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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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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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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荒山往事

前言

我家被火烟熏得漆黑的堂屋中,烟雾袅袅。火塘里,红栎树疙瘩烧得通红,赤红色的火碳上,烧着黄包谷和麻皮洋芋。我老爹躺在火塘左边的草连子上三个月了,他成天哼哼叽叽,上气不接下气。

我老爹九十一岁了,我娘说,我老爹快要死了,让我回来陪陪他。但我奶奶却不这样认为。我奶奶说,我老爹不会死,他只是把魂魄丢了,他会活到一百岁。

我奶奶煮了一个鸡蛋,从我老爹头上滚到脚上,又从脚上滚到头上,边滚边为他叫魂:“隔山喊你么隔山应,隔河喊你么打转身。鸡鸣狗叫吓到你,又是鬼神让你惊。快快照着原路转,不让亲人再担心......”

火塘里红光一闪,火苗窜起一尺来高。我老爹的精神竟然奇迹般的好转过来。他从草连子上坐起来,跟我奶奶和我娘说:“这三个月,我的魂魄,变成了一只雄鹰,在大荒山上空翱翔。我死后,要穿麻布衣裳、麻布裤子和草鞋,披着蓑衣、戴着篾帽,埋葬在大荒山上。”

我娘叹了口气,对我说:“这是回光返照!你老爹真的要死了。”

大荒山属于横断山系,是川西高原众多崇山峻岭中的一座山脉。山势纵横交错,起伏绵延数百公里。马尿河顺山流下,汇入远处的金沙江中。茅草坪村就在大荒山之上。冷水箐是茅草坪村五个村民小组中的一个,我家就住在这里。

5000年前,我们的先人淌过金沙江,来到大荒山,在原始森林中捕猎黑熊、野猪、岩羊、麂子、獐子等野兽。2000年前,勤劳勇敢的大荒山人开荒种地,放养黄牛、山羊、绵羊和黑毛猪。在红土地和黑土地里种高粱、小米、玉米、洋芋、苦荞、大麦和小麦。

我家祖宗十八代都是农民,我十八岁以前,也是农民。是大荒山的雄浑壮丽养育了我,是茅草坪村的红土黑砂养育了我。是马尿河和金沙江的热烈奔放养育了我,是黄灿灿的苞谷、糯滋滋的洋芋、凉悠悠的苦荞、甜蜜蜜的红苕养育了我。是父亲固执、母亲的坚强、父老乡亲的宽厚仁慈养育了我。

我和我的父辈,血肉相连。我永远是大荒山的子孙。

一、太老爹的金玉良缘

小时候,我和我老爹在大荒山上放牛。我站在苍茫的大荒山半山腰,面对远处滚滚东逝的金沙江,撒了泡尿。我拉下麻布裤子,扭动屁股,身体左摇右摆。一股清澈的水流在空中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然后落在红土地上。

我老爹说:“砍脑壳的娃儿,你在干啥子?”

我跟我老爹说:“我这是在写字呢!”

我老爹问:“你写的什么字?”

我想了想,说:“写的马字。”

我家姓马。我们马家,曾经是大荒山的望族。我太老爹马老太爷,是大荒山马帮头领。冷水箐的村民,直到现在,都还在津津乐道我太老爹的故事。因为他的身上,有太多让人印象深刻的东西。

我太老爹身材矮小,容貌丑陋。生下来就很难看,小名就叫小难看。及至成年,我太老爹身高只有一米五,尖嘴猴腮,眼小鼻大,手细腿短。大荒山的村民,不论男女老幼,只要看上他一眼,绝对会记住他。

但人们耿耿于怀的,不是我太老爹的容貌,而是他的金玉良缘。因为我太老爹娶了大荒山最俊俏的媳妇,这便是我太奶奶。这让十里八乡的小伙子咬牙切齿了一辈子。

为什么相貌丑陋的太老爹能娶上俊俏的太奶奶,这跟我太老爹的喂养的四匹膘肥体壮的骡子有关。我太老爹不到二十岁的时候,就喂养了四头膘肥体壮的骡子。每头骡子,能驮400斤洋芋下山,能驮400斤食盐上山。

我太老爹用这四匹膘肥体壮的骡子,把大荒山上的洋芋、苦荞、圆根萝卜、牛皮和羊皮驮到金沙江边,换回来食盐、碗、吊锅、盆子、坛子、犁尖、板瓦和铜瓦等物资。

脚勤手快、头脑灵活、为人仗义,见人说人话,见鬼会打卦,是大荒山人对我太老爹最中肯的评价。他赶着骡子,起早贪黑,在大荒山陡峭的山路上行走,以物易物,或者以物换钱,以钱购物。

村民们说,我太老爹挣到了不少现大洋。我太老爹却不承认。他依旧住在三间茅草房里。

大荒山的小伙子,十八就结婚生孩子了。我太老爹一直赶骡子赶到26岁。就在这一年,他娶了我太奶奶。所以说我太老爹,是先立业,后成家。

我太老爹和我太奶奶,是自由恋爱。我太奶奶本来从小就订了娃娃亲,许配给了她大姨妈家的大表哥,亲上加亲。我太奶奶长到17岁时,她就反悔了。反悔的原因,就是她看上我太老爹了。

族有族规,家有家法。我太奶奶的爹王大马棒,坚决不同意自己如花似玉的宝贝姑娘,嫁给一个看着就恶心的丑八怪。但我太奶奶,却立场坚定,非我太老爹不嫁。

于是,王大马棒暴跳如雷,他不容许如此伤风败俗的事发生,他用他的方式,让他女儿回心转意。

王大马棒用牛皮条把我太奶奶捆绑起来,吊在土掌房的楼扶上,用黄筋条子抽打,一连打断了三根黄筋条子,我太奶奶都不肯回头。

最后,还是我太奶奶的大表哥深明大义,他跪在王大马棒面前,说:“大舅,强扭的瓜不甜,你就饶了表妹吧。”

就这样,我太奶奶没有一分钱的陪嫁,没有风风光光的婚礼,没有迎新和送亲的队伍。她独自一个人,什么也没带,就到了我太老爹家,跟我太老爹成了一家人。

我太老爹依然赶着他的四匹骡子,在大荒山上上下下、出出进进,做着贩运货物的买卖。而我太奶奶,则在家中操持家务。夫唱妇随,勤俭持家。

安居才能乐业。我太老爹很快在冷水箐建起了大瓦房。三间正房,两边两间耳房。左右两边各三间厢房。下面是倒八尺。这在冷水箐,是最气派的房屋。因为冷水箐村民的房屋,基本上都是土掌房,还有几家是茅草房。每每下大雨,外面大下,里面小下,得用盆子和桶,在屋里接漏下来的雨水。

我太老爹成了大荒山男人的标杆和偶像,大家都梦想像他那样,挣现大洋,讨漂亮老婆,修大瓦房,吃白米,穿绫罗绸缎。

马家的生活,是其他人无法复制的。因此,大荒山的村民,尽管心里恨得牙齿痒痒,但没有一个敢说,我太奶奶嫁给我太老爹,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他们总是摇摇头说:丑人有丑福。

我太老爹,是在四十三岁的时候,开始走的下坡路。他一个丑男人,娶了大荒山最美丽的姑娘,让男人们的梦想破灭,大家都怨恨他,诅咒他。但这不是主要原因。

这年月,时局不稳定,军阀混战,兵荒马乱。逃荒的,避祸的,到处都是。逃和避,是当时两种非常重要的生存方式。但我太老爹却不行。他得赶着骡子,在山上山下行走,得走村窜户、抛头露面。

我太老爹的骡子,还是四匹,年老力衰的卖了,又买进年轻力壮的,循环往复。

这年的秋天,我太老爹驮了洋芋,到金沙江边的小镇上,换红糖。活该他倒霉,遇上滇军,滇军正在抓壮丁。我太老爹又矮小又难看,军总当然看不上,但他们看上了我太老爹的四匹骡子。他们抢了他四匹膘肥体壮的骡子,还有每头骡子驮着的400斤红糖。

我太老爹跪地求饶,军总不许。我太老爹抱着军总的腿恳求他,军总大怒,给了我太老爹几枪托子,把他的锁骨打断了。我太老爹受到了惊吓,连滚带爬回到大荒山冷水箐。

那四匹骡子,以及那1600斤红糖,是我太老爹近十年的全部积累,一下子就全部失去了,我太老爹非常难过。从此,他一蹶不振,就再也没赶过骡子了。

说来也奇怪,我太老爹长得很难看。但他生的两个儿子,却是个个顶天立地、一表人才。

大荒山的男人和女人们,有时就拿我太老爹开刷,他们说:“小难看,你那俩儿子,肯定不是你亲生的!”

每每说到此处,我太老爹总是无比的骄傲和自豪,他不不屑同他们解释和争辩。因为我老爹和我大老爹,才是我太老爹一生最大的杰作。

二、大老爹的武艺

大荒山上,有狼。狼和撵山狗,非常像。沙家的小儿子沙皮狗,就是被狼吃了的。

沙家是猎户,沙家的老大,外号叫沙老包。沙老包家堂屋里,挂着九张狼皮。村民们说,狼见了沙老包,都要绕道而行,不敢跟他正面交锋。

沙皮狗是沙老包的小儿子,才三岁,在门前玩耍。一只健壮威猛的独眼狼悄无声息地来到门前,叼走了沙皮狗。沙老包组织猎户,围猎了七年,都没有见到这只独眼狼的影子。

我太老爹不再赶骡子了,家道因此中落下来。但他的两个儿子迅速长大,大荒山人依然不敢小瞧马家。

我大老爹20岁时,个头长到一米八五,他五大三粗,臂长腰圆,强壮有力。四百斤重的木头,能一个人从大荒山扛回家。

我大老爹从小就想当兵。因此他天天练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竟然练就一身本领,三四个年青小伙子,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我大老爹在金沙江边小镇上的张铁匠铺子里,打了两把钢刀,每把二尺多长。每有闲暇时候,他就手提双刀,在屋后的松树林中挥舞。钢刀闪闪发光,寒气逼人。

我大老爹最为村民称道的是,他在大荒山的黑风岭,遇到了沙老包围猎了七年的独眼狼。我大老爹赤手空拳,打死了这只独眼狼,并把独眼狼抬回冷水箐,交给了沙老包。

我大老爹想要继承我太老爹的事业,不过,此时马家再也养不起四匹骡子了。我大老爹二十岁时,我老爹十七岁。好在家里还有8亩红土地,我大老爹和我老爹,就跟着我太老爹和太奶奶,在家里种包谷和洋芋,勉强维持温饱生活。为了生计,我大老爹偶尔给人做押送货物的事,挣几文钱补贴家用。

大荒山上,杨土司慢慢发展壮大起来了。杨土司拥有大荒山50%的土地,除了放债收租,他还经营食盐、布匹、糖和烟土生意。他把金沙江北面的食盐、布匹、糖和烟土,贩运过金沙江,运往大理、昆明、保山,换取现大洋。

连年战乱,兵荒马乱的,人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所谓饥寒起盗心,偷东西的,挡路抢劫的,比比皆是。社会治安基本上没有,人们得自己保护自己。

贩运货物,并不安全。渡口驿站倒是太平一些,明抢的人没有。但山间野岭,时常有麻匪。要想货物安全,一要选有经验的人送货,选择合适的时机翻山越岭。还要有得力的保镖,即便遇到麻匪,也能安全撤退,保住货物。

杨土司家也不富裕,货不是天天都有,这年头,挣钱不容易,不可能长期聘请保镖。平时家里雇有长工,一般的货,由长工运送。有稍稍难一点的活,管家的亲戚朋友就做了。有重要的货,确实困难,没人做得下来的,地主的管家这才来找我大老爹。

我大老爹艺高人胆大,大荒山人都称他为马大胆。押货,是以趟给现大洋的。俗话说,有这个肚,才能吃这碗醋。我大老爹给人押送货物,责任心很强。青风岭的土匪见了他,都要理让三分。特别是押运烟土,利润非常高,风险非常大。

我大老爹挣这几个袁大头,是提着脑袋在拼命。

三年之间,我大老爹押送的货,从来没有被劫走过。这让我大老爹不但在大荒山,而且在金沙江沿岸,都小有名气。

这一次,我大老爹给杨土司家押送的,是一批烟土,要送到大理去,只消送过龙街渡,到达马街,交给下家,就完成任务。

烟土用两匹骡子驮着,我大老爹和地主家的一个长工共同押送。

两人赶着骡子,翻过松平关,穿过绿水河,来到十里牌。十里牌的松林里,跳出几个麻匪,要抢劫货物。

长工很有经验,他使劲踢了两匹骡子几脚,骡子受到惊吓,驮着烟土,四下逃蹿,不见踪影。

长工一把拉住我大老爹,飞快地跑过一片小树木,躲在茅草丛中,大气都不敢出。

两个麻匪提着断头刀,过来找骡子和烟土。我大老爹看准时机,一跃而起,冲上前去,手起刀落,砍翻一个麻匪。另一个麻匪转身就跑。我大老爹提刀追击。这时候,呯!一声枪响,我大老爹应声倒地,他头部中弹,再也没有爬起来来,更没有留下一句话。

我大老爹的尸首,是地主家的长工,用骡子给驮回来的。

大老爹未婚配,无子嗣,我太老爹把他埋葬在大荒山坝塘梁子。

三、老爹的遗产

我太老爹老年丧子,十分悲痛。他岳父王大马棒说,这是你们马家屋基出了问题,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你右边的厢房比左边的厢房高,白虎压住了青龙。我太老爹并没有理会王大马棒的话。

我大老爹死后,为马家传宗接代的重任,就落在我老爹头上。1940年,我老爹迅速娶了媳妇。

1941年,我大姑出生。1943年,我二姑出生。及至1948年,我三姑、四姑、五姑相继出生。就在我老爹以为要绝后的时候,1958年,我爹终于出生了。

在我太老爹和太奶奶在世的时候,我老爹一直都是一个勤劳的人,他继承了我太老爹和我大老爹的优点,身体强壮,头脑灵活。

尽管我老爹和我奶奶卖力地干活,但因为子女多,家里的粮食不够吃,全家人都忍饥挨饿,饿得头昏眼花。养活六个子女,是我老爹和我奶奶的人生目标。

我的五个姑姑和我爹,对童年最深的印象就是饥饿。为了与饥饿抗争,我大姑带着她的四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到田地里捡包谷籽、麦粒,到晒坝里捡躲在秸杆里的四季豆、黄豆,到地埂上捡蓖麻。一粒一粒地捡回家来,我奶奶蒸了给她们吃。蓖麻虽然吃了头昏脑胀,而且会拉肚子,但好歹有些营养。

实在饿得不行了,我老爹和我奶奶就到大荒山半坡去挖观音土来吃。观音土是一种白色的粘土,没有营养,但能抵消人的饥饿感觉。但观音土吃了会肚子胀,不能多吃,吃多了怕撑死。

后来,冷水箐人的生活慢慢地有所改善,但每家每户每年的粮食还是不够吃。大荒山脚下的金沙江边,海拔低,光热资源富足,可以一年两熟或三熟,有富余的粮食。我们马家也有亲戚在江边,因此队里就组织村民到江边借粮。江边的人非常慷慨、仗义,毫不吝啬地把粮食借给我们。我老爹和我奶奶背粮食回家,要走40里山路。来年打了新谷,有了新米,又要背40里地,把粮食送到江边去归还人家。

这一年的夏天,我老爹在山上锄地,发现一只手掌大小的癞蛤蟆,肉都都的。我老爹把大癞蛤蟆捉回家,收拾干净,用稀泥巴包裹好,放在火塘里烤熟,然后把四条腿分给我大姑、二姑、三姑和四姑吃,自己吃大癞蛤蟆的头。两个时辰后,我的四个姑姑平安无事,我老爹却中毒了,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我大姑、二姑、三姑、四姑死死按住我老爹。我奶奶从茅斯中舀了一瓜瓢大粪,用一根棍子撬开我老爹的嘴,把大粪灌进我老爹嘴里。我老爹哇哇一阵呕吐,把黄胆都吐了出来。毒物被及时排了出来,我老爹捡回来一条命。

我太老爹和太奶奶去世后,我老爹吸上了老草烟,烟瘾越吸越大。后来,竟然吸上了鸦片烟。他的体重,从150斤,下降到了85斤,目光呆滞,骨瘦如柴。

我大姑和我二姑她们以为,我老爹离死不远了。他们请老木匠,割好了我老爹的棺材,准备料理后事。

这时候,我奶奶站了出来。她在大荒山顶上,搭建了一间茅草房,和我老爹一起,搬到这间茅草房里居住,督促我老爹戒烟。三个月后,我老爹戒烟成功,重新活了回来。

我老爹身体恢复后,同其他社员群众一道,在生产队里卖力地干活,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后来,村民选他当生产队长。

大荒山上分布着广袤的红壤土,艳阳之下,赤色大地与郁郁葱葱的山林植被交相辉映。勤劳勇敢、淳朴善良的大荒山人的命运,紧紧唯系在这广袤的红土黑砂之中,他们生于斯、长于斯,葬于斯。他们的喜怒哀乐都融在土地里,他们的汗水、泪水,都流在土地里。

我老爹之所以被大荒山人记住,是因为1981年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时候,他是生产队长。在大时代变革之初,我老爹的思想,仍然没有解放。

那时大荒山的田分为有水源保障的清水田,和没水源保障的雷响田。地按肥力分为一级、二级、三级。

我的五个姑姑均已嫁人,有了各自的家庭,她们知道这次分田分地的重要性,一步不离的跟着分田小组的人,争吵了一天,终于分到了有水源保障的清水田,地也分在自家房子周围,耕种方便。而我老爹抱着无所谓的态度,高风亮节,别人认完了他才去认,结果分到的田基本上是雷响田,要下大雨拦山洪水才能插秧。地也是二级三级的瘦地,田地都“不出实”,产量低、收益少。这些田地,就是我老爹留给我爹的“遗产”,让我爹埋怨了一生。

但不管怎么说,大荒山人记情,许多年以后,他们都说,土地是在我老爹的主持下,分给村民的。这一分,彻底解决了村民的温饱问题。

但我老爹这些年来最最欣慰的是,六个子女,一个都没有少。

四、我爹的病痛和我娘的肩膀

我老爹告诉我:“雄鹰在天空翱翔的时候,它的眼睛可以看穿一切,它的耳朵可以听到一切。它的爪子可以抓住一切。”

我说:“那我长大了要做一只雄鹰。”

土地承包到户这年,我爹从金沙江边,娶回了一房媳妇,这就是我娘。我娘和我爹,在拜堂成亲之前,从来没见过面。

包产到户后,再没人管出工、收工、记工分了。勤劳人家先致富,向阳花木早逢春。一切都得靠自己,多劳多得,不劳不得。

我爹体弱多病,我娘身体娇小。我老爹和我奶奶年纪大了,干不了重活。劳动力在这个时代,显得特别的重要。

冬天,我家的老水牛,滚岩子摔死了。我老爹和我爹,都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我却高兴得不得了,牛肉瘦巴巴的,丢在火塘里烧出来,香喷喷的,好吃得很。

没有耕牛。马定岩子的水库开始放水,我家却不能全身心投入到自家的春耕生产里去。因为没有耕牛,我爹此时只能扛起锄头,帮亲戚家糊田埂。我娘母亲则是早早起床,帮兄弟姐妹家拨秧、栽秧。同样的做着农活,心里却异常沉重。别人家的田都栽完了,自家的田还是干的。没有春种,哪来秋收。没有秋收,来年一家人吃什么?

一直要到别人家的田犁完耙完,我爹才能开口跟亲戚家借来耕牛,犁耙自己家的田地。求人是很难的事,此时牛也累了,主人心疼,想让它歇一歇。有的人家因平时邻里关系不融洽,不愿意借。有的人家心疼耕牛,担心牛借给你被你打死打伤。

面对各种冷眼,我爹必须得开口借耕牛,因为一家人得吃饭。终于借来了耕牛,犁完田耙完田,栽完了秧,我爹和我娘悬着的心才慢慢放下来。

对于我老爹认来的雷响田,放不到马定岩子水库的水,只能等天下暴雨。暴雨往往都是在夜晚才来,电闪雷鸣,我爹和我娘赶紧披上蓑衣或油布,戴上篾帽,打着电筒或是提着马灯,扛上锄头,冒着倾盆大雨,把山洪引到田里去。每每这个时候,我爹总是要埋怨我老爹:这个老东西,整出这么大的麻烦!

六月二十四,天降大暴雨,洪水夹裹着泥沙,顺流而下,我家马尿河边的田里被洪水漫灌,抽蕙的水稻被埋在泥沙里,田被沙淤积了。我爹和我娘亲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才把淤沙从田里清运出去。

我爹和我娘深刻感受到了没有耕牛的艰辛,她们节衣缩食,争气赌气地买了耕牛。包产到户的第一年,我家就解决了吃饭的问题,尽管吃的是苞谷饭和洋芋。

因为父亲母亲的勤劳,很快,我家的米可以掺和在苞谷饭里,吃所谓的“两掺饭”了。

张安金是我家远房表亲,就住在我们冷水箐。他家的土掌房非常破旧,老是漏雨,要翻建成瓦房。起房盖屋,是大荒山的农家大事,光靠自己家的力量,很难单独完成,得相互帮助。

冬天比较闲,我爹就去帮张安金家建房子,前10天,都平安无事。第11天,我爹不慎从4米高的房梁上跌落下来,下半身不会动了。

张安金赶忙叫来八个男老汉,砍来七八根牢竹,扎起滑杆,走了四十里山路,马不停蹄地把我爹送到大荒山脚的小镇上的卫生院医治。

经医生检查,我爹是脊柱骨折,住了五个月的医院。花了将近1万元钱。为给我爹治病,我家和张安金家的耕牛、过年猪、粮食、鸡等,所有能变卖的东西,全部都变卖了。两家都陷入困境。

没办法了。我娘背着我弟弟,牵着我的手,看着病床上的父亲,她哭干了眼泪。

我娘对我爹说:“医不好了,我们回家吧!”

我爹伤心地哭了,他对我娘说:“这是我的命,不怪你。”

八个男老汉,又扎起滑杆,走了四十里山路,把我爹从卫生院抬回大荒山冷水箐。这年,我老爹六十六岁,我奶奶六十五岁,他们都拄着拐棍。

我爹瘫痪了,腰以下完全没有知觉。他成天坐在轮椅上,在院子里晒太阳。

有一天晚上,我外公和我大舅、二舅到我家里来。我的五个姑姑,也回到家里来。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气氛却十分压抑。

我外公戴着黄布帽子,留着山羊胡子,阴沉着脸,对我老爹和我爹说:“老的老,小的小,瘫的瘫,还欠着一屁股两肋巴的烂账,六张嘴巴要吃饭,我姑娘一个女流之辈,她担不起这个担子,照此下去,非把她逼死!日子过不下去了,我的女儿,我要领回去!”

我老爹转过身去,悄悄擦了擦眼泪。我爹没有流眼泪,他对我外公点了点头,他已经失去选择的权利了。

我奶奶指着我和我弟弟,对我外公说:“媳妇回去了,这两个娃儿怎么办?大的才三岁,小的才一岁。”

我外公说:“娃儿是你们马家的种,我们不管。”

我娘一边一个,死死搂住我和我弟弟。她肆意地流着眼泪,却没有哭出声来。

我爹说:“娃娃是我生的,我就是去讨口要饭,也要把他们抚养长大。”

我外公猛吸一口叶子烟,对我爹说:“你这个样子,拉屎拉尿都要人伺候,你怎么去讨口要饭?”

我爹伤心而羞愧地低下了头。

我外公把烟斗拿在凳子上敲打了几下,把烟灰抖落,又猛吸一口叶子烟,对我爹说:“那我们就再退一步,我姑娘和两个娃娃,我们一起领回去。将来我姑娘要是无法带着娃娃嫁人,就由我的两个儿子一家抚养一个,绝对不让娃娃饿着冻着!”

我的两个舅舅当场表态,他们承诺,不论再怎么艰苦,也要把我和弟弟抚养长大。

我老爹我奶奶年纪大了。我的五个姑姑各自有孩子要抚养,在家庭里,她们是女流之辈,作不了主。他们帮不了我们。

长时间的沉默,让我家的命运变得不确定起来。

最后,我外公我征求我娘的意见。我外公说:“闺女,你可要想好,这是当爹的唯一能帮助你的。”

我娘看着我外公,坚定了摇头,她说:“爹,我生是马家的人,死是马家的鬼,我哪儿也不去,就在马家!就算今后累死,我也无怨无悔。”

我爹和我娘,说不上有多深厚的感情。但我爹瘫痪了,我娘觉得自己不能丢下他不管。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当然,那时我还小,穿着开裆裤,赤着脚,吊着两管鼻涕,屁股上全是灰。这些事和这些话,都是若干年后,我娘一次又一次,讲给我听的。

从此以后,我娘弱小的肩膀,扛起了一个世界。她异常的坚强起来。

忙种节到了,我大姑父主持村民在社房里开了大会,马定岩子的水库开始放水,清水哗哗哗地流到我家白花花的麦茬田里。

我老爹从蓑衣沟我二姑家借来了耕牛,我娘肩上扛着犁,手里牵着牛,从家里出来,赶到田里,驾上耕牛犁田。如果不及时翻犁,将干硬的田土搅拌出泥浆,形成保护层,水就会顺着裂缝四处浸灌,会把四五米高的梯田埂浸垮掉。

我娘犁完了田,还得糊田埂。梯田窄小狭长,糊田埂很花时间。但不糊,珍贵的水就浸走了。我娘糊好了田埂,又从家里抬来耙,驾上牛,把已经装满水的田土耙平、耙细。

耙田比犁田轻松,所以拉耙的牛走得很快,有的甚至可以跑起来。站耙的人要有很好的平衡感,得用耙钩钩住耙索,不然就会滑倒装耙。耙前耙后装有许多尖锐的铁耙齿,人倒在里面,非常危险。

犁田和耙田都是重活,没有男人,女人干不了犁牛打耙的粗重活。但我娘开了大荒山的先例,她用她瘦弱的肩膀,承担起应当由我爹承担的责任。

但这样坚强励志的事,在大荒山老一辈人的眼里,却是另一种失德。

比我老爹还高一辈的三叔公,来到田边,用拐杖指着我娘,骂她说:“女人犁田打耙,伤风败俗,要大旱三年,大涝三年的!要着天打雷劈的!”

我娘气不打一处来,她丢下犁耙,使出她的泼辣劲,和德高望重的三叔公在田边吵了一架。我娘吐了三叔公一脸的口水。她对三叔公说:“我不犁田耙田,难道你来养我们一家老小?”

我娘在风雨交加的夜晚,独自披上蓑衣,戴上斗笠,提着马灯,扛上锄头,冒着倾盆大雨,把山洪引到我家的雷响田里去。

我娘夜里搂着我和弟弟睡觉,她常常对我们说:“现在再艰苦,娘都要咬紧牙巴熬过来,等你们俩兄弟长大了,我就享福了。”

我娘要照管瘫痪了的我爹,又要照管我和我弟弟,还要侍候我老爹和我奶奶,家里缺少劳动力,非常辛苦、非常艰难。

我娘顽强的坚持了两年。我也长到五岁,可以背着我弟弟,跟我奶奶去打猪草了。

这两年间,我外公又带着我大舅和二舅,来过我家一次,我娘依然没有同意跟他们回去。

这两年间,大荒山的媒婆花大婶来找过我娘三次。花大婶不敢到我家来,她总是偷偷在田地里找到我娘,悄悄跟我娘说。

第一次,花大婶要把我娘介绍给一个死了婆娘的男人,说对方有房子有耕牛,还有两个儿子,这边跟我爹离了,嫁过去,不用做重活。我娘坚决不同意。

第二次,花大婶要把我娘介绍给一个老光棍,说对方有三亩水田,能一年四季吃白米,这边跟我爹离了,嫁过去,不用做重活。我娘摇了摇头,没答应。

第三次,花大婶要把我娘介绍给一个二十五岁的小伙子,说对方虽然兄弟多,才分家,但有的是力气,这边跟我爹离了,让我娘带着我和我弟弟嫁过去,不出两年,一定盖上三间大瓦房,给我娘仨居住。我娘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花大婶的媒,是两头做,这边说不动我娘,那边,她上我家里,做我爹的思想工作。花大婶对我爹说:“你也看到了,这样下去,非得把你婆娘累死。你婆娘垮了,你两个儿子也要完蛋。你放手吧,做做她的思想工作,给她和娃娃一条活路。”

我爹也不想拖累我娘,他跟我娘说过几次:“有合适的,你就走吧,我不怪你。”

我娘说:“你别听花大婶那个死婆娘嚼舌根!”

三叔公被我娘吐了一脸口水,但他并不忌恨我娘。这天,他带着一个男人,来到我家。

这个男人姓白,三十多岁,个头不高,说的是我不大听得懂的外地方言。

这个人,是个篾匠。他在三叔公家吃了半个月的饭,帮三叔公家编了六个撮箕、两个篮子。虽然手艺不怎么样,但编的撮箕和篮子,能用。

三叔公忽然就想到我爹,他把这个篾匠领到我家来,让他教我爹编篾货。

让我瘫痪的爹学一门手艺,这是我娘的愿望,也是我老爹、我奶奶的愿望。但不知道这个姓白的男人,是否会诚心诚意地教我爹编篾货。

三叔公说:“你们不用担心,这个外地人,也就是想混口饭吃罢了,我跟他说过,他说只要一天管他两顿饭吃,他愿意教,你们好生款待他吧。”

我老爹砍来了许多竹子,这个外地人,就在我家院坝里,教我爹编篾货,首先从最简单的编撮箕开始。

我爹又看到了希望,他的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他兴致勃勃地跟着外地人学编篾货。

在家里忙的时候,这个外地人,也跟着我老爹、我奶奶和我娘,到地里劳动。

不知不觉,一个月过去了,我爹手笨,篾货编了有一段时间了,但不得要领,老是编不好。

外地人说:“没关系,慢慢学,谁都不是生来就会的,再说,我看你这个撮箕编得就不错,撮箕用来干活的,不讲究好看。”

我爹说:“我怕是学不会哦。”

外地人说:“你腿脚不能动,手可以动,编畚箕、撮箕、竹篮这些应当没问题。你成天就这样坐着,胡思乱想,对身体也不利。你自己做一些事,现在是给婆娘、给父母减轻一些负担,今后是给你两个孩子减轻一些负担。”

我娘觉得,我爹要再站立起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了。竹编这个事,适合我爹。

我娘对我爹说:“竹编也不是什么复杂的东西。谁也不是生来就会的,慢慢学习,就会了。农村生产生活,都离不开撮箕、畚箕、提篮、提箩、竹筐、簸箕、筲箕、篾帽、斗笠、筛子等东西。村邻乡党中,你帮别人编制个簸箕、筲箕,别人帮你干一天农活,也正好减轻我的负担。”

我爹点点头,打起十二分精神,认真跟外地人学习竹编。

一天下午,三叔公拄着拐杖,三步一歇、五步一站,气喘吁吁急匆匆来到我家,神神秘秘地把我娘叫出去,对我娘说:“我听别人说了,这个外地人,是个杀人犯!我差点就引狼入室,赶紧想办法打发他走!”

我娘吓了一跳,不过她很快就恢复了镇定,第二天,她背开我们,单独问外地男人。

我娘问:“你从哪里来?”

外地男人回答说:“我刚从监狱里放出来。”

我娘问:“你为什么事蹲的监狱”

外地男人回答说:“杀人。”

我娘叹了口气,说:“果然是杀人犯,你现在就走吧。”

外地男人茫然地点了点头,就回到家里,收拾他的东西。

不赶他走,我娘怕他对我和我弟弟不利。杀人犯,都有一个暴戾的性格。

我爹知道了情况,他追问了一句:“你干嘛要杀人呢?”

外地男人说:“我也不知道呀,那天我在集市上赶集,大家抓住一个偷牛的小偷,正在围着打,我也恨小偷,也上去踢了小偷几脚,没想到把小偷给踢吐血了,抢救无效,小偷死了,我就成了杀人犯。”

外地人是过失杀人,并不是暴戾的杀人犯。

问明了情况,我爹征得我娘的同意,又把外地人挽留了下来。

五、大爹的坚持和二爹的奉献

我有两个爹,大爹和二爹。

小的时侯,别的小朋友都有爹。我只有大爹和二爹。我问我娘,我爹呢?

我娘说,你大爹是你爹,你二爹也是你爹。我问我娘,那谁是我亲爹?

我娘说,你大爹和你二爹,都是你亲爹!

我始终弄不明白。

我八岁的时候,终于明白了。我大爹是我亲爹。我二爹,是我继父。大爹和二爹,都住在我家。

我大爹姓马,我二爹姓白。

‌我讨厌我大爹。因为他是个瘫子。十岁之前,我一直这样认为。因为我每天都要给他端屎端尿。

‌我弟弟也这样认为。因为十岁之后,端屎端尿的事,由我弟弟干了。他起初不肯干。我狠狠地揍了他几次。揍得他鼻青脸肿,他不得不肩负起这个重任。

我和我弟弟,也不像亲兄弟,至少我这样认为。因为我姓马,我弟弟姓白!

这个外地人并不是穷凶极恶的杀人犯,他又在我家教我爹编了三个月篾货。同时,他也像一个长工,帮我家做了许多农活。我娘肩膀上的担子,第一次有人来分担。

但在这三个月里,渐渐起了流言蜚语。这些流言蜚语在冷水箐,在大荒山四处传播。人言可畏。

这回,又是八十岁的三叔公站了出来。三叔公找到我老爹,对我老爹说:“你儿子媳妇,一个女人负担五个人,非常艰难。如果有一天她熬不住跑了,丢下一个瘫子和两个孩子,还有你们两个老人,那就恼火了。”

我老爹说:“腿脚长在她身上,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她丢下男人孩子跑了,我们也没办法。”

三叔公说:“办法倒是有一个,就看你家愿不愿意了。”

我老爹问:“什么办法?”

三叔公说:“只有招夫养夫,才能解决问题。”

我老爹瞪着眼睛问:“什么叫招夫养夫?”

三叔公说:“要解决这个问题,就只有招夫养夫。就是你儿子媳妇和你儿子离婚,再招一个男人进家来,共同生活。共同服侍你儿子,共同抚养孩子,共同服侍你两老。”

我老爹想了想,默认了这个办法。

三叔公说:“那你儿子的工作,得由你去做。”

晚上,我老爹跟我爹说了三叔公的办法。我爹不加思索地同意了。

一切都心照不宣,一切都顺其自然。

这天,我外公和我大舅、二舅,我的五个姑姑,我老爹、我奶奶、我爹和我娘,还有那个外地人,围坐在我家堂屋里。三叔公主持今天的家庭会议。

我爹和我娘,今天正式离婚。我娘和姓白的外地人,今天正式结婚。今后,我娘和姓白的外地人,共同服侍老人、抚养孩子。

这是一个艰难而无无奈的选择。我外公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今后,这个外地人就是我家的重要成员了,他要承担起抚养我和弟弟长大的责任。

我外公让我和弟弟过来给这个外地人磕头。我和弟弟不肯给这个说话听不清楚的外地人磕头,外公一人给了我们一巴掌。我娘按着我们跪了下来。

我外公猛吸了一口老草烟,对我和弟弟说:“这两个爹都是你们的爹了,今后,就管你爹叫大爹,管白叔叔叫二爹!”

就这样,我外公一句话,我和弟弟就没有爹了,只有一个大爹,一个二爹。

生活有了支撑和依然,我娘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她和我二爹挑起了生活的重担。不久后,我娘就怀孕了。当村民们看得出来时,都七个月了。乡政府的计划生育小分队很快就找上门来。

我娘已经有了我和弟弟,按现行计划生育政策,不能再生育了,得引产。我二爹很想有一个自己的孩子。我娘,很想为我二爹生一个孩子。

但政策的红线,不可碰触。我娘到卫生院里,打掉了这个孩子,并做了绝育手术。但生活,似乎并没有这么容易和简单。

村里的一个姓杨的村民在我家承包的荒山上开地,我二爹和我娘去制止,杨家骂我二爹断子绝孙,我二爹非常生气,双方吵了起来,杨家以前是土司,现在家里有三兄弟,三兄弟一齐上阵,把我二爹打伤了,住了五天院,花了2000元医药费。

我娘去找村里调解,村长跟杨家是亲戚,迟迟不给解决,我二爹和我娘去村长家找了七八次,最后村长说,杨家已经挖出来的2亩地归杨家,没挖的不允许他家再挖了,医药费让杨家给500元。二爹和我娘不服,找到乡里调解,找了几次,乡里推不过,看了看我们的材料,最后维持村上的调解意见。

我二爹为了争这口气,就把杨家起诉到法院,后来法院判决,杨家立即停止在我家承包的荒山上开地,已经开出来的地恢复原状,承担我二爹的医疗费2000元。

我二爹和我娘为讨这个公道,花费了许多精力,可以说是身心疲惫。杨家赔偿的2000元钱,我二爹和我娘上门去讨要多次,听了许多非常难听的话,才拿到了钱。

有一年夏天,天干,雨水来得晚,我家栽种下去的2亩水稻田干了,田里都开裂了。晚上,我二爹一个人打着电筒,去离田2公里的马尿河里找水,一路作埂筑围,清理杂草淤泥,好不容易将水引进沟渠,一路流淌过来,流到了我家田里。为防止别人在我家前面的沟渠上打开缺口,把我引来的水放进自己田里去,我二爹一直守着,不时在沟渠上巡查。到了夜里12时,我二爹有点困,刚在田边打了一会儿盹,忽然听不到水流声了,睁眼一看,水没了。我二爹扛起锄头,打着电筒往上巡查。果然,我二爹找来的水被截流到村里老赵家田里去了。

我二爹赶忙用锄头挖来泥土,把缺口堵上。一会儿,赵老大就扛着锄头,打着电筒顺着沟渠过来了。

赵老大喝斥我二爹说:“你杂个要抢我家的水?”

我二爹说:“水是我从河里找上来的,我家的田都干开裂了,我放满了水就归你家放。”

赵老大说:“放屁,水是我找来的。”边说边把缺口挖开,水又流到他家田里去了。

我二爹赶紧用锄头挖来泥土,把缺口堵上,并守在缺口旁边。赵老大开始用难听的话骂我二爹。这时又有电筒光从远而近,赵老二过来了。

赵老二骂我二爹说:“小杂种,让开。”

我二爹不让。赵老大说:“小杂种,让开,不让开今天几锄头把你打死。”

我二爹不让,他说:“有种你就打。”

赵老二说:“小杂种,你眼睛瞎了吗,田都干开裂了。”我二爹说:“我家的田没开裂吗?今晚这水我必须要放到田里。”

这时赵老二过来,要挖缺口,我二爹不让他挖,干脆就坐在缺口上,让他下不了锄头。赵老二丢下锄头,双手把我二爹紧紧抱住,挪开。赵老大几锄头就把缺口挖开。我二爹力气没赵老二大,被他拦腰抱住,怎么挣都挣不开。

我娘因为担心我二爹,提着马灯来找我二爹,远远听到吵闹声,跌跌撞撞地赶过来,看到这情况,她说:“赵二哥,你放手吧,水我们不放了,你家放,都是为了吃口饭,何至于此?”

我娘回头对我二爹说:“咱们回去,稻苗干死算了,天无绝人之路。”我二爹牵着我娘的手往家里走。

其实,赵老大、赵老二都是淳朴善良的村民,平时跟我家关系也都不错,大家都是沾亲带故的。但在那些年,为了能吃饱饭,在涉及自家切身利益上,大家都会全力维护和抗争,毕竟生存是第一位的。就像我家的稻田,再干几天,秧苗枯死,一年的收成就没了,和气谦让不能当饭吃。但吵了闹了,大家都不记仇。那天夜里,赵老大赵老二放满了自己家的田,又守到天亮,把我家的田也放满了水。

我二爹教我大爹编篾货,我大爹学会了削篾子,编撮箕、提篮、提箩、竹筐、簸箕、筲箕、篾帽等,他又变成了一个劳动力。

我娘和我大爹、二爹,相敬如宾,他们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拚命劳动,顽强地与土地抗争。我家最辉煌的时候,能收近2000斤稻谷、10000斤苞谷、5000斤洋芋。我娘和我二爹在土地上种了板栗、李、桃、花椒、杏、石榴、核桃,但是,都没有形成真正意义上的商品,没有卖到现钱。

我到了上学的年纪,我就跟我大爹姓,姓马,继承马家的衣钵。我弟弟到了上学的年纪,为了感谢我二爹对我家的付出,我弟弟就跟我二爹姓,姓白。

后记

茅草坪村有一所小学,小学里只有一个头发掉光了的秃顶的老师,叫老刘老师。一到五年级,都是他一个人教。

我六岁时,穿着开裆裤上了小学一年级。课堂上,老刘老师让我背诵咏鹅诗,我背不出来,同学们都笑我。我一激动,就背诵了小宝强教我的顺口溜:“老师教我一本书,我教老师骑母猪。”

老刘老师并没有用教鞭打我,他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嘴的黄牙。他对我说:“你这个诗还挺押韵的嘛。”

读书太难了,我非常不喜欢,经常逃课,为此,我被母亲用绳子绑了,吊在楼扶上打过几次。有一回,我从学校教室的窗户上跳出来,逃跑了。老刘老师带着一群学生,在辗房梁子把逃跑的我捉住,然后让学生用撮箕把我抬回学校上课。

我五年级毕业时,我大爹让我回家放牛,我正求之不得,读书哪有放牛好玩呢?但老刘老师找到我娘和我二爹,给他们做了一晚上的思想工作,我娘和我二爹终于同意我继续到金沙江边的镇上念初中。

初中毕业,我考上了中专。老刘老师说,我是大荒山第九个跳出农门的人。读中专要花很多钱,我娘和我二爹对我说:“我们这三年就不吃肉了,把过年猪卖了,供你读书。”

我象那个年代的许多孩子一样,通过学习改变了命运,从此跳出农门,端上了所谓的“铁饭碗”。

从大荒山走出来已经20多年了,目前,大荒山上还有十三个村、二万多户居民,依然种地为生,他们虽然早早脱离了贫困,但生活依然还不富足,他们春种秋收,还在土地上辛勤耕耘。

我老爹没能活到一百岁,他在我家火塘边死去。我们把他埋葬在大荒山半山腰的青杠树林中。

埋葬我老爹这天,晴空万里,艳阳高照。三只雄鹰,在大荒山上空,展翅翱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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