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着清明的和煦春风,我们来给外婆上坟。
外婆安息在松林堡的山坳之中,四围的云南松刚开始抽苔,地上的草还没有冒绿,坟侧的几株刺榶开满白花,坟头长满枯萎的黄草,墓碑碑心石上的刻字模模糊糊,有的已被青苔盖去。
我们焚香压纸,敬奉酒食,深情的祭奠和追思逝去的亲人。
外婆是瞎子,在七十五岁上又得了风瘫,睡在床上起不来,大便和小便,都需要其他人侍候和帮助,在床上解决。
农村条件有限,亲戚们都忙着做农活,没有专职人员照顾外婆。我每次回老家都去看她,她住的屋子里弥漫着浓烈的屎尿味、霉菌味、褥疮脓烂后的臭味。外婆神智不清,思维混乱,一会儿痛苦呻吟,一会儿尖声叫骂,一会儿自言自语,已经分不清人了。
外婆顽强的支撑着、坚持着,病痛折磨着她也折磨着每一个亲人,五年中吃喝拉撒的繁琐渐渐将儿孙们的孝道抹煞去了。
外婆八十岁时寿终正寝。
外婆生在旧社会,裹过脚,做过童养媳,只有用夫家姓和娘家姓和起来取的名字,叫徐罗氏。她四十五岁那年,因为和儿媳吵架,想不开,吃了农药“六六粉”,后来虽然拣回一条命,但却成了瞎子。
外婆离开了大儿子家,和女儿女婿家一起生活。她身体虚弱,哪儿也去不了,整天呆在家里。
因为父母要下地劳动,我断奶后就跟外婆在一起,直到入学读书。每当我顽劣撒泼,或是伤心哭闹时,外婆总是吓唬我说:“躲起躲起,摆夷鬼来了!”
摆夷鬼是外婆童话故事的主角,是一种会吃人的人,神秘而又血腥,生活在离我们二半山不远的城河边和金沙江干热河谷地带。
我跟外婆在一起,外婆担负起照管我的责任。为了哄我,外婆经常给我讲故事。这些故事,带着深厚的神话色彩。外婆眼睛看不见,要管住顽皮的我,十分不容易。她讲的故事,既要吸引我,又要让我敬畏。摆夷鬼的故事,就能达到这样的效果。
外婆常对我说:“摆夷鬼是真的哟!我二大爹那年下城河边借粮,粮食没借着,天又热,他脱了衣裳躺在村子中间大红椿树下的青石板上纳凉,有几只苍蝇嗡嗡嗡在他胸口乱转,赶也赶不走,他回家就死了,又无伤又无痛的,你说奇怪不奇怪?他呀,他的心就是被苍蝇掏出来吃了!你不晓得,苍蝇就是摆夷鬼变的!”
外婆告诉我:“摆夷鬼吃人的本性是天生的,有祖传,就象人们吃肉一样简单自然,他们只吃人的心肝五脏,被吃的人无疾而终。”
我虽然想不明白摆夷鬼有怎样高明的手段掏出五脏而不留痕迹,但对他们的存在深信不疑,对他们吃人的血淋淋事实惊恐万状,每当外婆说摆夷鬼来了的时候,我的顽劣顿时收敛起来,赶紧跑过去,依偎在外婆怀里,顺从地给她抬烟杆,看着她装好草烟,小心翼翼的给她划火柴点烟。
外婆用很长的一块黑青布打着车轮子似的圆包头,脸皮上皱褶很深,从做姑娘起就吸烟。她有一杆二尺多长的烟锅,平时放在堂屋中火塘边上。有时断了烟叶,她会把竹管从铁锅斗上拨出来,将塞进铁锅斗的被熏得乌黑、粘滞着烟屎(焦油)的那部份竹管,用刀细细刮削下来当烟末吸。
外婆对我说:“孙悟空有七十二变,摆夷鬼有十二变,她总是要变成一样东西,才能达到吃人的目的。大马路上的牛屎堆千万不能从中间跨过去,那是摆夷变的!一个小伙子去河边赶马,摆夷鬼想要他的马,就变作一堆牛屎来吃他,被这精明的年轻人识破,抽出马刀往牛屎堆中间一划,鲜血汩汩淌了一地。”
在我幼小的心中,摆夷鬼面目狞狰,变幻莫测,来无影去无踪,杀人不见血,是一只又恐怖又骇人的鬼怪。外婆讲这些故事时总是绘声绘色、活淋活现、有依有据。她说:“等你长大了到了城河边,那些嘴巴大大的、牙齿长长的、眼睛红彤彤布满血丝的,他们就是摆夷鬼!”
外婆讲的这些离奇故事有鼻子有眼,仿佛真实的发生在穷山旮旯里,她经常跟我说:“十多年前村里有人到河边走亲戚,闲着没事随便的在田间地头转了一圈,回到亲戚家里突然感到不舒服难过,立刻觉醒到是被摆夷鬼所害,亲戚当然知道谁家有嫌疑,邀约几个人冲进摆夷鬼家中去,一幅鲜血淋淋的心肝正挂在堂屋门前,摆夷鬼正磨刀呢,大约是要切了心肝炒来吃。大家伙冲上前去一顿拳打脚踢,摆夷鬼磕头告饶。他打来一盆清水,取下心肝放在水中,那心还在跳,摆夷鬼拿来一块红布盖在盆上,神神秘秘的念了几句话,揭开红布一看,心肝就不见了,它们神奇的还归原处,病人就起死回生!”
外婆总是一本正经很严肃地告诫我:“陌生人给的东西千万不能吃,有苦涩味的水不能喝,天气再热都不可以袒胸露背,绕着胸口飞的苍蝇要注意,晚间在房顶上叫的猫要留神。摆夷鬼是兔子不吃窝边草,老鹰不打岩下食,所以和周围邻居相安无事,他们专门猎食高山上下来的无知的人。”
但是,人们自有聪明才智。你有你的张良计,我有我的过墙梯。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外婆说:“摆夷鬼要吃人之前总要选一堆土灰变化,或是牛屎马粪,或是猫狗耗子,总要在土灰上留下原形,才得以人鬼转化,只要寻得这堆土灰,将原形抹去,摆夷就再也变不回人样了!”
外婆叮嘱我:“到河边去一定要装上一把小米,摆夷无法数清小米,不能下口吃人。再就是夜间睡觉时用头或脚抵着墙,摆夷行凶前要绕人三圈,有头脚抵着墙,摆夷不能将圈绕圆,人才得以自保。”
外婆关于摆夷鬼的故事很多,一个故事又重复许多遍,虽然我那时年纪小,却也印象深刻。她还给我讲过小红帽的故事:“小红帽是别人家供奉的菩萨,要是不恭敬得罪了他,他就会使坏,比如让牛无缘无故地上房顶,让刮了毛的死猪站起来奔跑……”
外婆还告诫我:“不能用手指月亮!桂花娘娘要拿镰刀来割耳朵哩。”
外婆的故事神秘有趣,我常常听得入迷,有时她讲的遍数多了,我也会厌烦,不高兴的问:“摆夷鬼怎么总不来啊?”
外婆笑起来:“他们怕外婆的拐棍哩。”
一个盲眼人,生活几乎都不能自理,却照管了一个调皮捣蛋的孩子三四年,我依偎在她怀里,闻得惯她的烟味,看得惯她的小脚,她的带着浓厚封建迷信色彩的神话故事,管住了我的顽皮,也启发孩童的探索和思考。
时光流逝,一年又一年,我长大成人,外婆却老死了。摆夷鬼子虚乌有,再没人相信,但真实的哈利波特、指环王和加勒比海盗却一路杀来,俘虏了孩子们的心。
于是在梦里,我常常见到瘦骨嶙峋的外婆,她吸着草烟,娓娓讲述关于摆夷鬼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