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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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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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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杂记

一、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中国的传统文化对根有着非常深的眷念。《胡子知言·好恶》中说,水有源,故其流不穷;木有根,故其生不穷。文化有魂,民族有根。树高千尺,落叶归根。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向哪里去?面对这个高深莫测的哲学命题,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仁人志士,都有自己不同的答案。

对于我来说,我不知道自己将要往哪里去,但我知道,我是农民的儿子,我从红土地上来,从横断山脉的高山大川中来,从攀西高原的绿水青山中来,从金沙江水的热烈奔放中来。我的根,在农村。

横断山脉位于青藏高原东南部,通常为四川、云南两省西部和西藏自治区东部南北走向山脉的总称,是中国最长、最宽和最典型的南北向山系群体,由七座南北走向的高大山脉组成,从东至西分别是岷山、邛崃山、大雪山、沙鲁里山、芒康山、他念他翁山、伯舒拉岭-高黎贡山,山脉横断东西。其间又夹有六条江河,自东向西为岷江、大渡河、雅砻江、金沙江、澜沧江、怒江。横断山区群峰林立,湖泊星罗棋布,一众名山扎堆于此,也成为整个中国景观密度最高的区域。

横断山,路难行。天如火,水似银。我的家乡会理,就在横断山脉的崇山峻岭中。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要走出横断山,突破横断山的束缚,非常的不容易。

一直以来,人们通常认为,黄河是华夏文明的发源地。在160多万年前的山西芮城西候度人类活动遗址中,人们找到了被火烧过的动物化石和鹿角化石,在100万年前的陕西蓝田人类遗址中,人们找到了多处碳末堆积。从那以后,蓝田人、大荔人、丁村人、河套人,都在黄河的臂湾里繁衍生息。直到6000年前,黄土地上出现了以半坡文明为代表的母系氏族文化。

之后,华夏文明经历了有巢氏、燧人氏、伏羲氏、神农氏(炎帝)、黄帝(轩辕氏),以及后来的尧、舜、禹等时代。

2017年秋,我到了山西、陕西,游览了平遥古城、榆次古城、王家大院、乔家大院。站在华山之巅,我南眺秦岭,秦岭缥缈;北瞰黄河,黄河依稀。兵马俑游客如织,秦始皇却孤独的躺在骊山脚下。缓歌谩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唐明皇的盛世繁华还在华清池的水里流淌。江南的才子山东的将,陕西的黄土埋皇上。导游告诉我,陕西有十大怪:面条像裤带、锅盔像锅盖、油泼辣子一道菜、碗盆难分开、手帕头上戴、房子半边盖、姑娘不对外、不坐椅蹲起来、睡觉枕石块、秦腔不唱吼起来。

但这些,似乎离我都很远。对于在长江流域长大的孩子,我们对黄河流域的民族风情,好奇而又陌生。

而长江,同样是中华文明的摇篮。170万年前,能够造工具和使用火的元谋原人,在金沙江畔的云南元谋一带,捕猎野猪、山羊、鹿等野兽。1959年初春嘉兴南湖乡发现的马家浜遗址,距今约7000年。1973年到1978年间浙江余姚市挖掘发现的河姆渡遗址,距今约3000-5000年,当时,河姆渡人已经开始大量种植水稻。长江文明与黄河文明等中国各大古代文明长期相互影响融合,最终形成中华文明。

水,是生命之源。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从水系上讲,我们属于金沙江水系。

金沙江是长江的上游,发源于唐古拉山脉东段,因江中沙土呈黄色得名。金沙江穿行于川、藏、滇三省区之间,其间有最大支流雅砻江汇入,至四川宜宾纳岷江始名长江,全长3481千米。

但是,很少有人说,金沙江是我们的母亲河。因为金沙江奔流在金沙江大峡谷之中。金沙江大峡谷是横断山区最长最深的大峡谷之一,它横穿攀西高原,把攀西大地宽厚的胸膛硬生生撕开一道巨大的裂痕。这道裂痕虽然不宽,却异常的深。有的地方,峡谷高差达1500-2000米。攀西地区地形地貌是高原山地,平均海拔1750-1850米。而金沙江江面平均海拔只有950-1050米。金沙江,在我们赖以生存的红土地下800米的地方流淌。川流不息的金沙江水,无法浇灌攀西高原上深情的红土地。

金沙江大峡谷立体气候特征明显,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金沙江两岸因为气候炎热,蒸发量大,只能生长稀疏耐干旱的小桐子等低矮灌木,以及黄茅草、白茅草等植物。

奔腾不息的金沙江形成了独特的金沙江干热河谷气候。金沙江河谷地区气候炎热,光照充足,长年无霜,农作物一年三熟,是攀西高原物产最丰富的地区之一。但我家,既没有在金沙江河谷之中,也没有在金沙江大峡谷两岸的高山上。我们喝不到金沙江的水,吹不到金沙江河谷的风,感受不到金沙江河谷的热浪。

会理位于攀西高原腹心地带,而攀西高原,又是云贵高原的重要组成部分。我家离金沙江只有几十里的路程,却是高原气候。

云贵高原位于中国西南部,为中国四大高原之一,包括云南省东部,贵州全省,广西壮族自治区西北部和四川、湖北、湖南等省边境,地势西北高,东南低,属亚热带湿润区,为亚热带季风气候,气候差别显著。云贵高原是中国森林植被类型最为丰富的区域,动植物资源丰富,是古人类起源与扩散的重要地区,历史上存在着夜郎、南诏、大理国等地方民族政权,创造了灿烂的西南民族文化。会理,自古以来就是少数民族聚居地。古代,西南地区的少数民族,统称为夷族。《说文》里说,“夷,平也。到了清代,“夷”字被延伸为“野蛮不化”的意识,称外国人为“夷人”,我们也被汉族称为“倮倮”或者“蛮子”,解放后,毛主席为我们改名为“彝族”,寓意有吃有穿。

但似乎我的祖先,又不是本地人。在我的老家,堂屋的神龛上面,要用红纸写“家神”,以祭天地、祭祖先、祭圣贤。“家神”中间从上而上写的是“天地君亲师位”六个大字,后来觉得皇帝都退位几十年了,世间再没有“君主”了,于是就把“君”字改为“国”字,变成“天地国亲师位”,表达敬天法祖、孝亲顺长、忠君爱国、尊师重教的价值观念取向。“家神”横眉多会写“慎终追远”和“祖德流芳”等字,右首写上“文昌天子”或“九天东厨司命”等字,而在左首写“某氏祖先”。我家神族谱上,写明的祖籍是南京应天府大坝柳树湾。据说是湖广填四川时,从遥远的江苏迁移至此。此说历史久远,无从考证。但南京应天府离我和我的父辈们毕竟太遥远、太陌生。站在中山陵的石阶上,满眼是苍黄的梧桐树,秦淮河浆声不再,夫子庙流光溢彩,此情此景,无论如何都无法与纵横蜿蜒、红土黄砂的攀西高原联系起来。

因此,我坚定地认为,我是本地人,是横断山的雄浑壮丽养育了我,是攀西高原的红土黄砂壤养育了我,是金沙江的热烈奔放养育了我,是苍翠的云南松、沉重的磁铁矿、金黄的苞谷饭、甜脆的白苕养育了我,是父亲固执、母亲的坚强、父老乡亲的宽厚仁慈养育了我。

倚着上海外滩的栏杆,远眺繁华兴盛的陆家嘴,黄浦江上渡轮来来往往。天府广场、总府路、春熙路上,高楼大厦交相辉映。西湖断桥,人头攒动、熙熙攘攘。苏东坡的诗情画意、苏小小的万种风情、白素贞坚贞不屈,只能用寂寞宁静的内心,从历史长河中努力找寻。

我的爷爷奶奶,我的外公外婆,一直到死,都没有离开过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没有离开过他们生活了一辈子的家乡。他们不知道,金沙江出了鱼鲊渡后,最终流向了哪里。他们认为,龙肘山、小凉山和大凉山,就是世界上最高的山。他们不知道,小凉山和大凉山之外,是怎样艰难的世界。他们的固步自封,是历史的选择,是时代的必然,也是生活的无奈。因为出走,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

站在白家坟湾湾我父亲的坟前,我低头沉思,在记忆碎成无数的小片,象深冬的麻栎树的落叶,不由自主的飘荡。爷爷奶奶的音容笑貌,父亲的关爱叮嘱,家乡的乡土乡情,正一点一滴地,慢慢离我而去,我却不甘心,竭尽全力要把他们统统留住。


二、好个竹子箐,水冷石头硬


      我的家乡在四川省西南部的凉山州会理县黎溪区关河乡红花村三组,小地名叫竹子箐。文革后期,我在这里出生。

会理县位于凉山州南部,是一座有二千多年历史的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古代为邛都国地,秦灭蜀后,会理置县,西汉武帝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司马相如开灵关道,通西南夷,建会无县,属越嶲郡,是会理有文字记载的建制之始。

会理在两千多年的历史进程中,曾先后为郡、府、路、卫、州的领地,蜀月滇风的文化交融,积淀了多民族灿烂辉煌的历史文化。会理古城始建于元末明初,清雍正十二年,在城中心十字大街修建钟鼓楼,至乾隆时续修完,成为会理古城的标志性建筑,形成穿城三里三,围城九里九,以南北中轴线为主的四街三关二十三巷的棋盘式格局。大量的明清建筑、寺庙、会馆、民居古宅四合院,老城的北城门、钟鼓楼、城南白塔山文塔,成为会理悠久历史文化的标志。

古代“南方丝绸之路”从成都出发,经临邛(邛州)、青衣(名山)、严道(荥经)、旄牛(汉源)、阑县(越西)、邛都(西昌)、会理、凤山营、小关河、黎溪洲、松平关、姜驿,然后过金沙江到云南叶榆(大理),到永昌(保山),再到密支那或八莫,进入缅甸和东南亚。

小关河,跟接壤的凤山营、黎溪洲一道,同是“南方丝绸之路”上的重要驿站。会理是石榴大县,截止2020年,全县已建成石榴产业基地40万亩,石榴果品产量70万吨,14亿斤,能为全国同胞每人提供1斤石榴。实现综合产值50亿元。会理最好的石榴,就产在小关河的菜籽园村。

民国时期,关河乡开明乡绅周路九,就带领人民办学校,修公路,种石榴,开煤矿,炼铜炼铁。关河的经济社会,得以快速发展。小关河解放之前,周路九跑路到了台湾。

民国时期,西南地区土匪活动频繁。刚刚解放之初,小关河还发生了土匪暴乱。据老人们说,暴乱的一小股土匪攻占了乡公所,打死打伤了几个解放军。政府从县城调来了部队,好不容易才消灭了土匪,平息了叛乱,让人民过上安定的生活。

也就在那个时候,菜籽园村的石榴,因果大味甜,被越来越多的人熟知。1966年,关河公社将上品单果,重达1公斤以上的菜籽园石榴寄送给毛泽东主席,中央办公厅收到石榴后,给关河乡寄来了收据和折算的石榴价款。

小关河在文革时期,改名叫和平公社,很显然,是要体现最彻底的革命意志。文革结束后,和平公社又更名为关河乡,是当时会理县所属50个乡镇之一。那时会理的县和乡之间还有一个行政层级“区”,会理辖六区一镇,关河乡就属于“六区”之一的黎溪区所辖的12个乡镇之一。2016年,全县“六区”撤了,所以黎溪区就没了。2017年,乡镇也进行了撤并,关河乡升级为关河镇,原辖9个村,现又从中厂乡划过来3个村。我老家所在的那个村,文革结束后由“二大队”更名为红花村,就是争先进、受表彰、戴大红花的意思。村名一直沿用至今。

在云贵高原的绿水青山中,小地名称之为箐的地方很多。箐,字意指山间的大竹林,泛指树木丛生的山谷。竹子箐就是的我出生地,属于红花村三组。“好个竹子箐,水冷石头硬,去时骑白马,回来拄拐棍。”这是当地很早以前流传的四句关于竹子箐的调侃谚语。

竹子箐虽然山青水秀,并没有太多的竹子,准确地说,是没有几丛像样的竹林。比起蜀南如诗如画的竹海,比起雅安漫山遍野的竹林,比起云甸乡那些用来造草纸的竹丛,竹子箐说起来确实有些名不符实。我家有一丛竹子,平时砍来编篮子和撮箕。我外公家也有一丛竹子,平时也砍来编篮子和撮箕。古代的文人雅仕,无不喜爱竹子坚韧不拔、奋发向上、虚心谦逊、高风亮节的品质。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我是不大喜欢竹子这种植物的,新抽的竹笋上有一种笋毛,一不小心就会扎在手上。笋壳脱落时,笋毛又会在空中飘飞。村民通常把竹子种在自家房前屋后,或者是种在沟箐边土壤较为潮湿的地方。竹子对于农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种植物,因为许多重要的生产生活工具,如簸箕、筲箕、撮箕、大箩、背篮、提篮、提箩、竹筐、篾帽等,都是由竹子编制而成。村民的生活,离不开竹子。

而对跟我差不多一样大的小双元、小长宝、小毛党等小孩子来说,不喜欢薄皮的茨竹,只喜欢语录墙那里的那一沟青翠的牢竹。因为牢竹皮厚、结实,竹尖可以用来做纸炮枪,在枪管尖上装上纸或者是棠梨刺果,再在枪管后面装上纸或者是棠梨刺果,然后用后塞棍用力向前推,利用压缩空气,把纸或者是棠梨刺果推送出去打人。

竹子箐三面环山,山高坡陡,植被茂盛,裸露的岩石不多,也不是特别坚硬。境内只有长山沟、木家沟、小箐沟、滑石板沟、马桑沟、绿房沟等几条溪流,下大雨时溪水才会涨起来,水流归红石井河,最后流入城河,在新安乡注入金沙江。在上世纪60年代,村民构筑了三个小水库:长山沟水库、木家沟水库、马定岩子水库,村民称之为水库,其实是小坝溏,加之泥沙淤积严重,现在每个小水库只有几百立方的容量,根本无法满足生产生活需要。

我家祖祖辈辈是农民,我父亲是农民,我母亲是农民,我曾经也是农民,我从小跟随我的父母,种地、找柴、割草、放牛、养猪、喂鸡。我象那个年代的许多孩子一样,通过学习改变了命运,从此跳出农门,端上了所谓的“铁饭碗”。

从竹子箐走出来已经30多年了,这个小村落目前还有四十多户居民,依然种地为生,他们虽然早早脱离了贫困,但生活依然还不富足,他们春种秋收,还在土地上耕耘。

三、锄禾日当午 汗滴禾下土

土地,是华夏文明的摇篮,是农耕文化的载体,是农业和农村的根基,唯有土地与明天是永恒的!土地是保障,土地是希望。五千年来,勤劳勇敢、淳朴善良的中国农民的命运,紧紧唯系在这广袤的黄土黑砂之中,生于斯、长于斯,活于斯、葬于斯。农民的喜怒哀乐都融在土地里,农民的汗水、泪水,都流在土地里。农民的一生,是与土地抗争的一生。

说起土地,我们总是想起松嫩平原、长江中下游平原、四川盆地的一望无垠、无边无际的黑土地,这些地方土肥泥厚,耕作层深,有水源保障,可以大规模、机械化耕作。

攀西高原分布着广袤的红壤土,艳阳之下,赤色大地与郁郁葱葱山林植被相映成趣。红壤土是我国水热条件好而又面积大的重要的土壤资源,其主要特征是缺乏碱金属和碱土金属而富含铁﹑铝氧化物,呈酸性红色,不仅能种粮食作物和经济作物,而且是亚热带经济林木、油料、茶叶、果树的重要产地。

我们常常被元阳梯田的美丽陶醉,被东川的红土地的景致震憾。因为我们不是农民,我们看到的只是风景,是表象。而在川西高原的农民的眼里,这种风景没有现实意义,城里人眼中如诗如画的壮美梯田,其实耕作、管理、收割非常不方便,地窄埂长,用牛耕作农具通过不了;收获时,打谷机也无法通过。而耀眼的红土地,地力非常贫瘠,严重缺水,不论种玉米,还是小麦,产量都不高。

会理地处四川西南面,连接云贵高原。县境内金沙江流长约113公里,大多在深山峡谷之中,两岸山高壁峭,水深流急,暗礁险藏。金沙江是会理同云南省的分界河道,由于地势低下,目前尚难利用于农业灌溉,但蕴藏着极丰富的水能资源。会理的土壤特点为土薄坡度大、低产土壤多,土壤化学性质和养分状况变幅大,差异显著。红壤主要分布在红旗、鹿厂、黎溪、通安、益门等区的盆地、浅山、中山及坝地边沿缓坡地带。小关河的土地大部分是红壤土。

竹子箐的水田不多,包产到户时人平0.5亩左右,是小块的梯田,分布在山沟里,东西均被高山遮挡,光照不足。旱地以红壤土为主,人平0.8亩左右,东一块、西一块,连不成片,土里混有许多小的石块,土壤板结,呈酸性,透气性差,地势不平,肥瘦不均。

我会记事的时候,农村已经在邓小平的号召下,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将集体土地分给每家每户自己耕种。我家4个人,有2亩田、4亩地,我没有赶上忍饥挨饿的时代,但外公外婆、父亲母亲的讲诉,让我对贫穷有着刻骨铭心的认识。

新中国成立后,三年自然灾害、人民公社食堂化的时候,是农村大地生活非常悲惨的时候。母亲告诉我,食堂化的时候,她八九岁,每天分配二两粮,根本吃不饱,对童年最深的印象就是饥饿,她到田里拾麦穗,到晒坝里捡躲在秸杆里的四季豆,到地埂上捡蓖麻,一粒一粒地捡回家来,外婆蒸了给她吃,蓖麻吃了能抵挡暂时的饥饿,但会让使人头昏脑胀,跑肚拉稀。饿得不行了,母亲还吃过观音土,就是一种白色的粘土。母亲说观音土虽然没有营养,但吃起来有点香甜,但吃多了肚子胀,不敢多吃,吃多了怕撑死。

蓖麻我是知道的,蓖麻籽比蚕豆小一点,花纹很特别,含油量很高,我们通常剥去蓖麻籽的硬皮,把里面相对柔软的果肉用竹签串起来,晚上点灯照明。观音土我却没有见过,但白色的粘土,农村人经常用来糊墙,后来也用来烧瓷砖。

父亲则反复给我讲他的父亲,也就是我老爹的故事。食堂化的时候,父亲家坐在红石井大石板,兄弟四人,吃不饱饭,饿得头昏眼花,那年夏天,我老爹在山上锄地,发现一只手掌大小的癞蛤蟆,肉都都的。癞蛤蟆我们这里叫癞疙宝,体表有许多疙瘩,内有毒腺,是一种非常让人害怕和讨厌的两栖动物,几乎所有的农村人,都不喜欢癞蛤蟆。但饥饿战胜了恐惧,我老爹把大癞蛤蟆捉回家,收拾干净,用稀泥土包裹好,放在火塘里烤熟,就象现在“叫花鸡”的那种做法,然后把四条腿分给四个孩子吃,自己吃大癞蛤蟆的头。两个时辰后,我父亲他们四兄弟平安无事,我老爹却中毒死了,死时才40多岁。父亲在我奶奶的抚养下长大成人,后来到竹子箐我母亲家,做了上门女婿。

食堂化过后,竹子箐人的生活慢慢地有所改善,但每家每户每年的粮食还是不够吃的。邻近我们的普隆乡、新安乡地处城河流域下段,我们习惯称之为老河边,老河边海拔低,光热资源富贵,可以一年三熟,有富余的粮食,我们也有亲戚在老河边,因此队里就组织村民到老河边借粮。老河边的人非常慷慨、仗义,毫不吝啬地借粮给我们。但我们要背粮食回家,要走40里山路。来年打了新谷,有了新米,又要背40里地,把粮食送到老河边去归还人家。

1981年包产到户时,我外公是队长,他是忠诚的毛泽东思想拥护者。外公的母亲早年生活在大黑依,后远嫁云南,生了外公俩兄弟,在外公俩兄弟很小的时候就不幸病故了,是外公的舅舅用箩筐把外公俩兄弟从云南挑回来,抚养长大。

外公说把国家的土地分给私人,这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吗?他认为包产到户就是一阵风,用不了一年,土地又得收归集体。那时的田分为有水源保障的清水田,和没水源保障的雷响田;地按肥力分为一级二级三级。我家已经从外公家分家出来,单独盖房子居住。我父亲知道这次分田分地的重要性,一步不离的跟着分田小组的人,争吵了一天,终于分到了有水源保障的清水田,地也分在我家房子周围,耕种方便。而我外公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别人认完了他才去认,结果分到的田基本上是雷响田,要下大雨拦山洪水才能插秧,地也是二级三级的瘦地,田地都“不出实”,产量低、收益少。

最近这几年经济比较萧条,加上电子商务的突飞猛进,很多实体店经营举步维艰,但似乎,餐饮业没有受到太大影响。成都的小龙坎异常火爆,我们排了两小时的队才吃上。西昌的烤鱼和醉虾吸引着八方来客,邛海湿地公园开始收门票了。会理的原生态黑山羊肉,越来越受欢迎了,经营羊肉的餐馆越来越多,生意非常火爆。亲戚、朋友、同事婚丧嫁娶、生日乔迁的酒宴,一桌通常要上13至15个菜。我自己请客人吃饭,菜上少了也会觉得没面子。其实吃下去的少,浪费了的多。我有段时间血脂太高,控制不住时,我都准备吃素了。但在八十年代初,吃饭是全国农村面临的首要问题。要生存,要活命,首先得解决吃饭问题,不然会被饿死。

我对土地最早、最刻骨铭心的记忆,最初是关于老干饭(红苕)的,竹子箐人为什么把红苕叫做老干饭,不得而知,当时村里种的苕有红苕和白苕,主要用苕藤来喂猪。清明过后,山上的松树、杉树、麻栎树抽出了新叶,我和小长宝、小双元等小伙伴们从6里外的学校放学回来,肚子早已经饿的咕咕乱叫,而母亲还在山上挖地,家里冷锅冷灶。我们一回到村子里,就跑到尚未翻耕的红土地里,找寻发芽的红苕。上一年的苕地秋收后,难免有极少数未挖尽的苕留在地里,来年春天,就会发芽。好不容易找到一丛红嫩的芽,我就用手去刨,手刨不出来的,就找一截树枝来撬。撬出来的苕略略擦去泥巴,放在嘴里,一口咬下去,清爽脆甜。

对于包产到户后的农村和农民来说,首先要解决吃饭的问题。要解决吃饭的问题,就得日出而作,日落而栖。就得脸朝黄土背朝天,用勤劳的双手,向红土、黄土、黑土讨生活。竹子箐人的一生,同样是与土地抗争的一生。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我外公外婆、我父亲和母亲,对粮食的尊重是一致的:绝不允许糟蹋粮食!十滴汗一粒粮,这是农民的根本道德底线。我和我弟弟吃饭时,碗里不会剩一粒米。掉在桌子上的米粒,我们也要捡起来吃。

包产到户后,再没人管出工、收工、记工分了,勤劳人家先致富,向阳花木早逢春。我们一大家子分为了四家,大舅、二舅、二嬢和我家。一切都得靠自己,多劳多得,不劳不得。生活不养懒汉。

忙种节到了,我二舅老爹主持村民在社房里开了会,马定岩子的水库开始放水,清水哗哗哗地流到还看得到白花花麦茬的田里,这时男人们肩上扛着犁,手里牵着牛,从家里出来,赶到田里,立即驾上耕牛犁田,若不及时翻犁,将干硬的田土搅拌出泥浆,形成保护,水就会顺着裂缝四处浸灌,会把四五米高的田硬浸垮掉。

于是,从大膀子、小膀子,到蛮子沟、顺河田,到黄家田,田野间忽然热闹起来,男人们使牛的吆喝声此起彼伏。通过牛绳,牛绳的一端拴在牛最怕疼的鼻子上,另一端绾在使牛人的手中。使牛离不开鞭。牛鞭有两部分,一部分是鞭把,一部分是鞭绳。鞭把尺长,鞭绳丈余。鞭绳前粗后细,根部粗若一握,鞭梢却细似纳鞋的麻绳,长鞭于头上空一绕,然后逆向猛地回旋,鞭啪地炸响,号子也随之响起:踩沟踩沟,哇站,转、转……人打牛,牛打田坎,庄稼老汉吆喝牛的声音响起来:得瘟病呢、滚岩子呢……有曲有调,高亢,激越,调域宽广,音色宏亮,尾音悠扬。男人大声骂牛,牛儿们便在命令、激励和督促的声乐里,转过身来,拉紧牛绳,挺腰向前。也有倔强任性的牛着了皮鞭,拉着犁狂奔几步,在田里溅起一片水花。

犁完了田,还得糊田埂,梯田窄小狭长,糊田埂很花时间,不糊,装不了水,珍贵的水就浸走了,重要的是,糊田埂也是技术活,大舅二舅糊得又快又平,九岁的我却糊不好。糊好了田埂,男人们又从家里抬来耙,驾上牛,把已经装满水的田土耙平,把浸水的田土进一步耙细。对于牛来说,耙田比犁田轻松,所以拉耙的牛走得很快,有的甚至可以跑起来,站耙的人要有很好的平衡,还要用钩子钩住耙索,不然就会滑倒装耙,耙前耙后装有许多尖锐的铁耙齿,人倒在里面,非常危险。

所以犁牛打耙,都是男人活。对农耕文明来说,牛很重要。骏马能历险,犁田不如牛。没有牛,你犁不了田耙不了田,犁田和耙田都是重活,人力无法代替畜力。人也很重要,没有男人,女人干不了犁牛打耙的粗重活。即便出于种种原因,干了做了,老一辈也会说:女人犁牛打耙,伤风败俗,来年会大旱的。正因为如此,农村想生男孩的愿望非常强烈,不单单是为了传宗接代,种庄稼少了男人真的是不行。

夏至到忙种前后,竹子箐,小关河,会理县,乃至整个川西高原的水田里,一派繁忙的春耕景象,生机勃勃,一条一条的牛,拉着沉重的犁和耙,在田里奔走,皮鞭在温暖湿润的空气中挥舞着,水哗啦哗啦流淌着。一个一个的男人,驾驭着牛,叫着喊着骂着走着,泥水浸湿了他的衣服和裤子。一块块耙平的水田象一面大镜子,反衬着明亮的光芒。女人们从早晨开始,已经在秧田里拨秧了,她们通常是一群人,有老有少,有说有笑,拨好的秧捆成一个一个的,挑到耙平的水田埂上,一个一个地甩到田里,然后女人们挽起裤脚,下到田里,排成一排,开始栽秧,她们的右手飞快地从左手里分秧,飞快地插到田里,嘴里摆着家长里短,笑声一直传到很远很远。三五天的忙碌之后,原来荒芜干燥的田里一片青绿,水波荡漾,蛙声四起。再过几天,秧苗抽芽转绿,露珠凝结在绿油油的苗尖上,成林成片,封住水面,举目四望,如茵如毡,如诗如画,沁人心脾。

对于我家来说,农耕的两大难题,我家都遇上了。起初我家刚从老宅子里分家出来,没有耕牛。马定岩子的水库开始放水,我家却不能全身心投入到自家的春耕生产里去,因为没有耕牛。父亲此时扛起锄头,帮亲戚家糊田埂,母亲则是早早起床,帮兄弟姐妹家拨秧、栽秧。同样的做着农活,心里却异常沉重。水哗哗流着,流着流着就没了,看看别人家的田都栽完了,自家的田还是干干的,孤孤单单在哪里。一直要到别人家的田犁完耙完,父亲才能开口跟亲戚家借耕牛来犁耙自己家的田。求人是很难的事,此时牛也累了,主人心疼,想让它歇一歇,有的因平时邻里关系,不愿意借,有的担心牛借给你被你打伤。面对各种冷眼,但必须得开口,因为一家人得吃饭。终于借来了牛,犁完耙完,栽了完了秧,父母悬着的心才慢慢放下来。对于雷响田,放不到马定岩子水库的水,只能等天下暴雨。暴雨往往都是在夜晚才来,电闪雷鸣,父亲母亲赶紧披上蓑衣或油布,戴上斗笠,打着电筒或是提着马灯,扛上锄头,冒着倾盆大雨,把山洪引到田里去。

父母深刻感受到了没有耕牛的艰辛,她们节衣缩食,争气赌气地买了耕牛。没过两年,父亲又因严重的风湿病病倒了。有了耕牛,没有男人,艰难依然困扰着这个不幸的家庭。母亲异常的坚强起来。她亲自糊田埂,她糊得比许多男人还好。她不辞辛苦地跟别家人换工,她在风雨交加的夜晚独自披上蓑衣,戴上斗笠,提着马灯,扛上锄头,冒着倾盆大雨,把山洪引到田里去。

父亲四个兄弟,母亲四个弟妹,他们都没把我们当外人,竭尽所能帮我们渡过难关。看到母亲把水拦进田了,大舅默默地过来,扛起犁,架起牛,给我家做田。我小叔也时常从红石井过来,帮我家犁地。

田里种水稻,台北八号、小白谷之类品种。地里种苞谷,秋收后田地里都种小麦。在没有化肥的年代,田地里的产量都不高。村民每家每户的院坝心里,必定用来沤农家肥,包谷、小麦桔杆抱到院坝心里喂牛,牛吃剩下的,和着牛粪、猪粪、污水,最后堆沤成一大池子黑色的农家肥,春耕时再把这些农家肥担运到田地里,作为庄稼生长的肥料。在化肥大量使用之前,不论是水田还是旱地,产量都非常低。到化肥大量使用时候,总产量才有是稳步提升。所以,家村还要积肥,稻杆、苞谷杆、麦杆不论多远都要背回家来,一是喂牛,牛吃剩下的就作为肥料。还要专门的割草,冬天山上的茅草干了,割了用背架子背回来,沤成肥料。我上小学和中学时,经常割草,夏天割地埂上的青草来喂牛,同时又要割田埂上的草。田埂上的草如果不及时割除,老鼠就会在草丛的掩护下在田埂上打洞筑巢,生养后代,对稻谷的危害非常大。冬天则去三泵站、豹子林等山上割茅草。割好茅草要捆在背架子上,背回家来。因为太小,没经验,总是不能很好地把茅草捆在背架子上,因为风大,背到半路就散了,又得重新捆扎,反复几次,才把茅草背得回家。

田里的水稻长绿了,水下的野草也就长起来了,必须要薅秧,要把水田里的杂草用手拨出去。水草太多,又低又矮,不好抓拿,必须要慢慢薅,要么坐在小凳上薅,要么跪在水田里薅,母亲说,她不习惯坐,就跪在水田里薅,我家2.5亩的水田,母亲就是这样跪着薅草的。

比起水田来,旱地的种植就要简单一些。在芒种节前,父亲把地用牛翻耕过来,估摸时令差不多了,就开始点苞谷,大舅二舅二嬢家都来帮忙,人多力量大,大人们挖窝,下种,我们小孩负责盖粪,我们称之为干寄种,天不下雨,种子也不会烂,天下大雨,种子就萌芽了。也有一种方式是先把窝挖好,等到下了透雨,再把种子点播下去。

苞谷种下去后,伴随着雨水的来临,各种草会疯狂的生长,这又得施肥、薅地除草,一般要施肥、薅地两次。在苞谷苗长到一尺左右时,施一次尿素,除一次草。等到即将孕蕙时,再施一次尿素,除一次草。这个活我非常熟悉,因为到我参加工作之后,每年我都要回老家,帮助家里薅地除草。施肥时要尽量把尿素放到苞谷苗脚,多了会把苗烧死,少了苞谷苗缺肥长不起来。锄地时,要把苞谷苗脚周围的泥土都挖锄一遍,把野草锄死。纯泥的红土地挖锄省力。但有杂石的地挖锄起来就不方便了,手震动得很疼,进度也慢。我家有一块面积比较大的地在长山沟,离家有四五公里,山高坡陡,耕种非常不方便,但父母亲舍不得丢下,一年一年的耕种着,我上中学的时候,也跟着父母,不辞辛劳,一趟一趟背粪到这块地里,把成熟的苞谷背回家里来。

父亲常常对着我叹息:农老二的命,脸朝黄土背朝天。城里人好,端的铁饭碗。我那时无法理解这种差别。

稻谷收浆转黄了,田里就要控水,要挖出控水沟来,将多余的水排除田外,一方面有利于水稻成熟和收割,别一方面才有利于冬小麦的种植。这种活路叫挖谷沟,通常也是男人做的活路,因为挖起来的稻谷需要带足够的土,不然不会成熟。父亲带着我做过这活,但我力气小,很难把稻谷连同大块的田土挖起来。父亲病了后,母亲就承担了这个工作,她矮小的身躯在稻田里劳作,一点一点挖掘,一点一点挪移,几天下来,我家稻田的谷沟也就挖好了,但其中的艰辛,只有母亲自己才知道,但她从不跟我们两兄弟讲。

水稻成熟时,弯腰低头,一片金黄。要把水稻脱粒弄回家,又是一个烦重的体力活。稻谷用打谷机打了,扬尽,晒干,才能挑到楼上储存。首先要割谷,割谷时间紧,得有人手。把谷粒从稻杆上脱下来得用脱粒机械,这种机械很重,要俩男人才抬得动。打谷也需要群体协作,至少要十多二十来个人吧,一些人负责脱粒,一些人负责装袋,一些人负责扬尘,一些人负责运送回家,一些人负责扎草。在父亲生病的那些年里,母亲最担心的就是那些重农活,轻巧的活路不担心,可以起早贪黑地做。但重体力活自己做不了,得求兄弟姐妹们帮忙。母亲常常对我说,现在再艰苦,我都要咬紧牙巴熬过来,等你们俩兄弟长大了,我就省心了。

苞谷成熟了,掰回家。人多人少都可以,从植株上掰下来,装在篮子里,背回家里。掰回家里的苞谷一大堆,堆在堂屋里,得连夜剥去苞谷壳壳,将苞谷棒子晾晒起来。剥苞谷虽然劳动强度不大,但非常费时,有时为赶时间,得通宵达旦地剥,不能睡觉休息。我从上小学起,就认认真真、踏踏实实地参加劳动,及至参加工作了,我也时常回家,帮助父母在土地上耕作。我结婚成家后,也没有忘记自己是农民,在工作不太繁忙的国庆节,我和媳妇都要回老家,协助收苞谷。我和媳妇背着篮子,跟大婶二婶她们来到苞谷地里,把苞谷掰下来,丢到背上的篮子里,边走边掰,装满一篮后,倒在地边,再接着掰,直到把一块地掰完。掰完后又要装篮子,一篮子一篮子把苞谷背回家去。我那时力气还行,背一百来斤没啥问题,翻几道沟,过几道坎,流几通汗,我和媳妇也就把一篮子一篮子的苞谷背回家了。苞谷背回家后,我们晚上同样跟着父亲母亲连夜剥苞谷,因为不及时把湿苞谷剥出来,苞谷会发霉。

我家的田三尖角田,老长田,小长田,秧田,蛮子沟,窝窝田,顺河田,还房背后的泥塘田我到现在都还能清楚的叫出名儿来。我家的地氨水池、窝托地、辗房梁子、厂坝梁子、小烂包、白家坟湾湾、长山沟,我都在地里辛苦地劳动过,背过粪,点过苞谷,锄过草。我知道每一块田地的性状。对于父母亲来说,就更熟悉不过了,要是哪块地被别人多挖了一锄,多提了一条埂,或是别家的南瓜爬过我家的地界上来,也或是放牛放羊人一时粗心大意,牛羊偷吃了田地里的庄稼,父亲都会非常生气,一定要据理力争。就象一个国家的领土主权,寸土不让,寸土必争。因为,我们要靠土地吃饭,我们要以土地为生。

庄稼和野草一样,一岁一枯一荣,春种秋收,周而复始。一年过去,一年又来。农民的劳动也循环往复,不断地重复着过去、不断地展望着未来。农业靠天吃饭,遇到风调雨顺,收入理想一点。遇到大旱,田里干开三寸宽的裂缝,地里的苞谷苗全部被太阳晒死,当年收入大幅减产。或是遇到大暴雨,洪水夹裹着泥沙,顺流而下,我家河边的田里被洪水漫灌,抽蕙的水稻被埋在泥沙里,田被砂淤积。父母亲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才把淤沙从田里清运出去。

包产到户的第一年,我家就解决了吃饭的问题,尽管吃的是苞谷饭和麦子饭。现在街道上依然还有人卖苞谷饭和麦子饭,我母亲偶尔也要买回来吃,非常香。但在当时,苞谷饭和麦子饭吃出来的是别样的味道。蒸苞谷饭和麦子饭是个技术活,不是人人都能做。要撤水,拌面,上蒸,蒸上大气后,又要“回堂”,把饭倒在簸箕里,撤水拌均,再上蒸。麦子饭软,有粘性,很好下咽。而苞谷饭却截然不同,散散的,象沙粒,没有粘性,吃到嘴里,满嘴都是,很难用舌头搅转,除非用青菜果一下,否则很难吞咽到肚子里。

因为父亲母亲的勤劳,很快,我们兄弟俩有几个月可以吃上米饭了。两年后,我家的米可以掺和在苞谷饭里,吃所谓的“两掺饭”了。又过了几年,也就全家全年都吃上了米饭,苞谷就用来喂猪了。只是吃肉吃油还成问题。而我小叔、二舅他们那些分到的田地不怎么好的村民,有一部分人许多年后,还在顿顿吃苞饭。

那时没有零食这个概念,但对于家长来说,孩子总要有点“哄嘴”的东西。在雨季还没有来临只前,有小孩子的人家都要在水源方便的菜园子地里,种上几十株早苞谷,浇菜时,也浇些水,长到农历六月初,这些玉米就收浆成熟,于是就掰了来,剥去皮,放在碳火里烤黄,用一根筷子串起来,拿在手里,一粒粒扣下来吃,香得不得了。

包产到户以前,村民是不能私自杀猪吃肉的,猪必须要喂到130斤以上,因为130斤才“够称”,“够称”了的猪拉到公社上的采购站,由采购站宰杀,实行“对半开”政策,一半猪肉无偿上交给政府,另一半猪肉村民才能拉回家来,自己食用。

在当时,吃肉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村民称之为打“牙祭”。吃油,也是难事,山茶树开过花后,会结果,果实成熟后,村民们摘下来,去皮脱壳,用石磨子等土办法压榨,榨出茶油来吃,这种油很香,在现在看来,也是绿色环保纯天然,是很好的食用油。但茶子果很少,有村民熬不住了,摘小桐子果来榨油来吃,这种油并不适合人食用,吃了头疼,拉肚子,但在当时的困难时期,却实有村民吃过这种油。

农民种地全靠肩挑背摩,种地的粪肥要一肩一肩地挑到田地里去,收获的苞谷、稻谷、麦子要一背一背背回家里来。打田埂地埂的石头要一肩一肩地扛到田地里去,劳动力对农业来说非常重要,劳动力差的家庭,农业生产显得更加艰难。为了缓解辛劳的人力,个别村民喂养了毛驴,毛驴个头虽然小,力气却很大,能驮100多斤。相当于一个强壮的成年劳动力。后来我父亲也喂养了一头小毛驴,毛驴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给它配上了鞍子,大约是他却实太累了,想这小毛驴早点分担一些劳苦。小毛驴也不容易,早早承担了驮的重任,慢慢驮着驮着就长大了。到后来几乎每家每户都喂养了毛驴了,人就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解放,哪家要驮农家肥了,亲戚朋友就将自家的毛驴牵过来,于是就有了十几头驴,大家将粪装袋,抱上驴鞍,形成一个驴队,只消两个成年人,空着手带领驱赶驴队。这家的驮运完了,又驮运另外的人家。黎洪、金雨、江竹等地则又不一样,山更高、坡更陡,路更远,地更多,那些人家喂养毛驴根本无法满足需要,他们喂养骡子。骡子高大威猛,能驮300多斤,运输能力是毛驴的3倍多。特别是每年三四月间,一队队驮粪的骡子走山路上,可以比肩沙漠里的骆驼队,非常的具有诗意。

八十年代,党的奋斗目标是实现四个现代化,其中就有农业现代化。千百年来,淳朴善良、勤劳勇敢的农民们,用双手与天地争斗,人们在生产劳动中发明了胶轮车、鸡公车等运输工具,用以减轻体力劳动,提高劳动效率,但有些事确实是人力无力完成远距离运输的,比如盖房子的瓦、砖、石头等。经济困难时,竹子箐红石井这一带家家盖的都是土掌房,但土掌房经常漏水。后来经济条件转好点后,盖房就要盖成瓦房了,但本村没有烧瓦的,需要到7-8公里外的莲塘村去购买,距离远了,不可能用胶轮车、鸡公车把那么多的瓦运回来,必须要用汽车。早先在关河乡跑的汽车是解放牌汽车,还有大脑壳的依发车,毛菇坝铁矿集体所有,有自己的运输车队,主要是运输矿石,但付运费很贵,村民们就会跟驾驶员搞好关系,悄悄地给驾驶员一只公鸡,或是一只火腿,驾驶员把一车矿石运到攀钢后,空车回来时,顺便就给村民把瓦、砖等捎回来。

到九十年代末时,小四轮拖拉机出现了,这种两段式、六个轮子的机械,爬坡能力强,可进可退,灵活机动,平路可载重2吨多,爬坡可拉1吨多,极大的提升了农村的运输能力。人力得到了进一步解放。以前我们十多个人背一天的老苞谷,现在小四轮拖拉机一车就拉回家了。但小四轮拖拉机要1万多元,很多村民买不起。再者,小四轮拖拉机结构简单,非常危险,在黎溪区全区来讲,每年因小四轮拖拉机事故丧生的平均在3-5人。

有个段子形象地总结农村生活:劳动基本靠手、交通基本靠走、安全基本靠狗、通信基本靠吼,非常形象。没有摩托车以前,村民出行都得靠两条腿,一步一步的走。赶集要走,那时村里赶集,一是赶小关河街,小关河街起初是2、5、8日赶场,后来改为逢双号赶场,要走近2个小时;二是赶黎溪街,黎溪街逢单号赶场,要翻山越岭,走3小时山路。当过革委会主任的老干部郑老爹告诉我,他们那时到西昌开会,包上背包,走一个星期,才能到西昌。我在黎溪中学读了三年初中,三年里,也都是用双脚在家和学校之间来来回回地走。到我参加工作了,也是从拉拉铜矿走3-4个小时的路,到黎洪乡去。那时打心眼里觉得,走路是理所当然的事!根本不会想到有一天,能骑上摩托车,或者是开上小轿车。改革开放的发展成果,远远超出了人的想象力了。后来,摩托车迅速走进千家万户,到二十世纪初,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了摩托车,有了摩托车后,出行就方便了。再就是,摩托车配上两个货架,能拉300多斤重的东西,算是很方便的运输工具。

包产到户快要四十年了,四十年来,农村日新月异,农民生产生活水平大幅提升。我家在种地上最辉煌的时候,能收近4000斤稻谷、10000斤苞谷。竹子箐的村民在土地上想了许多办法,做了许多文章。为了改变,村民们种了板栗。种了李、桃、花椒、杏、石榴,核桃。但是,都没有形成支柱产业,甚至没有形成真正意义上的商品,没有卖到现钱。直到现在,竹子箐的四十多户人家依然在土地上营生,依然在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劳动。依然在与土地抗争。包括我的大舅二舅,我的兄弟,我的堂弟表弟……

四、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竹子箐三面环山,山峦起伏,植被覆盖率在95%以上,漫山遍野都是青翠的云南松,山势低矮背阴的地方生长着厚皮云杉。潮湿的沟箐里长着水冬瓜树,林下有山茶花、杜鹃花、黑饭树,以及其他杂木树。

云南松分布在海拔1600~2800米之间的云贵高原和川西高原之上,主要是松纯林和松阔混交林,树型挺拔,生长快,作为我国亚热带专区的主要林种,调节了气候,绿化了山川,涵养了水源。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人居环境的重要意义无需要细说。对于贫苦村民来说,却另有重要的意义。在2000年以前,云南松是建房造屋的重要材料。

我六岁的时候,我家建了新房子,从老宅子里分家出来。正房是瓦房,厢房是土掌房。

起房盖屋,是农村人的大事。那时能建三间大瓦房,算是很有能耐的了。柱子需要大的、高的、直的松木,瓦房的梁需要用大小适中的松木,椽需要用小一些的松木。建我家房子的时候,母亲和父亲一起到山上砍伐梁木、椽木、楼扶。用斧头一斧一斧把树砍倒,断尖,去枝。用镰刀剥去树皮,在山上晒干过程中会被其他人偷走,必须得趁湿抬回家来。剥去树皮的松树浸出许多精亮粘稠的松油,粘在手上,或是衣服上,很难洗去。

我家建房的木头,就是父亲和母亲一根一根、一步一步抬回来的。父亲身体有病,母亲身材瘦小。湿松木很重,一根有200-400斤,需要俩人合力才抬得动。父亲抬树根大头一方,母亲抬树梢小头一方,一步一步挪回家来,半路累了,就用打杵支撑着,歇歇气。土掌房需要将松木劈成几块,密密地铺在楼扶上,上面再铺盖粘性很好的泥土,防止漏雨。我母亲对我说,一个女人,能有多大的力气呀,干木头还好,湿木头又重又沉,死死压在肩膀上,压得双脚都打闪闪了,也得咬紧牙齿死命坚持住,如果轻易滑下肩去,那边你爹还抬着呢,且不把他脖子打断!父亲有病,身体不好,跟别家人换不了工,只能自己靠自己。父亲是这样坚持过来的,母亲是这样坚持过来的。我岳父是个不服老的人,他告诉我,他当年帮亲戚家,去金沙江边抬顺江而下的漂木,用来作柱子,白天怕人看到,晚上偷偷去抬,俩人抬一大根,有500-600斤,一路小跑,30公里,天亮前抬到家。我岳父跟我讲这事的时候,显得非常自豪。我知道,川西高原上所有勤劳善良的父亲和母亲们也是这样坚持过来的。没有柱子、没有梁木、椽木、楼扶,就没有家,在他们眼里,云南松不是风景,而是家园。

我初中毕业,暑假跟长辈到城河边的亲戚家去玩,晚上气温太高,久不下雨,屋里闷热无比,于是就到土掌房顶上去睡。是夜月白星淡,一眼看去,房房相连,主人要拉开被卷,我往后退步留出空间,不料一脚踏空,就从屋顶上摔了下来,当时就晕了过去,很久才醒来。房顶离地面虽然有3-4米高,但我福大命大,加之小孩子身体软,只有轻微骨裂,把手腕碰起了一个大包,没多久就好了,也算是与死神擦肩而过了。

我偶尔也抬过松木,但于云南松,我儿时最大的记忆是砍松柴。每到冬季,农事少了,家家户户早晨都要去找柴,找回来的柴整整齐齐堆码在房前屋后,供来年春夏秋季做饭、煮猪食用。我很小的时候,就背了小背篮子,跟母亲上山找柴,母亲砍干松枝、灌木树,我捡拾干松果。当干柴基本上被村民们找完时,就只能找湿柴了。母亲砍来一根长长的竹杆,将镰刀装在竹杆尖上,做成钩镰,然后抬到山上的松树林里,树松不能过多乱砍滥伐,只能砍松枝。松枝离地面很高,就用这钩镰在松枝基部钩一个刀痕,然后再将钩镰移到松枝靠近枝尖处,用力往下拉,嚓的一声,脆硬的松枝就从树梢掉落下来了。然后再用砍刀剃去小枝,削去松毛,用背架子将松枝背回家里。

对于父辈们来说,青山提供了农耕文明的火种。柴火煮出了香喷喷的苞谷饭和米饭。柴火煮熟了猪食,喂大黑毛猪,有了肉和油解馋。柴火映红了冬天寒冷的堂屋,温暖了时光岁月。

十来岁时,我就不跟母亲一起找柴了,孩子大了,总要慢慢离开父母的庇护。我们几个顽童背着背架子上山,用一小根短树枝,插入砍刀把的圆孔里,将砍刀挂在裤腰上,从松树脚踩着老枝桩爬上树梢,没有老枝桩作支撑的松树,我们就脱了鞋子,光脚撑着,爬上树梢,然后用砍刀将松枝一根根砍下来,砍去带叶小树,捆在背架上,背回家去。

冬天,一些松树松针上会结一层白色的晶体,非常的甜,我们称之为松毛糖。那时水果糖要过年才买一两斤,平时家里有红糖吃,就很不错了,因此我们会很认真地将有松毛糖的松枝折下来,仔细地吮食。

山茶是大家喜爱的花卉,有很多品种和颜色,非常漂亮。在我的家乡,山茶是一种较小的灌木,生长在松林里的,冬季末开花,一团、一簇、一片,红的白的,非常绚丽,春节时,母亲会摘一些来,插在瓶里,放在堂屋,装饰生活。而对于我们,山茶还有别样的滋味。完全成熟的茶花花蕊底部有蜜糖,孩子们将花朵从萼上摘下,拿到嘴边,吸食其中的蜜汁。映山红花朵也有蜜汁,不能完整地摘下来,但可以从喇叭口处吸食。还有一种叫红栎树的灌木,是很好的柴火料,他的树叶子比手掌小些,上面也会产生一层蜜汁,得摘下叶子来,用舌头在叶面舔,回味甘甜,沁人心脾。

这都是30多年前的旧事了,现在的孩子们,根本就不会知道,在贫困年代,大山给予我们的这些甜蜜。

我到城里工作后,每年夏季,母亲总要给我带一些毛菇,让我们偿鲜。五月初五,鸡枞拱土!端阳节一过,川西高原的雨季真正来临了,山上的真菌陆续的破土而出。鸡枞就是这里最好吃的菌了。鸡枞菌为白蘑科植物鸡枞的子实体。是食用菌中的珍品之一,肉厚肥硕,质细丝白,味道鲜甜香脆。鸡枞菌常见于针阔叶林中地上、荒地上和乱坟堆、包谷地中,基柄与白蚁巢相连,散生至群生。夏季高温高湿,白蚁窝上先长出小白球菌,之后形成鸡枞菌子实体。

“憨头憨一朵,黄皮黄两朵,火把火三塘”。个头最大的叫憨头鸡枞,一般一个地方只生一朵;较小的黄皮鸡枞一般两朵长在一处;火把节前后出的较小的叫火把鸡枞,一般是三堆,每堆几个几十个不等。现在鲜鸡枞每斤卖60-80元。

我是不太喜欢吃鸡枞的,只喜欢吃见水青(见手青),这种菌只要手一碰到,皮就变为青蓝色。山上还有早谷黄、青脸菌、牛眼睛、一群羊、奶浆菌、刷把菌、沙老苞、酸木碗、牛肝菌等等,在商品经济不发达的时代,菌类作为一道鲜美可口的菜肴,丰富了农村人的餐桌。生活条件好的,杀了年猪的,就用油炒菌;没有油的就用清水煮,或者用火烤,放点盐。突然有一年,大脚菇一下子就卖到几十元一斤了,说是能抗癌,出口日本,于是我爹和我妈就早早起床,淋着细雨,踏着泥泞,遍山去找寻,嫩的拿到集市上去卖钱,供我上学读书。品相差的、老的拿回家,削成片,用火烤干,再上集市去卖。就是从那时起,山上的菌初步形成了商品。到出菌的季节,人们起早贪黑,上山寻找菌子。因为你晚一步,就被别人寻走了!人与人之间是竞争的关系,比的是谁起得早,谁记住的长菌的地方多,谁的心细、谁的眼尖。母亲到城里来,跟我讲,说这些年捡菌子力不从心了,说谁家俩口子为了捡菌子,到黑皮树垭口山坡上,睡一觉,天才放亮;说谁家俩父子,不等天明,夜里打着手电在豹子林找菌子。一个季节下来,捡菌子多的能从山上找到1万多块钱。母亲非常羡慕。我却不以为然,我说还是要有稳定的产业才好,不能老是靠天吃饭。菌子跟果树一样,也有大小年,跟气候雨水关系密切,今年出得多,明年就少了。现在鲜鸡枞每斤60-80元,见水清等每斤也能卖到20-30元,虽然价格涨了,但每到时令季节,漫山遍野都是捡菌子的人,有捡来卖钱的农民,有休闲的城里人。菌少人多,再厉害的人,也就捡不了多少了。

对于菌来说,我有更深刻的记忆。1989年,也是在暑假里,我跟二叔上山打野鸡,捡拾得几朵红见水青,回来父母不在家,我就把这几朵红见水青炒了来吃,到了晚上,就产生了幻觉,放眼看去,墙上、窗上,地上、天花板上,全是会动的小人。母亲吓坏了,赶紧带我到合伍九队的郭医生处治疗,输了三天液体,才好了。对于我来讲,好象没事一样,对于父母来讲,却经历了一场劫难。因为他们清楚的知道,农村里隔几年就会发生一起食用野生菌中毒死亡的事件。于我来讲,又算是与死神擦肩而过了。

五、登高一长望,信美非吾乡

连绵起伏的大青山,青松苍翠,绿草如茵。哺育青山绿水的,是红土、黄土、砂土和黑胶泥土,而泥土之下,有丰富的矿产资源。

离竹子箐50里的地方,有个901镍矿,因为镍在当时属于重要战略物资,所以这个矿由国家举办,为了保密需要,用数字作代号。901镍矿有个职工医院,在当时是当地最好的医院,乡亲们感冒发烧的小病请端公跳跳神,请司娘送送鬼,大病却不敢马虎,扎起滑杆,把病人抬到901镍矿职工医院来救治。矿山的工人吃皇粮,端铁饭碗,衣着干净整洁、光鲜漂亮。人们对工人和农民的差异第一次有了深刻的认识,对封建迷信活动、中草药和现代医疗的区别有了深刻的认识。同时,也第一次融入到商品经济的潮流中去,因为,我的奶奶带着我的母亲,把白菜、莴苣背到30里外的901镍矿去卖,一个来回要走7个小时的路。我妈对我说,这算什么哦,修成昆铁路时,我还把菜背到金沙江对面,卖给铁道兵呢,两头黑,这边半夜三点起床,背50斤白菜过去,走差不多8个小时,12点过到铁道兵炊事班,八分钱一斤菜,卖得4元钱,舍不得买饭吃,饿着肚子又走回来,要爬30里江坡!走在鱼鲊半坡实在饿得很了,我就摘橄榄吃,渴了就爬在溪边喝山沟水,晚上9点才到得了家,饿得头昏眼花。

后来,县政府在离老家7公里的地方办了个毛菇坝铁矿,主产磁铁矿。矿上修建了许多楼房,来了许多解放牌的汽车,来了许多工人。毛菇坝铁矿矿址虽然在毛菇村,但运输矿石的车子却要从我家房背后过。依稀记得有一年,我七八岁的样子吧,和几个小孩子正在路边玩泥巴,忽然看见许多小车开过来,我们管小车叫小包车,这些车往毛菇坝铁矿开去,一辆接着一辆,在路上扬起一片黄尘,我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车,简直惊呆了,小双员一辆一辆的数,足足有80多辆。我一直清楚的记着这事,很多年以后,看资料我才知道,那是时任省委书记赵紫阳到毛菇坝铁矿视察。但对于竹子箐的人来说,最大的感受就农产品好卖了。鸡蛋、白菜、葵花籽、南瓜和南瓜籽、蜂蜜、桃子、梨,都可以拿到矿山上去卖。工人们有钱,总爱买这买哪的。

隔我家两公里的红石井,驻进来了一个叫403的地质队。403的地质队快速地在一个红土坡上搭起了许多牛毛毡房子,主要工作就是钻井找矿。地质队有队医,可以给村民看病,母亲那时身体不好,地质队的张医生给她看过几次,病就好了,很多年后,母亲都还给我说起这个张医生,说他医术如何高明。更让村民们欢喜的是,地质队隔三岔五的要放电影。对于文化生活极度单调匮乏的人们,电影在当时是个非常神奇的东西,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只要有消息说403地质队晚上要放电影了,村民们总是拖家带口地去看。少年儿童更是喜欢得不得了。那时文革刚刚结束,放正片前都要放新闻简报片,不外乎是敬爱的华主席视察什么地方,发表什么重要讲话之类的。没多久这类新闻简报片就不见了,直接放正片。有时也因消息不准,去到地质队,才知道电影放不了。因为是露天放影,要将宽大的白色银幕挂在立起的两根大松木上,十分显眼。后来队上的年轻人发现,村后有个小山包上隐约能看到露天放影场,于是每天晚饭后年轻人就上小山包去眺望,远远看到白花花的银幕挂起了,赶紧通知大家,一路小跑着去看电影。因为露天放影,免不了遇到下雨,村民们都有很多次被淋成落汤鸡的经历,但乐此不疲。毛菇坝铁矿也放电影。80年代初,一部神奇、神秘的电影《少林寺》席卷了整个中国大地。《少林寺》在当时的影响力,是现代人根本无法想象和理解的,真真正正的万人空巷。得知毛菇坝铁矿要放映《少林寺》那晚下很大的雨,我们队的人几乎全村出动,涌到毛菇坝铁矿去看这部电影。去了才知道,电影考贝还没争到,我那时不到十岁,父母亲带着我一直等,到了晚上十点,还没消息,雨越下越大,终于等不得了,才回家。但年青人是不回家的,当晚毛菇坝铁矿千辛万苦终于拿到电影考贝,连夜放映,村民们终于见证少林武功的神奇。对于乡亲们来说,《少林寺》看一遍是远远不够的。看过《少林寺》后,关河乡12岁以上的小青年都开始练武了。后来母亲跟我讲,还有一部神奇的电影叫《三笑》,据说有一个人看《三笑》前前后后一共看了一百多遍。我那时太小,图的是热闹,看过的电影也没什么印象。

几年以后,电视机出现了。毛菇坝铁矿在毛菇坝垭口修建了炸药库,有两个工人专门看守炸药库,工人的宿舍里,有一台黑白电视机,那时《霍元甲》正在热播,我们几个小孩每天晚上都结伴,到炸药库的值班房去看《霍元甲》,一晚上两集,也不管主人喜欢不喜欢,天天晚上去,看完《霍元甲》看《陈真》,看完陈真看《霍东阁》,看得我们热血沸腾,一边哼唱着拗口饶舌的粤语歌曲,一边用迷踪拳跟小伙伴比划打斗。

过了一年,我二姨家买来了一台黑白电视机,我们才没去炸药库去看电视了。《上海滩》播放时,我吃了晚饭就到二姨家守起,一集不落,一直到把《上海滩》看完。

901镍矿、403的地质队、毛菇坝铁矿都是国有企业,工人旱涝保收,年轻人可以顶父母的班,跟村民是不同的身份。后来,因为资源枯竭,毛菇坝铁矿解体了,工人们搬走后,留下许多厂房,我父亲和母亲还到厂房里取旧砖、旧钢筋来用。901镍矿也因为资源枯竭解体了,工人就近安置,成立了力马河管委会,老旧的房子一直保留到现在,901镍矿职工医院并入了黎溪区医院。不论是毛菇坝铁矿还是901镍矿,下岗工人目前的生活都比较艰难。403的地质队则搬到峨眉山去了,依然在开展地质勘察业务。

而后来,乡里举办了一个乡镇企业—长征沟铁矿,工人不是铁饭碗,按劳付酬,村里的村民有到这个矿山上做工的机会。母亲也到这个矿山上做过工,从矿井下往上挑矿石,一挑100斤,每天要挑80-100挑,才挣得到8块工钱。

那时全县的国营矿山有拉拉铜矿、益门煤矿、新发铁矿、会理锌矿,集体的矿山就比较多了,如天生坝铁矿、官地铁矿、长征沟铁矿等等。

其实,家乡的青山绿水之下,还有许多地方埋藏着铁矿。因为矿价渐渐地涨了起来,村民们开始慢慢地在山上找矿。一些旧社会开采过的矿洞又给人挖开了。没到集体矿山上干活的人都开始打散矿了,一家或几家开一个矿洞,比较好挖的是鸡窝矿,刨开黄泥土挖出来,用大铁锤打碎就行。但是没有连续性。成带状生的矿储量大,但往往与其他杂石伴生在一起,要用钢锹、洋挖、铁锤开采,效率不高,必须得用炸药来炸。炸药管控非常严格,私人很难弄到,所以挖矿全凭劳力,非常辛苦。为了供我上学读书,父亲母亲和自家兄弟姐妹一起,开了一个矿洞,采挖矿石。但这个矿洞储量低,没几个月就挖完了。父母亲又单独找了一个矿点,有一尺来宽的矿,往山里进去。父母亲在种完庄稼后,不管天晴下雨,都在这个矿洞子里挖,矿洞深了,有了塌方的危险,通风透气也成了大问题,但为了生计,他们克服了所有的困难。挖了很久,有十多吨了,就联系矿老板,矿车开来,父母亲又一撮箕一撮箕把沉重的铁矿石举过肩膀,倒到车厢里去,这样才拿得到手每吨30元的矿石钱。

私挖乱采矿石安全隐患非常大,全县发生了几起塌方压死人的事故,政府不允许,乡里来工作队关停了很多次,但乡亲们没有更好的经济来源,没办法,等工作队一走,又偷偷摸摸的采挖。那时全县、全区、全乡、全村、全队,一时冒出许多的矿点来,开启了全民挖矿的时代,有运气好的,找到了储量大的矿藏,发了财。有胆儿大的,投入先进的钻探设备,采挖人工无法采挖的矿石,发了财。有的当小老板,收购散矿,转卖给攀钢、昆钢,发了财。当时的富裕指标是—万元户,这些发财的人,就是在几万元这个水平。但绝大多数群众,只能凭劳力,挣下几文养家糊口的小钱。

再后来,能挖的散矿基本上挖完了,村民只好找关系到集体矿山打工。因为私挖乱采严重扰乱了矿业秩序,引发了各种社会问题,四川出台了管控矿产资源的新政策,矿产资源国家所有的理念得到强化,全省矿权一律采用招拍挂出让。政府包装打造后,开始通过招拍挂出让矿权,甘洛县的几宗铅锌矿拍卖了几个亿,从此政府从矿产资源上获得的财政税收不断加强。通过招拍挂出让,许多大公司、大老板进来了。先进的采掘设备进来了。原来基本上是卖块矿,现在有了先进的洗选技术,开始洗选粉矿了。

从2000年起,矿价不断攀升,从最初的三十元一吨,最后涨到一千多元一吨。许多爆发户产生了,百万、千万、亿万富翁诞生了。矿资源给政府贡献的税费,每年7-8个亿。

我工作以后,因为辛苦,我的父母慢慢地就没再挖矿了,但的我大叔二叔,以及其他亲戚,却始终找不到更好的挣钱门道,他们一直在艰难地从矿石上找生活。以打工者的身份,凭劳力挣点钱。

为了供我上学读书,支付每年的学费、每月的生活费,父母不得不在土地上绞尽脑汁地钻营,这年他们种了山药,山药抢生,长势特别地好,挖出来的山药都很精神,特别是有一根有三尺多长,比人的小腿还粗,母亲非常喜欢。为了把山药变成钱,父母亲把山药装了两只篮子,每篮50多斤,背在背上,爬上大石包湾,爬过小箐沟,爬上老棚湾丫口,穿过老棚湾水库、青矿山、大水沟,再翻过大水沟梁子,到黎溪街上去卖,近二十五里地。快到集市时,有三五个男女看到父母背着的山药,就要来买。他们把父亲篮子里的山药捡进各自的口袋里,表示要过称购买,后来又以价格太贵为由,把山药从口袋里拿出来,表示不买了,善良的父亲也没太在意,这么一折腾下来,细心的母亲发现,最大的那只山药不见了,母亲怀疑这只大山药就在那几个人的口袋里,装进去之后没拿出来,但人生地不熟悉,不敢去看,只能忍气吞声,其实一只山药也值不了多少钱,但父亲和母亲跋山涉水,走了二十五里地,不知流了多少汗,才把它背到集市,就这样被骗走了。母亲偶尔会跟我,或者是亲戚朋友说这件事时,我听后一直耿耿于怀,替母亲难过,但母亲述说这事的时候表情轻松、面带微笑,她显然更豁达乐观,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我的大爹家住在红石井,离我家只有十几分钟的路,大爹大妈老实本分,好不容易喂大了两头肥猪,有猪贩子来购买,大爹挖矿不在家,谈好价格,过称,付钱,两头猪卖了1600多元。猪贩子把猪拉走后,我大妈再数钱,就只有800多点了,大妈非常着急,跟村邻诉苦,村民们说,你这是上当受骗了,猪贩子数钱时,是把钱对折了一张一张数给你看,你看到是数够了,其实还差一半呢。大妈赶紧上路,拦住一辆家用车,司机也是好心人,载着大妈,一路去追赶猪贩子的车,追到901镍矿大桥附近,终于给追上了,但也不敢说猪贩子骗人,只说计算错误了,几经交涉,猪贩子还是把少了的钱付给了大妈。

六、小哥在四川,小妹在云南

远古时候,婚姻遵循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会理是彝族和汉族杂居区,地处川滇结合地区,兼有川文化和滇文化的特点,语系也接近于云南语系。而境内的彝族,又分为两个群体。益门、太平的高山上的彝族,是跟大小凉山同宗同族的黑彝族。而黎溪通安一带的彝族,则又是跟云南楚雄等地根源相近的白彝族或红彝族。竹子箐、红石井、大小黑依的彝族,就属于白彝族或红彝族,他们的语言和风俗习惯跟大小凉山的黑彝族差异非常大。白彝族或红彝族非常惧怕住在高山上的黑彝族,称之为“老蛮子”。小孩子哭闹时,只要说“老蛮子”来了!小孩会立即止住啼哭,紧张地钻进大人的怀里。很早以前,当地的彝族和汉族还是存在文明冲突的。白彝族或红彝族非常忌讳汉族说“倮倮”和“苗子”,认为这是极其侮辱人格的语言。要是有人故意说了这些话,彝族男人们会攥紧拳头,跳上前去打人。后来彝汉文化相互影响、相互交融。总体上来说,我们这里的彝族被汉化了。因此,攀枝花市区有个地方叫倮果,有个著名的彝族舞蹈叫“倮且佐”,也就相安无事了。汉族也过彝族的火把节。彝族也过汉族的春节。我们这一代的彝族,连彝语都不会讲了。我们这里的彝族,没有订娃娃亲的风俗,但很早以前,普遍存在表姊妹开亲的状况。所以,彝族青年的梦中情人,就是“大姨妈家小表妹”。爱情是生活永恒不变的主题。

许多人都非常喜欢云南民歌,非常迷恋山歌的诗情画意和浪漫情怀。其中最最浪漫的,当数电影《五朵金花》的插曲,每当《蝴蝶泉边》的旋律响起,清脆柔的美女声由远而近,由近而远:哎………大理三月好风光,蝴蝶泉边好梳妆……人们便不由自主地陶醉了。而我们竹子箐、红石井、大小黑依的彝族民歌,跟云南民歌曲调、旋律非常接近。所谓山歌,最初的起源就是农民们在山上砍柴、割草、放牛放羊时,即兴歌的歌曲,讲究的是你唱我合,实现情感上的即时交流。所以这里的山歌开头一般就是:唱起来唉……合起来,唱个山歌丢过岩……男的唱,女的合,或是女的唱,男的合,唱讲究的是噪音清脆嘹亮,合讲究的是才思敏捷。就象电影《刘三姐》中一样,唱得你合不起来、搭不上来,就丢人现眼了。由山上唱起,继而发展到节日喜庆唱,载歌载舞,一个人吹笛子,一群人围在一起,跟着旋律和节奏,跳起蹢脚舞,边唱边跳,边跳边唱:小哥在四川,小妹在云南,在云南,在四川,大家来蹢脚……一衣带水,地缘上的相近,交往上的相知,情感上的相融,把川滇文化的水乳交融表现得淋漓尽致。

自古以来,云南与四川本来划金沙江而治。清朝晚期,黎溪当地的土司,嫁女儿到云南,为了避免女儿思念家乡,于是把其所属的姜驿乡的土地,作为嫁妆,俗称“胭脂地”,随女儿陪嫁到云南。因此,直到现在,云南有唯一的一个乡--元谋县的姜驿乡,在金沙江的另一边,与会理的黎洪乡接壤。金沙江两岸的民众,贸易、通婚,交往非常频繁。

历史上,会理长期受大理国管治,方言介于四川话和云南话之间,民风民俗与楚雄等地相近,相互有通婚传统,经济文化交流比较频繁,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小哥在四川,小妹在云南,说不尽的郎情妾意,道不完的离别相思。

彝族很早的婚俗,讲的是亲上加亲,表妹嫁表哥,表哥娶表妹,侄女过来服侍姨妈,理所当然、天经地义。另一个特点就是早婚。法定的婚姻政策是:汉族男22岁、女20岁可以结婚;少数民族男20岁、女18岁可以结婚。然而许多小轻年在更年轻的16-18岁,就步入婚姻的殿堂了。够不上法定结婚年龄,办不了结婚证,也没关系。很多地方的少数民族有订娃娃亲的传统,但我们竹子箐则没有这种风俗。婚姻是人生中的大事,礼数规矩很多,所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些礼数规矩,构成了完整了当地彝族婚俗。

首先是提亲。男孩子相中了女孩子,就要托媒人上门来提亲。无酒不成礼,男青年背上两瓶酒,媒人需要夫妻同往,日子要选成阳历的双号。到了女方家,媒人将亲事郑重地向女方家父母提出来,女青年家若有意思,就收下礼品,将男方提来的酒倒出来喝。若女方父母倒的是自家的酒来喝,说明对此门亲事不中意了。男方带去的礼品就得自己带回来。

其次是相亲。男方提亲后,女方若有意,就要选择吉日,到男方家相家,通常是女孩子的母亲和姨妈陪同女孩子,就是看看男方家住何处,房舍如何,父母兄弟怎么样,坐基好不好,村落大不大,水源好不好,土地怎么样,亲戚是否好相处等等,做到心中有数,确保女孩子嫁过来能安居乐业。临走之时,男方父母总要打发女孩子一些钱,女孩接了钱,就表明基本相中了,若不接纳男方父母打发的钱,则表示女方不满意男方家庭情况。

相好了家,接下来就是吃喜欢酒,也称之为吃口酒。喜欢酒由女方家举办,邀请父母亲的兄弟姐妹等至亲参加。男青年和媒人带着一定的礼物到女方家来,一来是让女方的亲戚长辈看看男青年的人品长相,当好参谋,把一下人品关。另外则商量讨论接下来的订婚酒和大酒(正式结婚)怎么来筹办。特别是定婚酒,办几桌,邀请些什么人参加,男方需要来多少肉、米、烟、酒、糖、茶。

然后举行订婚仪式。定婚是婚俗中的大事情,意思就是向社会宣告,这门婚事确定了。这姑娘已经有主了,其他男青年不能再提亲打主义了。讲排场的家庭,订婚酒得办十来桌。男方家由男青年、媒人和帮忙的兄弟,将商定的礼品提前一天送到女方家,女方家则置办酒席,邀请近亲属来,喝酒吃菜。到了晚上,就围坐在堂屋里,商定操办大酒的事宜。这些事是要说得非常细致的。男方需要来多少礼银钱,来多少猪肉,来多少米,来多少烟、酒、糖、茶,给女方父母买几套衣服,给女孩子买几套衣服。这时女孩子的姨妈婶婶就要出来为女方家说话,尽可能地多挣一些彩礼。彩礼多,女方家既有面子,又得实惠。男方的长辈和媒人也会跟女方家在和平友好的前提下,认真的讨价还价,最后形成共识达成一致。

定婚这天晚上,彩礼商定后,女方的叔叔舅舅、姨妈婶婶们还要单独坐下来协商女方的嫁妆问题。当地的风俗习惯是,叔叔舅舅、姨妈婶婶们要负责各自给侄女做娘家的赔嫁嫁妆,如大叔打发(赠送)穿衣柜,二叔打发(赠送)梳妆台,大舅打发箱子,二舅打发柜子、三舅打发床。大姨妈打发被子,大婶子打发毯子,等等。大家相互商量,尽量做到应该有的日常生活用具都有,各位至亲承担一样,避免重复,这即是风俗传统,又体现对出阁侄女的一片爱心。特别是穿衣柜、梳妆台、床、箱子、柜子等,这些都是要自家备好木板,请木匠来做,漆上漆。被子、毯子等就需要出钱到集市上购买了。

紧接着选日子、请客,筹备办大酒结婚。就是请先生帮忙择大喜的日了,一般都选择在农闲的冬季,加之气温冷凉,食物不易变质。选好良辰吉日后,双方就要请客。那时不象现在发请帖,打电话、发微信,得亲自上门去邀请。邀请哪些亲戚,都非常有讲究,不然容易得罪人。

本来参加婚礼是吃喜酒看热闹,但婚礼涉及的事很多,需要很多劳动力,所以在请客的时候,要特别邀请“帮忙弟兄”,所谓“帮忙弟兄”就是负责操办婚礼的主要群体。帮忙帮自己!这次你帮忙别人,下次你有红白喜事,别人也才会帮你。“帮忙弟兄”分工很细,谁负责到女方家过礼,谁负责借桌椅板凳,请负责搭建亲棚,谁负责主厨炒菜,谁负责到女方家搬条箱抬柜,谁负责杀猪砍肉,谁负责传烟倒茶,谁负责烧水抱柴,各环节分工明确。要委托一个德高望重、有管理经验和组织协调能力的长辈来当总管,总揽整个婚礼事务,全体帮忙人员,都要听总管安排和调遣。然后要忙着采购置办酒宴的物资,猪自然是早早养在圈里,但烟酒糖茶、干菜等等东西都要到集市上采购,通常要采购很多次,才基本备齐。

办大酒是最重要的环节。不论男方女方,婚宴都要办三天,吃四顿饭,第一天叫相帮,第二天叫正酒,第三天早饭过后散客。女方家于男方家前一天举办,有机衔接。

我二叔娶媳妇,相帮的头一天,帮忙杀猪的男工们早早到来,支起大锅,烧滚开水,杀猪烫毛,开膛剖肚。将要送到女方家过礼的肉割下来,用红纸扎好,连同其他彩礼一道,在媒人的带领和见证下,由负责过礼的“帮忙弟兄”抬了或是挑了,送到女方家里去过礼。因为这天,女方家的酒宴已经正式开始了。

相帮这天的一大早,老总管二大爷坐镇指挥,搭亲棚的20多个男工们早早到山上砍棚叶,棚叶选择一些高矮适中的灌木、松枝,竹子等。亲棚通常都搭建在院坝里,有的也搭建在大门前宽阔的空地上,30-50平方米不等。四周用树木立成架子,顶上搭横梁,然后将树枝树叶铺盖在顶上,起到挡光遮阴的效果。亲棚里会客喝茶,聊天吃饭。

负责主厨炒菜的二婶带着一帮人忙活开了,负责烧水抱柴的老张在门外支起了灶,婚礼所需要的桌椅板凳陆续搬到亲棚里来了,大老爹、二老爹等上了年纪的老辈子们,也坐在堂屋里,摆龙门阵聊天了。中午时分,客人陆续到来,特别亲的亲戚,进门前要炸火炮。火炮一响,总管二大爷扯开噪子喊:客人来了,传烟倒茶,堂前请坐!于是李有财就将客人引导到堂屋里坐下来,我和大表哥马上过来给客人传索玛烟,小保强、小双元过来给客人上茶。

吃过早饭,负责接亲的队伍就出发了,接亲的都是二叔的至亲,一般情况是夫妇同往,寓意成双成对。当然也要安排两个年轻姑娘,负责陪伴新娘子。还要有一队抬箱柜的男人。看女方陪嫁的多少,和路程的远近。通常20-40人不等,因为那时的箱子和柜子由实木做成,里面还要装东西,非常沉重。

女儿出嫁的头天晚上,姨妈婶婶们要举行“装箱”礼仪,就是在陪嫁的箱子柜子里装一些东西。表达最后的心意。各地风俗习惯不同。“装箱”通常是装一些鞋子、袜子、鞋垫、手帕之类的东西,有的也装点零钱。也有往箱子柜子里装米、装红糖、装甘蔗的。抬箱柜的“帮忙弟兄”抬到装米、装红糖、装甘蔗的箱柜,是最辛苦的了,又沉又重,路又远,歇很多气、流很多汗、喝很多冷水,好不容易才抬到男方家。所以,男方家对抬箱柜的“帮忙弟兄,格外的敬重,吃饭时优先按排上坐,喝酒时主人要多敬几杯,以示感谢。

“装箱”之后,还要“哭嫁”,孩子是娘心头的肉,含辛茹苦养大的孩子要远离了,母亲心里百般不舍。于是就有母亲和姨妈、婶婶们哭嫁,拉着新姑娘的手,边哭边说,一来哭诉养育儿女的艰辛。我妈后来问二婶,二婶说她娘哭嫁时说了些什么她也记不清楚了,只依稀记得诸如养你难,生你苦,生下你才一尺五之类的话。还有就是叮嘱到了婆家要注意的事情,比如早睡早起,孝敬公婆,团结姑嫂等。

接亲还有一个苦差事是背新娘。按照风俗,送亲队伍在到达男方家前,新嫁娘胎的脚不能落地,只能由人背着一路过来。背新娘的男人要用油和锅烟,将脸摸花,再用一根铁丝,将鸡蛋壳串成一串,挂在脖子上,让其他人认不出来。二婶等大多数新嫁娘都善解人意,只是在过沟过河之时应下风俗,象征性地背一下,其他时间自己走着到夫家。也有像我三表嫂那样的极少数新娘严格按照风俗习惯办的,一步不走,必须背着,这就苦了“背哥”了。

后来经济发展了,有了车,箱柜就用车拉,再后来,迎新送亲也就用车接送了。

二叔家亲棚搭好后,负责挂礼的是有文化的王满堂,会写毛笔字,他搬张桌子,坐在亲棚里,礼簿在桌上铺开,只等客人来。那时经济条件差,送礼多数都送米,或是苞谷,再送一元或是两元钱。礼轻人意重。舅舅、姨妈们送了箱柜等嫁妆,就不再送礼金了。而金雨乡的风俗又不同。侄儿侄女结婚,舅舅、姨妈们必须要送晾干的猪老壳肉。后来,随着经济社会发展,送米的就少了。

相帮的晚上,大老爹、二老爹等至亲要给新郎挂红,以图大吉大利。大老爹用二丈多的红布,扎成红花,挂在二叔身上,边挂边说吉利(四言八句):小小红布二丈长,今晚挂在儿肩膀,亲戚朋友齐相贺,金玉富贵满华堂。二老爹扎了两朵红花,挂在二叔身上,边挂边说吉利:金屋人间传二美,银河天上星成双,志同道合创大业,携手并肩奔小康。

酒席的菜必须是单数,称之为九大碗,后来增加到11个、13个菜。竹子箐的席是一轮一轮的摆,每轮10-15桌,吃完一轮,收拾碗筷,再摆二轮,一般三轮就结束了。

金雨乡的彝族婚礼也搭建亲棚,但吃饭不用桌子,将云南松松毛扯来,铺在地上,酒席就摆在松毛之上,大家席地而坐,称之为松毛宴。婚礼不光是亲戚到场,一个村子的人都要来参加,人很多,场地有限,一桌席上,吃饱一个,站起来一个,另外的人赶紧坐下去,接着吃,称之为流水席。

彝族喜欢热闹,婚礼有请唢呐子的习俗。吹唢呐子的唢呐匠由两人组成,装备一长一短。短的就是唢呐,长的则是大号。不知道是唢呐匠吹的功夫不得行,还是选择的唢呐曲调不悦耳,唢呐吹去吹来,听到的只是一个曲调:哩啦哩哩啦……比起陕北那些高亢激昂的唢呐曲调,简直差得太远了。所谓唢呐子朝天吹,说的就是不靠谱不着调。但婚礼图的是热闹喜庆,就象放鞭炮一样,要的是声音,目的是引起别人注意。长号则只是在进亲、发亲、开席时吹几声。现在经县文化馆的打造和编排,彝族长号成了会理最具民族特色的表演节目,经常参加县内州内各种大型文化活动

二叔结婚进亲是选择了吉时的,迎亲的队伍到达家门口时,时辰未到,要等,一大队人马坐着耐心等待,箱柜则提前抬进家门,送进新房,安置妥当。婚床布置好后,还要压床,找一对村子里公认的有福气的老木匠夫妇,还找了一对童子娃娃(小孩子)来婚床上坐一坐,将福气传递给这对新人。铺床的老木匠夫妇边铺床边讲吉利:铺床铺床,儿孙满堂;先生贵子,后生女郎;福贵双全,永远吉祥;男婚女嫁,花烛洞房! 铺床铺床,喜气洋洋;先铺四角,后铺中央;夫妻恩爱,共枕同床;早生贵子,播种成双;一儿一女,龙凤呈祥!

时辰一到,就鸣炮进亲。新娘穿着盛装,先要跨过一个火盆,再跨过一个筛盘,消灾除难,去鬼驱魔。然后才踏进家门。老总管我二大爷在门前说吉利:新娘跨火盆,大人养小人。福来都是五,喜到必成双。新娘跨进门,带来聚宝盆。合家保平安,贵子早早生。

进门之后,送亲的,接亲的到亲棚里落坐,传烟倒茶喝红糖水。新郎新娘则到堂屋里拜堂,堂屋里香烟缥缈,灯烛辉煌。新郎新娘,齐登华堂。老总管我二大爷主持婚礼: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拜完天地,拜完父母,夫妻对拜,才送入洞房。新人入洞房时,二大爷高声说:手捧花烛亮堂堂,我送新人进洞房,今日洞房花烛夜,明年生下状元郎。至此,婚礼仪式完成。亲人正式结为夫妻。

结婚典礼过后,晚宴开席。还有一个重要的风俗,就是新郎新娘给来宾敬酒。由一个能说会道的长辈带领,为了避免宾客回敬新郎新娘的酒,把新人喝醉,通常要请2-4个年轻人做“酒保”,宾客回敬新郎新娘的酒,就由酒保代喝。

敬酒一桌一桌进行,新郎新娘端酒,带领的长辈就要说席,就是说四言八句的吉利话,称之为“说吉利”,“说吉利”非常有讲究,每桌都不一样,有多少桌,就要说多少个,既体现了说的人的诙谐幽默,也蕴含了对新人的美好祝福,这些“四言八句”,内容雅俗共赏、荤素掺差,为婚礼助兴起到了很好的作用。比如:一个盘子花又花,里面装的是葵花,大家都来抓一把,明年生个胖娃娃;小小筷子长又长,养个儿子状元郎;天上下雨地下流,夫妻恩爱到白头 ;新郎是天上一条龙,新娘是地下花一丛,哥不翻身不下雨,雨不浇花花不红。

新娘子迎进家门,大事算是完成了,宾客们就活跃进来,汉族讲究长幼有序,彝族则以高兴欢乐为主,所谓三天不分大小,七天不分老少。可以尽情的说笑打跳。晚饭过后,收拾停当,夜幕落下,亲棚中的桌椅板凳都收拾到角落里,亲棚已打扫干净,明亮的电灯照着,年轻人已经躁动不安了。这时,悠扬的笛声响起,斜戴着黄布帽子的李老三,吹着蹢脚调,慢慢走到亲棚中央。小伙子大姑娘、大爹大妈大婶子、三姑三婆二姨妈们,慢慢聚拢来,手拉着手,围成一个大圆圈,和着蹢脚调,跳起了热闹欢快的蹢脚舞,边跳边走边转边唱:你爹不合心,你妈不合意,不合心、不合意,娃儿哪呢来……

蹢脚舞的样式很多,有三套拐、背榨把、跺脚等等,以跺脚、甩手为主,体现劳动人民的力量、热情、大方、活泼、团结、协作,年轻小伙热烈豪迈,踏着整齐的步调,把地板跺着闷响。姑娘小媳妇们热情大方,秀臂轻挥,衣摆飞舞。大爹大妈们抬脚送胯,喜笑颜开。小孩们嘻嘻哈哈,你追我逐,钻来窜去。

二叔家提前俩月就酝酿好几桶醪糟米酒,我们称之为甜白酒,味道清甜,酒精度低,老少兼宜。蹢脚舞跳几圈下来。

大家伙都热汗淅沥、气喘吁吁,于是就窊起桶里的甜白酒,大口大口的喝起来。李老三的笛子又吹响了,大伙又围成一圈跳了起来,有时人多地小,就围成两圏,大圏套小圈,手拉着手,肩靠肩,臀挨着臀,腿擦着腿,脚抵着脚,跳起来闹起来,打情骂俏中,许多姑娘小伙子就相成了一对。

老人们跳累了,就在板凳上坐下来,喝着洒,唱起来了山歌。二老爹唱:好久不到这边来,这方绿水起青苔。扒开青苔吃凉水,十里当做五里来。四叔公唱:一条河水绿茵茵,不知是浅还是深。竹篙点水试深浅,唱首山歌试妹心。三婶娘唱:墙里栽花墙外生,家花串着野花根。家花当成路边草,野花当成命根根!曲调优美动听,歌词诙谐幽默。唱起来、跳起来、合起来,一直热闹到天亮才收场。

各方一俗,竹子箐、红石井、大小黑依的彝族不闹新房,但黎洪乡崩底村、金雨乡红格拉村等地方的彝族是要闹房的。闹房很有讲究,在散客那天晚上闹,这时婚礼大事已完,娱乐为主,三天不分男女,七天不分老少,闹房很有讲究,由六个或八个小伙子组成一队,一人端一个茶盘,盘中放一副对联、一封火炮、几块钱,吹着笛子,蹢着脚,从大门、进堂屋门,再进新房门,用两张八仙桌,将新郎新娘夹在桌子中间。主人则要在桌子了摆上花生、瓜子、水果糖。爱折腾的年轻人们绞尽脑汁,想出各种节目来,消遣折腾新郎新娘。比如吃花生、咬苹果、吃香蕉、摸糖之类,晕味十足,热辣火暴。

闹房结束,又继续狂欢,蹢脚舞又跳起来,男女青年们将锅烟、黄泥巴等东西和上猪油,相互抹到对方脸上,没有了长幼观念,没有了道德约束,有老的抹少的,有男的抹女的,有几个老爷们按倒一个大表嫂抹的,也有撩起衣服抹在胸口上肚子上的,胆小的姑娘嫂嫂们远远躲起来。抹和摸在这里混淆不清,胆大的跑得慢的,姑娘嫂嫂们,被小伙子们抹了一身黑油灰,据说用几桶水,洗几天都难洗干净。

第三天,早饭过后,女方家送亲的客人就走了。婚礼基本结束,也就是散客,客人们告辞走了。“帮忙弟兄”拆了亲棚,收拾桌椅,借别人家的锅碗瓢盆也物归原主。至此,整个婚姻才算真正的完成。习俗多,环节多,需要亲戚朋友们相互帮助、相互配合、大力支持,才能顺利地完成。农村人常说的一句话:帮忙帮自己。你帮了别人,论到你家有事了,别人就会来帮你,千百年来形成的优良传统。现在婚宴的选择就多了,城里人最方便,在宾馆酒店订上几十桌。只管吃一顿饭。省了很多事。

“帮忙弟兄” 前前后后忙活了四五天,非常辛苦劳累,主人一定要留他们下来玩一天。“帮忙弟兄”前几日主要是干活,服务婚礼、侍候客人。现在任务完成,可以放松玩了。于是一帮年轻人又继续打牌、下棋、喝酒、唱歌、跳舞,通常是又玩通宵。

这时,新郞新娘要到女方家去回门。新人带上两个年轻的姑娘小伙,提点肉、酒、糖、茶等东西,到女方家拜望父母,感谢养育之恩,回门不在女方家过夜,吃了晚饭就回男方家了。婚礼结束,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在农村的婚姻大事中,媒人是很重要的角色,无可替代、不可或缺。接下来要谢媒,男方父母带上烟酒糖茶,到媒人家里去,感谢媒人促成了这桩美好姻缘,感谢媒人为婚礼的奔波劳累。

七、且食勿踟蹰,南风吹作竹

现在的人们衣食无忧,虽然说不上锦衣玉食,却也能想吃啥就吃啥,吃也有很多讲究,家人朋友聚会,总要弄许多菜,喝两杯酒。面对四周的绿水青山,看到蝴蝶在滨河公园里翩翩飞舞,听到小鸟在窗前的小叶榕树上婉转清脆地欢叫,池溏里游来游去的小鱼,蜻蜓贴着城河的水面飞舞。于是不由自主地又想起那个生活困难的时代。

竹子箐的水稻田不是很多,分布在河沟两岸。那时农药还没有被普遍使用,农业是真正的原生态农业。水稻种的是小百谷、台北八号等很老的品种,不施农药,稻谷抽蕙扬花的时候,田埂上和稻谷叶上,便有许多的蚂蚱,主要有两类。一类我们叫小谷雀,短小精干,飞得快,跳得高;一类我们叫骡子蚂蚱,翅膀短,反应慢,行动迟。还有极少数的我们叫油炸母蚂蚱,脚长肚子大。我放学回家后,就拿一个白布口袋,跑到田边去捉蚂蚱,不一会儿就能捉到两大捧。大人们也捉蚂蚱,母亲她们割谷子时,通常要带一个小巴箩,系在腰上,边割谷子,边捉谷叶上的蚂蚱,装进小巴箩里,巴箩口有倒须,蚂蚱进去后出不来。拿回家去,倒进热炕锅里,盖上锅盖,先将蚂蚱炕死,然后去掉翅膀、手足,然后用热油慢慢炸黄,和着饭吃,香得不得了。小谷雀、骡子蚂蚱只在夏天和秋天稻谷成熟时才有。冬天和春天,田埂和地埂上的枯草丛中,有一种个头比较大的蚂蚱,飞行能力强,我们叫老粗糠,几个孩子追逐着捕捉,捉到后用线系在老粗糠肚子上,带到院坝里玩耍。可以逗玩一两天,玩腻了,然后再把它丢进火塘里,烧熟了吃。现在个别的特餐馆里还能看到油炸蚂蚱这道特色菜,我却再也没敢吃了。

松树林里有马蜂,老马蜂有三种,一种是在大树枝上做窝的,蜂窝远看象一个大葫芦,我们称之为葫芦包。还有一种在灌木树脚做窝的,窝最大只有手掌那么大,蜂子也很少,因为成蜂脚是白色的,我们叫它白脚蜂。还有一种在地穴里做窝的,我们叫老土蜂或牛角蜂,成蜂个头有小指那么大,毒液多,毒性强,蛰到人非常危险,会要人命。老土蜂极少,白脚蜂小,葫芦包比较常见。谚语说:七月蜂、八月空,九月十月满东东,意思就是马蜂七月开始筑巢做窝,八月产卵,开始大量繁殖,及到九月十月间,幼蜂长大,布满蜂巢,但还是蛹状,未蜕变为成蜂。因此,十月是收获的最好季节。

男人们白天上山找柴、伐木,或者放羊放牛的时候,留心观察,发现了哪里有马蜂巢,就记牢。等到时机成熟,先准备两根很长的竹杆,一根顶端安装上镰刀,另一根顶端绑上破布条,浸上柴油或者汽油。再用竹子、茅草、松毛制成几个小火把。夜幕降临,大舅和二叔扛着竹杆火把,我和表弟提着口袋,踏着夜色来到大树下,大舅用火柴把浸了油的长竹杆点着火,举伸到松树顶上的马蜂巢处,在蜂巢外值守的马蜂纷纷趋光抢火,于是被烧掉翅膀,落到了地上。

把蜂巢外值守的马蜂解决掉之后,二叔用钩镰,将马蜂巢整体从树上钩割下来。马蜂巢掉到地上,砸烂裂开,成群的马蜂飞起来,我和表弟躲得远远的,大舅和二叔早已点燃小火把,凑到砸烂裂开的蜂巢处,来不及飞出来的老马蜂被烧死了。飞起的老马蜂冲着火光飞过来,也慢慢地被烧死了。因为夜里一片漆黑,老马蜂视力不佳,看不到人,只会迎着火飞,所谓飞蛾扑火,纷纷被烧死,因此人相对安全。

烧马蜂需要选择在下半月进行,如果有月光,马蜂借着蒙胧的月光,会攻击人,非常危险。

烧牛角蜂则要安全一些,但仍然要在夜晚进行,只要发现了牛角蜂,找到蜂巢的几个出口,把其余出口用泥土阻塞好,在大的出口处堆放松枝干草等,点火,然后将浓浓的火烟扇进蜂巢内,熏得差不多了,再慢慢挖开,蜂巢成蜂被熏晕了,飞不起来,再用明火烧下下,就把它们消灭了。

白脚蜂因蜂巢小,成蜂少,可以白天点个小火把来烧。

烧好的蜂巢装在口袋里带回家,把蜂巢分层取下来,大的葫芦包有七八层,每层的蜂房内都住满白胖胖的幼蜂,要用手把幼蜂从蜂房里拉出来,放在盆子里,一会儿就装满大半盆。我奶奶把铁锅烧热,把蜂蛹倒进铁锅里,小火翻炕,慢慢地,蜂蛹由软变硬,由白变黄,用锅铲翻动时发出沙沙地声音,放进半勺子猪油,小火慢慢煎炸,不一会儿,就炸好了,装在小盆子里,微微撤上点白盐,端上八仙桌来,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慢慢品尝。成蜂摘去翅膀,单独上锅煎炸,因为样子吓人,口感较硬,孩子们通常不敢吃,大人们却吃得很香。烧马蜂比较危险,但其乐无穷,还能得到香脆可口的食物。在那个很少能吃到肉食的年代,具有非常重要的生活意义。

后来,有头脑灵活的人由此看到了商机,凤山营的个别农民经过探索和实践,将在山野中拳头大小的马蜂巢摘回家来,远远挂在瓦房的屋檐下,或是土撑房平墙上,让马蜂生长繁殖,经过一到三年的生长繁殖,蜂巢就长到水桶那么大,然后再采烧下来,摘出蜂蛹,或是连同蜂房一起,拿到集市上去卖,一时供不应求,一斤要卖100来块钱。一窝马蜂能卖一千多块钱,一家人养殖十到二十窝马蜂,一年就有了近万元的收入,相当于喂二、三条牛,五六头猪,十来只羊,或是种十多亩地,非常划算。当然,要在山上找到小蜂巢也非常不容易。后来人们比照蜜蜂养殖,又摸索出人工繁殖马蜂蜂王,人工控制分家筑巢的技术,初步实现小规模养殖,用肉、虫等做成饲料,人工饲料马蜂,然后取蜂蛹上市卖钱。

蜂蛹基本上是炸来吃,据说也有用水焯了凉拌来吃的,不过我并没吃过。蜂蛹是高蛋白食品,许多人吃了会过敏,浑身上下起风团,很吓人,我小时候喜欢吃,但现在不敢吃了,因为过敏。

池溏的水草丛里,有一种我们叫水母鸡的动物,披着厚厚的甲,如果水溏干涸了,爬上岸,太阳把翅膀晒干了,能飞起来。春夏之交,天气转热,大婶二婶们就用一根长木棍,把一个大撮箕绑在长木棍上,背上竹子芭箩,前往有水草的池溏,人站在岸上,把撮箕伸到水草丛里撮水母鸡,撮到水母鸡、卖布客、小鱼、虾、泥鳅、蝌蚪等,装进芭箩或口袋里。回家后将水母鸡用热水烫死,去掉甲,用油炸出来,非常香。

蝉在雨天翅膀沾了露水,不会飞,一棵松树上有两三只,我们边放牛边捉,去掉翅膀和手脚,装在衣服包包里,带回家来,多则油炸,少则火烤,也可以打一台牙祭。

房屋阴暗角落里,有一种虫叫做地鸽子,可以入药。这种虫会喷尿,闻到很臭,夜间打着手电筒去捉,用火烤熟了,吃起来很香,据说可以治小孩尿床。

最好吃的要数黄豆虫了,村子里有一个场坝,很大,用三合土硬化了,割来的黄豆、四季豆,蚂蚱豆、绿豆秸杆,就放在场坝里晒干,再用连盖子锤打,使豆子与豆杆分离,四季豆,蚂蚱豆、绿豆都不会长虫,黄豆特别爱长虫。黄豆杆晒了几天,翻开,小小的黄豆虫就在地上的糠里面蠕动,我端了小洋碗,小心地一个一个从地上捡黄豆虫,要翻很多黄豆杆,才能捡到小半碗黄豆虫,端回家去,母亲给我炕到锅里,黄豆虫脂肪含量很高,炕着炕着就出油了,根本不用再放油来炒。炕熟的黄豆虫吃到嘴里特别的香。

干柴里,会生柴虫,柴虫个头有蚕那么大,我和父亲上山去找柴,父亲把干松树用斧子劈开,柴虫就现原型了,或是掉在地上,或是头钻在柴里,尾巴在外面蠕动,我赶紧去抓住,装在口袋里,拿回家去,用火烤来吃,吃起来有一股柴的清香。

蝼蛄在田埂上打洞,我们叫它小土狗,让稻田渗水,对农业生产有害,捉了来烤起吃,也很香。

金龟子我们这个地方叫蝗虫,初夏的傍晚,成群的金龟子就从地下钻出来,飞到玉米苗、桃树、李子树、核桃树、柿子树上,啃吃树叶。金龟子个头大,数量多,奶奶带着我去捉,但捉来主要是喂鸡。奶奶对我说,这蝗虫用油炸出来香得很呢。在我们这一代,没人食蝗虫了,但在奶奶她们那一代,在艰苦岁月里,她们吃过蝗虫。

蟋蟀是一种躲在土块和石头块下面的昆虫,我们叫蛐蛐。我母亲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在食堂化的时候,集体劳动,中午休息,老文大爹就从土块里,抓住一只蛐蛐,掐去翅膀后,放到嘴里,嚼吃了。

长山沟、小箐沟的溪流中,翻开石头,就会看到螃蟹,这种螃蟹个头不大,八十年代初,还比较多,小半天能捉到两三斤,拿回家,洗尽,用油炸,虽然要用很多的猪油,但炸出来的螃蟹也很好吃。

记忆中,儿时家乡的溪水明亮清澈,小鱼在期间流动,有小虾在期间爬行,在青蛙在溪坎上鸣叫,有蝌蚪在水底小憩。长山沟、木家沟、小箐沟、大梁箐沟、出水处沟、滑石板沟,蛮子沟构成的竹子箐的溪流水系,养育着竹子箐的父老乡亲。水是生命之源源。对于我们小孩子来讲,记忆更深的是这些沟渠里的石蚌。石蚌生活在淡水中,平常躲在石洞中,夜晚出来捉虫子吃。我二叔带着我,顺沟捉石蚌,二叔把手伸进水里的石头缝里,竭尽全力,尽量向里掏,一会儿把石蚌掏出来了。

小时候,大叔带着我到比较远的大庆河沟去捉石蚌,有时能捉好几斤,用蛇皮口袋装着,提回家来,收拾干净,打了油锅,呛了辣椒节、花椒、生姜片,倒进清水,下石蚌、酸菜,等锅开了,再下香葱,芜荽、盐。然后起锅,吃起来鲜香爽嫩。一直到我上了中学,以及后来参加工作了,我偶尔都还和儿时的玩伴们一起,有空就去沟里捉石蚌,既是留恋它的鲜美,也是休闲娱乐。

中元节过后,稻田要挖谷沟,排干田里的水,大的田都要挖横沟和纵沟。如果田里养得有鱼,那时就是捉鱼的时候,先把沟挖好,等田里的水先流到沟里,过一天再放田水,这时鱼就从田里到了沟中,边放水边捉。我家的顺河田有一丘会出水,适合养鱼,记忆中养过一年鱼,挖谷沟时,我满怀期待,跟我爹一起,提了水桶,准备捉鱼,但结果很让我失望,田里没有几条鱼。我爹说,下大雨时,鱼都跳田埂逃跑了。后来我家就再也没养过鱼了。

排了水的谷田沟里,有黄鳝和泥鳅,小长员我们几个放了学就到田里去捉,有时我爹和我妈在干农活时,顺便也会捉到几条,带回来烤了给我吃。黄鳝有浓烈的土醒味,在当时我只喜欢烤了吃,泥鳅可以用油炸,炸脆了吃。

松林里,有野鸡、野兔,斑鸠,我时常跟随我大叔和二叔上山去打猎。包产到户后,农民的干劲被充分调动起来,没几年,温饱问题就解决了,再过几年,每年都能宰杀两头过年猪了,吃肉叫打牙祭的年代一去不复返了。但竹子箐的人还是很爱打猎,经常三三两两地约起,上山打野鸡、野兔、斑鸠。对大叔二叔他们来讲,是辛苦劳累了,抽空休闲娱乐一下,对于我来讲,也是当作一项体育活动参与。大叔二叔都是打猎能手,经常能打到野鸡、野兔、斑鸠,拿回来,煮了汤,一大家子人都聚在一起吃,有说有笑,很是温馨。有一回我亲自打到一只野兔,很是高兴,走累了,还没下山,我们一群人将野兔收拾好,架起火,在野外将野兔烤了来吃。

长大一些后,玩性更大起来,我便经常和小长圆他们一起,白天打鸟,晚上也打鸟,打到的鸟拿到小长圆家,收拾了煮来吃。

后来打野兔用网了,网有60-100米长,找到可能有野兔的山坡或山沟,用撑杆支好网,留下一人守网,其他人则用树枝或石头驱赶树丛中的野兔,野兔受到惊吓,跳出来,往山上逃跑,撞了网,撑杆倒下,兔子就被网住了。野兔可炒可煮,肉味鲜美。

我参加工作之后 ,过年过节回老家,如果有空,我就会同大爹他们一道,去打兔子,去摸石蚌,去打鸟。及至我三十岁时,我突然发现,竹子箐周边的农村发展都比竹子箐快,那些村民们都在忙活自己的事,没有心思打鸟摸鱼。我才觉得打鸟摸鱼有些不务正业的意思,于是我就不再跟村民们打鸟摸鱼了,我因此也常常劝说大叔二叔,让他们也不要再打野兔摸鱼了,我说现在生活条件好了,想吃肉,有腊肉火腿,想吃鸡,自家院里有,捉来杀起就行。想吃鱼,市场上多的是,价格比猪肉还便宜。但他们似乎听不进去。因为他们有他们的生活情趣。

儿时的天真烂漫留在记忆的长河里,调皮捣蛋的我将这些好吃的美食记在心里。年复一年,当我长大成人,步入中年,生活好了,应酬多了,身体也发福了,但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家乡那些虫子蚂蚱的鲜美味道。

八、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我在竹子箐生活了十九年。我出生后,母亲因为一平二调,到高堰沟上挑土,我断奶后便跟我瞎子老祖一起玩耍。三四岁时,我光着屁股和小长元他们坐在我外公家背后的三合土保坎上玩泥巴,捏泥人、砸泥炮,过着“卵子拖灰”的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生活。到了一年级,我穿着开裆裤到红石井小学去读书,因为不爱上学、经常逃课,我被母亲用绳子绑了,吊在楼扶上打过。为了找我上学,彭老师带着一群学生,在辗房梁子把逃跑的我捉住,然后让学生用撮箕把我抬回学校上课。三年级到白桦树小学读书时,我和小秀在红石井大桥,爬在上坡的拉矿石的解放牌汽车屁股后面,直到白桦树小学下面才下来,为此被驾驶员用石头屁滚尿流地追赶过。小学毕业,我语文数学考了190分,却阴差阳错,没有一个中学录取我。我妈到关河中学去找校长,校长不敢收。我妈又到黎溪中学去找领导,李副校长说,赶紧领来我们这里读。

上初一时,我一个人翻过老棚湾垭口时,回望山脚公路下我的家,我总要流下不舍的、伤心的眼泪。半路要走过一处乱坟堆,我总是很害怕。初二时,有一次表彰优秀,深冬的阴天,冷风吹着,全校学生聚焦在操场上,校长在台上发奖,我穿着单衣单裤,没穿内裤,裤子屁股上有个小洞,冻得瑟瑟发抖,校长念了我的名字,是一等奖,我在寒风中跑上台去领奖。初中毕业考试,考场设在会理县城,在班主任的带领下,我第一次来到县城,当晚旅馆的电视正在放《射雕英雄传》,我守着看了两集。

中考我考了381分,本来是要读师范校,但在老师讲填报志愿时,我没听明白,把财贸校填成了第一志愿。考上了中专,就吃皇粮了,每个月发32斤粮票。户口也从农村户口转成了城镇户口。至此,知识改变了我的命运,我跳出了农门。而我们一个班的,有三个平时成绩比我好的没考上,也没补习。

虽然从竹子箐走了出去,但我的心依然在这里。我的父亲母亲用双手拚命种地、挖矿、捡菌挣钱,供我读书。钱最紧张的时候,父亲母亲把过年猪卖了,一年里没有肉吃。中专毕业后,我被分配到黎溪区的黎洪乡工作,又回到了熟悉的红壤土和云南松的怀抱。同样是家乡,同样是农村,但工作的性质不一样了。一九九二年,小平南巡讲话后,中国大地再次掀起改革开放的高潮,商品经济快速发展,只要做生意的,基本上都赚了钱、发了财。

在竹子箐,在我之前,通过读书考上中专,走出竹子箐的有两人,一个是我二表叔,一个是我大表哥。我可以说是在父母的期盼下,沿他们的足迹走出去了。我之后,又有小表叔和小表妹通过读书考上中专,走出竹子箐。小表叔是二表叔的亲兄弟,小表妹是大表哥的亲妹子。后来大中专毕业生国家不再包分配,铁饭碗被打破了,及到目前,竹子箐再没有年轻人通过读书改变命运的了。

我很小的时候,村里住得有一个老人叫夏国太,他单独居住在一间小房子里,他自己不种地,靠别人施舍渡日,平时自言自语说话,别人也听不清楚。我们从他门前过,总爱上门去逗他玩,他走在路上,顽皮的孩子会用石子扔他。他的房门上、柜子上,墙上、灶台上,用粉笔写满了字,那些字一笔一画,非常工整,比包老师和彭老师写的要好很多倍。母亲总对我说;不许你去打夏国太!夏国太穷得新鲜,饿得志气!他没粮食了,会在村里一家一家上门去要,但只要不是别人主动给的,夏国太私下里黄菜叶都不会摘别人一根的。夏国太其实是那个年代少有的知识分子,夏家解放前在当地是地主,所以文革中夏国太受到了冲击,导致精神失常。后来政府给夏国太平反,发放了生活补助,每月有了好几百元的生活费,不用再挨家挨户求施舍了。因为自己能养活自己,他在羊号伍的侄儿就接他去住,夏国太因此也离开了我们队。不过每隔两三个星期,夏国太又会回到村里来,用两个小塑料桶,打大麻栎树下面老水井里的水,装满后,歇会儿气,用木棍挑着回羊号伍去。因此队上的人们都说,夏国太虽然神经不正常,但他有情有义,饮水思源,不忘本。

文革中,为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我们队里来了两个成都知青,一个姓李,一个姓杨。队里给他们建了房子,他们同队里的农民一起劳动,一起玩耍。杨知青在劳动生产中和一位起姓女子建立了感情,并结婚生子。后来知青返城时,政策规定在当地结了婚的不能返城,杨知青为了回成都,就得和媳妇离婚。杨知青离婚返回成都安顿好之后,并没有抛弃农村媳妇,又回来和媳妇复婚。复婚之后,起姓女子随之一起到了成都,再后来,起姓女子的长女、妹妹也到成都打工,并在外面安家立业,也算是走出了竹子箐。后来,杨知青和起姓女又离了婚,但把电子科大的房子留给了起姓女子。起姓女子非常实在,竹子箐老家亲戚的红白喜事她都回来,还把她的两个兄弟组织起成都打过一段时间的工。

及至2010年,竹子箐人的不安和燥动达到了一个新的境界。村里的年轻人多了起来。他们并不安分在土地上的生活,在改革开放的年代,他们也要走出去,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于是就有了许多淳朴善良的农村青年走出去的故事。

我儿时的玩伴中,有一个叫小星的,他初中毕业后,到了姜驿乡去谋出路,后来在姜驿街上理发,理了几年,又回到黎溪街上来开理发店理发,精明踏实地干了好些年,增加了美容等一些时兴的业务,后来娶妻生子,店子也越开越大,后来黎溪镇规划建设新街,他买了地,修了新的房子,也算是成功走出竹子箐去的人。

在为生计奔忙中,我也时常回去。山川河流依旧。人却不同了,老辈人慢慢过世,年轻人慢慢成长,有外村嫁进来的媳妇、招进门的姑爷。熟悉的人走了,叫不上名的人多了。

我是真正的离开了这个地方,这里也不再属于我了。而我又真正的离不开这里,我的至亲还在这里生活,我的父亲、我的老爹、奶奶埋葬在这里。我的心思,也时常回到这里。每次回到这里,我都要努力找寻一些正在消失的记忆。北边的红石井,南面的毛菇坝,东面的老锅厂,西面的老棚湾,还有我曾以打过鸟、摸过鱼的磨刀石、席草地,小团山、二道沟、马槽地,沙家坟。这些无比亲切的地名正在我的记忆中悄悄地消退。

当我在黎洪乡政府工作的时候,对传销就有了很深刻的印象,那时龙滩村的一些青年们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走上了传销的路,听信别人的召唤了,兴高采烈地出去了,进入传销窝点了,听课洗脑了,发觉上当受骗了,不交钱走不脱了,最终交钱入伙了,然后伺机逃脱回家了。我问其中一个较熟悉的人,问他为什么这么拙劣的骗局都会上当。他摇摇头,说:都是套路呀,上当入了伙的人,想要发展下线,首先考虑亲戚朋友,容易博得信任;其次传销组织的人员会帮你分析,编造一个亲戚朋友最容易接受的理由,比如开餐馆、卖衣服、进工厂等等高薪职业,把亲戚朋友骗来,一般是哥哥召唤兄弟,儿子召唤老子,姐夫召唤舅子;进入传销窝子后,组织有序,管理严密,宣讲的是尊老爱幼、相互关心、相互帮助等正能量的东西;通讯工具被收走,熟人被相对分散隔离,人身自由被管控,相互监督,相互制约,无法交流;人生地不熟悉,只有交钱走人。

按理说,吃一堑长一智,有人上当受骗,大家吸取经验教训,避免同样的事再发生,同样的悲剧再重演。但传销的神奇就在于此,上当受骗的人前仆后继、络绎不绝,你方上当我登场,拦都拦不住。十年后,竹子箐的人又走了一遍当年龙滩村人走过的老路,一个村民先进传销组织了,于是他就召唤了亲戚朋友们过去,到最后大家都交了钱才得脱身,十年前可能交3000块,现今交9000多块的样子。我回老家去,听到这样的故事,感觉非常的惊诧和惋惜。感慨纯朴善良的村民缺乏社会经验,老是吃亏上当,把自己辛辛苦苦挣的血汗钱拱手送给别人。但我转念一想,这些老实的村民们被骗了钱,但他们毕竟从封闭落后的竹子箐走了出去,到了成都,到了山西,到了昆明,看到了外面精彩纷呈的不同的世界,增长了眼见,丰富了阅历。他们回来之后,又起早贪黒、无怨无悔地在土地上营生,春种秋收,年复一年,累了他们也喝点酒,抽几根烟,过年了,他们也三三五五凑在一起,压金花、斗地主。农闲的季节,也找门路到外面打工做活。劳动是天经地义的事,肩挑背磨是天经地义的事,种田种地、养猪养鸡是天经地义的事,流血流汗是天经地义的事。他们从不叫苦、从不叫累,从不怨天尤人,人比人气死人,毛驴比马驮不成,他们豁达乐观,没有时间忧郁悲伤、自怜自艾。他们朴实勤劳,他们不怕失败和挫折。他们坚强忍耐,当玉米苗被太阳晒枯死了,当金黄的稻谷被冰雹打了,当辛辛苦苦养的猪得病死了,他们也只轻轻地叹口气,该吃就吃,该睡就睡,苦难不曾击倒过他们。他的无需远大理想,只简单地希望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他们有他们的龙门阵,他们有他们交流勾通。他们不求穿得好,但求穿得暖,他们不求吃得多好,但求顿顿有点肉,他们不求发大财,但求猪牛羊鸡、玉米稻谷不掉价。他们斤斤计较,但心怀坦荡。他们自私自利,但感恩善良。他们诅咒贪官,但红心向党。他们无所谓成功失败,但简单平常。

我回老家去,总要给侄儿侄女们讲理发的小星的故事,讲红石井小起修车的故事,告诉他们,除了读书上大学外,只要踏实,勤奋,还有许多可以跳出农门改变命运的路径。希望他们凭自身本事,跳出农门,谋到生路,他们听听,笑笑,不言不语,不置可否,并不放在心上,过了也就忘记了。我开始总是耿耿于怀,后来也就释然了,他们有他们的思想,他们有他们人生,不能生搬,不能硬套,不可强求。

竹子箐的密闭由来已久,这些年却慢慢地被打破了,许多人打工到了上海、福建、新疆,一些人出去了,又回来了,另一些人又出去了。小伙子们从外面领回来了媳妇。有人当起了小包工头,有人开车跑上了运输,有人在农闲时做点小生意。有人到工厂矿山当了长期合同制工人,有了“四险一金”,有人尝试小规模养猪养鸡。这些变化是积极的,有益的,在新时代的城乡统筹,乡村振兴,产业融合中,竹子箐 定会越来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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