陌生的河流,才梦靥般的念叨,没水了,老牛河早就没水了,我就知道,啥都让他们给破坏了。

早上起来,吃过早饭,母亲便孩子一样闹着要出门去转转。寒冬腊月,西北风像个饿急眼的怪兽,趴在玻璃窗外,“嗷嗷嗷”的吼叫个不停。父亲说外边太冷了,不出去呢。父亲不给开门,母亲就开始大闹。防盗门擂的如同战鼓,整栋楼都随着晃动;叫闹声如同炸雷,整个世界都跟着乱颤。父亲向我求援,电话里满是焦急与无奈。我赶紧穿戴整齐,开车赶往父母家里,给母亲穿戴暖和,搀扶下楼坐进汽车,开始了没有目的的东转西转,不知不觉就转回了老家。

老家位于远离城市的农村。像一粒被随意丢弃的果核,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默默生长。老家的老屋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父母搬来城里一晃已经二十多年,房子一直空着。20多年无人居住的老屋迅速衰老,它蓬头垢面无精打采地蹲在那里,昏昏欲睡,仿佛用手指轻轻一戳,就能躺下。

乡下的寒冬清晨,空气被冻得咯嘣嘣脆响,大街上鸡鸭猫狗影子都难寻一个。这样天气的这段时间,村里人还猫在被窝里不肯出来。穿过旧布条样灰败的街道,循着记忆里的影像,车子开出了村庄,直奔村东老牛河而去。通往田里的道路,还是原来的沙土路。几十年的岁月更迭,小村的变化并不算大,像枯树上新长出了几枝新芽,除了村外的新建的几排平房,没有更多新意。

碾着囊肚皮般的沙土路一路向东,在老牛河大桥上停下。冬天的旷野一片苍茫,寒风游手好闲肆无忌惮的随处乱窜,疯狂扫荡,像一把把刀子收割着旷野。我们的汽车像搁浅的木船,搁浅在了满眼黄沙的旷野里。记忆的洪水却不肯停歇,铺天盖地汹涌而来,如同当年的老牛河河水,哗哗哗的喧闹个不停。

2

母亲是一名下乡知青。上世纪60年代末,她响应国家号召,满怀豪情地离开亲人,离开生养她的繁华城市,只身一人下放到农村。

年轻时的母亲,在村里五名女知青当中,是最漂亮、最能干、性格又特别开朗的一位。她一心想在农村这个广阔天地里锻炼自己,有所作为,没有城里人的娇气,所有农活都主动去学。第一次见到田野里绿油油的麦苗,像见到一大块绿色的巨大宝石般令她震撼,惊讶于地里怎么长了那么多一眼望不到边的韭菜。她不知道村里人嘴里说的“薅苗”,是薅除苗间杂草,以学生解答考卷的认真态度,解答薅苗本意,在其他社员设计好的善意圈套里,成功拔掉地里健壮的秧苗。母亲用信徒般的虔诚,一样样学会了各种农活,并用与复原退伍回乡,无父无母身无分文的父亲成家的方式,表达了要扎根农村的决心。

包产到户之后,母亲与父亲进行了分工合作。父亲像个客人,只在农忙时帮着料理庄稼,其他时间外出打工赚钱,贴补家用。母亲则像一头老牛,吃着粗饭,干着重活,早出晚归,把日月星辰全部担在自己肩上,担出了满身泥水,满脸皱纹,担回了满院包谷,花生,小麦,稻米,高粱,大豆,棉花……

老牛河大桥是去我家沙坨子地块的必经之路。河水由东向西流经大桥不过一百多米,就转头向南奔腾而去,像一支有着千军万马的大部队,日夜兼程赶路行军,浩浩荡荡,前不见首后不见尾。

春夏之交,正是干旱时节,花生秧还只有孩子手掌般大小,玉米苗也不过刚过脚踝,太阳却异乎寻常的勤奋,从早到晚不眠不休挂在天上,连河堤上擦着地皮生长的野草,都晒翻了白,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在那里苟延残喘。

这时的母亲,会找出家里的扁担和两只铁皮水桶,让我拿着水瓢跟在身后,去沙坨子地块给庄稼浇水。母亲个子不高,也不强壮,脑后扎着那个时代特有的两条短马尾。第一次看母亲挑着两支摇头晃脑的水桶走向地里,觉得好笑,母亲讲过的故事里,牛郎用扁担挑着两个孩子去天上找织女,母亲挑着扁担,是去找谁?继而又产生怀疑,怀疑像母亲这样的瘦小女子,能用扁担从河里担水浇地?这不是男人干的活吗?

母亲用她的行动证明,我所有瞎想都是多余。她一趟一趟走下河堤,走到水波荡的让人头晕的水边,将两只水桶各舀上多半桶河水,稳稳当当,一步一个脚印的将水桶担到离河堤一百多米远的我家地里,让我用水瓢一瓢一瓢浇在秧苗根部。母亲涨到与太阳一样红的脸颊,以及脸颊上无数条小溪一样奔流的汗水,还有一次比一次趔趄的脚步,把我的心揪扯的生疼,我敬畏母亲的耐力,感恩河水的悲悯,感知了生活的不易。

一年一年,母亲的双肩一次次被扁担压的又红又肿,像隆起的两座红沙丘。在陪母亲一次次浇地中,我逐渐长大;在陪母亲一次次辛苦劳作中,我坚定了一定要脱离农村,摆脱农业劳动和农民身份的决心。小村像长在身上的一块胎记,凝聚了我太多的爱恨情仇,母亲在土地上辛苦劳作的画面,刺青般刻进了脑海。

当我坐在车里,遥望着大桥东南方向的沙坨子地块,东侧不远处母亲曾经无数次取水,如今一片荒凉的老牛河河堤,我的鼻子开始发酸,有一层雾气在眼底升起,模糊了视线。

3

今年入冬之后,母亲就经常大小便失禁。如果是正躺在床上,总是没等从床上起来,身下便已一片汪洋。如果是坐在客厅沙发里,则往往刚刚站直身子,没有挪动两三步,便有黄色的河水开始在脚下泛滥,漫流。同样年迈迟缓的父亲,总是理解不了母亲,为何大白天也要尿裤?一边叨叨着“怎么又尿了”,一边帮母亲换下湿了的裤子,却又固执的不让我们给母亲穿上成人拉拉纸尿裤。

母亲患有脑血栓、糖尿病、脑萎缩、高血压、白内障、冠心病等七八种慢性病,已有二十多年之久,病魔在母亲体内野草藤蔓般开枝散叶顽强生长,不分昼夜攻城掠地,毫不手软。

带母亲去医院做身体检查,我和弟弟用轮椅推着母亲,鱼儿般在楼道人群中穿行游走。母亲出奇的听话,婴儿般任我们随意摆布。彩超,CT,血化全项,心肺功能检测……每项检查开始之前,扶母亲迈下轮椅在地板上站稳,她都会用鸡爪般枯瘦的双手,牢牢抓着我的手臂不放,满眼恐惧,好像一旦松手,就会被整个世界抛弃。

做彩超检查时,刚安顿母亲在检查床上躺好,医生在母亲腹部挤上检测液,手握仪器只来回过了几下,就嘱咐我先陪母亲去小解,排净尿液再进行检查。母亲嗫喏着说她没有,医生看了看显示屏,坚持让母亲先去小解。搀扶着母亲走进女厕,从蹲便折腾到坐便,半个小时的时间溜去,我的心里像着了一团火,母亲却佛一样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再次将母亲搀回检查室时,两位检查医生有些茫然,她们一边给母亲做着检查,一边商量着换到隔壁阴超室换台仪器进行验证,并电话联系影像科主任,一同会诊母亲膀胱内确实只是一千毫升左右的残留液体而不是肿瘤。母亲属于糖尿病合并症植物神经反应迟钝,她对滞留在膀胱内的近一千毫升尿液已没有察觉。

如今的母亲,再也寻不到当年曾经的健壮,就如村东那条曾经常年水量充沛的老牛河,曾以她源源不绝的河水,取之不尽的鱼虾,护佑了一代又一代村人,却在时间的洪流中,走向干涸,没有了一滴眼泪。

老牛河已经找不到了自己的流向。劳碌一生的母亲,再也找不回了曾经的灵动。她不知道自己是谁,认不出自己的儿女,感受不出天气的冷暖,分辨不清白天黑夜,只是任凭日子一天一天将她的时间带走。

河床上遍布着数不清的深深浅浅的各种印痕与风的纹路,那是老牛河记忆的疤痕。母亲的疤痕隐没在她的身体里,与我们捉迷藏,谁也看不清,数不清。

母亲的河流也早已干涸。在漫长的岁月长河里, 她耗尽了自己的全部,却最终在时光卷起的漫天风沙里,迷失了自己,再也找不到来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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