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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会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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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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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灯

一 

        月亮太累了,躺在云层铺就的棉被上沉沉睡去,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并不能醒来。天空垂下一块巨大的黑布,将整个世界罩住,伸手不见五指。我把心揪成一个小球,眼睛睁到最大,凭着记忆里的印象,以及眼前或略深或稍浅一些的黑色,判断着哪儿是路旁长势茂盛的紫穗槐树丛,哪儿是颠簸不平的灰色石渣路。耳朵伸出所有触角,探测仪一般警觉地侦查着周边一切。双手紧握自行车车把,两只脚丝毫不敢懈怠,奋力蹬着那辆二八加重自行车,恨不得让自己生出双翼,将七八十里凹凸不平的石渣路,一下子飞过去。挂在自行车后架上的两只空铁条筐,在忽上忽下窜来跳去的行进中,不断与自行车产生着碰撞,发出“哐当,哐当,哐哐当当”的声响,浓浓深夜里,在身后留下了一支仓惶寂寞的歌……

我出生在冀东平原一个偏远的小村。1988年中考,我考取了一所远在外地的中专学校。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当天,母亲脸上是一种既高兴又犹豫的神情。我知道,人多地少,吃饭都成问题的家里,根本就拿不出那笔学费和食宿费用。父亲所上班的建筑队,是农村闲散劳力临时组成的草台班子,哪村有农户需要建房,他们就去哪里建筑,父亲不会任何手艺,只能做些锄泥搬砖的脏活儿累活儿,为数不多的一点儿工资,也不是按月发放。整个夏天,母亲都在为上学费用发愁。眼看就要开学,两个上小学的弟弟也等钱花,她不得不把目光投向了地里那些尚未成熟的庄稼。

八月下旬,太阳尽情挥洒着火一般的热情,所有庄稼都在卯足了劲地生长。玉米、大豆在忙着长粒儿,花生在努力地结荚、成熟。有的花生荚已经长出了果仁儿,更多的,还是黄豆粒大小的一个白疙瘩,或葫芦型、乳头状带有甜味的奶白色水泡儿,出生婴儿般稚嫩。母亲已经等不及让这些甜水泡儿长出果仁儿,她必须赶在开学之前,忍痛将这些长势旺盛的花生秧锄下来,再把为数不多长出了果仁儿的花生荚一一摘下,洗净,煮熟,派我用自行车驮到距小村七八十里路的市区税钢市场,卖给那些城里人。

年少不懂事的我并不能理解母亲的心情,对让我去卖煮花生的决定万分抵触,激烈抗争了几次,都没有得逞。于是,我每天应付差事般往返于家和市场,不去关心所卖煮花生的价格与是否能全部卖完,只是以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心态,准时离家,按时回家。

让我彻底改变,并深感愧疚的,是一个毫无征兆的清晨。那天早上,我还没有睡醒,迷迷糊糊中,就被母亲送出了家门。经过半个多小时的艰难骑行,进入市区柏油路时,一个早已等在昏黄路灯下的小贩拦住我的去路。小贩与我商量,让我以极低的价格,把煮花生批发给他,由他到市场上小卖。见我迟疑,解劝说,虽然我少卖一些钱,却省去了在市场上蹲守一天的辛苦,闲出来的一天时间,可以帮家里干好多活计,花生是我家自产,不必在乎少卖的这点钱。我虽觉得价钱压得有些太低,但想到那些在市场上暴晒一整天,乞丐般叫卖煮花生的时光,立刻从心底生出了深深的厌恶。犹犹豫豫中,便与小贩达成了交易。

回到家中,母亲非常惊奇。得知是我以极低的价格,将五香煮花生批发给了路边拦截的小贩,她哭了。母亲一边抹眼泪,一边怪我太不懂事,不知道每一粒花生,来的有多么不易。我只知道不满自己每天天不亮就去市场,却从没想过留在家里的母亲,是怎么过的。

每天,在我熟睡的凌晨三点,母亲就要起床,一个人用压水井压上来清水,一遍一遍地清洗花生荚。清洗干净,立刻生火烧水,在水中放入花椒大料等佐料煮花生。把花生煮熟,拌好食盐,装入蛇皮袋时,大多已是清晨五点。这时的母亲,才会叫醒酣睡中的我,帮我把装有煮花生的蛇皮袋,平放在自行车后架挂着的两只铁条筐上,让我趁早赶往市区市场。送我离家之后,母亲要给家里养的两头肥猪煮猪食喂猪,给牛马添草、拌料,给父亲准备上班带的饭菜,做家人的早饭。吃过早饭,顾不上收拾灶台和照料弟弟,灌上一壶凉水,拿上大镐、蛇皮袋、小铲、篮子等农具,骑上自行车就往地里跑。一个人忍着烈日炙烤,刨下花生秧,抖落掉花生秧上的泥土,将长有果仁的花生一一摘下,装入袋中。我卖的那些煮花生,都是母亲中午顾不上回家吃饭,饿着肚子忙到下午三四点钟,像个土猴儿般拖着泥一样瘫软的身子,用自行车推回家的。母亲没有想到,这么辛辛苦苦做成的煮花生,却被我毫不心疼,以仨瓜俩枣儿的价格,几乎是白送给了小贩。

听完母亲哭诉,我的心万箭穿心一般疼痛。我向母亲道歉,答应母亲,以后不管遇到什么样的情况,都会尽自己最大努力,以尽可能高一点的价格卖出花生,并尽量全部卖光才会回家。

从那之后,不管多晚,我都会坚持将当天的煮花生全部卖完,哪怕卖到夜里八九点钟,将所剩为数不多的煮花生,处理给那些吃过晚饭出来散步的市民,也绝不剩下带回家。

有一天,当我处理完白天卖剩下的煮花生,已是夜里九点多钟。出了市区,没有了路灯照明,整个人像一头钻进了一个密不透光的布袋。墨一般的大路上,没有遇到一个行人。路两侧是无边的旷野,生长着一人多高的庄稼稞。夜风吹过,有沙沙涌动的声响,像黑压压缓慢行进的人群,挤压的道路越发狭窄,窘迫。身旁快速闪过的深黑色暗影里,有蝈蝈的鸣唱不时传进耳膜。第一次独自赶夜路的我,被深深地恐惧所掠获。夜风吹动庄稼的沙沙声,自己起起伏伏的轻微喘息声,如同一条条吐信的小蛇,一下下地舔舐着敏感的神经。

随着喘息声的粗重,离家越来越近了。拐过前面那个弯,就是鲁庄子,鲁庄子距我家,还剩八九里路。过了鲁庄子,再穿王庄子、小营,就是我们村。在心理上,到了鲁庄子,就算到了家。我心里正有些宽慰,却突然发现,在前方路的拐弯处,黑的不露一丝缝隙的黑夜里,闪出了一星萤火般的光亮,这光亮迎着我,一晃一晃走来。我全身汗毛倒竖,当即打了个激灵,真希望自己能会隐身术,可以把自己隐没在无边的黑夜里。炸着胆子继续前行,到了近前才看清,是母亲打着手电,与小我五岁,只有十岁出头的大弟弟一起,沿路步行来接我。他们每人手里拿着一条木棍,说是以备遇到坏人时防身用。这条路是从市区回小村的唯一一条大路,母亲知道,只要一直沿着这条大路走,就能遇到从市里赶路回家的我。

记忆里的母亲,永远都是悲苦生活的主角,她的所有人生经历,似乎都是为了验证活着不易这件事实,其他家庭成员,只是她悲情命运的陪衬。

母亲本是城里人,十一岁那年,在开滦井下工作的外祖父,丢下多病的外祖母以及尚未成年的母亲和舅舅,突然离世。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外祖母,靠着矿上发放的微薄抚恤金,将母亲和大她五岁的舅舅抚养长大。之后是舅舅接班下井、成家,母亲在街道居委会工作。一片美好光明的生活,铺展在母亲眼前。就在这时,浩浩荡荡席卷全国的“上山下乡”运动波及到了母亲,她被运动的洪流所挟裹,身不由己,下放到了农村。

后来的结局,与大多数知青并无二致,落户农村,扎根农村,成了母亲他们那代下乡知青的宿命。

母亲继承了外祖母不服输的个性,她用与无父无母,复原退伍回家的父亲成家的方式,表达了坚决不向命运低头的决心。

多病的外祖母,怨恨舅母没有同她商量,就将户口迁进家门,从而导致了母亲的被迫下乡,对舅母耿耿于怀,婆媳关系特别紧张。她眼见母亲身在乡下受苦而无能为力,忧思过度,在母亲身怀六甲之时,撒手西去。

外祖母的离世,让母亲彻底成了孤儿。舅母对母亲的仇视,使她有娘家而不能回。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上天并不因父母身世悲凉,而对他们有一丝怜悯与眷顾。两条苦藤陆陆续续结出的几个苦瓜,更是将母亲变成了一头负重前行的老牛。

春夏秋三季,母亲没日没夜留在承包地里,种地,薅苗,耪地,除草,浇地,施肥……把自己晒成了一个土做的“黑人”;冬闲时节,母亲也从不闲着,想尽办法赚钱贴补家用。

无数个寒冷的冬季,都是母亲一个人独守西屋,不分白天黑夜,与闹钟和屋地上转圈一排十几口瓦缸度过。

母亲是在生“豆芽菜”。我不知道,今时今日冬季的豆芽菜如何长出,上世纪八十年代,生“豆芽菜”是一件特别辛苦的营生。全村一百多户人家,只有我家和另一户知青家庭肯做这件事。

父亲从集市上买回成口袋的绿豆,我们在东屋炕上放好炕桌,桌下放着簸箕、小盆,桌上铺着报纸,用小瓢㧟出绿豆,手里拿着高粱秸秆做成的选豆工具,像手艺人甄别珠宝般,一粒粒挑选着翡翠般晶莹的绿豆。择出瘪豆子和不能出芽的坏豆子以及小石子,收起好豆子用于生豆芽。生豆芽前先要浸种。母亲会找出专门用来浸种的瓦盆,将一定数量的绿豆用温水泡在瓦盆里,放在暖炕上。经过一定时间的浸泡,滤除水分,继续放在暖炕上催芽。催出芽尖的豆子才能入缸。幼芽入缸之后,是频繁地观察和繁重地浇水。母亲不仅要随时查看房间温度和缸内温度,控制好炉火,还要每隔四个小时,给入缸的豆芽过一遍清水。水的温度用温度计严格控制,确保温度适宜,水质干净,不能混浊,不能有一星油花。浇水时要确保缸内豆芽全部滤到、浇透,稍有不慎,就会引发豆芽腐烂变黑,传染到整缸豆芽儿白白扔掉。母亲像看护一群早产的婴儿,目光始终不离开那些瓦缸瓦盆。生豆芽的冬天,母亲成了“豆芽菜”的母亲,虽然只有一屋之隔,我们却很少能见她一面。

缺少母亲关爱的日子,心里难免会没有着落。时不时的,我会偷偷掀开西屋厚重的棉门帘,偷看一眼正在地上瓦缸前忙碌或躺在炕上休息的母亲。只要看到了母亲那瘦小的身影,我的身体便会生出无穷能量。生火做饭,给牲畜添草加料,煮猪食喂猪,把舀空的水缸填满,帮母亲住的西屋地炉子填煤……所有琐碎的家务,都有了动力。

即便有我们帮忙做家务,母亲的睡眠时间也非常有限,缺觉,成了她挥之不去的噩梦。有时,我们做好饭菜,招呼母亲吃饭,正在补觉的她会特别烦躁的朝我们嚷,“不要叫我!我要睡觉,你们先吃!”

母亲是全家的主心骨,是一台永远不坏的机器,是一支永不停歇的时钟。我时常会想,如果不是那些年的过度劳累,母亲也许就不会落下那数不清的疾病。母亲像一头负重前行的骆驼,被生活压的喘不过气来,最终支撑不住,在四十六岁那年住进医院,开始了与病痛扯不断的纠缠。

现在,母亲已经老了。她在门厅靠近门口处的鞋柜旁面墙而立,像一个犯了错误被罚站的孩子。她的右手扶着身前的栗色鞋柜,左手以随时想要抓住什么的姿势,半垂在身侧,以便使那有如快分娩的孕妇般隆起的肚子,可以保持住稳定,身体保持基本平衡。时不时的,母亲的身体会不自觉地抽搐几下,像大地震后的余震,来的突然,去的匆匆,却让人心生余悸。

悬在母亲头顶的,是一盏水滴状节能灯。天一擦黑,这盏灯就开始点亮,彻夜不息。这样,母亲夜里从她睡觉的位于房间最南端的小卧室,穿过阳台,路过客厅,走过门厅,颤颤巍巍一路走来,拐进厕所时,才不会在黑暗中跌倒。

我站在母亲身后,手里拿着梳子,一边帮母亲梳理野草般枯败的头发,一边让父亲去拿剪子,要给母亲剪发。刚刚,我给母亲洗了个热水澡。母亲的身体已特别虚弱,风中残烛般摇摇晃晃。脱衣,穿衣,坐在椅子上,站起来,转过身,这些寻常动作,对母亲来说,都是一个个难题,没有家人帮助,自己很难完成。帮母亲搓澡时,意外发现大腿根处有三个指甲盖大小的水泡,那一定是母亲长期大小便失禁,父亲不能及时发现,躺在床上或坐在沙发上长期不动,导致的感染。

母亲患有脑血栓、冠心病、脑萎缩、糖尿病、高血压、白内障、老年痴呆等七八种慢性病,已有二十多年。每天晚饭后去看母亲,是我的必修课。喂母亲吃饭,陪母亲说话,给母亲洗澡,搀扶母亲在房间里散步,帮着料理家务……不知不觉中,时间就会滑向深夜。

一边给母亲剪发,一边与母亲说话。

现在知道我是谁了吗?

不知道呢。

还没想起来?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我故意逗母亲。

母亲“咯咯咯”的笑起来,像个不满三岁的孩子,一边笑着,一边说“真不知道啊”。有口水从母亲嘴里流出,我赶紧帮母亲擦去。

那你想想,有谁会帮你洗澡,剪臭脚丫指甲,现在又给你剪头发呢?

“咯咯咯”的笑声再次从母亲嘴里发出,好一会才终于止住。她一脸无奈的试探性问我,你是,老大媳妇?

母亲又开始了她的胡言乱语。眼泪在我的眼眶里无声滑落。

母亲是真的老了,老到已经不认识她自己的女儿了。

给母亲身上的水泡涂抹上药膏,扶母亲在床上躺好,将换下的衣服放入洗衣机,我开始用拖把擦拭整个房间地面。父亲见我忙着擦地,走到母亲身边,轻声询问母亲,刚才给你洗澡的知道是谁吗?母亲含混不清地念叨着“闺女”。

初秋的午夜,水一样清凉,大街上不见行人,昏黄的路灯慵懒地悬挂在半空,暧昧的光晕浮尘般充斥在柏油路上,像极了三十年前那些独行的夜晚。人行道旁的绿化带里,不知名的秋虫在放声歌唱,夜是它们的舞台,我是它们的听众。这秋虫的鸣唱是如此熟悉,一如三十年前与我一路相伴的蝈蝈鸣唱之声。只是,时间的车轮已经滚滚而去,我已不再是三十年前那个懵懂不知世事的小女孩,母亲也不再是那个健壮的母亲。

母亲家的门灯夜夜点亮,那是照亮我内心的光亮。我知道,只要这光亮在,母亲就在,家就在,我的心就不会迷茫,我的脚步就有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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