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手

祭坛，法器，灵异的手。

物化神境，苗家巴代的戏，走起。

苗语巴代，谓之祭师失之肤浅，谓之掌握苗族先民文化秘密与血脉的人，或者苗族文化传承人，似更贴近历史的真实。巴代祭祀，手部语言信号频频，纵贯始终。这说话的手，手的信号和语境，叫手诀。

往细说，巴代分巴代雄与巴代扎两水。巴代雄即苗师，拿古苗语说辞，不掺丁点汉话，属原生门。巴代扎即客师，拿汉语说辞，间杂少许苗话，是苗汉文化交融的产物，属衍生门。而巴代手诀，更是两水相生，两门辉映，相加起来，多达八百余种。仅此，苗族先民文化的博大包容，神秘奥妙，无语自辉。

此刻，老巴代左掌在上右掌在下，锋棱瘦骨，掌壳相击，便是阴阳乾坤诀。这就有个讲究，上为天为乾为阳为男为刚，下为地为坤为阴为女为柔。掌壳合拍，上动下静。动静之间，天地交泰，乾坤交合，男女婚配，阴阳和合，然后由此滋生万物万事。老巴代手不歇气，旋尔指掌并演，掐，压，勾，交，曲，伸，林林种种，即是变化多端的各种手诀了。这就有个规矩，诸诀时空呈现前，都必先施阴阳乾坤诀，巴代雄或巴代扎，无不默守此规，铁板不破。

落眼处，咒符拂风，香雾薰灯，手诀连环，丝丝如扣。那双黛褐的手，犀利霸气，应天体，应地物，应人事，变幻莫测，风云际会。一时，竟天地隐幽。似有无数苗家先民结队自洪荒归来。先民们舒展千奇百怪的手式，相沟通，相交际。如许手式，披风沥雨，渐渐演绎为手诀，构成庞大的象征符号系统，归隐了若干宇宙与人类历史密码。譬如，宇宙诞生，开天辟地，人类和物种起源，劳动战争，祭祀礼仪，娱乐习俗，信仰甚至性爱，凡此种种，都是口传心授于手诀中的无字天书。

祭祀正酣，手的符号越加神幻。远古之门，此时悄悄推开。初民时期，深山老林，环境瘴劣，荆棘密布，前有虎豹，后有豺狼，苗族先民们大迁徙的脚步，历经磨难，屡克天险，何其壮美。及至新土，开发大地，播种谷物，辛勤劳作，欢庆丰收，又是怎样的壮怀。无疑，如此手语表意体系，再现远古场景，堪比活化石。

瞬间，老巴代的手凝若青铜。直如剑，曲如刀。展似铁网，收似铜锤。一泻千里，气势磅礴。却是驱邪逐魔，正神入位，还我清平。更或战事吃紧，厉兵秣马，布兵遣将，壮士喋血，收复河山。这手上起风云，掌中握乾坤，恰似一部部神仙传奇，抑或英雄列传。

早记不清，祭祀步入了哪一环。而诸如大金刀，云中打马，护身，送兵马，金童玉女，房屋门窗，香炉水碗等数百手诀，哪个已做，哪个没做，也没底数。却陡地，对这掌指间能收纳如此浩繁的万物信息，暗生兴趣。其实手诀说事，凭十二指节纹线，区区数字，化繁为简，将天地人神万事万物，完美表意。惊奇之余，想起三颗字：古文明。这才明白，巴代手诀不只是苗民族的心灵记忆，更是一曲，华夏民族远古文化的灵魂史诗。

探近终场，却依然时空不去，意犹未尽。

突然觉得，苗族自古有文字，还是其极发达的文字系统。不过这文字归属另一套系脉，不写在书上，而写在手上。与身相携，想读就读。居然，小有发现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