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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寨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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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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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之魂

山之魂(上)

漆寨芳

       这一天是清明。

秦和平校长带着广远小学的少先队员来到翠色欲滴的界碑山,两鬓染霜的老牛老师紧随在队伍后面,他提着装满祭品的竹篮。面前是一座孤坟,没有墓碑,只有青青的野花装点着它,葱郁的树木陪伴着它。

老牛老师跪在坟前,点燃一炷香,烧起一堆纸钱,斟满杯满杯的酒祭洒着。秦和平老师和少先队员们面对坟茔默哀,行少先队队礼。之后,秦和平也跪在了老牛老师身旁,斟满杯满杯的酒祭洒。

是谁能让师生们年年扫墓,还要这样虔诚的跪祭呢?

“老校长,认识我身边的小伙吗?他是秦三家的和平,大学毕业又读了研究生,回咱广远了,现在是我的校长呢!至于我嘛……二十多年的代课教师,现在转正了,您就放心吧!”老牛老师含着泪花微笑着和地下的人倾诉衷肠。

“孩子们,知道他是谁吗?没有他,就没有广远的今天啦……”老牛老师依着坟堆,眺望着前方错落有致,盖的和小别墅一样的新农村,指点着米黄色的三层教学楼,给孩子们讲起了长眠于孤坟的人与村庄的故事。

广远村有三个自然村:马场、直沟、鬼石沟,就这村名也够人浮想联翩毛骨倏然的了。先说鬼石沟吧,上世纪七十年代抓阶级斗争那阵子,有过一个轰动全县的笑话。县革委会、人民公社、生产大队领导在公社开大会,这在山乡里的政治生活中算是声势浩大的了。鬼石沟生产队队长慎重的向大会报告:“鬼石沟的阶级斗争很复杂!”生产队长神情严肃,语调沉重,就像村里出了反革命分子,使全场屏息静气。县革委会主任抓起手中的笔做好了记录的准备,对生产队队长厉声说:“讲具体点!”生产队长清了清嗓子,抬高了嗓门说:“比如,鬼石沟的王刘家······”他的话才说半句,就有人舞动拳头,振臂高呼:“揪出王刘家!”霎时,全场口号轰鸣,生产队长却说出了一句让人啼笑皆非的话:“比如王刘家,弟兄二人换婆娘,”弄得全场呆傻了。弟兄俩人换婆娘是不是阶级斗争很复杂的表现,一时谁也没作结论,王刘家还是被民兵抓进了公社大院,经审问,结果却让人怜悯同情。

王刘家父亲去世早,兄弟俩和母亲过得清苦。弟弟憨,长相也丑,王刘家狡猾,长相英俊。弟弟找不上对象,当哥哥的心理就急,就想出个鬼法子来。他和弟弟分了家把母亲和媳妇都分给了弟弟,让叔嫂“一起过”,而他要另找媳妇。把媳妇让给弟弟,村邻们议论纷纷,然而,渐渐地大家也就接受了这一事实。半年后,王刘家也就真的又找了个媳妇,新婚之夜他偷梁换柱,让弟弟和新媳妇圆了房,他把原来的媳妇领回了家。村里人不解,他说:“换了!”那时贫困是普遍的,算不得找对象的条件,问题是鬼石沟自然条件差,走路难、吃水缺、种粮食收成欠,村里什么都缺,只有光棍汉富裕。

再说直沟村吧。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山沟里的青年们已有出外打工闯世界的了。山里少年,到城市闯闯就会变得和城里人一样可爱。秦三出门两年没回家,第三年来时领着个洋娃娃媳妇。进村的第一夜,月朗星稀,秋风飒爽,夜莺啼鸣,有人去秦三家窥房,茅草屋里却满是洋娃娃媳妇的哭泣之声。

“老三,你骗人!没想到你是在骗我!”

“我咋骗你了,我对你说的都是实话呀!”

“你说:‘长途汽车到柳河,11路车走进村,房子宽敞又明亮,曾经杜甫住其中。’这哪是那呀?”

“咱下火车,坐长途汽车是真吧?”

“可是,从柳河到家咱是走了整整三个小时!”

“是呀,我说11路车进了村,咱的两条腿是不是像11呀?你说你去过成都杜甫草堂,那草堂不就和咱这茅草房没啥两样吗?”洋娃娃媳妇又呜呜咽咽一阵哭,哭声透过篱笆墙,顺着屋顶的茅草尖儿荡漾。他哽咽着说:“你还对我说:石铺路,风扫地,玉盘灯;弯弯枕,杈杈被,竹凉席;你若不吃肉,点心剥了皮……”

秦三流下了两行清爽爽的泪来。是呀,西秦岭皱褶的穷沟沟,祖祖辈辈住着篱笆院茅草房,清风扫地,明月点灯,炕上能铺一张竹篾席就相当不错了。从小他就是枕着自己的胳膊,破衣烂裳白天穿,晚上当被子盖着长大的,那见过像样的被窝!要吃肉那是过年才能盼到的事,煮熟了的洋芋剥了皮,在他就是点心了,哪是骗你呀?可爱的媳妇,只是你想得太美好了!

洋娃娃媳妇闹闹咧咧一些时日,哭肿的眼睛消散后就平静了下来,她还是在直沟村生了根,她叫刘红玉,牡丹之乡洛阳人。

鬼石沟和直沟还都有一条溪流绕村而过,虽然细弱,却也听得见叮叮咚咚的歌声,住在半山腰的马场就连这溪流水声也是稀罕的了。九十年代后期,杜老汉和儿子杜天保两条光棍还住着包产到户时折价五十元买的一座牛圈,一遇雨天就和露宿没啥两样。杜老汉老伴去世得早,他在这穷山饿水地瘠薄的马场,单身抓养个儿子着实不易,也想过再续一房妻室,但至今也没如愿,有谁睁着眼睛投黄河呀?他把希望寄托在天保身上,做梦也想着娶个儿媳,享那儿孙满堂的福。可是,天保二十六七的人了,说了好几门亲事都没说成,连个遮风挡雨的窝窝也没收拾妥当,哪有姑娘肯嫁他。天保出门打工好几年,却常常遭人骗,挣几个钱想盖房子,却都顾了肚子。父亲养了一群羊,他说了不知多少回,就是舍不得卖一只。

这天,直沟村村民组长王耕田去马场办事儿,被杜老汉邀进家门,既找旱烟叶让他卷,又忙着生火煮罐罐茶。这可是马场人待客的厚举动,王耕田觉着怪,他和杜老汉之间用不着这么客气的呀!

盆火旺旺地烧着,壶里的水就要开了,旱烟浓浓地味儿和柴烟一起熏得这曾做牛圈的破房子粘呼呼地流着烟煤水。杜老汉满是皱褶的脸亮出几分喜悦,他说:“昨晚,我和天保说起你,今日个你就来了,想是天保的婚缘到了呢!”

“老哥要我做啥,你就直说吧!”王耕田是个直肠子。

“你们村秦大家被人拐卖到江苏的那女娃不是回来了吗?天保说,他前天在柳河集上见了,还帮她把行李背到界碑山下的分路口呢。那女娃不去江苏了。”杜老汉讲得眉开眼笑。

“是秀梅回来了?回来好,回来就好!“王耕田很动情地,秀梅是个好女娃,还是他的学生哩,可惜只读到小学毕业。十六岁那年,看着别人去打工,也偷父母走了,一去整三年杳无音信,后来才有信说是被人骗到河南商丘,又转卖到了江苏农村。七八年时间了,能来就好。

“回来好!耕田,就麻烦你给咱天保牵根红线,,你从村学教书到当村民组组长,大家都信任你。你和秦大好,只有你做这个媒最合适。”

杜老汉说得实诚,满含希望。那双昏老的眼睛放射着异样的光芒。

王耕田很想帮帮他,要是天保能娶上媳妇,父子俩过上正常人的生活,那该有多好啊!“老哥,要是秀梅真的不回江苏了,我一定给天保做这个媒。你先给我时间,让我见见秀梅再说。”

“行、行行,你觉得咋样做方便就咋做去。”

人多是这样,当希望出现时,无论是否会变成现实,都要用力去争取去实现的。杜老汉忽然间生出修房子的想法。这天晚上他对天保说:“秀梅的事我请了你耕田叔,事儿一说成,你娶媳妇进门我住哪儿?咱俩想办法修房子吧,把这牛圈拆了重修,旁边带间小房我住。”

天保当然乐意,他有的是力气,只是这几年找不上媳妇,没心事做事,父亲这么一说,他心劲足了,“爸,你说咋办吧,选个吉日就动工?”

广远修房不用土坯也不用砖,石头砌墙出梢。这里的土有一半是石头,打不成土坯的,用砖更是没钱买。他家房前屋后的树长得好,添一些木料是不用花钱的。问题是吃饭,家里现存的粮食、洋芋就他们父子也推不到天熟,村邻们来帮工吃啥?请木匠、泥水匠吃啥呀?杜老汉为难得整夜没合眼。天保没想这些,第二天清早就赶着骡子去驮石头了,粗犷的山歌在云雾间飘呀飘!

秦大家的篱笆院里很热闹,进进出出的老少乡邻们满脸笑容,似乎秀梅的归来是全村子的喜事。的确,直沟村子不大,不到四十户人家,谁家有事,都是全村的事儿。秀梅外出失踪是直沟的女儿失踪,人人挂念着;后来又听说被人贩子卖了,家家心窝上像刺了一刀。今天回来了,有谁还不赶紧来看看不幸的女儿呢!

秀梅长高了,胖了,只是那双机灵的大眼睛不比从前水汪汪了。秀梅说:“想家,想大家,眼泪都哭干了!”大家问她:“外面的世界好不好?”她说:“说好,也不好。不如咱直沟村好。”有人说:“咱这穷沟沟有啥好的,要吃没吃要穿没穿的!”她说:“多穷多苦,还是咱直沟好,水甜饭香呀!”

王耕田进门时,秀梅正和几个年轻媳妇说话,秦大老两口在院子西边收拾猪圈,他和秦大招呼了两句,就进屋和秀梅说话。

“王老师!”秀梅很尊敬的喊了声,说:“坐,我给您泡杯茶。”年轻媳妇们见王耕田来了,就说笑着一哄而散。

“秀梅,这些年受苦了吧?也着实把大伙给急坏了呀!”她仔细打量着秀梅,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村子太穷了,才让自己的女儿出门奔走,才遭此不幸。

“是我傻,上了当,让大家操心。”秀梅的眼眶润润的,就要哭了,他努力克制着才没哭出声来,“王老师,你也老了很多了!”

“再过两三年就五十岁了,老是正常的,没啥。秀梅,这些年你在外边都做了些啥,有没有学到一丁半点的致富技术呀?”

“能做些啥,为人之妻,我没有自由,他们怕我跑,不让我出门,我就蹲在家里养猪。那地方的猪都是圈养,不像咱的猪常年放开不管。”

“养猪?圈养?这办法你学会了吗!”

“我行。我让我爸把猪圈整理一下,养几头母猪试试。”

“好样的,难怪你父母今天这么高兴这么认真。秀梅,你可不要保守,学到的技术多传几户人家就有几户人家多挣点钱。今年猪娃价钱好,一头要买一百挂零钱呢!”

“王老师,我爸说你不当老师了,当村民组长?”

“是啊,咱不说我,说你。你还去江苏吗?”

秀梅扑闪着眼睛瞅着自己的老师,很久说不出话来,她的头越勾越低,刚才的欢悦消失了,她说:“我不知道该去……还是不该去。”

“怎么了?”

“我有一个四岁的女儿,我想她。”

“有孩子了?”这本不该吃惊的,和一个男人一起生活了六七年,能不有孩子吗!`王耕田还是吃惊了,“哪你怎么又回来了呢?”

“想爸妈,想咱村子。孩子上幼儿园了,他们才允许我自由行动了。我尽量做得死心塌地,安安心心的过日子,他们完全信任了我。我养的猪也能由我卖了,手头有了钱,我才偷跑回来了。”

他本是受杜老汉所托,探消息说媒来的,这下,他不想再提杜天保了。母子分离,将是何等痛苦的事呀!他辞别了秀梅,走出房门,帮秦大砌了一阵石墙就离去了。

回到家里,妻子放牛还没回来,女儿和儿子都上学去了。他想杜家父子的美梦很难圆了,倘若秀梅有那么一天想孩子了,就会走的,怎能让一个无辜的小女孩没有母亲了呢!

王耕田就去了马场,到了杜老汉家里。当他看到杜家父子准备盖房子时,要说的话又说不出口了。他知道杜家父子有心劲盖房子,是因为秀梅,要是现在告诉他们这门亲事的希望很小,父子俩也许就会再次消沉下去,盖房就不再想了。思前想后,他决定暂不谈这婚事了,先帮他们把房子盖好。

杜老汉乐哈哈的将王耕田迎进家门。来不及杜老汉开口问事儿,他先入为主,告诉他秀梅才来,婚事还不好开口,过几天了再说吧。杜老汉心急,怕有人抢先提亲。王耕田说它可以先和秦大通通气,要杜老汉抓紧时间把房子收拾好,有困难的地方他可以帮忙。

“我正想请你做泥水匠呢,怕你忙,没好开口,”杜老汉乐了。

“泥工我做,还有啥困难就说,就别嗯嗯唧唧的了。”

“粮食还缺点儿,我想在村邻家里借点儿,想来想去有余粮的户数没几家,把我给难住了。”他摇摇头,哀叹着。

王耕田说:“缺粮,大家想办法总能解决的,你就好好备料吧。”

离开马场回到家时,太阳已落山,村子炊烟袅袅。王耕田有个贤惠的妻子,他叫白巧菊。巧菊才把牛赶回圈,在厨房忙着做饭。两个孩子把小炕桌支在院里写作业,“妈妈,我爸回来了!”女儿见爸爸回来,向妈妈喊。

“爸爸,你上哪儿了?妈妈回来的晚,我和姐姐进不了门,饿死了!”儿子责怪起来。

“饿了呀?是爸爸不好,”他蹲下身去,抚摸着一双儿女的头。

“早上十一点吃的饭,家里没馍馍了。妈妈说,粮食不多了,不再烙馍馍了,我俩上学都没干粮了。”儿子嘴快舌软,说得父亲心里酸酸的。姐姐却狠狠的剜了弟弟一眼:“就你多嘴!”懂事的女儿不想让爸爸知道这些,训斥弟弟,弟弟不服,“真的嘛,妈妈说烙一擀二拌三顿呢,烙一顿馍馍的面能擀两顿面条拌三顿菜吃,这是缺粮食时的节约办法。菜糊糊我爱吃,妈妈今晚做的就是他放牛时铲的苦苦菜糊糊,很香的呢!”

王耕田把儿子搂进怀里,他的心在流泪,举国上下都在奔小康,而他们村的温饱问题都还没解决,村民组长的孩子上学干粮也没有,它能不难受吗!

离开孩子,王耕田进了厨房,坐在灶台前帮妻子烧火,妻子在摘苦苦菜,她说:“母牛快生了,奶都下来了。这几天你就多操操心。”

“我也看见了,按时间还得七八天呢。晚上我照管,白天还得你去放。不要往山上赶,到沟里放,一则安全,二则不损害树苗,”他说。

“你又忙啥呢?”妻子问。

“马场杜老汉要翻修房子,请我做泥工。”

“杜老汉两光棍,怪可怜的,那你就去吧!”

“还要我替他在直沟请几个帮工的人呢,马场的精壮劳力都出外打工去了,在家的没几个。”

“咱村里也剩下年老体弱的了!”

“你没听村里那些老汉自称‘老少年’嘛,他们行。问题是杜家的粮食不多,干活没饭吃。”

“各到各家里吃吧,就这么点路,中午休息也能到自家吃饭的。”

“我俩想到一起去了,你真行!”

妻子笑笑,说:“跟你二十年了,你心里想着啥,不张嘴我都知道!”

“就看大家怎么想。”

“你和大家说说,杜老汉特殊,有谁能想不通呢!能去帮工干活,还在乎一顿饭吗?”

这并不是王耕田夫妇一厢亲愿的编造,他们夫妇懂得乡亲们。山里人,有山里人的为人标准。像杜老汉,全村人都同情,他能修房子,是大伙高兴的事,既然高兴,就会帮工,能帮工还在乎一顿饭!

苦苦菜糊糊熟了,溢着清野香气,全家四口人坐在煤油灯下吃饭,灯花跳动着普通农家清贫和睦的温暖。

饭后,妻子收拾厨房、洗锅刷碗,两个孩子帮妈妈喂猪,而王耕田却打着手电筒去村里为杜老汉修房子请帮工去了。

四月春光,浓艳而娇媚,梨花早已凋谢,原野翠色欲滴,地里的麦苗正在拔节上长,就要翻出鱼肚儿了。又是个少雨的年份,三月没见雨星星,进四月阴了两天,下了不到一个时辰的毛毛雨,天空就又一碧如洗了。“麦出三月雨,”今年的麦子欠收又成了定势。

直沟村在家男人集中起来也不到二十人,几乎全去了杜老汉家。鬼石沟也有人来帮工,是村民组长杨小平领来的,王刘家也在其中。杜老汉高兴,广远三个自然村的人都来给自己帮工,他一定要报答大家一顿饱饭。他让天保宰了一只绵羊,做一锅羊肉炖洋芋吃。大家劝他别损命了,他不听,无奈,只好由他了。他说:“大家帮我修房,连一顿饭也管不起,我对不住大家。这羊可是我自己喂的,哪怕一人喝一碗羊汤,我的心也会安宁的!”

杜老汉大方了一回,舒坦了一回。大伙被他的言行感动了,只用了五六天的时间,一大一小两间房子就封了顶。还真凑巧,政府的茅草房改造项目启动,杜老汉准备用茅草盖的房子修成了瓦房。

望着瓦蓝瓦蓝的新房,王耕田的心踏实了几分,解放都半个世纪了,杜老汉终于住上了自己的新房。竣工的这天下午,王耕田回到自己家时,妻子满面春风,正在给母牛烧面汤呢。他跑进牛圈,初生的牛犊正在吃奶,听到圈门响,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好奇的盯着他,他抱起小牛娃亲了又亲。他接住妻子端来的一盆面汤,给母牛喝了,再给槽里添上草。他好喜悦呀,“槽头兴旺”,这是山里人的企盼。一头小牛一年后就是一千多块钱,在直沟要进这个数目的钱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感激妻子,说:“这个家全凭你支撑着,孩子呀,牛呀,猪呀,都要你照管。今晚你就歇着,做饭烧炕喂猪,我全包了!”

巧菊是歇不住的,丈夫做的饭还没熟,他已经把猪喂了,炕也烧好了。她进厨房看着丈夫那笨手笨脚的样子,既想笑又难受,“看你和面跟和泥似的,还是我来吧。”两口子相互体贴,一个知道一个的苦心就是幸福。

夜扑闪着煤油灯的光亮,一双儿女在煤油灯下温习功课,妻子坐在一旁纳鞋底。王耕田坐在一旁翻报纸,离开村学后,他对看报学习更是如饥似渴,尽管他手中的报纸是一周前的,可这在直沟是新闻,能把日报当周报读已经不容易了。

“耕田在家吗?”随着篱笆门吱吱地响,有人喊叫着。他对妻子说:“是秦大。”

巧菊收拾了针线活,应了声“在家哩,”便去开门。

秦大的猪圈已经修整好了。他准备养几头母猪,再养几头瘦肉猪。秀梅带来的钱不够用,今天他到乡信用社去借,信用社把关挺严的,尤其是广远村群众借贷更是卡得紧。这原因很清楚,广远村家家有贷款,到期又都还不上。并不是群众不想还贷,而是还不起。有顺口溜说:

广远穷,穷广远,

吃粮靠救济,

花钱去贷款,

吃水满沟找,

照亮是煤油。

信用社贷款回收率低,自然就捏得紧了。主任要秦大找贷款担保人,最好是村上的干部。王耕田是直沟最大的“官”,秦大自然就找上门来了。

听秦大说,王耕田抓抓脑袋,“不管咋样,钱得借,只是我做保未必就能借到钱。你知道咱村和信用社的关系,”他摇摇头,但又不能推辞,秦大有秀梅带进家的技术,要是因钱而停下来了,那多可惜呀!

“我知道是给你添麻烦,可是信用社非要村干部担保,”秦大觉着给王耕田放了难为,但他还是坚持要王耕田去担保。

“哪儿的话呀,添啥麻烦。你能把猪养成,在咱村发展起养殖业,你就为咱村创出一条致富路了。这是分忧,不是添麻烦。明天咱俩去乡政府,找谢书记做担保。”他把希望寄托在了谢书记身上。乡上在年初布置全年工作时有这么一句话:哪个村找准了发展路子,乡上就支持那个村。但是要实事求是,不能做空想,任何不合实际的想法都不行,咱这穷地方经不起折腾。他想直沟村养猪乡上一定能帮助的。

秦大摸不着头尾,他以为王耕田要往乡上领导推,就起身要走。白巧菊看出了他的心事,说:“老秦,耕田出的这个点子可能有用。谢书记专爱帮助做实事的人,你就放心吧,明儿一早去乡上。”

“那……好、好吧,我就回去了。”秦大手电筒的光亮晃出了王耕田的篱笆院。

夜显得平和寂静,劳累了一天的村子甜甜地入睡了。王耕田辗转翻侧,怎么也睡不着,自任村民组长以来,他就在寻找让村民脱贫致富的法子。他养牛,但成本太大,放牧又与植树造林荒山绿化发生矛盾;他又试着养羊,也失败了。这养猪可是家家能做的事情,要是真能把它圈养,山上野草那么多,饲料不成问题。他得想法子取得乡政府的支持,让秦大带头圈养起来。然后带动大家养。

雄鸡报晓,孩子们都醒了,穿衣洗脸,背起书包向学校走去。妻子起床后生火做饭,王耕田也早早起来,挑起水桶到沟垴去找水。半道上他碰到村学小牛老师,小牛老师说:“王老师,西面那间教室还是当年你修的,眼下,有好多瓦都破了,一下雨就嘀嗒。我弄了点瓦,想请你收拾一下,见你总忙着,不好开口。”

“再忙,学校的活儿要干,就明天吧!”他答应得很痛快,他对学校有特殊感情。

太阳还没照进村子,他就和秦大上路了,说说笑笑,三十里路不知不觉就走完了。进了乡政府大院,他径直上了二楼,敲开谢书记办公室的门。

“耕田,这么早又有啥事儿呀?”谢书记和他握握手,请他和秦大坐了,沏了两杯茶,说:“有事说吧,痛快点。”谢书记人朴实,和村干部在一起一点官腔都不打。

“谢书记,您是神仙,算准了,还真有事呢。秦大修了个猪圈,要改变直沟人养猪不圈的坏习惯,你说行不行?”王耕田说。

“好呀,我早说过,猪圈养有三大好处,一可积肥,二不糟踏庄稼,三少传染病。秦大做得好我支持。”

“就等您这句话了,秦大买猪娃子的钱不够,要请您到信用做社担保借点钱呢。”

“好你个王耕田,推给我担保?你呢?”

“谢书记,你是知道的,这几年我担保的贷款太多了,东家买化肥,西家娶媳妇,到期的还不上,我没了信用,再去担保,这……”他做出为难的样子,又说:“信用社精着呢,我和秦大去贷款,要是扣一部分抵还到期了的款子,这养猪的事情就弄不成了。”

“信用社有哪个能算计得过你呀!好吧,我给信用社挂个电话,你俩去办。担保还得你王耕田,这回再不能娶媳妇买化肥了,全部用在养猪上,到时候我要检查。”

“您就放心吧,我要是用在别处,秦大也会把我咬碎咽掉的。”

钱借出来了,秦大便去了早已联系好的种猪场买猪娃了。王耕田在柳河街上转了一圈,买了几只电孵鸡娃回家了。

春已经很深了,能听得见麦苗拔节的咯吧声,能闻得到菜花飘溢的香味儿。这时的广远村野,翠色欲滴,清新极了。

拔猪草的秀梅和放牛的天保相遇在半山腰上。秀梅说:“你家的羊真养得好。”

天保说:“你搞养猪场,是咱界碑山的新鲜事儿,更好。”

秀梅说:“你这几十只羊只要精心养,二三年就成群了。草场这么宽,有发展前途。”

天保说:“成啥群,缺钱了就卖。前年养到五十多只上,毛剪得迟了,过了个冬,冻死了十来只,开春又死了十来只,就剩下这几只了。”

秀梅说:“做事儿,就要做一行爱一行。养羊的学问深着呢,你要学。咱的原始放牧方式不好,得改。”

天保说:“我没心事钻这些事儿。”

秀梅说:“心事哪儿去了呀?”

天保说:“心事想成媳妇了!”他一点儿都没脸红。

秀梅说:“你……”她的脸蛋扑哗哗着火了,勾下头去拔猪草。

“秀梅,你就别嫌我现在穷。穷没根,富没苗,我要是娶了你做媳妇,我啥事都能做得好好的。”

“天保,你不了解我,这是不可能的。”

“为啥?”天保蹲下身去,抓住秀梅的手,火辣辣的盯着她,等着答案。

“我……。”

“你难道还要去那远地方吗?”

“我……不想去,可我女儿还在那地方哩!”

“女儿?你在那里留了个女儿?我明白了,难道王老师他……。”

“王老师他怎么了?”

“我请他做媒。你不知道?”

“王老师来过,没提这事儿。”

“没提也罢,我就要娶你,我知道你愿意。”

“天保,看在咱一起长大的份上,你就别逼我了,好吗?”她哀求了。

天保回到了童年,童年的秀梅纯真可爱,聪明活泼。那年“六一”儿童节,王老师给他们教舞蹈,参加全乡的“六一”文艺汇演。他和秀梅排练《回娘家》,同学们取笑他俩是对象,他不敢参加演出了,秀梅却说:“对象就对象,咋的!这是演戏,演戏!”想着想着,那“风吹杨柳哗啦啦啦……”的优美旋律又在他的心底飘荡了。他说:“我等你!”一声鞭响,他和羊儿向山顶卷去。

秀梅望着人儿和羊儿一起淹没在青草深处,她的眼圈红润了。她想起了王耕田老师,她有很多很多话要向老师倾诉。她擦了眼泪,背起猪草,走下山坡。

王耕田院里那棵早熟的杏儿已泛黄色,溢着青果子的涩味,几个顽皮的村童正要爬上墙摘杏儿呢。秀梅故意在门口咳了几声,孩子们一溜烟不见了。她推开篱笆门,白巧菊在屋里做家务,见秀梅,停了手中的活儿忙迎了去。

太阳已经偏西,巧菊搬了两条小凳和秀梅坐在杏树低下剥大麻。麦子见穗了,她说剥了这些麻拧几根背麦绳子。秀梅是来和王老师说话的,就问:“姨,王老师……还忙着呀?”

“她的事儿总那么多。今儿早上去乡政府开会了,是计划生育吧,育龄妇女孕情检查。”

“唉,女人难!”秀梅叹息一声。

“咋的了?”巧菊问她。

“怎么说呢?没孩子的急着要孩子,有了孩子就被孩子累,累呀!”

“秀梅,你小小年纪,说这话……有啥想不通的事吧?”

“姨,我还真有想不通的事哩!”

“你说,我听着。说出来就轻松了。”

“我被拐卖到江苏后,我想一死了之。可又想到父母还在为我着急,就又消了死的念头,活下来了。那时是为父母活。我那男人要大我十二三岁,别谈爱,连话也不想跟他说,我又百般无奈,生下了女儿。往回逃的时候,只想咱直沟的山水石头,想着父母亲,想着村邻们。回来了,可又想留在他乡的女儿……。”

“人之常情,女儿是妈身上掉下来的肉,能不想吗!你的婚姻是苦难的,回来了,就别再想了。女儿既然是和一个并不相爱的人所生,就别再去想了,她有亲生父亲在身边,能好好长大的。你这样做也是给拐卖妇女的人一个打击,让买卖双方去争斗,互相偿偿苦头。”

“不想不由我,一眯眼睛就有女儿那花蝴蝶似的影子。”

“有合适的男人再找一个,两口子恩恩爱爱过日子,谁还会想以前的痛苦。一年半载后再有个孩子,让你想也想不过来了。”巧菊的话很实在,秀梅听得也认真。她信任王老师,没想到师娘考虑问题也这样深刻。

“人说:若要会,师傅怀里睡。姨,这番理论是跟王老师学的?”

“你这孩子,这是道理,还跟他学?人之常情,不信你试试!”

“我还真想试呢!”

“心上有人了?是哪个混小子有这样的福气呀?”

“我不告诉你!”秀梅羞答答侧了身子。她俩谁也没注意到那帮馋嘴的孩子,又扒在墙头瞅杏子呢,杏子没偷到,却偷到了秀梅的秘密,便“嗷嗷”的吼叫起来。这一吼,秀梅急了,唰地起身,拿根长木杆将杏儿敲落一地,孩子们抢杏儿吃,逗得巧菊也哈哈大笑起来。

孩子们抢完了杏,秀梅便问:“杏儿酸不酸?”孩子们喊:“酸!酸死人了!”她又问:“吃了杏子,我们在杏树地下说的话还记不记得?”孩子们大眼瞪小眼,狡拮的笑着喊:“杏儿给酸没了!”秀梅就和巧菊笑,笑的太阳落了山。

晚上,王耕田一回来,巧菊就把秀梅来家的事儿说了。听了妻子的话,他高兴得背着手在院子里转圈圈,“还真行,你替我办了一件大好事。”

“啥是替你办,我是开导秀梅的!”

“天保请我做媒,我还没开口,这下好,你替我做了这个媒!”

“既然这样,我就试试去。只是天保那个家,秀梅能不能看得上还很难说。”

“这就得靠你的一张嘴了!”

正如《蓝花花》里唱的,五月里说媒六月里订,七月里天保就把秀梅领进了家门。王耕田也去了一块心病。

收完了不态丰满的秋,冬小麦也在对来年的寄托中播种完毕。冬天就悄悄的占领了秦岭。

外出打工的人们隔三叉五的往回走了,山沟渐渐的热闹起来。

这是个雪花纷飞的天气,山野像是涂上了一层粉黛。驻村干部李青早早的就来到了直沟,他和王耕田在火炕上围着火盆坐了,盆火旺旺的烧着,茶罐罐溢着浓浓的茶香。李青说:“老王,谢书记推荐你出任广远村党支部书记。老书记老了,身体又不好,自己提出辞职,也向乡上推荐了你。”

王耕田的眉头皱成了山菊花,他心潮翻滚,矛盾重重。村子太穷了,和川道地区的村子比要落后二三十年,没电、缺水、连一条像样的公路都没有,这落后面貌自己有能力改变吗?自己能担当得起这副重担吗?

“小李呀,老书记辞职,就让村民们选吧,大家选出来的人才能是领头雁。”他说。

“乡党委考虑再三,你有文化,人又实诚,做事干脆,村支书的担子非你莫属。谢书记说,他了解你,让我先通知你,村民大会今天在各组同时召开,让村民们民主选举,当然,党委提名的候选人是你。谢书记去了鬼石沟,乡长去了马场,直沟就咱两主持吧!”小李说他是谢书记派来的。

王耕田想,自己是没了退路,组织这样信任,自己没有理由退缩推辞,他说:“我服从组织的决定。”

他俩的谈话白巧菊全都听见了,她鼓励丈夫说:“你就放心去吧!这几年你当组长,也是为大伙操心的时间多,顾家的时间少,要是大家相信你,家里的事儿有我呢。”

妻子的话不多,却是那么认真,自信呀。他望着妻子,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酸酸的,酸得难受。坦白地说,巧菊自嫁给他,就注定了是一头老黄牛,而且,她一直做得很好,用贤妻良母来定论是远远不够的。过去的那些艰难岁月里,要是没有巧菊,他一个人早就垮了。当民办教师的那阵子,一月只有十七元五角的补贴,小学校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筹集修建了两间教室,除假期外,家里的农活几乎没有时间去顾及,那些男人们的重体力活她也干得毫无怨言,有时还要帮他干学校里的活。那一年雨水多,校墙倒塌了,是妻拌土,他打土坯砌起来的。然而,自嫁进这个家门,他却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穿过呀……他不能再往下想了,再想眼泪就会挣开理智的闸门奔涌而出。他说:“巧菊,这半辈子苦了你了。要是大伙真的选我当村支部书记,你会更苦的。”

“只要你能为大伙把事儿做好,苦算啥,我高兴!”

听着他俩的对话,李青被感动了,他打开村上的广播,放了一段音乐后向村民们通知了村民大会。

雪越下越大,山岭全白了,没有风,显得温和而安详。王耕田的家里挤满了村民们,今天的会议就一个主题:民主选举村领导班子。李青主持会议,他宣布了选举办法,然后宣读候选人名单,他说:“如果大家对候选人有异议,可以推选自己认为合适的人选。”

选举顺利,大家一致赞同王耕田为村党支部书记兼村主任,现任鬼石沟村民组长杨小平为村委会副主任。与此同时,马场、鬼石沟两个自然村的村民大会也在召开,结果和直沟村的选举基本相同。

广远村新一届领导班子就在这雪花飞舞的沉重天气里诞生了。经王耕田提名,村民表决,杜天保被推上了村文书的职位。

寒冷孕育着温暖,雪花滋养着春天的花蕾。冬天就要过去了,春在向我们招手。他们是跨世纪的村领导班子,就广远村的现状来说,他们是受命于危难之中,这一点是在乡党委组织的党员冬训会议上王耕田明确认识了的。

冬训会上的谢书记少了原有的温和,多了几分严肃,他急。柳河乡24个行政村散布在“四沟八岔一道梁”上,像广远村人均纯收入还不到三百元,他能不急嘛!

这天散会后,谢书记留住了王耕田,和他谈工作。他说:“老王,广远700多群众继续过这疾苦日子,还是走向幸福生活,就全看你的了。路要修,电要通,人畜饮水问题要解决,只要办好这些最基础的事情,广远的贫困帽子才有可能摘掉。”

“谢书记,您所说的,我们村委会已经讨论过了,只是方案还没出来。就我们村,要谋发展,路和电是基础。想来着实让人愧疚呀,解放都五十年了,还没条像样的路,电不通,人畜没水喝。我真是受命于危难之中啊!”

“你能这样认识,广远村的事情我就放心了。今晚咋就喝个痛快!”谢书记摆开了酒具,拧开了酒瓶。

“喝就喝,”王耕田也好这一口,也拉开了架势。听到划拳行令声,就有那些馋猫们陆续推门进来了。

这个夜晚,寒气被浓烈的酒香冲淡了。谢书记的宿舍里挤满了那些没回家的村干部,大家谈工作,拉家常,划拳喝酒,好不热闹。喝到兴奋处,王耕田唱了段秧歌《十二月花》,大家无拘无束,直喝到有人喊老子骂娘才罢休。

冬训结束了,王耕田把他的工作思路整理成具体的六件事上报给了乡政府。

秦岭有句俗谚说:“腊月的穷人比马快”。要过年了,孩子们的新衣裳,锅里那点像样的食物,三十晚上祭祖先、初一早上迎喜神的香蜡鞭炮都在快马加鞭中急急地寻找着。广远村的人们还有难以启齿的另外企盼,盼望政府和对口扶贫单位对春节救济物资的发放。

这一天,天气晴得好,秦三和刘红玉背着半片猪肉去柳河赶集。儿子在高中读书,女儿去了洛阳姥姥家,在一家服装厂做工,挣钱添补供应哥哥上学。夫妻俩在家里守着二亩薄地守得清清贫贫,要过年了,孩子们都该回家团聚了。年猪是昨天宰的,留半片孩子们吃,这半片得卖掉,换些其他的年货。刘红玉用她改不掉的洛阳强调说:“老三,去年春节儿子就没新衣裳,卖了肉,先给儿子买套衣服。”秦三嗯了一声,他还有他的难心,烟、茶得买,两三瓶酒不能少的,还有走亲串友拜年的礼品,就这半片猪肉……

“老三,去年老书记给了咱一袋过年的白面,今年王耕田新官上任,你说他会不会给咱多给一袋子呀?”

“村里还有比咱困难得多的户数呢,就说二愣家,三十晚上给先人捞献饭的面也没一撮,你说咱能多要吗?”

“能,咋着不能!多一袋子面,儿子开学了给学校拿,总比咱家里的面白些。”

“你呀……!”秦三苦笑着摇摇头,在妻子面前他自愧内疚。自骗她进家门后,没宽裕的生活过一天。这几年孩子们都大了,儿子一上高中就又紧上加楔了,嘴里省吃、身上省穿,也凑不够儿子上学的费用,要不是女儿辍学去打工,儿子的高中就没法上了。在女儿的牺牲与苦难中全家却有了希望和盼头,希望儿子考大学来改变家庭的现状。因为有这一精神依托,秦三两口子就活得苦中有乐,尤其是秦三还自豪直沟村只有他是高中生的爸呢!

说二愣,二愣就赶着骡子追上了秦三夫妇。他驮着一驮柴,老远就喊:“三哥,背着啥呀?放骡子背上吧。”

“不重,我背得动,”但他还是把肉从背上卸了下来,边给骡子背上搭东西,边小声问:“驮柴是犯禁的,你不怕乡上管呀?”

“怕,谁个不怕!我这是从礼县那边驮过来的,卖了换点盐的。”二愣生了两个女孩,妻子又是病身子,别人出门打工,他不能去,家里没了他,吃一担水也是困难。乡上封山育林政策紧,山这边没人敢割柴,小镇上柴价又好,他就翻界碑山到礼县地界去割,一集卖一驮。

“要早点进市场,吃了就有危险,”二愣吆喝一声,骡子就小跑起来。秦三夫妇跟不上骡子,便给二愣交待了放肉的地方,就被远远的抛在了后边。

腊月集上人挤,匆匆忙忙。王耕田和杜天保走出乡政府大院就被人流淹没了,他俩是到乡政府来领对口扶贫单位给村里的春节救济物资和乡政府在春节期间给特困户救济面粉的。救助面粉的票据他俩拿了,只是那几大包衣物拿不动,两人正在发愁,碰巧遇见了二愣。他买了柴,在街上闲转悠呢。王耕田喊他,让他把骡子牵到乡政府门口,给村里托东西。他就气喘吁吁的来了,骡子驮了沉甸甸的一驮,就叮叮咣咣的离开了小集镇。

今年春节的救济物资发放,王耕田改变了往日平均发放的办法,把三个自然村的困难户排队,困难大得多给一些,小的少给一些。村委会的成员什么都没要,并不是他们三个施小惠笼络人心,是防止村里没有得到救助物资的人闹意见。

广远人说:“年好过,月难熬,”虽然生活困难,年还是要过得热热闹闹。村子里的秦剧团布置了舞台,三天年一过戏就开了。

开戏前,王耕田登上舞台,拨亮了汽灯。杨小平和杜天保放响了鞭炮,他向全村父老乡亲拜年。“我代表村支部村委会,向大家拜年了!”他深深地鞠了一躬,“祝大家新年快乐,万事如意!开好今年这个头,对广远村来说至关重要。大家信任我们,选我们为大家服务,我们三个感谢大家!这段时间,我们根据咱村的实际情况,认真研究制定出了工作计划,并上报了乡党委、乡政府。我向大家承诺:力争一年创条致富路,两年改变面貌,三年基本脱贫。完不成任务,我自动下台!”

戏台前欢声雀跃,鞭炮声响成一片,群众爱听的就是这些话。有人喊:“干吧,干出个样子来,让咱活出个人样儿来!”

秦岭的年节过了正月十五才算完,元宵观罢灯,人们便开始新一年的劳作。

正月十六早上,天阴着,没有风,温温和和的。村里的大喇叭亮起嗓子,唱了一段秦腔后,传出了王耕田的声音,那洪亮劲像刚喝过酒似的:“村民们,年过完了,今天咱们全村出工,一起修直沟和马场的农机路,在家的劳力全上,至少一户一个强壮劳力。咱这是新年第一天,我相信大家都能上工,为新年开个好头。现在抓紧时间吃饭,完了就上工,带上镢头、铁锨……’他简单明了,没多余的话。喇叭仍在唱,秦腔换成了歌曲《走进新时代》。

为了使农机路开工,别人热热闹闹的过年,王耕田却整整忙了三天半的时间。第一天他从直沟到马场来来回回走了两趟,顺着葱叶儿宽的小路拐弯翻梁,勘测线路,哪段是土质,哪段是岩石,岩石能不能绕过去?他边走边看边思考,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了六七页。经实地勘察他觉得凿宽旧路比新开路径费工少,就领着妻子,背了一背兜木桩,扛把镢头去钉标志了。年还没过完,他不想打搅别人,妻子是他的好助手。哪里需要截弯取直,哪里需要修砌路基,哪条沟需要筑个水槽,他都作了明确的标记。走亲串友的村民们碰到他们,不知是在干什么。就有人问他:“王书记,挖山药哪?这个季节可没啥山药可挖呀!”妻子忍不住笑,王耕田也笑,他的笑却含着苦涩,“是呀,找药,治心病的药。”

“王书记,心口疼可得上医院看看去,乱采药吃可不是法子!”

“走你的亲戚去吧,可别贪杯喝醉了,”妻子打法走了过路人,对丈夫说:“你骗他呀?”

“我说的是心里话,这穷根不除,是我的心病。要致富,先修路,这修路是一剂良药呀!”他和妻子开着玩笑,干着活,很快活的。

第二天,王耕田去找谢书记。要修开这条路,工程相当艰巨,仅凭广远村人的力量还有凿不动的石岩挡路呢。他找乡领导,是争取乡上的支持,看能不能给他们解决些炸药。谢书记家离乡政府三十五公里路,他一早起来,喝了罐早茶就动身。他弄不清楚妻子大喊大叫是为什么,妻子说:“大过年的,就空着手去呀?你也真是,咱庄稼人串门子,手里也要捏点礼物呢!”

“这是去办公事,怎么拿礼物呀!”他说。

“你能有啥贵重礼物?我是说,谢书记对咱挺好的,家里我还留了点荫干的蕨菜,你拿着让谢书记尝尝。”

“还是你周到,依你吧!”他折回家中背了个背包又走了。

步行一个半小时到了柳河,他先到乡政府门口,大门紧锁着,小门开着,看门的老王说,还放假哩!老王拉他进去,拧开一瓶酒要和他喝,他推辞说要找谢书记,有急事办。老王硬是不放他,盛情难切,他只好陪老王喝了几盅。

“老王,酒我陪你喝了,我该等车去了。”

“等啥车,要找谢书记,先挂个电话,看看在不在家,”老王咪着酒说。

“是呀,我怎么就没想到哩!”

“这几天有几个人在家里呆着呀,我是怕你白跑腿,”老王瞥他一眼,向电话走去。

电话是谢书记妻子接的,说:“老谢在家呢,有客人,我这就给你叫去。”片刻,谢书记就和老王说上了话,老王说:“乡上没啥事,是广远的耕田找你,说有急事。他就在门房里。”老王把电话给了王耕田,说:“谢书记要和你说话。”

“耕田,年过得好吗?收假了我给你拜晚年!”

“年欢着呢,唱了三天三夜的戏。谢书记,我要找你。”

“有事就电话里说吧,没必要白跑路的。”谢书记说。

“谢书记,是这样的,我准备正月十五一过就开工修路,迟了精壮劳力就都外出打工去了。”

“你这个急性子……,好吧,你看着办吧。安全工作一定要做好,可不能出啥岔子。”

“你就放心,只是有些路段全是石方,需要炸药和雷管啥的,我是向你求援的。”

“好办,乡上有,就让老王给你去拿。”

坐在旁边的老王乐呵呵笑着,重新摆好了喝酒的家当。谢书记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他说:“你还喝不喝了?”

“好我的老王哥,我有急事,总不能喝酒误事吧!”

“不喝也行,办你的事去吧!”

“你到库房去看看,谢书记让你给我那炸药和雷管呢。”

“你连陪我喝几盅的情谊也没有,就别打搅我了。大过年的,孤孤单单做门卫,无聊呀!”

王耕田的目光穿透窗玻璃,扫视着乡政府大院,空寂沉静之感油然而至。老王那张脸被酒精和煤炉子加温得红彤彤的,他是个憨厚的人,好喝几盅,却从没误过事。王耕田左右一想,事儿却也办完了,一个电话让他省了很多事,这节省的时间就化给老王吧,“喝就喝!”他拿起了酒瓶。

“不醉不散!”老王失落的眼神顿放异彩。

“只喝一瓶,”王耕田很坚决。

“喝着瞧吧!”老王摆开了架势。

酒是好东西,高兴起来如喝凉水,咕咕嘎嘎往下灌。两个人划一路大拳、一路小拳,喝得痛快淋漓。老王有心病,只在儿子的婚事上唠叨。王耕田不让他说,说一句罚一盅。罚了又说,说了又罚,罚了就喝,喝了还说。“儿子没考上大学的那阵子,提了一门亲事,又订了婚,给了姑娘家五千元的彩礼。儿子考上大学了,我却觉得不对劲,算我料准了,大学毕业就毁了婚。丢五千元不算,亲家还硬要把女儿嫁过来,三天两头闹,闹得年也没法过呀。我知道,咱地方穷,落后。要是我嫁自己的女儿,如果找个中意的,能跳出农门的,也会这样死皮赖脸的做,只要女儿一生少受穷。”

“儿女之事,包办呀?”他问。

“包办?不成,丢人,丢人呀!……喝、咱喝……一醉解千愁!”他举起了酒杯。

“喝!可别误了我的事,王哥!”王耕田提醒说。

“你的事?对了,雷管那玩意儿喝醉了酒可不能拿,危险!”

“那咱就别喝了吧!”

“不……不行!”

“要不你先把东西给我从库房里取出来,我再陪你喝?”

“不行,你想溜!”

“那我就不喝了!”

“拧不过你呀!好,跟我来吧!”

他跟着老王,开了库房门,取出一大卷导火索和一盒雷管,炸药一两也没有。老王一再叮嘱他要收拾好,王耕田把挎包里的干蕨菜撂给老王说:“就留给你吧,一点干菜。”

“干菜好,这可是咱的山珍,下酒好。”

他把东西包好,装进挎包,放在窗台外,又给老王灌了几盅酒后就偷偷的溜出门,背起挎包逃了。

第三天,他和杜天保、杨小平一起出马,各自找关系,弄炸药。万一弄不到,就准备买硝酸土法制作。

王耕田踏上了去礼县的山路,他有个亲戚在礼县的金矿上干活,也许能弄到炸药。

界碑山高耸陡峭,他拄根木棍走的风风火火,凛冽的风寒对他无可奈何,卷起的积雪扑打着他的脸庞,更让他容光焕发。上山下山,穿沟过涧,中午就到了这个叫崖城的山崖小镇。他进亲戚家的大门,喝杯茶就向人家要炸药。也难为了亲戚,在村里跑了一圈,找了矿上的头儿,商定以原价给他让一箱。虽然少了点,总算没白跑,他还是高高兴兴的背起炸药箱,踏上了回家的路。

自幼爬着大山长大的人,一天走七八十里山路如闲庭信步,背着25公斤炸药显得精神抖擞。山间公路上行人不多,不时有面包车、长途汽车穿行,他舍不得那几块钱坐车,走小路往回赶。

这一天,村主任和文书也各有收获。晚上在王书记家碰头时,三人弄到手的炸药有40多公斤。他们所做的这些准备工作村民们没人知道。今天一喊开工修路,大家早早吃过饭,一户不缺的出了工。一百五十多户人家,竟有二百多劳力来到工地上,王耕田心里乐滋滋的。他站在村头那块高高的土台台上,神情激昂的说:“乡亲们,我们争取一月时间修通这条路,农历二月中旬让机动车辆进村!我相信大家的心情和我是一样的,加油干吧,让广远村变个样子!”他挥动着手臂,对杜天保喊:“放鞭炮,开工!”

鞭炮轰鸣,大家挥镐舞锨,向贫穷开战了。

历史的直沟在一锨一镐中凿展着自己的道路,复活着动脉。

王耕田带领着大家奋战在工地上,妻子巧菊也加入了妇女队,每天给工地上送两趟开水。直沟遍地是死水滩,连那牛马踩踏的蹄印窝里也渗着水,只是牛蹄窝里的水漂着油花,看一眼就能够让人呕吐,哪还能喝呀?每天早上男人们一上工,妇女们就挑起水桶到沟垴里去找水,挑回来烧开,再送到工地上去。工地上的人们就啃馍馍喝开水当午饭。

这是开工的第五天,七米多的路面才向村外延伸了一公里多,工程质量也差。王耕田显得急躁,照这样的速度,一个月完工是不可能的,而一月之后外出打工的人一走,留在村里的老人和妇女要把路修开就更难了。这天午休时,村委会召开了临时会议,王耕田边啃馍馍边说:“大家有啥好的点子说出来,只要能使工程赶在务工人员出走时完工,再大的困难也能克服。”

鬼石沟村民组长牛娃卷了一棒旱烟,说:“就这速度,大家已经尽力了,还有啥点子!”他慢腾腾的,语调低沉,激怒了马场的村民组长李保元,他咽下一口干馍,生气地说:“牛娃,你太自私。别以为这是给直沟修路,就磨洋工!”

“我自私?鬼石沟几百人是自私来的?不乐意我们走,村里也有好多事呢!”牛蛙神情激昂。干部们这边的喊声一大,村民们的视线就被吸引了过来。牛娃妻子一看是自己丈夫在吵架,拨开人丛奔了过来,这女人刀子嘴,可辣了。

“王书记,他俩是咋的了?掰烂了馍馍还是砸烂了锅?”女人的矛头指向了王耕田。

“扯长耳朵自己听吧!”王耕田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他最烦女人掺和闹事。

“我们能上工地就思想好,和你的心一样谁来工地呀?年节的救济面粉马场吃了多少,鬼石沟又吃了几袋?”牛娃摆出一副决斗的样子来。

“那是你占便宜占惯了,一次半点的没便宜占就这个样子。你还是共产党员吗?”保元反击得更厉害。

王耕田听明白了,问题的焦点是年节的救济物资发放。老书记管事那阵子,往往是任何利益都平均三份,由各村民组长自行发放,组长们愿意给谁就给谁。他改变了一下,按村民的困难大小发放,没想到牛娃竟有这么大的情绪。他不是坐山观虎斗,他有自己处理问题的方式,任何场合,在争斗双方到了最激烈的时刻,你去干涉或是善意的劝阻,都要遭受尴尬。在村里当老师那阵子他就有这个经验,孩子们争吵他会认真地听下去,直到听清双方矛盾的焦点为止。今天也是这样,他听出了牛娃组长故意懒散的根源,站起来,对着大家说:“大伙评评理,两位组长谁对谁错!”

“保元开口伤人,”有人说。

“我家牛娃为大伙操心劳神,家都不顾,李保元呢?”牛娃女人气势汹汹,“你反倒问他还是共产党员吗,难道共产党员都像你一样?”

保元克制自己,沉默了。

“牛娃闹情绪闹得没劲!”有人说,“救济物资是党和政府救助特困户的,原先老书记平均发放,就不合原则。王书记给困难大的多放一点,这才体现了救助的本质。”

“人人想的都是生活富裕,谁想靠救助过年?我看鬼石沟人是只占便宜怕吃亏。当初鬼石沟拉电的时候,马场、直沟两村的人都帮工干活,现在到你们帮别人的时候就不乐意了。”又有人说。

王耕田恰到好处的开了口:“过去的事大家就别再提了,牛娃、保元两个都是好样的。咱不就是为了能过上好日子才在一起劳动嘛!既然一起干活不痛快,我有个主意。按各村劳力,把工程分成三段,哪村先完工那村的人就出门挣钱去,完不了工的就别想出门。谁耽误了工期谁负责任。”

“这法子好,”秦大说,“分到各组,祖上再诸户划分任务,各干各的,”他主张单干。

“有愿意合作的户数,自找对相干,就不可能有矛盾了,”有人主张小联合。

“这样也好,我们的目的是按时、保质保量地把路修好。那石方地段就由我和小平、天保负责放炮炸石。该砌护坡的地方各组长负责。”王耕田主动承担了最艰巨危险的任务,把党员干部也放在了最艰苦的地方。

一场纠葛就这样平息了,天保说:“王书记,你行!要是我,早被牛娃女人吃了。你看今天她连个响屁也没放一个。”

“她呀,有把柄在我手上哩!”王耕田狡拮的一笑,“她和大林……我碰到过。”

“碰着那种事,倒运!”天保说。

“倒啥运,都五六年过去了,我谁也没说过。他俩都怕我,就怕我说出去。”

“今天你怎么就说了呢!”

“我相信你不会无事生非的。”

说曹操,曹操到,大林来了,说他在采石场干过,打炮眼、放炮他是一流的。“王书记,你动脑子行,干这活儿可能不如我,咱就一起干吧!”

天保说:“大林你够朋友,我正担心这活儿呢,我们可都没干过。”

“天保,你……”王书记的话儿没说完,大林就插了嘴,“王书记是不要我了?”

“不、不是的!当然,你能来帮我们,那就更好了。你明天按时到工地,就当炮手吧。”他为大林能主动参加爆破任务而高兴。

从开工那天起,王耕田天天上工最早,收工最晚,往往回到家时妻子晚饭就已做好了。年一过,全村人的生活又回到了节衣缩食的地步,洋芋和面片又成了上好的食物。

这天晚饭后,妻子说:“牛今天就没草吃了,明天不铡就得赶上山去放。”

他说:“我明天挪不出时间,工地上太忙。再说,咱不能带头把牛往山上赶,山上都栽了树苗,要是被牛糟蹋了怎么行呢?”

“铡草的活一个人可不能干,要是别的活我就不给你说了。要不明天麻麻亮咱俩先铡点,放工后再铡?”妻支持他的工作,千方百计不打搅他。

“也行,今晚就早点睡吧,明天早起铡草了。”他确实太累了,过完年就没好好休息过,头一放到枕头上就响起了酣甜的鼾声。

白巧菊不能睡,丈夫的双手皲裂了,血口子吓人。她找出一双破手套,挑亮油灯,细针密线的补着。这个初春比往年要冷些,春寒在秦岭的皱褶里随心所欲,冬天似乎不愿意走出山野,土地解冻的速度很慢,那一锨一镐的挥动都震裂着手臂。这几天,王耕田一直没离开过工地,干活又是个急性子,手背上、虎口处都是血口子!巧菊疼他,和秦岭深处任何一位疼爱丈夫的妻子一样,丈夫的荣誉就是自己的荣耀,丈夫的耻辱就是自己的耻辱,丈夫皲裂了手她就皲裂了心,他不愿意别人从丈夫身上看出一丝一毫的妻子的失职。她给破手套一层一层叠上补丁的时候,也就把关爱溶进了厚厚的补订里。在人们高唱《走进新时代》的今天,也许你无法想象一双手套的补丁会是什么样子,然而这在广远村是不足为怪的。

白巧菊使尽技艺,尽量不让补丁边角太硬,以免磨肿手心。丈夫睡得很香甜,灯花跳跃得厉害,灯油不多了,他得赶紧做完活儿。

鸡叫三遍,白巧菊就醒了,他不点灯,轻轻的穿好衣服,挑着水桶去沟垴等水了。月光朦胧,黎明轻轻飘着空水桶叮叮咣咣的摇晃声,麻麻亮去等水,这是村里人每天要做的头一件事。这些天修路,天一亮就做饭上工,等水就显得更紧张了。

面前是排成两行的等水队列,巧菊来时已有一长串人了。这时,积聚了一个晚上的泉水还满溢着,一袋烟的工夫,前面的水桶就舀满了。轮到他舀水时泉水就有点混浊,水勺能撞着泉底的碎石了。她还是高兴,这么早就挑上了水。她甩开胳膊走,和后来的人们打着招呼,有人高声喧哗,有人说着低俗的话……谁家的媳妇和男人们在摔跤。天气虽然冷,大家似乎并没感觉,也许是聚在一起就热乎了吧!

东方发白了。巧菊回到家,丈夫和孩子们还睡得正香,孩子们上学还早,他不想打扰。她来到麦场里,从麦草垛上往下扯草,草垛打得很实,一把一把扯去很费劲,不大一会儿她就大汗淋漓了。有人也来场上扯烧火草,见灰蒙中有人扯王书记家的草,就大声喊“谁?”巧菊没停止劳动,答:“是我!”来人听清了声音,笑着说:“我以为贼呢!”山里人的麦草即是牲口的食粮,也是烧烟的依靠,尤其是这几年封山育林,烧烟柴草就显得更奇缺了。

天亮了。巧菊回家叫醒一双儿女,也吵醒了丈夫。孩子们穿衣洗脸去上学,丈夫抱怨他为啥不早点叫醒自己,要是起得早些牛草也就铡得差不多了。

巧菊笑着,溢出愉快的微笑,“工地上活儿苦,你乏了,多睡一阵子,干活精神些。”

“草还没铡呢,牛吃啥?”

“我扯好了,咱这就去铡呀!”

王耕田才穿好衣服,驻村干部李青就进了院,他说乡上领导要来看修路的,早点做饭,吃过后上工地迎接领导。

“牛没草吃了,正准备铡一背篼撑一天呢,”他说。

“谢书记说要看路面够不够规格,遇到什么困难没有,他八点就到工地上来,”李青说。

“八点来?”王耕田着急了,这是新年乡上领导第一次来广远,农机路修建又是他向群众承诺的第一件事,他不能因自己家里的活儿耽误呀,“巧菊,做饭,”他说。

“人吃了,牛吃啥?”妻子问。

牛吃啥?他想对妻子说,先铡草,牛不能饿,我不吃饭也行。转眼一看李青,他又没说出口。片刻,他又重复一句:“做饭,我和小李吃过后去工地。”

乡上干部到村里来,都在村干部家里吃饭办公。这虽不是办法,却已成了习惯,他想过这事,在就职演说上讲过“村支部管百家,支部却没个自己的家,”他划算着要修村阵地,但这只是后事,今天还得在自己家里办公。

李青见他为难的样子,说:“我吃早饭不习惯,晚点儿吃吧。”

“不行!”他说。

“不行就不行。王书记,咱俩给牛铡草,让嫂子给咱做饭。”李青挽起袖子,拽着王耕田向麦场走去。

习惯成自然吧,巧菊怕耽误上工时间,在生火做饭的同时拧开了大喇叭,这样一吵,大家就赶紧做饭吃饭准备上工了。铡草的两个男人听到广播响,会心地笑了。李青说:“嫂子被你培养好了!”

王耕田说:“她心细,我忘了的事她会记着的。”

“王书记,你好福气!”李青羡慕地说。

天阴着,山野泛着春潮,残雪片片的山梁溢着一股清新的味儿。王耕田和村民们七点半准时到了工地,他让李青到各处转转,看看有没有出岔儿的地方,自己急匆匆和爆破组的人背起钢钎、炸药到硬咀打炮眼放炮去了。他了解谢书记,最好的迎接办法就是热火朝天的干劲,是生机勃勃的劳动场面。

硬咀有五百来米长的路段全是青石崖,原来的路面骡子驮着驮子走很紧张,要赶骡人悬在路边撑着驮子才能通过。现在要使机动车辆能够通过,工程难度就极其艰巨了。爆破组一到硬咀,大林轻车熟路,决定炮位,开始打炮眼了。工作了半小时后,王耕田就和杨小平去等乡上检查来的领导,大林和天保没有了拘束,边劳动边谝起闲来。

“天保哥,现在就咱俩,你给咱说说你是咋勾引了秀梅的?说说提提神吗!”大林提着大锤还有使不完的劲,拿天保取乐。

“你呀,要想让女娃嫁给你,你就别再哄人家的媳妇了,做个老实人,牛娃媳妇的门前别去了!”天保说到要害处,大林就笑,笑过后说:“你再胡言乱语,小心我轮欢一锤砸破你的狗头!”

“是你年纪轻轻坏得流脓,不想着找个媳妇成家过日子,去勾引有夫之妇……”

“都二十六七的人了,还年纪轻轻哩!能不想媳妇成家吗,睡里梦里都想呀,可咱这鬼地方,谁家的女娃肯嫁过来呢?你说,就连广远的女子也嫌弃咱,一个个争着往外嫁呀!”大林的话沉甸甸的。

“都是穷怕了,谁不想过上好日子?王书记在上任时说的话能落到实处,广远就有希望了。”

“要有信心,我就不相信我们就永远这样穷下去!”天保说。

“就一个信心,我才跟着王书记这样干的。不然,我早上采石场了,一天至少三十元收入呢。”

风很紧,也冷,太阳变了颜色。三个自然村的人长长的撒在工地上,因为领导要来检查,平时没上工的人也来了。工具撞击的声音叮丁咣咣,热闹无比。平时都在责任田里劳动,现在凑在一起,说笑声就把劳动伴奏的热火朝天了。各自然村的组长们把守着质量关,山里人诚实,不会偷工减料图省事,王耕田走了一圈也就放心了。

一辆卡车从“四礼”公路飞驰而来,这是乡政府的车,车里坐着谢书记和另外几位干部。远远的他们望着工地上飘扬的红旗,听得见七嘴八舌的说笑着、议论着,谢书记欢悦的说:“这新年伊始,广远是开年红了。只要这路一通,马场和直沟拉电就省事多了。”

李青望着飞驰而至的汽车,对王耕田说:“谢书记今天是看实情来的,说不定还能得到点好处哩!”

“好处?我想都没想过!”王耕田说。

“你想哪儿去了,你!”李青纠正。

卡车停到了新修的农机路口,干部们吓了车,从车上卸下四辆架子车,推着朝工地走来。李青拍一把王耕田,说:“看见了?好处来了!”

“看见啥了?”

“我说的好处呀!”

“架子车就架子车,啥好处。我这直肠子还以为你要邀功领奖呢!”

“看你想的,咱一切为了群众着想,谁图个人名利了!”

“咱哥俩说话,你也上纲上线呀?别生气,接架子车!”王耕田拉一把李青,喊上几位群众向前迎去,他们多么需要架子车,这真是雪中送炭了。王耕田握着同志们的手,高兴得不得了,解放五十年广远才有架子车呀!

“看着你们这劲口,我心里觉着舒畅!咱乡里这‘穷广远’的牌子就要敲碎了,好哇!”

“谢书记,您夸得太早了,甩掉这顶穷帽子,就像凿宽硬咀上的路,难着呢!”王耕田说。

“对了,硬咀的工程进展怎样,去看看?”谢书记说。王耕田就谈起硬咀来,他说:“党员干部带头,组织了爆破组,目前工程进展还算顺利。”

李青驻广远已经三年了,群众还信任他,就是一点:好大喜功。今天也不例外,他总是指指划划地作介绍,其实他也是今天早上才到广远的。也难怪,这样的穷山恶水,多跑一趟就多吃些苦头,除了计划生育、农业税征收之类的重头工作,他很少来村上。

谢书记对李青的介绍似乎没多大兴趣,打断他的话,说:“李青,你就在广远老老实实的住下来,住到这条路通了车!”

“放心吧,谢书记。群众干劲这么大,我能不在村上住吗!王书记和村委会成员带着群众苦干着,我怎么能离开呢!”李青说。

面前就是硬咀,天保他们已打好了一组炮眼,正在装炸药。谢书记看着这样危险的活连安全帽也没有,就说:“耕田,我给你们弄几顶安全帽,一定要注意安全。”

炮装好了,两名群众到路两端的警戒线之外去挡人和牲口了。大林点燃一支烟做火种,转瞬间,导火索就喷起了火花,随着几声炮响,硬咀炸出一朵朵石花来。

各处的学校都开学了,广远村学还门前冷落。孩子们养成的习惯是新书不到不来报名,学校没钱去取书,老师们以奔走了三天都没借到钱。这天王耕田从工地上回来,妻做饭,他给牛添了草,背上背篼正要去背垫圈的土。小牛老师来了,进门见王书记要去背土,便也背了背篼要去,劝也劝不住。

“这几天你东来西去的,学也没正常开,还有时间帮我干活。小牛,忙你该忙的去吧,早点开学上课。”

“我是瞎忙呼,忙了三天也没忙出个结果,还是又来求老校长您了。”

“啥事?”

“学校的事。”

“学校的事还求啥?说吧!”

“我和杨老师要去取书,钱凑不够。天保前几天刚买了羊,有两千多块钱,我们去借,杜老汉不愿意借给我们。只有求您帮这个忙了。”

“这个杜老汉,对娃娃也小里小气的!我去。”说完,他就放下背篼出去了。

“耕田,你还没吃饭哩,这又上哪儿去?”妻子捏两把面手赶到院门口喊。

“你和娃娃们先吃,我去趟马场。”他走了。晚霞已映红了半边天,晚风还是那么寒骨。妻子神情沮丧的凝视着他远去的背影,她疼丈夫,再这样下去,非累起病不可。

“嫂子,王书记帮我们办学校的事儿去了,你就放心。我去背土垫圈!”小牛话虽这么说,心里却不是味儿,王书记在工地上累了一天,饭都没吃就走了。他要帮着干点活,权且算作补偿吧。

白巧菊做饭的劲儿去了一半,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的幸福离她已经好多天了,今晚又剩她和孩子们了。她慢腾腾往厨房走去,小牛老师背了土进来,她也忘了招呼。女儿在厅房里用旧报纸包新书,显得很兴奋。儿子在广远村学读书,名还没报呢,一副沮丧的样子,一言不发的瞅着姐姐包新书,小牛把牛圈垫干净了,就进屋子和孩子们说话。

“牛老师,我姐的新书都领来两天了,我们啥时候报名领新书呀?”吃饭的时候小云问。

“我家小云是等急了吧?”巧菊说。

“嫂子,不光小云急,娃娃们都急了。像别的学校不管新书来不来,一开学就报名,报名收了费再取书。咱学校新书不来学生不到校,从王老师教的那时节就这样,都习惯成自然了。这些年书费高的过了头,咱赊欠严重,有些孩子得大人打工回来或寄了钱才交得上。学校确实没办法了。

“庄稼人,没来钱的门路。学生开学,接着是安茬春耕买化肥、给麦子撒接苗肥,搅在一起了,不赊欠,娃娃们就别想上学了。只是为难了你们当老师的。”

吃过饭,小牛就帮娟娟包书,对小云说些宽容的话逗他乐。他要等王书记借钱回来。

月亮升起来了,挣开山尖,老高老高的亮着。王耕田走进杜老汉的家时,秀梅和天保坐在炕上陪父亲喝茶,煤油灯跳着黄蒙蒙的光豆。一家人正在商量着把羊全买了养猪的事,羊要天天放,现在封山育林,牧场小了,不如养猪适合环境变化。秀梅在娘家帮父亲搞的猪场已经盈利了。这山沟死水滩种甜菜产量高,甜菜喂猪好,到了冬季后就割蒿柴粉饲料成本也不大。杜老汉很乐意,这样养猪他也再用不着天阴下雨的跟在羊后面风吹日晒雨淋了。

王耕田踏进了门,天保以为村上有要紧事,杜老汉也说:“王书记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一定有急事儿。先喝茶,边喝边说。”

“我晚饭还没吃呢,秀梅给咱做饭,酸洋芋菜就成。”他很实在,向秀梅讨饭吃了。

秀梅便去做饭。王耕田直肠子人这回轨了个弯,“杜叔,你买羊的钱用了没?”他并不想让杜老汉回答,又说:“我急用,一个月后还你。”

杜老汉对他可不吝啬,老汉心里永远记着来之不易的儿媳妇是他帮忙才娶进家门的,“你需要多少?”

“两千块。”

“我手头也就只有两千五百块,用就都拿去吧!”

“两千就够了。”

杜老汉揭开那口旧木箱,从一块旧红布里灿出一叠人民币,数出了两千块给了王耕田,说:“这钱,小牛老师来借过,我准备要修猪场的,就没借。今天能救你的紧,我心里踏实。”

王耕田笑笑,没说话。坐在一旁的天保有些纳闷,王书记能有啥急事呢?他张张嘴,又把话咽了下去。看着王书记喜滋滋的脸,他突地想到了学校取书的事,王耕田也向他眨了眨眼睛,他俩就心照不宣了。

秀梅的洋芋菜还没做熟,天保就取出了一瓶白酒,两人喝了起来。

王耕田习惯了走夜路,酒饭后,他提了一根木棒,哼着武山花儿兴冲冲的走在回家的路上。月朗星稀,晓风扑面,他飘飘欲仙了。

农机路修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五百米路段的硬咀需要放炮开凿的地段就有二百来米,炸药用完了,只能自力更生制造土炸药了。这活儿鬼石沟的王刘家专门学过,那还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青石板上夺高产”时的事。只是王刘家这几年身体不好,有哮喘病。王耕田就派二愣去取经学艺。

鬼石沟算得上是广远村的好地方,与“四礼”公路隔着一条杨家河,虽之河面上没座像样的桥,也还能听到汽车的响声,看着汽车奔驰。河面上那座两根原木并在一起的便桥,要是不遇山洪,也能沟通两岸。这里的山地石多土少,“农业学大寨”修水平梯田,他们硬是用炸药修出了层层梯田,风调雨顺的年景也能吃饱肚子。只是这些年干旱,再要“青石板上夺高产”可就难了。二愣这名字听着不舒服,人还是憨厚实在的,尤其是妻子得病这些年,他那吃苦劲就赢得了村民们的称赞。他风风火火来到了王刘家家里,进门先问:“王叔,这几天咋样,喘的松些了吧?”

“喘,喘断气就好了!”王刘家坐在炕上喝罐罐茶。他一天三罐茶和着猪油冰糖喝,比吃饭要紧得多,他就靠猪油茶顺气润喉咙。

“王叔,我今天是拜师学艺来的,你要是保守,就带到棺材里去。”

“叫二愣,你真愣,有啥我要带到棺材里去的?”

“制炸药呀!”

“咱修路的炸药没了?”

“没了。王书记是想让你做的,你老人家这身子骨不硬朗,只好让我动手,让你动口了。”

“这贼娃子,求人嘴还这么厉害呀,啥时做,我教你。”

“马上做,硬嘴那段路没法修了。”

“羊粪或者锯末加硝酸铵……”王刘家把配置的法子一五一十的讲给了二愣,二愣就去找原料了。硝酸铵是早准备好的,羊粪广远到处是,一个上午的时间,他就预备齐了,吃过午饭,便动手制作起来。

谢书记检查了广远农机路开通工程后,乡政府就向全乡还没通公路的村子发出了《通知》,要求全乡向广远学习,争取在这新的一年里实现村村通公路。于是柳河乡“公路村村通工程”进入了最关键最热火朝天的阶段。

连续二十多天的紧张而艰苦的劳动,王耕田累得精疲力竭了。当二愣把土制的炸药交给大林装进炮眼,当轰轰的炮声惊破界碑山时,他浑身一热,四肢酸软,病倒了。

人,当胸中充满着希望的时候,任何艰难险阻都会无所畏惧的。感冒这类小病更无法使他停下来。妻子到村卫生站取来几片西药,他服用后只在炕上躺了一小会儿,就要出门找秦大。妻子烧热了炕让他捂着被子出一身汗,他硬是躺不住。秦岭的庄稼人把感冒不当病害,炕烧得热热的,蒸笼一般,蒸出一身汗来,一觉醒来照样上地干活。他连这样简单的疗法也不接受,找秦大去了。

王耕田要动员秦大扩大养猪场,如果秦大同意的话,把他的养猪场办成村上的养猪试验场,多养些母猪,向全村提供猪娃子。一年之计在于春,这事儿现在不商量好不成,他就趁妻子进厨房做家务的空隙偷偷得流出了家门。

秦大这几天没去修路,是秀梅妈投义务工,他收拾猪场。过了个冬,大地消融,旧年垒的石墙一冻一消塌了个豁口。他听病兮兮的王书记把话说完,沉默了。他是家庭养猪场,私营的,搞成村上的试验场这不就是充公了吗?王耕田拨的是那粒算盘珠子,是见他有了点收入害红眼病了?他心里这么想,却尽量装得若无其事,让王书记喝罐罐茶、吸烟,谈些修路的事儿。

王耕田觉出了秦大的不乐意,说:“老哥,我是把你当广远的领头雁,你猪养得好,有了甜头,让大家都和你一样,全村形成规模养殖。你今年猪娃子的价钱就没低下一百元钱,据那些猪娃贩子讲,他们是和省城的大饭店订了合同的,那些饭店专营烤小猪,这可是一笔好收入呀!”

“王书记,不瞒你说,帮大伙养猪我愿意。把我这儿当成村上的养猪试验场我想不通,这是我自己办的,没要村上一锨泥的投入呀!”

“你想错了。叫广远村养猪试验场,其实他的所有权不变,村上并不干涉你的经营。只因为你是第一个搞,起了个好头,村委会想借你带领大家搞家庭养殖。”

“我还是不明白你为啥一定要这样做。”

“试验场,就是把你的成功的经验传授给大家,让大家少走弯路。”

“我懂了。谁要养猪就到我这里来学吧!”秦大终于同意了。

“老哥,我还有一事要求你,这一茬猪娃子你就别往外卖,卖给村邻们。你知道大家手头紧,没现钱,得赊。”

“王书记,这我乐意,只要大伙养,我挑上好的猪娃子赊给大家。”

秦大的工作做通了,王耕田满心欢悦之情溢于言表。秀梅刚来的那时,他就有这个打算,只要秦大养殖成功,直沟人就都能成功。别看就这么简单的养殖,在直沟可是一次飞跃——走进了技术圈养。

二月春风剪出了沟沟垴垴的绿柳嫩芽,山峦解冻了,阳光和暖风剥去了山民身上厚墩墩的棉衣。今天是六公里长的农机路验收的日子,广远村亢奋极了。鬼石沟的牛娃组长把自己负责的这段路诸人诸户的查看了一遍,宽度、排水渠、路面的平陡到护坡的衬砌都安开工时的要求一一进行了验收,当他自以为符合要求后,才对村民们说:“基本合格,等待验收吧。各人到各自的路段上,看啥地方还需要拾掇拾掇,就抓紧干。”

李保元也不甘落后,他领着大家把路面平了又平,排水沟铲了又铲,尤其在与鬼石沟接壤的这一路段上尽量加工整理,免得让人一看就是两拨人干的茬。

这天,最忙的是王耕田,他把中药煎好了装在瓦罐里和干粮一块儿带上工地。硬咀这段路面最不平整,炸过后,虽之用钢钎大锤整治过了,看去还是不太满意。大林那双手和王耕田的一样虎口滴血,裂口填一抹棒棒油也未必能填平。王书记硬朗朗没吱过一声,他也没叹过气。护坡是杜天保和杨小平砌的干石墙,看去整齐结实,让人放心。

这天是农历二月十五日,他们按预定的时间准时完工了。乡上的130卡车轰轰轰在新路上缓行,谢书记亲自开着车,乡长坐在一旁,车厢里是李青他们一帮子青年干部,敲着大鼓,一串串鞭炮响彻云霄,招展的彩旗渲染着欢悦喜庆的气氛。卡车开进了马场,马场的老老少少挤挤闹闹的拥了过来,老人们用皱巴巴的手抚摸着汽车,泪眼汪汪,“这可是走进咱马场的第一辆汽车呀,好好看看吧!”

汽车停了一会儿后又缓缓的向直沟开去了。这下可热闹了,车子进村时,欢呼声、鞭炮声比过大年、娶媳妇热闹多了,同样是老老少少的围着汽车抚摸着,流着泪,谈论着。

“耕田,新年新世纪,你立了头一功!”谢书记紧紧握着他的手激动万分。当他砂纸般的手被谢书记握得紧紧的时候,裂口出血了,染在谢书记的手上,滴在新修的路上,大家的眼睛湿润了,久久说不出话来。

十一

农机路上,有三轮车在来回奔驰,秦大的猪饲料再不用雇车拉到沟口,再请骡子驮进村了。秦大受益匪浅,他高兴。他把这茬猪娃子全都赊给村民们,比市场价还低了二十多元,等猪娃子生了仔,再还本钱。

村里赶集上街的姑娘们挤上进村拉客的汽车,一趟一元钱。出钱多少无所谓,重要的是世世代代步行赶集的历史在直沟和马场结束了。

杜老汉卖了羊要养猪的打算这段时间又动摇了,亲家公养猪,他不能往一棵树上吊,他还是想养羊。这些日子没听到过羊咩,他的耳朵痒痒了,闻不到羊臊味,吃饭也不香的。他对天保说:“和秀梅商量一下,咱还养羊。”

“草场越来越少了,你赶哪山哪坡放去?”天保反对。

“咱也圈养,”父亲胸有成竹地说。

“圈养?”天保吃惊了。在厨房做饭的秀梅听到了,端饭进来,搭了公公的腔,“那吃啥?”

“前几天来了个开三轮车换菜水的人,说他们圈养小尾寒羊,是甘肃农业大学培育的种,最适合咱南北浅山区养,一只母羊能下三五只羔呢!”杜老汉说得甜津津的,真是公路通信息灵。

“圈养难呀!”天保还是不放心的说,一圈羊多则上百只,少则也有几十只,圈住了弄吃得容易吗?

“和喂牛喂马喂骡子的一样,麦草铡碎,麸拌了就行。”这都是杜老汉听三轮车司机说的,那司机还答应他,如果想养小尾寒羊,它可以把老汉带到他们村的专业户那儿去看看。杜老汉很想坐上三轮车到外面走走,就下决心要养这小尾寒羊了。

天保见父亲信心十足,想反对也是枉然。养猪是他和秀梅商量的事,现在要改变主意,它只能瞅着秀梅瞪眼睛。秀梅是个有见地的女人,对老人温温顺顺,她说:“爸这样想有他的道理,这么条窄沟,都养猪,挤在一起不好。养小尾寒羊,比养猪的花费少,一头猪一天所需的饲料两只羊也吃不上,就依了爸吧!”

“直沟村养猪,和咱是联片,这叫规模养殖。成规模了,就能拉住客户,还愁销路?”天保有他的理由。

父亲说:“咱家三口人,两人同意,少数服从多数,就养羊!”他也学会了民主表决。

天保只能保留意见,其实在这个家里,父亲和媳妇的话他都得听,谁的不听也不行,为人之子,为人之夫,就这么难。

就在大家欢欢乐乐享受着公路通带来的幸福时,王耕田却熬在药罐子里品味着中草药的苦味。这些草药他们的山坡上都有,这味儿是山的本味,他要用这浓浓的味儿医好重感冒,医好他的心病。女儿娟娟五年级了,面临着升初中,学习紧,这学期妈妈给她在柳河找了间房子住着读书,一星期回来一趟。儿子小云在村学读三年级,下学年也要去中心小学上四年级了,面临的也是升学考试,比升初中还难。初中是直升,而要进中心小学可不容易,学校校舍紧缺,各村的学生都得参加期末统考,按成绩定升留级。

验收的那天,谢书记当场表扬广远的农机路质量高,速度快,是全乡一流的。他听了后不知咋的,泪珠在眶内直打圈儿。他不是沽名钓誉的人,他是实实在在的干事情,只要群众受益,上级满意,他就心里踏实。晚上,他对妻子说:“看着谢书记开车进了村,我真像大哭一场。”

妻子说:“路通了,大家都高兴死了,你哭啥?”

他说:“我是想,这么简单的事,全村200多劳力只干了一个月就干成的事,为啥解放这么多年就没干呢?要是十年前干成,广远也不是今天这样子的,我悲哀极了!”和妻子说了一番话后,他就躺到了,整整躺了三天,医生说是重感冒,输液吃药,直到今天还在熬中药。他如卸下货物的驮骡,轻松了许多,也有时间给娟娟辅导作业了。

这天晚上,学校的小牛老师如数地把开学初的借款拿到了王耕田家。小牛老师说:“这学期群众赊欠很少,大家听说是你借的钱取的书,想着法儿都交齐了。”

王耕田说:“大家给我面子,我得谢谢大家。”

“大伙谢您呢!”小牛说这话,把挎包打开,取出一条十多块钱的低档香烟放在他的面前,“这是学校感谢您的,您得收下。”

王耕田说:“我说你这个小牛,把我当啥人了?”躺着的王耕田一骨碌从炕上翻起来,很想揍小牛老师一顿的样子。

“王书记,我知道不对。可是,当我想到取书没钱,我上下村子跑,跑不出一分钱的时候,我真想大哭一场,孩子们一见我就问:牛老师,新书来了吗?我没法面对孩子。是你帮了咱学校呀!这烟是我用我这个月的补贴买的,你不收,我心里难受。我再也没啥好的方式给你补心呀!”

“小牛呀,把咱的娃娃教好,就是我最高兴的事情呀!”

“教好娃娃是我的职责!”

王耕田被小牛老师的真诚深深感动着,草木折开也有心。真的,十几块钱的一条烟不算啥,但它不能收。“小牛,我也当过社办老师,一个月仅仅40块钱的补贴呀!咱村困难,给你再没什么扶帮,你能安心教书,就够难为你的了。这烟我收下了,你替我把他拿到小卖部退掉,十六块钱就做为你开学极时,村上给你的奖励。”

“王书记,这……”小牛真要哭了。

“真不好意思,我这是‘牛骨头煮牛肉’……就这样吧。回去吧,我有病……”王耕田第一次说出自己有病,“钱是我向天保父亲借的,他手上有借条,你就替我去还了吧,把借条也撕了。”

小牛只好把那条烟装进挎包,他去了马场。

王耕田这一翻身跃起,病就轻了许多,这一起来就又全身心地投入了新的工作。小牛刚走,杨小平就来了,他带来乡上的会议通知,明天上午关于退耕还林的会议。

原来是县上被列为“国家农业生态建设试点县”,柳河乡被列为全县的试点乡,全面实施“退耕还林,封山育林”工程。

王耕田对政策极为敏感。他最爱种树,高兴自己适逢西部大开发,这是实实在在为民造福的事。五十年代广远村是个森林村庄,满山满沟的树郁郁葱葱,野生动物随处可见,大炼钢铁的那阵子砍了一茬。包产到户的那一年,从大集体挣脱的村民们又将这自然生长的树木视为想占有就占有的,如山上的土石之类的东西。当时集体所有林方面的法律法规也不健全,你砍柴我伐树,二三年时间,村前村后的树木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然后就是割草挖根,山们被摧残的赤身裸体。清凌凌的山泉藏进了地层,叮叮咚咚的溪流廋成了麻绳。到了今天,人畜饮水困难,最头痛的事摆在了全村老老少少面前。

建设农业生态县,王耕田有信心。乡上开会回来,他就在大喇叭上做宣传。政策规定坡度在二十五度以上的山坡地全要退耕还林还草,广远村除了沟底的部分平地和山腰的水平梯田外,其余的都是山坡地,都得退。退耕的地亩国家有补贴,退掉一亩国家补贴七十元、一百公斤粮食,一补五至七年。但是,广远村却很难接受这一政策性极强的事实。

白巧菊刚把晚饭端上饭桌,就有村邻们找上门来,不是一个,而是一群。他们一个个虎着脸,站炕楞前。巧菊招呼了好一阵,全都不坐,烟也不抽,茶也不喝。

“王书记,你在大喇叭上讲,要把山坡地都种树,我家在沟底只有七分地,一家人吃啥?”

“种粮也吃不饱肚子,种树吃树吗?”

“王书记,这是政策风,和大炼钢铁、大跃进、地膜种山地包谷一样,你是大家信得过的支书,可要想细些、拿稳些呀!一场风过去,山地还是山地,咱山里人粗荞大燕麦能多种就多收些,吃个饱肚子才是最要紧的。”

“土地承包到户的那阵子,我家里人少,只有四个人的承包地,现在七个人吃,不是我挖那几亩山荒地,就没法活了。现在好,你刚当上村支书,就要没收山荒地,你是不让大家活了。”

“你看咱老支书,当了二十年,村里风平浪静,上边的政策都应付的好,谁家都没惹着。”

“耕田兄弟,我家那五亩山地可不能退耕,要退耕你给我再承包些平地种……”

王耕田的耳朵被这些言语充塞得难受,慢慢地,就什么也听不见了。他向大家说:“西部开发是党中央的战略决策,目的是要把西部建设好,让全国均衡发展。就像咱秦大养猪发了家,带动全村养猪一样。建设农业生态县,这是咱县发展农业、搞好农业基础建设的第一步。咱这地方旱灾、涝灾连年不断,连吃水也有这样大的困难,这都是咱落后无知,破坏了生态平衡,大自然惩罚咱们的。咱们应该觉醒了,恢复植被,让自然为咱们造福。咱如果按上级的统一规划,退耕还林草,绿化荒山,建设水资源涵养林,,村子将会恢复原先那山清水秀的面貌的。所以,咱们必须得这样做,毫无商量的余地,谁也阻拦不了!谁不信就走着瞧吧,我可把丑话说在前边!”

王耕田长篇大论,说得有板有眼。他是气炸了,要想让他和老支书一样,办不到!既然他走上了这个岗位,就要为党为群众把工作做好。几个人的威吓和唾骂于他是没有用的。

“道理咱也懂得,活人的肚子要面蛋蛋装呢,王书记!”

“谁要给我地里种树,我挖他家的坟茔种地!”

……

群众见王耕田这样坚决,知道再说下去也是白费口舌,就谩骂着愤愤离去。

王耕田倒头便睡了,妻子问他,他说这顿饭太硬,吃得他心口疼。

十二

鬼石沟外出打工的人已走得不多了,大林还去他的采石场,走的那天晚上,他到牛娃家坐了半夜。他把几件洗过的半旧衣服交给牛娃妻子补,补了干活穿。灯下,她一针一线均均匀匀地走,低着头,不说话。牛娃和村委会的几个人在界碑山上转了一天,规划全村荒山绿化,搬到个枕头躺着和大林瞎谝。他同情大林,光棍汉可怜,又是一起长大的,这个家就允许大林出出进进走,懒得做饭了就来搭伙。大林也实诚,至于说他和牛娃媳妇脚长腿短的事,他不回避也不承认,笑笑就完了。

“我那三亩地麦子还得你照看,这是买化肥的钱,到你撒接苗肥的时候给我也撒了,”大林把钱给了牛娃。

“放心去吧,锄地的事有你嫂子呢!”牛娃拿了钱说。妻瞅了大林一眼,笑笑。

“收割的时候我就回来了,”大林说,“如果真的要退耕还林,我那块就全退了,我还当居民了呢!”

“你那块陡,可能得退,我给你照看着,”牛娃说。

“不能退,你瓜着呢。国家管几年后不管了,你靠啥吃饭?还要找媳妇生娃娃呢,媳妇娃娃吃啥?”牛娃妻子停住了手中的活说,“地可是庄稼人的本啊!”

“想那么多,你不累呀!”大林说,“这是政策,你懂吗,一时和一时不一样。”

“我是说,你别退完,”牛娃妻子说。

“我不留,山坡地留它干啥!”大林果决,牛娃也赞成,就再没说话,谝出门在外的事。

牛娃已睡意朦胧,此时要有三分钟的宁静,他就能酣然熟睡的。大林没再说话,只有线随针走的丝丝柔响在灯光中回环。大林看她,她瞟了大林一眼,就显出惆怅的神情。大林的眼睛就那么肆无忌惮地勾着她的魂魄,使她心旌摇曳。她懂大林今晚来的意思,要出远门了,它需要女人的温存,她也想。但一想身边躺着的牛娃,就又萎缩了。这两个男人谁轻谁重,她能分清。他眨眨眼睛媚情似水溶了大林。大林这就够了,就这么坐着,透过灯光看着她针针线线地为自己补衣裳,这是家的感觉,是幸福。他努力将眼前这幅画嵌进心里,带出家门后慢慢再品尝。

第二天黎明,一辆三轮车在广远转了一圈后,去采石场的人就全走了。实话说,这些年的农业靠副业养活着,一个人出门在外就身负了一家的希望,至于小两口出门挣钱,老人看家的农户比比皆是。

王耕田趁着村里还有精壮劳力,她一面鼓励年轻人出门打工,一面抓紧搞退耕还林工程。按技术要求先要修整水平带、鱼鳞坑,然后才能载上树苗。他就和杨小平、杜天保以及个自然村组长们商议对策,杨小平建议把群众不能接受这一政策的事实上交乡上,看乡上怎么办,免得村上得罪人。大家也就都默许了,王耕田不,他说:“咱不能有矛盾就上交。喊破嗓子,不如做出样子,明天先从我那五亩半山坡地开始,党员干部带头,修整水平带。”

第二天清早,虽着爬上山头的太阳,村上的大喇叭唱了一段《走进新时代》,就是王书记喊上工的声音,三言两语一完,就关了广播和妻子拿了镢头铁锨上地了。一面红旗插在山腰的地埂边,夫妻俩歇了好一阵子还不见有谁来,就开始干活了。妻子犹虑,说:“咱这块地虽陡,可也长庄稼呢,要是你说的定补粮放不下来,咱的生活就有困难了。”

“咱是靠共产党翻的身,难道你不相信党!”他对妻子说,“党和政府是想方设法让群众过上好日子。这退耕还林是为人民群众亩谋利的事,不能怀疑,”她瞥了妻子一眼,很生气的。

“我就这么说说嘛,咱家里啥事还都不是由你呀!”妻子怕他生气,和言悦色地说。

到中午的时候,村主任、文书才扛着工具来到工地,也带来了水和干粮。杜天保神情颓丧,说:“我在马场喊了半天,就是没人来上工。”

杨小平也垂头丧气,说:“我也是。”

“咱们先干吧,干着看!”王耕田却笑声朗朗。

这块地有三分之二的闲着,是王耕田留着春耕种胡麻的,那三分之一是小麦,麦苗已显出绿色。依杜天保和杨小平,先把闲地整带,小麦就留着,收了这一茬再说。王耕田说:“大家的地都按了庄稼,都留着,退耕还林就成空话了,我就带个头吧。”大家拿他没办法,太阳落山时,一米宽的五条水平带就像五线谱,书写在绿色的田野上,奏响了广远村退耕还林的交响曲。

太阳每天都是新的。第二天,王耕田照样放开大喇叭喊上工,然后就和妻子扛着工具走向山坡,身后多了秦三夫妇。他很高兴,总算有人来上工了。陆陆续续的,村邻们也都来了,大家见王耕田产了自家的麦子,就想这政策是抗不过去了,才来上工。

牛娃在鬼石沟带了个头,他按大林说的,带领全村劳力先整了大林的三亩地,然后再整了自己的。

万事开头难,何况还是被视为命根子的土地!这一开头,就哗哗哗几天工夫超额完成了任务。那些说过风凉话,骂过娘的人家也全都退了规划之内的山坡地。

脱去了棉衣的王耕田觉得轻松了许多,心情极为舒畅,人也显得精神了许多。他步行到“四礼”公路,等了辆汽车去乡政府,它是主动去汇报工作的。

乡政府大院里很清静,干部们都下到各村去了,门卫老王还是那么忠于职守的坐在门房里看电视。王耕田走进去,他就让座、沏茶,说:“王书记,今天能不能喝几盅?”

“你说能喝吗?”他反问老王。

“书记和乡长去县城了,你等着,咱俩喝几盅吧,”老王说。

“领导不在家,你就酒瘾发了?”他嘲弄说。

“不是我,是你!我知道你非得等谢书记,”他拿出酒瓶,“这等人的事,怪闷的,不如喝酒!”

“你说领导啥时候能回来,说了咱就喝!”

“拉树苗去了,要早就早,要迟就迟。”

“好啊,我说呢,咱喝,等树苗!”王耕田乐了。

老王啪的拧开瓶盖,拿盖当杯,斟满了。

“喝!”

“喝!”

“这回退耕你又夺了第一,”老王说,“有些村闹得凶哩!头都打破了,派出所都上去了。”

“夺第一?我没想,我一辈子爱栽树。你来过我家,房前屋后全是树,我觉着舒服,”王耕田说。

“你是个实干家啦,能舍小家顾大家!”老王深有感触地说。

“别给我戴高帽了,我的王哥!”

“不说了,换个话题,”老王说,“我问你,广远有没有能说成的亲事?”

“男娃还是女娃呀?”

“当然是女娃了。”

“给谁说的?”

“我一个侄子,都二十五六了。”

“男孩多的是,女娃是缺物呀!”

“缺就不对外了?告诉你,缩小婚姻圈对后代不利!”

“女娃不对外。广远的光棍汉也排成队了,恨不得到外边去抢亲!”

“喝酒,喝酒!……”老王面带失望之色,斟满、饮干、亮杯。

王耕田笑笑,陪着同样的动作姿势喝干了一杯酒。

中午时分,拉树苗的汽车在大院门口按喇叭,老王去开门,王耕田也跟着出去了。

“啥树苗,谢书记?”王耕田搬着车厢乐呵呵问。

“你不抓紧时间整带,瞎溜达啥呀!”谢书记说。

“基本完成了任务,我等树苗了。”他答。

“你又夺红旗了!多少亩?”谢书记的脸上溢满了笑。

“平均每人一亩。”

“好啊,王耕田,你行!这树苗就先满足广远村。”谢书记跳下车,给王耕田友爱的一拳,把手一挥,对司机说:“调头,去广远!”

满载着树苗的汽车再没进乡政府大院,就调头向广远驶去。驾驶室里,王耕田与谢书记的欢声笑语比杨家河的清流还要清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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