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家在生产队里分得了十几亩耕地。为了便于耕作,父亲从集市上买回了一匹部队退役下来的军马。父亲对母亲说,“别看这匹马齐口了,但是秉性非常好,特别听话,咱家孩子小,用这样听话的老马,心里踏实。”
“齐口”是指马的年龄。牛、马、骡子这样的大牲畜,都是用牙齿的数量、形状及磨损程度来判断年龄的。大牲畜到达了“齐口”,就意味着它已经属于老口,相当于老年人,虽有干活经验,但力气会逐渐跟不上。当它长到人类的古稀之年时,人们往往会说它已经是“老八口”了。
老马的周身是枣红色,右侧屁股上烙有“85”的数字戳记,代表着它在部队里面是85号战马。老马有一双乌黑发亮水灵灵的大眼睛,它看着我的时候,两只眼睛总是一下一下忽闪忽闪的眨着,这让我一下子就想起了那些面容姣好明眸善睐的女子来。
那时候我也就是十一二岁的光景。每次下地耕种,都是由我牵墒(牵牲畜),父亲扶犁,哥哥撒化肥,母亲点种。一趟犁到头,我就手持缰绳和老马一起站在地头等候,等父亲返身回去给点上种子的垄沟泼洒上农家肥后,再回到我和老马等候的地头。在这段等候的时间里,我总是习惯性地用手抚摸着老马的高鼻梁和宽脖颈,与它那双忽闪忽闪百看不厌乌黑闪亮的大眼睛无言相对。我和老马就是在这一次次的耕作中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
老马不愧是受过部队正规训练的军马,它有着军人的严格自律,对主人命令是绝对服从。
一个夏日的清晨,父亲套上马车,拉着全家人到远离村庄的承包地里给豆秧除草。他把马车停放在了地头河堤上的树荫处,将老马放牧在了河床里。夏季里的高温和频繁雨水,让所有植物都有了充足的生长能量,一人多高的玉米地里,杂草与豆秧相互纠缠,比着赛着地生长。临近晌午,我们拔出的杂草装了满满一车。这些杂草要被拉回家,作为老马在家的吃食。父亲找回老马,在河堤上套车,我迫不及待地爬上车厢冒尖的草垛,享受着高高在上的惬意和沁凉的林间清风,美滋滋左顾右盼着欣赏田野风光。父亲牵着马的缰绳由河堤往下走,车轮碾过一条窄窄的排水沟时,马车立刻打了一个趔趄,剧烈颠簸了一下,坐在车上毫无防备的我,随着车的颠簸,头朝下翻着跟头掉落车下,不偏不倚,正好摔落在左侧车轮前。父亲大惊失色,一边向后用力勒紧缰绳,一边发出一声长长的“吁……”。老马听到指令,使劲弯曲后肢向后坐力,顶住大车从河堤向下冲的惯力,当即止步,将车停下,已经摔到背过气的我,顺势“嗷嗷”叫着从车轮前滚出,逃过一劫。
老马确实是一匹好马。虽然我是一个女孩子,一个个子不高又黑又瘦的小不点,但是老马却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欺负我。它对我这个小主人的话也总是言听计从,从没有过半点违背。
那些年的暑假,我差不多都是和老马一起度过的。漫长而又溽热难耐的夏季,村里的小伙伴们都是躲在家里有穿堂风的堂屋或是房屋北房檐下玩耍,而我却总是要牵着老马到村外的田野里去放牧。从早到晚,我和老马在家乡的田野里四处游逛。村南村北,村东村西,家乡田野间的每一条沟渠,每一处河堤,每一块荒草地,都留下了我们的足迹。
最多的,是我和老马一起去村东的老牛河边,将马的缰绳盘在它的脖颈上之后,让它沿着河床边生长的繁茂水草一路吃过去。我则在河埝上寻一处干爽平整的大树荫,将随身携带的两条蛇皮袋铺开,仰身躺在上面,一边仰望天空,一边嘴里嚼着一根随手采来的毛毛草胡乱的遐想。田野是寂静的,风是寂静的,天空是寂静的,内心是寂寞的。老马回头寻好我的所在,一边向前慢慢走着吃草,一边打着响鼻,似乎也是在借此排遣着它的寂寞。
大段空掷的时光,每每会让少不更事的我无凭地生出一种说不清的惆怅。那时我心中常常默唱的是《勿忘我》这首歌;想得最多的是“我难道就这样在这个遥远偏僻的小村里度过一生的时光?”
在不知不觉中,我总是会睡上一觉。一觉醒来,便会急着找寻被我自由放逐的老马。而老马似乎懂得我的心思,它总是以我为中心,吃草范围始终控制在我的左右一二百米远距离的河床边。我只需寻上一两眼,便能看到它的身影。见我起身寻它后,它总是不急不忙,一边嚼着水草,一边漫不经心地回头瞥上我一两眼,然后继续低头吃它的水草。
我的心魂在一阵漫无边际地游荡和寻觅之后,便会主动回归现实,起身钻进一人多高的庄稼稞里,给老马割一些它最爱吃的热草。将草紧紧地塞满两个蛇皮袋之后,再用结实的长草把两个蛇皮袋口系在一起,搭在马背上,然后再牵着老马迎着晚霞朝家中走去。
老马是在一个下着雨的春日里离开这个世界的。
那天我上学,晚上放学回家后时间不长,就见母亲被雨水淋得一身津湿急急忙忙地进了院子,她一边嘱咐我们自己做晚饭,一边说家里的老马电死了,她要马上去找村里的五伯伯帮忙,把死了的老马和丢在田地里的大车拉回来。我不相信母亲的话是真的,便说“妈你别开这样的玩笑,那么听话的老马怎么会电死呢”?母亲顾不上和我多解释,只是说了一句“你看我像是在跟你开玩笑吗?这是真的,你们在家自己做饭,好好呆着别瞎跑就行了”,然后顾不上换下湿衣服,不知又从马棚里取了一些什么东西,就又急急忙忙地出了家门。
看到母亲急成那样,我才不得不怀疑不幸是否真的已经发生。
我手扶门框两眼茫然地望着院外,感觉到有一种无以言状的哀伤正在由心底慢慢向上升腾,直到一点一点占满了我的整个身心。我感觉到自己心里堵得特别难受,可是却又一滴眼泪也流不出。那种从未有过的说不清的悲凉让我幼小的心灵几乎无法承受。老马那温柔、沉静的眼神在我的脑海里不停地闪动。
原来,那天父亲起大早赶着马车和母亲一起去给村北干旱已久的花生地浇水。下午浇到一半的时候,天空开始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傍晚,雨下得再大一些的时候,父母便决定收工回家。当他们赶着马车走到另一处有其他村民正在浇地的地头路面附近时,老马一反常态,任父亲怎样驱赶也不肯前行。父亲以为老马是惧怕从电线杆上接下来的电线才不敢前行,便脱下衣服遮住老马的双眼,之后再次强行命令它继续向前。可怜忠实的老马,只向前迈出了两三步,便一下子跪倒在了路中央……
下雨使路面变湿,那处从路边电线杆上接下来浇地用的、简单埋在地下的电线漏电,来时没电的路面,回家时已经带电,老马用自己的生命守护住了父母的平安。
老马离世时已经是“老八口”了。它用它的忠诚为我家服务了好多年。在与老马相互为伴空寂无聊的日子,我曾想过无数次与老马告别的方式---被父亲卖掉,生病不能好转,老到吃不进一点东西……
但是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它竟会是以这种我意想不到的决绝的方式,与我告别。
三十多年的光阴已逝。老马在我脑海里的印象依然清晰如昨。三十多年来,它那一对充满柔情、乌黑闪亮的大眼睛,似乎一直都在眨呀眨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