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之魂(下)
漆寨芳
十三
春耕前,县、乡领导陪同德国造林专家来柳河考察植树造林情况。广远村就被确定为“中德财政合作造林项目区”。
寂静的界碑山热闹起来,大会战开始了。男人们外出打工,留守家园的老人们就成了主力军。
秦三开玩笑说:“人老骨头硬,越老越有劲。咱活得够花甲了,还是第一次用洋人的钱给自己办事,痛快!”
女人们就笑,说秦三是老少年,厉害着呢!
大家带着水和干粮,更多的是洋芋,中午了烧着吃。每到烧洋芋的时候,老人们生火,女人们拾柴火,不多的几个精壮男人就去找水。这场景是多么的富有情趣,它能点燃激情,燃烧欲望。于是你就听到那满山满坡的豪爽笑声和扯破嗓子的大喊大叫,有时女人的嬉笑会淹没一切,对答的将是极富挑逗的山歌。
男的唱:
双双对对的牡丹,层层叠叠的菊花。
亲亲热热说下的话,实实在在的记下。
女的对:
说你无能真无能,抓住纤手又松开。
妹有心来你不敢,亏你还是男子汉。
这是一对情人有第三者插足:
隔山不远隔水远,河水响着叫不喘。
有心和你见个面,没搭桥着不能见。
在各自的责任田里分散劳动寂寞了的人们再次享受着聚会的快乐。
草芽儿青青,春耕的季节到了,广远却比往年消闲安静了许多, 原因是少了那些广种薄收的山坡地。这时,也有人心神不安,往年春耕挺忙人的,也紧紧巴巴吃饱肚子,今年闲了,这不是肚子也就闲了吗!就有人闹情绪不上界碑山整水平带了,要让兑现退耕还林的定补粮。
王耕田一时间也束手无策,他一边动员大家上工,一边让杨小平去乡上请示谢书记派人来核对退耕地亩,兑现定补粮以安民心。
李青和乡经委主任来时,王耕田正和杜天保核查各家承包地的退耕亩数。有些农户要把滥开乱垦的山荒地当承包地退耕算,王耕田说不能算,有人就和他争吵。就说二愣吧,它能越过本县地界去砍外县境内的柴到集市上去卖,这多报地亩多吃定补粮的便宜他当然要占的。它使的是软一套,把病兮兮的妻子煽动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对王耕田说:“王书记,你看我们这个家,被我这病弄成啥样子了。娃娃们连件干净衣服也穿不到身上,家里进来一块钱,就要出去两元的药钱。二愣被苦得没人样了,瘦猴似的。现在说吃了上顿没下顿你会笑话,可我们家就是这样,不是二愣懒,使我的病给拖的,娃娃们上学连一块馍馍也烙不出来。这退耕还林的政策好,退了的地还有粮食补,我家那五亩地就是一千斤粮食呢!”
“你家五亩地?”王耕田翻开笔记本,查找着说:“不对,你家只退了三亩呀!”
“王书记,你仔细查查,我家的是五亩!”二愣妻凄凄凉凉地瞅着王耕田说。
“三亩,是三亩,没错,”王耕田翻着笔记说。
“我说二愣家的,你陡地湾那一块是二亩,溜溜地是一亩,对吧?”杜天保也说是三亩。
“错了,错了!”二愣妻说。
王耕田笑笑,温和地说,“你呀,你是糊涂了。咱退耕是按承包时的地亩算的,全村都是这样,就别争了。村上不会少报一分,也不可能多报一厘的。你再想想,山荒地都收了,乱开乱垦是要承担责任的,这违法的事还要给补助?”
“王书记,你是好人,我家就报五亩吧!”她还是苦苦求情,凄凄惨惨的情景让人心里难受。
“你想想,全村那块地的亩数是大家不知道的,给你家多报,别的人家怎么报?这不就乱套了。你们的困难大些,村上想法子在其他方面照顾你,在这儿你就别争了,好吗?”王耕田是肺腑之言。二愣妻子苦苦地笑笑,点点头,总算答应了。
“老王,你这人就没个脾气啥的吗?”杜天保听得耳腻,看得心烦,他有点沉不住气了。
“脾气?你给她发呀?”他摇摇头,“三句好话暖人心,只要你说明白了,谁都能理解,群众工作就靠耐心。”
“知道了,看来我还得向你多学习呀!”杜天保自惭了。就在这时,李青和经委主任来了,带来乡上的指示:核实地亩,造册上报,协调有关部门先兑现一部分定补粮。
定补粮兑现及时,群众的心踏实了。这是谢书记给广远开了绿灯,广远是全乡退耕还林的典型,不把群众的心安稳,会影响全乡的工作的。
三月阳春,大山和溪流显得格外爽朗,清爽爽的风,暖融融的太阳,朝气勃勃的万物,给人明快的感觉,催人忙碌。这么好的春光,总不能闲着。王耕田就和村干部商议,在大黑沟封山育林搞承包。
搞大黑沟封山承包,大家全票通过,接着就各抒己见。有人说承包山林三五年没有收入,还要交纳荒山承包费是瞎丢钱。细细想来,这话不无道理,“十年树木”吧,近期内不可能有明显的经济效益的。山沟里山坡上也不可能造经济林,因地制宜,只能营造生态林,生态林创造的经济效益是这些朴实的山民们很难理解的。
秦大就发表了他的看法:“大黑沟封山,大家都没意见,封了山,林大家造,大家管理。”
秦三说:“大伙管,谁管呀?众人的老子无人疼!你割一背柴,他挖一捆根,谁管?”
小牛老师说他想承包,不知道承包费咋交纳。
王耕田说:“按乡上的规定,每亩荒山最少缴纳一元钱,大黑沟按五千亩计,五千元的承包费是最低的了。”
小牛老师伸伸舌头,摊开双手,表示无能为力。
承包的事就这样搁了下来。大黑沟的林还是要造的,那里早在县里挂上名了。去年开春,王耕田当直沟村村民组长时,省林业厅厅长检查陇南地区植树造林时车过界碑山,见王耕田领着大伙在那里平整水平带。当时虽已立春,冬寒还未消尽,风还很硬,土地还没完全消融。厅长被群众的热情和干劲激动了,打电话给县委书记,说:“直沟村小村干大事,干的热火干得好!”县委书记就亲自来到大黑沟。这时王耕田已经带着大伙干了半个来月了,完成工程造林三千亩。大黑沟就成了榜样。
眼下王耕田正在为大黑沟的封山承包苦恼,他绞尽脑汁,就是没个好的法子。真是“柳暗花明”,鬼石沟一位在煤矿工作的老工人退休归根了,他叫李柏林。
李柏林回到鬼石沟,村里已经没了他的亲人,老院里那间石头墙撑着的房子年久失修,房顶能筛进太阳来。他进村后先找村委会主任,杨小平就把它接进自己的家,安顿老人住了下来,再帮老人收拾房子。王耕田可是广远村上等的泥水匠,他就自己寻上门来了。
王耕田还是二十年前见过李柏林的,这些年大家虽断了音信,可是人们还记着有这样一位当煤矿工人的乡邻。“柏林叔,你退休回来也不先捎个信,让我们来接你,”王耕田很高兴,老人在单位不愁吃不愁穿,住的是洋楼,它能想着这山沟沟,归根度晚年,难得。
“老伴年前去世了,娃娃们不让我回来,我硬是来了。我不想把这把老骨头埋在他乡的泥土里,我回来了。”老人的泪在眼眶里转旋儿,这是思乡的涌泉。
“是啊,树高千尺,落叶归根啦!”杨小平倍感激动,“柏林叔,你这一来是要受苦的。你看咱这地方,刚解放似的。”
“苦就是乐呀!咱山里空气多么新鲜,我这身子还能干活,找点事做,够快活的。”李柏林搬弄着院里的石头,似乎在证明自己的健康状况。
牛娃来了,他口大牙缝宽,进了院先向李柏林讨烟抽,“李叔,把你的好烟发一支咱过过瘾。”
李柏林就笑着发烟,让大家都歇歇。牛娃说,大黑沟那林怕是没人包了,要是不交承包费,他就去管理。
“你不傻呀!”杨小平开玩笑说,“尽捡有便宜的事做,不交承包费那叫承包嘛!”
“你们说的是啥事呀?”李柏林没听清,“大黑沟的林没人承包?”
“是呀,至少要交五千元的承包费,”王耕田说。
“我正没事干呢,我包了行吗?”李柏林说。
“这……行吗?”王耕田反问道。
“行,看管林,又不出大力气。我这会回来是赶上趟了,这辈子我还没为咱村里干点儿事呢,算是报答家乡吧!”李柏林是打定主意承包了。
“只要你愿意,村上支持你。树苗都栽上了,山也封了,你照管着别让牲口糟蹋就行。至于人,现在大伙都觉悟了。”王耕田没想到困扰着自己这么长时间的事就这样解决了。
村里专门为李柏林在大黑沟盖了一间房子,好让老人上山有个落脚休息的去处。
十四
植树造林的季节在山野的花香中徐徐而去,计划生育春季环检工作开始。这可是山区边困乡最头痛的一件事,生一个娃上站带环,生两个娃上站结扎,这已习惯了。带了环一季一检查多麻烦人,带着不就行了,要说掉了环的,也不是谁故意掏出来的。最难动员的还要数那些刚结了婚的未生育的新媳妇们的孕情检查,羞答答要去检查怀上了没有。然而,广远村的人口增长率却是负值,原因很简单:穷,光棍汉多。所以呀,每到计划生育工作铺展开来的时候,王耕田就心里酸酸的,啥时候广远村的计划生育工作也能担负起沉重的压力,他的心情可能才会舒畅。
村里的女人们都忙着进地拔草锄田了,白巧菊家里的农活从来不指望丈夫,她清楚丈夫在地头坐不住,也就不指望他了。早饭后,她提了竹笼,拿了铲子,带了凉水和馍馍,对丈夫说:“中午我就不回来了,你忙完了事把猪和牛喂一下,也给你自己弄点吃的。”
“记着了,饿不着。”他翻着自己上任时给乡政府写的《施政方案》,他在自查。按计划,眼下该趁着这段农闲时间修建“村阵地”了。村支部管百家,开会办公却没个自己的家,不是在这个村委会成员家里,就是在那个成员家里。修村阵地是支部工作走向正轨的第一步,他要找杨小平和杜天保去商量这事。
杜天保这几天可被缠在家里了。没媳妇时想媳妇,有了媳妇不自由。秀梅还是把娘家的猪娃拉来了两头,它是在杜老汉养羊的夹缝中养这两头猪娃的。猪圈也没有,得修。天保刚磊起个石头场子,父亲的小尾寒羊就进了家。猪羊同圈不是个法子,天保就又拓宽院落,给羊儿修圈,一家男女老少三口人,这忙得过来吗?
“我养猪养惯了,我能养好的。这两头猪娃都是母猪,留猪婆下猪娃子。”秀梅在枕边对他说。
“羊儿和我有了情,听不到咩咩声吃饭都不香,”父亲在火盆边磕着茶罐对他说。
杜天保是无话可说。左右一想,你两个养猪养羊还都不是为了家庭多收入,只要亲愿养,到时候别喊累了苦了的就行。羊圈是现成的,只需要扩大规模;猪场和厕所连在一起,养两头母猪还行。可是父亲就要马上扩建羊圈,五只小尾寒羊,下羔后可能就是二十只,往哪圈。杜天保就又驮石头挖土,先把北边的三分菜园子圈进去,羊儿的活动场地就宽敞了。
杜家公媳两人虽之各有各的养殖种类,但是没发生过矛盾,两个男人在家修整羊圈,她上地锄田,把拔的野草野菜背回家,野草喂羊,野菜猪吃,全家人干得挺愉快。
又是一场春雨,雨儿下一场,天气暖和一些,界碑山添一层绿色。杨小平也有了经济头脑,千方百计贷了一笔款,在鬼石沟安了一台饲料粉碎机,她和妻子掐着指头算过账,直沟、马场没有电,不可能安装粉碎机,全村一百五十户人家都把猪圈养了,就得粉饲料,这笔坐桩生意,收入还是相当可观的呢。在此之前,秦大的养殖场也思量过安装饲料粉碎机,没电,用柴油作燃料不合算,就打消了念头。
村上的三位领导,只有王耕田没为自己发家致富细细的考虑过。他说:“咱劳力有限,就那几头牛也够忙的。”其实,他的心事在大伙身上,他要带领大家富起来。
这天下过雨后,王耕田把村、组干部召集到自己家里开会,他说:“大家都很忙的,今天的会议就一个内容,商议修村阵地的事。给咱村委会修个办公的地方,大家都说说吧。”
大家的意见是统一的,“修!”但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建材怎么来?牛娃提到了李柏林承包大黑沟交的钱,王耕田摇摇头,说:“这钱不可能动,他另有用处的。”
杜天保说:“向咱的帮扶单位张张嘴,看能不能解决一点。”
杨小平也说:“找找也行!”
王耕田说:“你们还是要打方我去化缘啦!那,我就再做一回和尚吧!”王耕田卷了一棒喇叭烟抽,又说:“我屋后这些树能做檩条了,我捐三棵,会议完了咱就砍树。”
“王书记,你这是逼着让人都放血吧?”李保元说,“既然这样,我也捐一棵树,做门窗。”
其他人大眼瞪小眼的一会儿,杜天保说:“我家里还有修理羊圈时挑好的留的十几根椽,我捐了。”
听着大伙的话,王耕田激动了。他不是为了刚才大家的捐献,而是村委会一班人能把劲使到一处,这种凝聚力就是广远的财富。“大家都不宽裕,捐的木料就算是村上借大家的,先记着,能还起的时候一定还大家!”
“你说两家话了,村上是谁?是七百多名群众,是咱这一班子党员干部!谁借谁的了?”牛娃顶了王耕田几句,顶的他心里热乎乎的舒服。散会后,白巧菊照例做了一锅酸面片,大家吃了后就砍树。别看他家房前屋后全是白杨树,鬼石沟的白杨树木质好,全是野白杨,做檩条三十年都好好的。村里的好多房子都是白杨林檩条。
第二天天麻麻亮,王耕田就背起挎包去帮扶单位“化缘”了。大家都按各自的分工开始了各自的工作。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中午时,晴朗的天空乌云翻滚,霎时间,天昏地暗。几声春雷,新年的第一场暴雨就瓢泼而至,村民们的石头房承受着暴雨和山洪的考验。最为脆弱的建筑就要数广远小学的校舍了。暴雨连续了四十多分钟,洪水聚满了校园,南边那间教室的后墙裂开了一道二寸宽的口子。小牛老师把教室里的二十来个娃娃连背带抱的弄出了教室,裂口又加宽了一倍,教室倾斜了,还好,没有倒塌。
雨停了,一道彩虹挂在西天。
村民们向学校奔去,学校里有大家的孩子。大家说:“咱们修学校!”
十五
王耕田在县城住了一个晚上,帮扶单位给广远村支助了五千元,他没白跑,高高兴兴的回到了村里。然而,他看到的村子是暴雨过后的一派狼藉,满山满坡的田地被吹的沟沟坎坎,学校周围是暴雨侵袭后留下的水坑泥洼。南边那间教室是三十年前他亲手盖起来的,他就是在那间教室里和娃娃们一起度过了青春年华。三十年了,它经受过了那么多风吹雨打冷暖春秋,它要倒塌了。王耕田的眼里溢满泪花,妻子的饭做好了,他不想吃,他说心口有点疼。
“你是心疼学校了,”白巧菊说,“我心里也难受。记得吗?南边那间教室是咱俩结婚的那年盖的,你拉着我干了有一个月。那时多快活,那是咱俩的蜜月呀!”
“那是我第一次修学校,一个月十五元的工资,咱们自己掏了三百元,两年的收入呀!可咱俩都乐意,把它当成自己的家。”王耕田回忆着。
“大伙要修学校,你同意吗?”
“我?能不同意嘛!”
“大伙说了,修村征地的事暂时缓一步,先修学校。”
“眼看着娃娃们都没地方上课了,我也正想这事儿呢。”
“想到一起了。吃饭!”
王耕田开始了他一生中的第三次修学校。他这人性急。饭后,召开了村支部会议,接着开广播大会,动员全村村民投工投料,翻修学校。
学校牵着家家户户,今天你没孩子上学,明天你就有可能送着孩子走进校门。广远文化落后,这些年人们出门打工已经尝到了苦头。一听到修学校,人们开始捐献木料了,只一天功夫,就捐了三百多根木椽,两方多原木。王耕田粗略一算,把修村阵地的木料放在一起,把学校全部翻修也够了。他又有了新的考虑,要修就一次修好,修成前檐红砖的。不要再干今天修,明天补的事了。有了这个想法,苦恼就又来了,把村里的全部资金垫进去都不够。
小牛老师来找他,说:“王书记,我把南边教室的一年级和北边教室的三年级合在一起,复式教学,你看行吗?”
“也只好这样凑合了。牛老师,你放心,我们争取在一月内把教师翻修好,让娃娃们有地方上课。”他向牛老师保证着,诚恳地像个小学生。
“王书记,既然这样,我去一趟乡教委,看能不能给咱支助什么。”小牛老师说。
听小牛老师说,他很高兴,“这是好事,你可以把工程估价,再把村上的捐资折价,向乡教委写个申请。”
山里人厚实,谁家有红白喜事都要当成村里的事去做,修学校这样大的事就更不用说了。有人兴趣地说这是给自己修“子孙殿”呢!
秦大是早饭后来到学校的。大家正在揭裂缝教室的瓦,他把王耕田喊了去,怒气冲冲地说:“王书记,你是看不起我秦大,前两天你们就捐树捐木料的,咋不让我知道?我虽然没大树捐,可我也得尽点力呀!这是五百元,添补着买砖瓦吧!”他把一个信封交给了王耕田。
王耕田知道秦大还欠着信用社的贷款,就说:“你也需要钱……”。
“我需要时再想办法,”秦大这人也挺认真的,说的话不收回。
秦大的捐资行动对李柏林的震动很大,他也在学校劳动,上了年纪,房顶上不去,就在地上整理拆下来的瓦。见秦大捐钱,就凑过去搭腔:“秦家兄弟,你做好事也不和我说一声,咱俩一起做多热火。”
“啥呢,李哥,修子孙殿是自家的事。”秦大难为情了。
“那我也表表心意,捐五百吧。放工了我交给王书记。”李柏林说着话,发了一圈烟,干活去了。
王耕田热血沸腾,他感到骄傲、自豪,大家这样热心肠,信任他,他一定要把学校修好。
村里男人少,妇女上阵更热火,开些无聊的玩笑,干活不觉得累,一天下来南教室的上盖揭了下来。 木料砖瓦的码在院里,晚上得有人看护。王耕田就向小牛老师要了教室的钥匙,他要巡夜。小牛老师说:“你身子骨没我结实,还是我来看吧。”
“白天你要上课,熬什么夜,睡觉去。”他不同意,小牛也无奈,只好把钥匙交给他。
山村的夜是祥和而美丽的,没有现代交通工具的喧哗,更无歌舞音像的吵闹,一种纯归自然的淡雅情趣,让人感受原始的自然神韵。月光洒在坑坑洼洼的村子里,洒在学校破旧的房屋上,白天拆了的教室在月光中呈现出凄凉的景象。王耕田独孤伶仃的守着一盆柴火,就像一位守护着庄园的神像,静静的坐着。他在想心事。
“耕田,耕田!”妻子提着茶壶,拿着茶罐站在了面前,见他发呆,心疼地问:“病了吗?”
“病,谁病了?”
“问你呢!”
“你盼我有病呀?你来干啥?”
“给你送这些东西,”她将茶具放在他面前的火盆边上,“天凉,喝罐茶暖暖。”
“你回去吧,娃娃们在家里不放心。”
“没事,睡得正香呢。”
巧菊偎在他的身边,仿佛一切都回到了新婚的那一年。他俩也就这样依偎着坐在这院子里数天上的星星,看月宫里的桂花树,欣赏玉兔和嫦娥的歌舞,憧憬美好的未来。
“人这一辈子,可真快呀!”他叹息道。
“是呀,一晃咱都四十七八岁了,要老了。”她靠着丈夫,拨了拨盆火,火苗旺旺的烧着,把黑夜映成红色。
“不能老啊,咱还有很多事没做呢!”他把茶罐烤在火盆边上,“罐罐茶,熬时间。喝茶了。”他说。巧菊洗了两只茶杯,老两口同喝一罐茶是幸福。
“你说人老,这房子也能老,对吧?”妻子说。
“世间凡有生命的东西都会老去的,没生命的也会陈旧的。房子是旧了,不是老了。”他说。
“我就说它是老了,随咱俩一起老去的。”她显得温情脉脉,“这房子年轻的那阵子你也年轻,往讲台上一站,教娃娃写字。那时都缺纸张,你就在黑板上用白土写,娃娃们举起手指头在空中写,点、横、竖、撇的嘴里说着。先写会的是‘毛主席万岁’。”
“你还记着呢!”
“记着呢!”
“那时活得认真,监督娃娃们在沙地上写字,字写完了,满脸满手的沙子,还很得意!”她也陷入了年轻的回忆。
“咣当”一声响,王耕田豁的站起来,大喊一声“谁?”
“哎呀,老夫老妻的了,还挨那么紧,忆旧呀?”牛娃出现在他俩面前。
“你呀,怪吓人的,鬼鬼祟祟,不怕我砸你一砖头!”王耕田把手中的砖头扔在地上,拍拍手,给牛娃一拳,“不好好抱老婆睡觉,跑这变鬼了?”
“嫂子是怕你暖别人炕去,不放心,来守你了。对不对?”牛娃嬉弄白巧菊说。
“你小娃娃,欺侮起大人来了,不怕拧你耳朵!”白巧菊笑着骂。
“说,你来干啥?”王耕田正色道。
“我们几个弄了只鸡,已经下锅了,大伙让我来请你和几盅。”
“有鸡有肉,好事呀!可我不去,有心肝的就拿这儿来给我做伴度这孤寂夜,没心没肝的就吃独食去。”
“没心肝还惦记着你呀?”牛娃做出生气的样子。
“生气了?正好,我还怕老王喝酒呢,修路时感冒到现在还咳嗽,医生说是肺炎。”白巧菊见缝插针,不想让丈夫喝酒。
“你就别怕,哪来肺炎?还不如说成是肝炎,让大伙躲着我呢!牛娃,去,让大伙都过来,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不一会儿,大伙都来了,天保、保元、小牛老师、小平都在。肉是在秦大家煮的,秀梅也在,提着碗筷和酒具。大家围着火盆坐了,火旺,茶浓,肉香,酒醇,激情燃烧着大山的春夜。
十六
这一天风和日丽,一辆吉普车轰轰驶进广远,直向学校奔来。谢书记来了,同车来的还有乡教委主任。主任抢先握着王耕田的手,感激万千,说:“王书记,广远村有你是福气呀!辛苦您了,辛苦了!”
王耕田憨憨的笑着,啥也没说。
“开工几天了?”谢书记的语气可不比往常,冰冰的。
“一个星期了,南边的那间危房我们用了五天翻修好了,现在揭开上盖的是第二间教室。”
“要全部翻修吗?”谢书记还是那语气。
“要修就干脆修结实,今天修明天补的那活我们可不干了。”
“听教委的同志说,你还要修校门?”
“配套工程嘛!”
“我说你个王耕田,这么大的事也不给我说一声。哪儿弄来的钱?”
“谢书记,你知道,我能从哪儿弄钱呢?”
“没钱你拿什么修!”
“大伙捐了木料,还捐了一千块钱。”
“是这样的,小牛老师写了翻修申请,”主任说话了,“教委只是个空架子,没钱,我就找了谢书记,今天我们是来看看的。”
“是我错了,没向乡上汇报,我接受批评。”王耕田满脸的笑,他知道谢书记的性格,训人,是火了,可这火是因为要出钱而发的。他料到乡上要给这次翻修支助一笔钱了。
谢书记转了一圈,看了新翻修的房子,也看了待翻修的房子,说:“是得翻修了,都二十多年的老房子了,木料不好,往下掉渣了,多危险啦。乡上给你们一万元,以南边那间为标准。不然,一分钱也别想。”
“一定保质保量完成任务!”王耕田一下子腰杆子挺直了,高兴得就要跳起来似的。
“还有校门,你打算怎么修?”
“谢书记,我们规划的校门是瓷砖贴面的,图纸绘好了。”
“校门的钱有乡教委给你们出,一定要把活儿干漂亮。”这是谢书记给他的警示,就连谢书记也知道这种警示是多余的,可他还是要说,他就这么个性格。
“王书记,教委只能给学校一千元,再多一分也没有的。”主任是被谢书记逼得没了退路,才大方了一回。
“主任,有一千元就够了。广远村的父老乡亲们谢谢两位领导了!”王耕田双手抱拳连声说。
“好了,干活吧。明天派个人来乡上取钱!”谢书记说。
吉普车驶出广远,飞驰而去,村民们的干劲更足了。
一个月的时间,在历史的长河中是一滴檐水,在广远村的历史中却是那么不寻常。五间教室焕然一新,一座校门昂然挺立,可容纳一百五十名学生就读。竣工这一天,村民们拥在校门口,大家是来“踩门”的。山里人的习俗,谁家修了新大门,要选个吉日,邀上亲朋好友来“踩门”的。
主持“踩门”仪式的是小牛老师,他是主人。小牛老师把学生集合在校门口,同学们身着节日的盛装,胸前的红领巾格外鲜艳耀眼。排在最前边的是国旗班的同学,随后是鼓乐队、鲜花队。鲜花是从山上采来的,孩子们跑了一个上午刚采回来,散发着淡淡的山野馨香。
村民们手中的鞭炮已拆开了包,等着点鞭炮的香烟快吸完一支了。等谁呢?大家在等王耕田,等他用那双粗糙有力的大手推开虚掩着的新校门,领大家踩进去,踩除邪恶,踩定吉祥,踩出希望!
然而,此时王耕田正在自家的土炕上输液,药瓶里所剩不多的药液不急不忙的融进他的血管。学校翻建用了一月的时间,他在校园里守了三十个晚上。他的脸庞憔悴了,咳嗽厉害,是妻子强硬请来了医生输这瓶药的。躺在炕上,他的思路没有休息,他要在今天的“踩门”仪式上趁热打铁,动员大家修村阵地。好不容易等药液滴完,就一骨碌翻身起来,昏头转向奔向学校。
“对不起,让大家等久了。”王耕田双手抱拳,向乡亲们道歉。
“王书记病了,刚挂完水,大家别介意。”村主任杨小平说着,想去扶王书记,却被谢绝了。
“这几个月苦了王书记了,为了大家累病了,是大家对不起你!”有群众说。
“抱歉,抱歉!”王耕田双手抱拳,继续向乡亲们道歉。
“踩门”仪式开始了。王耕田、杨小平、杜天保三个一起走向新校门,伸出强劲有力的大手推开门扇。随着吱悠悠一声响,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广远村像大年初一迎喜神似的。
“升国旗仪式现在开始!”小牛老是一声喊,“出——旗——”,国旗班的红领巾们举旗走进新校门。
在嘹亮的国歌声中,五星红旗徐徐升起,在火辣辣的骄阳下迎风招展。同学们仙女散花般将鲜花抛向空中,校园里落了一场鲜花雨。
“请广远小学第一任校长王耕田老师讲话!”小牛老师声音宏亮。在全村老少的热烈掌声中,王耕田站在了国旗下。
“同学们,我在这所学校里度过了快乐的20年时光。我今天虽然不再是老师了,但我爱这所学校,爱你们这些生龙活虎的孩子!
“那是1974年春天的一个早上。村里来了县上检查工作的领导,当时我是直沟生产队的记工员,不知怎的,我大着胆子对县上的领导说:‘能给我们村盖所小学吗?’领导没加考虑就说,一定盖!又问我是什么程度,当老师行不行?我大声说:行!就这样,上面很快拨了资金,由我主持和乡亲们盖起了南边的教室。1991年,普及初等义务教育,校舍不够,我们又扩建校舍,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建起了后来的几间教室。今天,我们又同心协力,把这所‘子孙殿’翻修成了全村一流的建筑,我高兴,我去掉了一块心病!
“同学们,好好学习,长大了建设咱广远。未来属于你们!”
掌声,雷鸣般的掌声!有人流出了热泪。
“还有一件事。趁着大家都在,让文书把这次修建学校的账目作以公布,请大家监督。”公开理财,这是他上任时的承诺。
杜天保公布完毕,村上还剩余一万元。“就用这钱修村阵地吧!”是谁这么喊了一声,“趁热打铁,就修村阵地。”
王耕田万万没想到自己要动员的事,群众主动提出来要干了,他被这股激情冲动得热泪盈眶,跟着喊:“大家有信心,咱修!”
十七
刚刚修好学校,又修村阵地,这么玩命的干,乡上的领导有些不放心,谢书记就亲自下来查看了。他没让村委会知道,先在鬼石沟走访了几户人家,了解大家现在究竟该干啥活,村里这么大兴土木,对农活有没有影响,是不是加大了大家的负担。
“油菜花都开了,还有啥要紧活?只等收割庄稼了。”
“有啥负担?为大家做事。大家不负担谁负担!”
接着,谢书记又去了马场,这一去,他被杜老汉弄窘了。
五月的界碑山,山花烂漫。放蜂人的蜂箱就像孩子们磊起的积木,一码一码的摆在山坡上,蜜蜂们忙忙碌碌穿梭在花簇间。紫苜蓿一丛一丛的,界碑山的苜蓿蜜甜的腻人。杜老汉背个背篼,正在割苜蓿,苜蓿草羊们爱吃,小母猪也喜欢。
谢书记是步行上山的,半道上,他和杜老汉相遇。
“老哥,割草了?”他远远的就朝杜老汉喊。
“谢书记,这么热的天,歇歇凉再走。”杜老汉也招呼着说。
如箭的蜜蜂嗡嗡穿过身旁,带着花香,展示着勤劳。他俩坐在路边的草丛中,谢书记掏出香烟给杜老汉,杜老汉掏出烟荷包,“这是礼县烟叶,香得很,卷吧!”
谢书记卷了一棒,“老哥,耕田这阵子不要命的干群众有啥反响,你咋看?”
“是谁反映啥了?”杜老汉不高兴了,“说他一心领着大伙干实事?真个是无事生非!”
“你先别生气呀,有不同意见,这很正常。这么多年来大伙从没这样大干过,看上去确有点左。但实事求是地说,要把这些年原地踏步的损失夺回来,非这样干不行!持不同看法者,主要是怕群众承受不了,影响正常生产。”
“这怕,怕得多余。广远百分之九十的群众热情正高,可不能泼冷水啊!”
“提醒一下耕田总是应该的嘛,我想耕田一定能接受的。”
“那好吧,我今天就向你提个意见。”
“说吧,我听着。”
“广远的人畜饮水困难乡上想过没有?”
“想过,而且专门立项报上去了,要是能够争取到‘121’集水工程项目,全乡缺水的问题就全都解决了。”
“通电的事呢?”
“这在三月份修路的时候就议过,投资太大,预算要十六万元。要是村里能拿出一部分,不足的乡上和县上再想办法解决的话,也就不成问题。”
“谢书记,你说这些问题领导们都想着,可又不能实实在在的干,那等于没想。庄户人就一个实在,王耕田就是这样一个实在人,你却暗地里调查他,啥意思吗?”
“这……怎么说,”谢书记窘了,他对着这位放羊娃说不出话来。
“不能说就甭说了,到我家去,吃午饭。”杜老汉硬把谢书记拉进了家门。这一进去,他就被杜老汉的小尾寒羊和秀梅的猪场看高兴了。
“你们杜家积了德了,啥个娶儿媳妇,是把财神爷娶进了家!”
“这孩子,勤快,有脑筋。娶了她,是天保的造化呀!当然也是杜家的福气。”
“老哥,广远村走养殖这条路走得好呀!”
“路是走对了,山里人靠山吃山嘛!”杜老汉说。
“这叫因地制宜,秀梅父女为广远立了一大功。”
和杜老汉一起喝了罐罐茶,吃了秀梅擀的酸面片,谢书记兴冲冲的去了工地。
村阵地是一起三间的农家式样的土木结构房子,只是没用石头砌墙,尽管这里的土里石头多,大家还是打土坯,后墙和侧墙用土坯砌,前檐是红砖的。准备用瓷砖贴面。这在广远来说,又是一大改进。“石头砌墙墙不倒”,但终归不那么牢靠,石头和泥巴压根就不如土坯稳当。
大家干得热火朝天,那干劲就和这艳阳一样旺盛。谢书记到了工地,看了工程进展情况后说:“这房子修起来,可是全乡一流的村阵地了。”
王耕田自豪地说:“一间做计划生育宣传室,一间是广播室,留一间办公用。咱村委会终于有个自己的家了。”
谢书记尽管心里高兴,但还是满脸严肃地对王耕田说:“要注意,不能影响生产。阵地修好后给我招呼一声,乡党委要开个现场会。还有,我今天到马场,杜老汉一席话让我受了启发,你们开个会,写份拉电申请交上来,咱们大家想办法给马场和直沟通电!”
通电是缠绕王耕田的一块心病,正无处下手做呢。“谢书记,通电的事我一直想着,只是投资那么大,没办法做呀!只要能得到上级的支持和帮助,群众投资的事我负责。”
谢书记放心的离开了广远,一身中山服,一双胶鞋,一顶草帽,就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庄稼人走在山间小道上。王耕田的心像芝麻开花——节节高,通公路、修学校、建村阵地、通电……他感到沉甸甸的甜蜜。
工地上,每天有四十多个劳力热火朝天的干。山村封闭,啥都想自给自足,木工、瓦工各村都有,从不请外人,也从来没有拿工钱的习惯,大家都是乡亲嘛。今天修村阵地就更像给自己家里干活了。
十多天后,广远村党支部、村委会的牌子就挂了起来。挂牌这天,乡上主要领导都来了,还带来了全乡二十个行政村的支书、主任。谢书记真要开现场会。
这么小的个村子,一下子来了五六十人,热闹极了,热闹得让王耕田手脚无措。谢书记告诉他:“准备些茶水就行,没打算在广远吃饭。”
杜天保和白巧菊已经忙乎起来了,人手还不够,天保又在村里叫了两名妇女帮忙挑水,他去小卖部里弄了一箱子白酒。大家都来了,不喝两盅过意不去。
让乡政府驻地的柳河村来广远,就像是忆苦思甜。柳河村李书记感叹万分,说:“广远贫困,广远苦。这半年来,广远的群众干劲十足,好样的!咱们坐着车在新修的农机路上奔跑的时候我就想,这么一条路五十年没修通,为啥呢?今天修通了,又是为啥呢?一个字,干!实实在在的干!”他的话引来了热烈的掌声,他说出了大家要说的话。“不过,”他又来了个转折,“谢书记把大家引来,让人心里觉得酸酸的,好像自己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样子。啊,不过,这是好事,想想穷困的过去,看看小富的今天,给人又是警示。不能小富极安哪,要干实事,建设小康家园。”
李书记不愧是在乡政府门前当支书,几句话说得大家鼓足了劲头。广远的变化着实让人振奋,山里人就是在与自然的抗争中求生存求发展。
杨小平不爱在公共场合说话,今天他说了一句:“李书记说他好像回到了二十年前的样子,这就是说,今天的广远村和柳河村相比,要落后二十年啦!这就是我们的差距,这段漫长的差距是怎样拉开来的呢?我想过很久,边困村交通不便,领导们想来看看也不方便,抓好公路沿线的建设就够了。因为公路沿线有一丁儿变化领导们的车子一过就能看得见。正是这种贴眼药的工作方法才让我们落后了。为什么柳河高楼大厦,那么繁华?因为那是乡政府驻地,上级领导常来常往。我们广远怎么办?让群众自力更生,又没有能力……”
“行、行、行!杨主任,就此打住!”李书记招架不住了。
“我没恶意,我是找原因,给领导们谈谈自己的看法,今后的工作中别再把边困村当包袱当弃儿待。”杨小平说到了伤心处,声调就像被父母左待了的孩子。
大家认真地听着,谁也没说话。
按照现场会的安排,大家喝杯水就启程,可是东道主一片盛情,只好喝几盅了。酒是几块钱一瓶的烈性陇南春,劲大,山里人给起的绰号叫“飞毛腿”。菜是白巧菊园子里种的菠菜和了几片腊肉,杜天保从哪儿又弄来了些粉丝,味儿还鲜香。
谢书记说:“本来是想回到乡上了开总结会的,广远给咱们准备了这么丰盛的午餐,咱就边喝边聊吧。请王耕田给咱先谈谈,谈经验吧。”
王耕田有点脸红,说:“大家转了大半天,也没顿像样的饭菜,实在是对不起!”他先道歉。山里人厚道,谁来了也要吃顿饱饭走,这和多年来的交通不便有关,吃不饱,走山路饿。
“这就够意思了,别再自找难受,”有人说。
“我没啥说的,大家都看了,广远村能有今天就在一个‘干’字。”
“接下来你们怎么干?”有人问。
“我们准备通电,”王耕田说。
“我建议还是先把吃水问题解决了,看这茶水,杯子底厚厚一层泥,”有人说。
“是啊,我也这么想,先把吃水问题解决了再通电,从小到大干,群众也歇会儿,”有人赞成。
“说实话,这水可是人心上一块病,要解决,就在割麦子前解决。”王耕田站了起来,让人当面揭短,他激动了。
“这样也好,乡上支持你!我抓紧时间去县上看项目,要是批下来了,咱马上动工。假如批不下来,咱先垫钱解决广远的人畜饮水问题。”谢书记当场拍板说。
大家边喝边谈,畅谈自己的感受。
现场会结束了,艳阳似火。广远村委会一班人坐在办公室里,心潮澎湃,今天他们真是被架在大火上美美的烤了一回。大家商议饮水问题,初步决定鬼石沟和直沟各打两眼井,马场水源好,挖一眼泉,全部用水泥筑口,加盖。说干就干,明天大家就各负其责找水源。
十八
夕阳西沉,村庄升起袅袅炊烟。村里的大喇叭唱着《春天的故事》,村民们听着,知道又有新事儿做了。歌儿唱完,王耕田讲话了,这是在村委会办公室里首次开广播大会,他显得格外兴奋,言谈里溢着欢悦:“乡亲们,占用大家一点时间,我们开个广播大会。半年来,咱们做成了几件大事,招来了全乡的现场会在咱村召开,这是上级领导对咱们工作的肯定和奖励!就在今天的现场会上,大家对咱村的人畜饮水提出了极为宝贵的意见和建议。水是生命之源,关系到全村老少的身体健康,如果我们早一天解决这一问题,我们就能早一天吃上干净清凌的水。村委会刚开了个会,明天开始,各自然村找水源,研究研究那些地方能挖出水来。争取在收割麦子前完成任务,割麦子的时候不再去背水找水,告别那半夜等水的历史……”
喇叭还在响着,村邻们的激情已经高涨了。这些年,大家吃尽了缺水的苦头,在收割前找到好水,再不用半夜等水喝那泥汤汤了,这是人人盼着的事儿呀!
广播大会结束后,王耕田回到家里就被村邻们围住了。秦三这回最积极,儿子上学,女儿打工,家里就他和老伴,每天鸡叫三便就得起来去挑水。老伴的眼睛不好使,要是风清月高夜,还勉强能挑得来一担水,夜色稍有暗淡,扁担就落到了他一个人的肩上,猪呀,牛呀都得用水,可苦了他了。
“王书记,这水和五谷杂粮一样重要,就是吃糠咽菜也离不开水呀!这事一做成咱给你立块碑,写上:吃水不忘挖井人,时刻想念王耕田。让儿孙后辈记着你!”秦三确是想水想疯了,尽然敢套用给毛主席的碑文。
“三叔,你可别乱说,立碑那有给活人立的,”一位青年顶他一句。
“你懂啥,给老百姓办好事的人,老百姓就给他立碑。你知道吗,现在咱们神庙里的那些神像原来都是人,只因为他们为大家做了好事,就给他们塑了金身,烧香烟,永久纪念。现在破除迷信了,行立碑。”秦三说得似乎很有道理,但大家心里都有一股酸味,好像秦三在咒人呢。
“别说那些无聊的事,大家既然来了,说一说啥地方挖泉打井容易,咱先干起来,再等上面的项目。资金到位了,咱们再用水泥红砖箍井,加盖水房。”王耕田话音一落,大家就叽叽咕咕议论开了。
村里最早一眼泉在村东头的大柳树下,十多年前的大旱泉水干枯后就再没出来,人们又朝下挖了近二米深,还是不见有水。有人说大柳树下没水了,有人说那老柳树依然是那么旺盛,肯定有水。争议了一阵后,便决定再挖几尺,如果找到沙层还没水,就真的挖不出来了。
村西头的死水滩子地下有水,要不然,草滩上哪有水渗呢?第二眼井就定在死水滩子挖。有人说死水滩子的水要是能吃,早挖开吃了。三十年前的一个初冬,有位过路人冻死在那里,在死水滩整整躺了一天,第二天起得早的人见尸体被野狼吃了,只剩几根光骨头,是已死去的李麻子捡在一起就地埋了的。
三十年前的几根骨头今天不可能还在了,它能污染水源?年轻人说,就在死水滩挖,地方那么大,不可能就挖埋骨头的那一块。
这事王耕田也记得,他想能挖,出水后进行水质化验,要是不合标准再填也行。
直沟的两处水源就暂时这样定下来了,王耕田让大家明天就动工,以村子中间的王家巷道分开,村西的人在死水滩挖,村东的人家在大柳树下找水。村西有秦大负责,村东他亲自负责干。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妻子告诉他,家里的粮食只有三百来斤,离开镰收割还有一个来月时间。他问妻子,窖里的洋芋还有多少?妻子告诉他,最多能拣两背篼。他说,三百来斤粮食,两背篼洋芋,还有菜园子里的菜,能吃到天熟,不要慌,村里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家还有的是。咱一慌,别人也就慌,影响村里的安定。妻子说她明白,只是跟他说说的,又不向外人说。
月光轻盈地洒进土屋,土屋很凉快。王耕田失眠了,他披件单衣,穿条裤头,点亮油灯,坐在炕上卷旱烟吸。他掐着手指头从直沟到马场到鬼石沟一户一户的揣测着各家的生活问题,在全村他王耕田算得上是中等家庭,照自己的情况算,村里熬不到天熟的人家就多了,怎么办呢?以往,老支书的做法是到乡上要救济粮,自己是不是也应该这样做?他接连卷了四五棒喇叭,妻子劝他:“不要吸了,你身体不好,吸多了咳嗽吐痰的。”他就掐灭了烟蒂,说:“不能再向政府伸手了,要自救!”
“你咋自救?”妻子问。
“还没考虑好。”
“我想起一个法子,不知行不行,”妻子披衣坐了起来。
“你说。”
“退耕还林的定补粮还有一半没有兑现,能不能兑现了?”
“亏你想得出来!那一半也是为了稳定群众情绪提前兑现的。定补粮有条件,必须要树苗的成活率达到标准后才能兑现。”
“前几天我去割牛草,在各家的地里看了看,树苗都活了,叶子那么大。”
“真的?”
“真的,你是忙昏了头,你去看看就连李柏林的那五千亩也有绿色了!”
“好,我就把领导请来查成活率,再请求兑现定补粮。”
有了解决问题的法子,他才安安稳稳的睡到大天亮。醒来一抹,身边的被窝是空的,妻子早已去挑水了。
太阳升起的时候,村民们已经在选定了的地方干了半歇活了。大柳树下是沙土,王耕田把原先一米大的泉口圈成三米往下挖,挖大一些,好箍。这活儿受地方大小限制,用不多劳力,他就组织多余的劳力搬石头、淘沙子备料。
村西秦大负责的这一摊要麻烦些,光确定地点就花了一个上午。最后定在了死水滩顶端,因为那里的石缝渗着水。
早饭后,王耕田去了马场和鬼石沟。鬼石沟离杨家河近,水源好找,估计问题不大。马场在半山腰,原先的泉眼早干了,现在要掏泉只有村后靠沟的地方,能不能挖出水来还很难说。杜天保建议到县上请个工程师,免得白费劲。王耕田考虑到资金缺,请不起,就说:“咱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哪儿有水,哪儿没水,都有七二八分的准头。自己找,能节省几个钱就节省吧。”
看着全村找水工作顺利展开,王耕田就把杜天保和杨小平找到一起,商量帮助群众度过生月难关的事。他谈了自己的想法,杜天保和杨小平认为可行,三人一合计,还是王耕田去乡上办这事儿。
蓝天白云,艳阳高照,山里的蚂蚱叫得很热闹,王耕田戴了顶草帽,坐了辆三轮车出了村子。
说来也巧,直沟在死水滩找水的人才挖了一米多,就真的挖出了几根白骨,大伙泄气了。秦大就发脾气骂娘:“玄孙子上煤山——捣(倒)了八辈子煤(霉)了,让来让去就让在这死骨头上,真他妈的斜瞪眼放线——斜(斜)了!”
人们圪蹴在死水滩上皱眉头吸烟,抱怨当年李麻子收骨的时候不往远点的地方埋,偏要埋在这儿。秦大只好让大家把刚才挖的填了,另找地方挖。哪儿有水呢?谁又不是火眼金晴,能看透底层。
秦大提着镢头在死水滩上坎闲转悠着,他忽然想起向西三四十步的地方原来叫牦牛泉,既然祖先们把它叫牦牛泉,就一定是有过水的,就在那儿试试吧。
牦牛泉还显现着泉的痕迹,从迹象看原先水从表层流着,要能挖出来说不定还浅呢。秦大让大伙都仔细看看,能挖就试着挖。直沟半村的人就聚拢在一起,重新审视这天天见日日踩的荒野。有人摆出了风水先生看地理的架势,从来龙去脉探究起来。结论是统一的,“试着挖吧!”于是,大家就又在共同圈定的圆内挖了起来。
王耕田走进乡政府大院,走进书记办公室。谢书记乐呵呵让他坐,泡了茶,发了烟后说:“你还来得正是时候,昨晚我就给项目办打了电话,今早准备进县城的,一起来,项目办就来了电话,咱乡被定为‘121’集水工程项目乡了。这回又靠了你那份申请,给咱乡把项目争来了!”谢书记说得眉飞色舞。
王耕田喜出望外,连声说:“那就好,那就好!”
“这个项目是物资资助,按各村的实际需要给水泥和红砖,”谢书记补充说。
“那更好,省得咱自己跑路买去!啥时候能到位呀?”
“你啥时用,啥时就给你拉来了。”
王耕田向谢书记汇报了动工找水源的情况后,就道出了他今天来的真实目的,“谢书记,村上有大困难,我们无力解决,求您来了。”
“你呀,直肠子人,咋吞吐起来了,说吧!”
“是这样的,”他把村里有三分之二的农户粮食不够吃的事原原本本讲了出来,“我不是伸手要救济来的。”
“不要救济说它干啥?”
“广远年年要救济。都成了政府的包袱了。今年我有个想法,不知行不?”他把提前兑现定补粮的想法谈了出来,“我知道这是给您添乱,三月份兑现的那一部分已经违反了原则了。”
“是呀,”谢书记陷入了沉思,他点燃一支烟,吸了几口,说:“耕田,说实话,你能这样想,我佩服你。你不要救济,是为政府减轻负担,这定补粮是群众应该得的,可它有条件呀!”
“我忘了给你说,广远那些树苗发芽齐整,长势很好。我看过了,百分之九十的没问题。我想请您和县上有关部门的领导实地看看,再作决定。”
“这样也好,”谢书记点着头,笑着说,“你回去打你的井,这事儿我联系。”
王耕田轻轻松松的走出了政府大院,他一下子觉得舒畅了许多,很想去街道饭馆里喝几盅。他摸了摸衣服口袋,又舍不得。凑巧,有辆农用三轮车要去广远,他便搭了顺车,哼着曲儿上路了。
十九
咋夜一场霏霏细雨,山野被擦洗得绿油油的了。菜子花的香味儿在清爽爽的空气中飘溢着,各家院里的青杏儿有指头肚大了,馋嘴的孩子们的眼睛开始在树叶间搜寻了。秀梅望着清醒,那馋劲儿就没法说了,她趁着公公不在的时候一竿子敲下一堆来,吃得那么香甜。
这一天,马场挖井的挖出了水来,才二米深,就冒出好大一股清流。马场欢腾了。杜天保赶紧跑回家,跳了水桶就走。秀梅喊他,他欢笑着说:“挑水去!挑新泉的第一担水去!”
“等等我,”秀梅也提了只塑料桶跟了去。
井地边,马场人排成了队,那股喜悦向媳妇生了儿子似的。井水也旺,有两尺来深,一桶下去就打满盈了。人们有序的打水,杂乱的说话,“原来咱的水源这么好,可恨早没挖开呀!”
“黄金遍地生,只等有缘人,”有人说,“没人想到这事,怎么去做呀!王书记决心要做的事,就没干不成的。”
杜天保没让秀梅用塑料桶提水,“别太贪了,用完了再来提。”秀梅就跟着他提着空桶走,边走边往嘴里塞青杏,吃的脆香脆香的。
“你炒豆子了?”天保问。
“说啥了你,我成偷嘴猫了?”秀梅俏脸儿一红,说,“我吃的是杏儿。”
“这时候的杏儿酸死人呢,你还真是个馋猫!”
“人家就想吃酸嘛!”
“啥?”天保迟疑着,忽地心头一亮,喊:“是……有了?”
“嗯,”秀梅点了点头,扑闪着眼睛看丈夫。
“喜,大喜事。难怪今天一早喜鹊老在门前山梨树上叫!有水吃了,我又要做爸爸了,双喜临门!”他要跳起来了,只是桶里的水压着肩才没能跳起来。“秀梅,你注意身子,不要干重活了,有我呢!刚才你还要提水,以后可别再这样了。”
“放心吧,我懂!”秀梅吃吃笑着,又不是头一回。
马场找到了水,王耕田平稳了许多。他到鬼石沟和杨小平商量向乡上汇报,请示谢书记该把水泥和红砖运进村了。“咱找到一处建好一处,‘121’项目要求很严格,抓紧时间才能保证质量。这一趟你就去跑吧,直沟的两眼井都在关键时刻,我得亲自干才踏实。”
杨小平拍了拍手上的沙土,穿上外衣,准备走了。
“我和天保买酒等你!”王耕田说。
这一天,直沟去牦牛泉挖井的人点响了鞭炮。咋天放工时井底只有湿漉漉的沙石,今天一看渗出水来了,有半米多深。这一惊喜让大家疯狂了一阵,呼喊着奔走相告,小卖部的业主就提着一千响的鞭炮来了。
缺水缺惯了的人们,看着能照见自己脸蛋的清凌凌的水,舍不得糟蹋了它,离得近的人们奔跑回家,拿来了水桶,就用出土用的轱辘一桶一桶的往上吊水。尝尝吧,大家都尝尝吧,尝尝这甜津津的大山精脉!这场面是多么的动人哪,一只洋瓷缸子,舀起来,你一口我一口,传遍了在场的乡亲。
“香啦,甜啦!”
挑到工地的桶还有空着的,水就露底了,秦大说:“接着挖!”
大家顾不得湿了鞋袜,又下到了井底。希望就在脸前,干劲能不大吗!
太阳要落山时,杨小平回到了村子。他没能把材料运来,却拿来了全村退耕还林定补粮的粮折子。他对大家说:“乡上已经通知粮管所,明天、后天两天把今年的定补粮全部出完,白面、大米想要啥是啥。”
王耕田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他在杨小平的胸脯一拳,“好事连台呀,直沟在牦牛泉也挖出水来了,定补粮也下来了,我心里踏实!”他挥了挥拳头,对杨小平说:“通知鬼石沟,明天去打粮!”
“我们村优先啦?”杨小平说。
“你们村子大,农户多,得一天的时间。再说,你们还没出水,马场和直沟都出水了,干劲正大呢,就让他们趁兴干,迟一天早一天有啥关系。”
“好吧,”杨小平走了。
就在这天晚上,秦大的养殖场出了点事儿,弄的半个村子没好好睡觉。
晚饭后,村民们正借着月光在村子中央的广人台上谝闲,养殖场那两头种猪撞坏了圈门跑了出来,在巷道里狂跑疯叫,悲惨极了。大家想起那年狗灭绝时的情景。早先山里人家家养狗的,守护家门,给人做伴,是山里人亲密的伙伴。可是那一年流传狂犬病,好好的狗突然间就狂奔乱跑,七窍流血而死,短短几天,全村近百只狗就连一根狗毛也没留下来。看着两头种猪狂奔乱跳的样子,大家急了,要是这又是那狂犬病,全村的猪仔咋办?开春时从秦大家赊的猪娃都成母猪了,有的肚子那么大,就要下猪娃了。
直沟村的手电筒全亮了,一道道光束交叉着穿来穿去。种猪在交叉的光束的驱赶中奔跳着,嚎叫着。大家在想办法把种猪往养猪场里赶。
正在煤油灯下看报纸的王耕田被这热闹引了出来。他一看阵势,感到情况紧急,必须把这两头种猪隔离开来,尽量避免传染。又赶紧派人去乡兽医站请大夫,并叮嘱带上预防药物,村里的猪全部打预防针。
通公路后新买的自行车今晚还配上了用场,三辆自行车,三把手电筒,一阵风似的出了村子。疯狂起来的种猪是很难收拾得住的,你赶它东,它偏要向西,赶来赶去到了路边的茅厕里。好是这茅厕没圈猪,主人也不反对,大家就关了茅厕的栅栏门,暂时圈着等兽医来。
对直沟来说,这无疑是一件大事,万一要是传染开来,村子的损失就大了。秦大焉兮兮的蹲在厕所墙边,卷着旱烟。有人就凑过去给他说些宽心的话。王耕田也急出了一身汗,一窝猪娃的价钱相当于两百斤麦子呀!
“秦哥,别太悲观,看你这样子哪像养殖场场长的样呀?你听听,你那两头宝贝静下来了,就放心吧!走,咱暂到我家去,等医生来。”
“我哪儿也不去,”秦大说。
“还没到那个地步呢,猪静下来了,你看看,又好好的了不是?”王耕田把手电筒打进猪圈,两头猪恢复了正常,只是鼻尖上湿湿的。
秦大跟着王耕田进了家门。村邻们也来了七八个,大家坐在炕上,巧菊就生着火盆,让大家喝茶。喝茶抽烟谝闲儿,是打发时间的好办法。
子夜时分,兽医请来了,两头猪都安然的睡着了。兽医说:“刚发病不要紧的,先打一针,天亮了看情况再说。”
大家就拉猪打针。
王耕田对兽医说:“明天了,请你给全村的猪都打预防针。”
“药我带来了,明天打。”兽医说。
两头猪搅乱了全村的梦。好是没出问题,大家也就能够睡得着。
又是一个晴朗的天,这天就是少雨,太干了就会生百病。这一天,全村三个自然村的猪都打了预防针,鬼石沟的定补粮也都打来了。同时“121”项目物资也到了乡政府,谢书记直接派李青把给广远的一次性拉进了村子。接下来的一天,马场和直沟的定补粮也到了群众手中,群众的生活困难解决了,又没要救助和贷款,大家心里很高兴,打井、挖泉的劲头更大了。
时间在忙碌中走进了仲夏,“六·一”儿童节这天,广远村的五口加盖井、泉全部落成,在孩子们载歌载舞的欢乐声中广远村吃上了清洁香甜的水,锣鼓声声告别了半夜等水的岁月。
应该让村民们歇一歇了,麦子已泛起了杏黄,好好歇上几天,养足精神,准备收获吧!
王耕田得陇望蜀,他的心并没闲下来,老大难还在后头呢。他召集了村支部会议,正式提出了通电问题。预算需要十六万元的资金到哪里去弄呀?大家一时都茫然了。
“先在群众中吹吹风,鼓鼓劲,咱一边搞群众集资,一边向政府请求支助。不过,眼下重点是宣传,不能影响夏收。”他说。
“消灭无电村,这是咱县、市今年工作的重点之一。而且全省‘农网改造’工程也启动了,咱们的机遇来了!”杨小平说。
“那就抢抓机遇,争项目。十六万元可是个天文数字呀!”杜天保说。
“对,抢抓机遇!”王耕田果决地说,“一定在过年时让全村老少照着电灯,瞅着电视过年!”
二十
六月的骄阳炙烤着大地,田野一天一个样儿,热风中已经挟裹着麦香了。半年多时间,广远村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村民们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热情饱满的投入了夏收前的准备。各组的麦场里说说笑笑,人喊马叫。女人们在铲野草,男人们赶着马、牛,拉着碌碡压场。这可是收割前要做的第一件事,场压不平整,打碾的粮食就不干净,土多沙石多。
大家聚在一起劳动谈论村庄的变化,越谈越有劲,“庄稼收割倒了,通电的事就动工了!”听着这话让人都来劲。
“听说,得投资16万元哪!”又有人在发愁。
“这么多的钱咱们到哪儿弄去呀?”
“只要能通上电,砸锅卖铁、拆房溜瓦都行!”有人决心很大。
白巧菊也拔草平场去了,王耕田泡壶茶,穿件背心,把炕桌搬在院子里的古树下写马场、直沟通电申请。他匡算了一下村民集资,大家的生活都有困难,这两个自然村只有九十多户人家,平均二百元也未必拿得出来,集资二万元也相当困难。
他的申请是写给乡党委、乡政府的,他有决心将这份申请一直往上转,就是到市里也要把资金集资到。尽管伸手要钱是不光彩的事,可广远就这么点力量,不这样做再能有什么办法呢!
晚饭后,王耕田和马场、直沟的组长到办公室开会。屋外皓月当空,夜显得清淡秀雅;屋内油灯跳荡,人显得焦虑沉重。王耕田把白天写的申请向大家念了一遍,讨论就开始了,中心自然落到了自筹资金上。杨小平认为自筹部分各户至少不能低于300元,“各家的串户线、电表、表箱,还有灯头灯泡开关的加起来就过300元了,至少也得把这一部分集资起来。”
杜天保说:“这低压部分的咱怎么也得筹够了,高压部分的谢书记不是早就说过,只要咱的自筹资金到位,他就和农电部门联系开工,边干边想办法解决。
李保元就说:“就按300元集资,条件好的可以多出点,困难的可以少出点钱,多出点力。尽管困难,大家的热情还是很高的。”
王耕田就按照大家说的,将集资部分预计为三万元,修改了申请报告。
接下来他们讨论成立了“马场、直沟通电领导小组”王耕田任组长,两个自然村的组长任组员,杜天保任会计,杨小平负责后勤。会后把领导成员名单张榜公布,交群众讨论,如有不同意见可作调整。
第二天是个雾天,浓雾把山野罩得严严实实。夏收还没有开镰,王耕田要趁这个空闲去乡上,进县城,有必要时再上市里。雾湿漉漉的,压得人眼皮都有点沉,王耕田穿上了干净衣服,走出了家门,白巧菊跟在身后,把卷起的上衣领往平整拽了拽,“人是衣装,马是料装”,她不想让别人说自己的丈夫连衣服都穿不齐整。
“路上小心!”她说着别话。
“你回去吧!”她转身扬扬手说。
王耕田身材不高,却很结实,走起路来咚咚咚地响,给人一种干练稳重之感。沉沉的雾,压着村子,压着山野,他知道浓雾后的阳光很红。他哼着山歌,一个人走路哼山歌是一种享受,歌声的起落会勾起往事的浮沉。他就想起了当民办教师时去县城考试,这试那试,当教师时考的试太多了,常常就他一个人,背个挎包,走这条路。晴天、阴天、雨天、雪天、雾天、大风天……赶考的路总是风雨连绵风雪交加。唱着、想着,他就有一种赶考的感觉。人生要通过无数次的赶考,做为村支书,今天他的监考老师是广远村的群众,能不能交上一份优秀的答卷呢?
谢书记对他的想法是支持的,同意把手上的申请马上交到县项目办,争取立项,看庄稼收割完能不能批下来。这回,王耕田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豪壮尽头,他对谢书记说:“乡上加个意见吧,我这就送项目办去。”
“怎么,你不放心我了?”谢书记说。
“我想搞一次不正之风,找找关系。项目办李主任和我在教师进修学校做过几天同学,”他说话时脸都有点红了。是啊,他从没做过歪门邪道的事呢。
“你这急性子,我服了。”
“我对群众已经说下了话,今年过大年时照电灯,看电视呢!这么大的资金不抓紧,按程序办我怕踢成足球了呢!”
王耕田坐上了进县城的班车。柳河乡离县城一百二十里路,赶到县城时已是下午五点多钟了。进县政府大院,各办公室已经准备下班了。还好,项目办还有人,就是不见李主任,一打听,去市里开会了,明天或者后天才能回来。
他住进一家私人旅馆。这家店也是他当民办教师时常常住的,比别的店便宜一块钱。要了一壶水,洗了洗,他感到饿了,一想,还是早上在家里吃的饭。他走在街上,看着灯红酒绿的街道,心里有些酸楚。这路灯多亮呀,这一条街有多少盏灯呢?广远村能有这样的几盏灯也就瞒亮的了,然而现在却连一盏普通的灯泡也没有。
“师傅,吃啥?”他在一家饭馆门前停住脚,就有人来招呼他。
“啥便宜?”他问。
“牛肉面,一碗一块五。”
“来一碗吧,”他坐在饭桌前,点支烟,沉闷的吸着,“咋这么不凑巧呢?回去吧,这趟车费就白搭了;等吧,要两天的时间。要不写封信,连同申请一起留在办公室,让他们转交给李主任。”
他这样想着,牛肉面来了,一碗下肚,觉着还不硬实,就又买了个饼子,要了碗面汤,这才打了个饱嗝,离开了饭馆。在县城转了一阵,回到旅馆时,客人们都挤在店主的房里看电视,他在炕上躺了一会儿,但睡不着,就也挤了进去。电视于他是奢物,享受着这现代传媒,他就心里急。广远也是本县的乡村之列,为啥就有这么大的差距,这城乡差距难道是天经地义的吗?“一定要在过年时坐在自己的热炕上看电视!”他不止一次的这样对自己说。他回到睡房,趴在炕头上给李主任写拜托信。
熬过一个漫长的夜,天麻麻亮,王耕田就起床了。洗嗽完毕,买个饼子喝了一罐茶,等到八点,就急急忙忙走进了项目办。他把手里的信封交给一位年轻工作人员,说:“同志,我是柳河乡广远村的王耕田,为村里拉电的事来找李主任的。这么巧,李主任开会去了,麻烦您把这个交给李主任。”
“王书记,这事儿,我给您出个主意,你去扶贫办,可能效果更好些,”年轻干部说。
“为啥?”他问。
“最近,可能有配套‘消灭无电村’的扶贫资金。”
“哪,谢谢你了!”王耕田忽然有柳暗花明的感觉,他飞快的向扶贫办而去。
年轻干部说的是实话,王耕田把申请修改了一遍后交给了扶贫办。扶贫办主任对他说:“你先把自筹资金集中起来,我们会尽力给广远争取资金的,你们村可是县上的先进村。”
“我一定照您说得去办,您可一定要给我们帮这个忙呀!”
“放心吧,有啥消息我们和乡上联系。”
王耕田满心欢喜地走出政府大院。他感到轻松了许多,进趟县城不容易,逛逛街吧。不知不觉,他的脚尖指向了农贸市场,在铁货摊站定,蹲下身去挑了两张镰刀,又买了两根背麦的绳子,这才愉快地离开了县城。
二十一
这几天满村子喜洋洋的,各家的母猪先后都生猪娃了,最少的一窝也生六七头,多的有生十二头的呢!大家忙着,心里甜蜜蜜的。秦大更是欢欣,总算为乡亲们做了件好事。他和老伴算了一账,从他的养殖场里赊出去了将近九十头猪娃,现在都成母猪了,这收入有多大呀!
秦大一高兴就背了药箱挨户打防疫针去了。老伴也欢喜,前几年女儿被人拐卖,大家替他着急,女儿回来了,带来这养猪的技术,让大家受益,也算是给乡亲们的一点报答吧!
王耕田听着一窝窝猪娃稚嫩的叫声,喜上眉梢。自己做村官六畜兴旺,这是福分。他也算过账,按眼下猪娃的价钱,平均一窝的收入都在七百元以上,问题是这么多,柳河集上是会饱和的,得联系顾客。他找秦大,要秦大去一趟省城,找那烤小猪店。
“去省城干啥,我和店老板有供货合同,去柳河挂个电话,他就把车放过来了。”秦大说。
“那你就快去挂电话呀,烤小猪不是刚生的最讲究嘛!”王耕田摧着。
“我已经联系了,车这个星期六就来了。”
“今天星期三,那得和大家说好,车一来就卖。”
“谁还养?”
“可不一定,我家巧菊就有这个想法。一窝生了六头,她说养大再卖。”
“那成本太高了,留一二头母猪就行了。现在卖,母猪早断奶,再受孕,一年生两窝就是一头牛的价钱呢,缩短周期就是效益呀!”
“所以我让你提前宣传。”
这算得上广远夏收开始前一支优美的插曲,它是动人的,它激昂的旋律使整个广远充满了勃勃生机。
开镰半月,庄稼就上场了。庄稼收得比往年快,原因是少了山坡地,多了信心。集资通电的事在马场和直沟说的纷纷扬扬,这期间,王耕田也去了两趟乡上,谢书记告诉他,县上给他通过电话,能给一部分钱,但还不够,县扶贫办又和市扶贫办联系着。农电局他也去了,可以在费用上支持广远村。王耕田把这些好消息告诉大家,大家的热情更高了。
今天是“七·一”,王耕田去乡政府参加庆祝大会。他又穿上那件洗得干干净净的中山服,背上挎包上路了。巧菊给牛添足草,拿了镰刀和绳子一个人去割麦子。她一动身,身后就跟了五六个村民,都带着绳镰。她就放慢脚步凑伴儿。可她没想到,这些村民是帮她收割去的。
“田黄一时,龙口夺食。你们还是忙自己的去吧。”
“耕田为大家跑来跑去的,我们帮一天工有啥?”
“十月里亲戚多,六月里各顾各。大家都忙呀!”
“我们都割完了,你就别推了。”
“那怎么好……就谢谢大家了!”
在村民们的帮助下,一天时间,王耕田的两亩半黄田割完了。山里人割麦,边割边背,进得一块地,割完也背完。就在大家一起做晚饭的时候,王耕田回来了,他奉回“先进党员”和“先进党支部”两个奖框。
“让大家操心了,黄田六月的,都忙着,实在不好意思,”王耕田看着大家给自己帮忙,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怀疑是妻子叫的人。
“你叫大伙来的?”
“这么忙,我叫谁去?自己来帮咱的。”
“这……奥,我今天买了西瓜呢,”他找刀切开西瓜,请大家吃。
女儿娟娟正在复习功课,这次期考关系到升四年级,所以娟娟特认真。就连这少见的西瓜她也爱理不理的。儿子小云毕业统考结束后,初中给新生补英语。这几年山里的英语总是赶不上,学校就准备从一年级抓起,小云这届新生正好赶着了。看着娟娟这样认真,大家就谈论孩子们的学习。
“秦三家的和平今年考大学,7月7日,还有6天吧?”
“和平学习好,有希望。”
“咱广远今年喜事连台,再考个大学生,那就是经济、文化双丰收了。”
晚饭后,大家坐在月亮地上说话,抽烟。王耕田买了瓶白酒,今天他高兴,不光是得了奖,更要紧的是村邻们心里有他,连庄稼活也惦记着,。他斟满了酒杯,敬大家一圈,多豪放,真是“举杯邀明月”啦!
一阵划拳行令,就又引来了几位乡亲,割麦累了,喝几杯解乏。王耕田就又买了酒,大家在一起很愉快。王耕田就想,任何一个人,都是一条鱼,只有把自己放在人海中,才真实而有意义。没有谁能离开别人而孤独的活下去,聚在一起就是幸福。
喝了一阵,就唱了起来。有人唱秧歌,有人吼花儿。这就是广远的夜,没有电灯、电视,更谈不上歌舞酒吧之类,高兴了拿瓶酒,喝完就唱,想唱啥就唱啥,自由豪放。
忙碌了半月时间,庄稼大都上了场,这时的男人们开始耕地,女人们的连枷就噼里啪啦的响起来,到颗粒归仓的时候了。王耕田放开广播,向大家宣读了通电领导小组的《致全体村民书》,集资从现在开始,每户不能低于300元,手头宽裕的农户可以不封顶。
多少年来的梦就要开始实现了,这种欢悦无法比拟。今天的王耕田心里稳稳的,猪娃买得好,大家手上都有几百元。他就一心跑扶贫办和农电局的事,他隔三差五的跑乡政府,跑到秋庄稼都上场时,终于有了结果。他碰到县委书记陪同市上的领导在乡上检查工作。
谢书记向县委书记介绍说:“这就是王耕田,广远村党支部书记。”县委书记热情地握着他的手说:“你们干得好!基层党支部就是一棵树,根在群众之中,群众看着你们,就是看着党啊!广远村支部在群众中树立了好的形象,我代表县委感谢你们!”
“能听到您对广远村支部这样高的评价,我很感动,心里又很难受。”王耕田握着县委书记的手说。
“难受?能说给我听听吗?”县委书记感到吃惊。
谈话间,市里的领导走了来,谢书记让他等一会儿再谈,市里的领导却说:“家务事?不想让我听?”
“没什么,说吧,”县委书记说。
王耕田讲出了通电没有钱的事,并把群众的热情和自筹资金的情况说了一遍。他说群众自筹了将近4万元,并给领导们讲了两个故事。
秦三的儿子考上了大学,是恢复高考以来广远村的第一位大学生。村邻们乐死了,拥进秦三家庆贺。人生两大快事: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秦三为儿子的金榜题名却愁眉苦脸按《录取通知书》,入学得七千余元。这几年不是女儿打工,儿子的高中就没办法上,家里一点积蓄都没有,这大学门咋进呀!
秦三说他的一对耕牛能卖二千来元,村邻们说牛是庄稼人的根本,不能卖。大家自发捐款了,有五十的,有一百的,有二百的,两天时间他们就为自己的第一位大学生捐够了开学时的费用。广远村把自己的第一位大学生送进了大学,全村人自豪呀!
通电集资开始时,秦三不声不响的把一头耕牛卖了,拿着卖牛钱走进村委会办公室,他的眉角都是笑,他说:“和平走的时候,是大家给的钱。这通电是大家的事儿,这钱算我对大家的一点心意。”杨小平弄不清楚秦三猛然间哪来的钱,问:“秦叔,你这钱,哪来的?”
看着杨小平满脸的疑惑,秦三笑了,说:“不瞒你,我卖了一头牛。”
“卖牛?你拿啥耕地呀?为了不让你卖牛,大伙儿把和平送走了,结果你还是卖了。”
“通电是大事,通了电,咱就进入另一个时代了。这跨时代的大事卖牛还不合算呀?”
杨小平流泪了,他懂得秦三的心情。杨小平把一部分退给了秦三,让他留着家里应急。秦三死活不要,是杨小平翻了脸骂娘他才勉强装进了衣袋里。这些天,群众盼望着通电,凑钱集资的热情总让村干部们流泪。
鬼石沟的王刘家的哮喘病厉害,是村里的特困户,集资的时候,他却是鬼石沟的头一户。鬼石沟的电在五年前就通了,这次集资村上没把他们划进去,王刘家却把自己的棺板卖了,给村委会交了四百元。那天,他拄着拐棍,走进办公室,说:“主任,把我老汉的名字写上,”说着把钱放在了办公桌上。
杨小平扶他坐下,给他泡上茶,他说:“鬼石沟通电那年,是全村人抬电杆、挖坑、拉线干的。那年,修四礼公路,老支书包了一段工程,从广远抽了三十个劳力,每个自然村十个,挣的钱给鬼石沟通了电。本来是给马场和直沟都要通的,可又没通上。这次通电,集资一点心里才能踏实些。”
杨小平收了王刘家的集资款,把它的名字工工整整地写在花名册上。晚上,他向全村广播了这事儿,也把王刘家说的话讲给了全体村民。早已通了电的鬼石沟也就集资了近一万元。
王耕田的故事讲完了,领导们听得眼泪花花,市里的领导说:“这就是我们的人民群众啦!县上要尽快给广远村立项,秋播一结束就马上动工通电。”
县委书记点点头,对谢书记说:“老谢,广远村自筹了四万元,我给你也放四万的任务,剩余的我们再想办法。”
谢书记说:“乡上确实有困难,但我们会尽力的。只有广远村通电,全乡才能消灭无电村!”
就这样,跑来跑去近两个月,王耕田总算是碰巧了。他心花怒放,向各位领导深深鞠了一躬,说:“我代表广远村的父老乡亲们感谢各位领导的关怀!”话一说完,猛地,他心里一股酸楚,很想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场,他强制着自己,没让眼泪流出来。
二十二
季节更替,农活跟着季节走。“白露高山麦”,说的是白露一到山里的麦子就开始播种了。广远地气凉,立冬前五十天左右麦子就得种结束。有那么多的男人们出外打工,这种麦的事就显得格外紧张,女人们也架着牲口耕地播种呢。在家的男人们种了东家的去帮西家,总之,谁家的地也不能错过季节。
王耕田安茬好自己的冬耕作物,就把耕牛赶到秦三家里,让秦三搭对儿耕作。连李柏林也不安于闲着,他给人手少的人家背耱,撒籽,离开庄稼活这么多年了,他还能撒均匀种子,大家就说李煤矿没忘本。
秋播结束后,王耕田去乡政府联系通电开工,谢书记和县农电局通了个电话,第二天,施工队技术人员就来广远勘测线路了。技术员姓刘,大家叫他刘技术,施工员姓张,就叫他张施工。他两个都是三十来岁的人,给人干练利索的感觉。
线路从鬼石沟起到直沟、马场,总长十五里路。广远人把刘技术和张施工当贵客一样尊敬,尽管经费不足,还是买了山里人少见的蔬菜,割了猪肉,吃好干活才精神。伙食办在王耕田家,白巧菊义务做饭。村委会办公室就是通电指挥部。
这个冬来得早,还没到立冬节气,就飘了一场水雪。原来是打算立冬了外出的男人们回来后动工,看这天气,不能等了,得趁早把电杆坑挖好,不然天寒地冻就不好挖了。通电领导小组开会讨论,修路时大家积累了经验,这坑就按农户下任务,全村每两户人家挖一个坑,自找对象,由刘技术和张施工严把质量关。为了减少矛盾,把电杆坑按顺序编号,写成纸条大家抓,抓到几号坑就挖几号坑。大伙赞成这办法,抓上土质地就挖软处,抓上石质地就挖硬坑,谁也不说吃亏还是占便宜的话。
开工的这一天,秋风洌洌,翻卷着红旗,大喇叭唱着激昂的歌,村民们舞镐弄锨,欢声笑语,界碑山抖动了。
两天的时间,所有的电杆坑就挖好了。张施工和刘技术逐个儿检查了一遍,有不合格的让责任人重新修整。张施工对王耕田说:“王书记,我在全县跑遍了,你们广远可是人心最齐的村子呀!”
“穷把大家弄害怕了,都盼着有个奔头,过上不愁吃穿的日子。想法一致,劲就使到一块儿了。”
“是您领导有方呀!”
“独木难成林,是大家有信心。”
按工程进展情况,该拉运高压电杆了。杨小平在工地上负责,王耕田和杜天保跑购料运料的事,她们穿梭在县城和村庄之间。每天天麻麻亮起来,饱饱的吃一顿,带上干粮坐上拉料的车就出发了。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这一天飘着雪花,进了县城杜天保去商量变压器了,王耕田装好电杆,等到下午四点多钟,杜天保才回来。他告诉王耕田农电局的技术员要检验变压器,说好的五点才能来,他就去等着吧。王耕田只好一个人坐上拉电杆的卡车先回了,让杜天保在县城住上一宿。
雪花飘飘,朵儿越飘越大。卡车行三十里到洛门时,山野全下白了。夜间行车,路面又是一层松蓬蓬的雪,他让司机小心些。司机是一位复员军人,说他在部队里专门训练过恶劣环境下行车,就放心走吧。
车轮一圈圈碾进大山,雪的势态更大了。司机虽然熟悉路面,但到要紧处总要停下来看看路,就这样走走停停,行进的速度很慢。过了柳河,又刮大风,风挟着雪花,车的挡风玻璃要不时的檫,到了凌晨四点,卡车才到了直沟与马场的岔路口,路面与雪野混浊不清。这车高压杆是给马场拉的,司机说:“要到马场去,就要把路面上的雪扫一扫,不然,新路没压实,要是车晃到路边就危险了。”
王耕田说:“等等,我去村上喊人。”他跳下车,顶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踉跄赶到直沟,叫开了自家的门,白巧菊见他披一身雪,冻得直发抖,倒杯开水让他暖暖身子。他却点上一支烟,说:“穿暖和些,拿上扫帚和铁锨咱去铲雪。”
“你喝杯水,我找工具去。”妻子把水杯捧在他面前。他接住,一气喝完,也没觉着是烫是凉,就随着妻子出了院门。他又喊了几户村邻,大家拿着手电筒向岔道口而去。
风在吼,雪在飘。男男女女二三十个人在两小时内清扫了进山的路面,六点钟时,一车电杆安全的运到了工地。大家卸完车,收拾工具回家时,王耕田晕倒在积雪里,他高烧三十九度五。村民们用一件旧皮袄把他裹得严严实实,轮换着背回了家。
天亮了,“山舞银蛇,原驰蜡象”,好一派山野雪景!王耕田终于醒了过来,他抬起头,看着屋子里一张张惊慌万状的脸,勉强地笑了,想告诉大家:“不用担心,不就是发高烧嘛,没事的!”他张了张嘴,嗓子眼里好像有东西塞着,没发出声来。乡村医生端起水杯,给他喂水,他挣扎着起来,捧起水杯咕咕咕一气喝完了。他感到轻松了许多,沙哑着声音说:“没啥事,大家请回吧!”
村邻们都长长吁了一口气,安慰她好好歇着,拉电的事有大家哩。
医生说:“你这是重感冒。”
杨小平说:“送县医院吧!”
“进医院干啥?感冒算啥病呢!”王耕田说。
“就听大家的吧,”妻子说。
“我身子骨硬朗。修学校那阵子不也重感冒,有啥可怕的!”他苦涩的笑着说。
“既然不去县医院,我给你输液,咱在家里吃中药治。”医生说。
“还是你看病准呀,就按你说的吧!”王耕田说。大家无可奈何,只好依了他。
俗话说:下雪不冷消雪冷。虽然阳光灿烂,但不温暖。杨小平看着医生把针扎好,药液滴均匀了后才走出王耕田的家。他向大家交待了今天的任务,就坐上大卡车去拉变压器了,杜天保还在县城等着呢。
这几天村里渐渐热闹起来。外出打工的人们陆续往回走了,回家的人们看着村子的变化,心里那股高兴劲没法比拟。他们就三五成群的来看望卧病的王耕田。王耕田的家里就汇聚了东南西北各地的特产,无论在那儿打工,回家的时候都要带些当地的特产,大家把它送给王书记,祝愿他早日康复。此时的王耕田就更躺不住了,他不能辜负大家的厚望,让大家在过年时能看上电视,它必须做到。
王耕田起床了,穿件皮袄,拄根木棍,又在工地上行走了。这时,他和杨小平换了任务,他负责施工,杨小平跑材料。
天气一天冷似一天,刘技术和张施工以及三位电工住在村委会办公室里。新房子没见过烟火,太冷了,王耕田把自家的厅房让了出来,请他们住,而他全家四口人却挤在厨房里一方土炕上。
它身体支撑不了重活,白天他就在工地上看着大家干,晚上把巡夜的任务揽下来。十五里的线路,电杆都竖起来了,线正在架着,万一那些不安分的人偷割电线或者卸走杆子上的器材怎么办。大伙怕他的身体经不住夜间的风寒,劝他,他说:“这样我心里踏实。”
“就别劝了,我跟着他,”妻子知道丈夫的脾气,跟着他,连中药罐子也提到了工地上的临时工棚里。每夜,一盆柴火,一盏马灯,一把手电筒,一碗汤药就是王耕田生活的全部。他披着那件旧皮袄,从线路的这头走到那头,再折回来,再走回去。
大林从采石场回来了,听到王耕田病了还在巡夜,为的是把精壮劳力挪出来白天干活,提就抱起被子去他工棚。“老哥,这里不用你管了,你就和嫂子回家去吧!”
“你来好呀,有你做伴,就让巧菊回家去。”他还是不走,硬劝妻子回家。白巧菊要拉他一起走,正在拉拉扯扯的时候,杜天保哭丧着脸跑进了工棚,说:“秀梅难产!”
“啥?难产?”王耕田急了,一把把杜天保推出工棚,“快去叫拉料卡车司机送秀梅去县医院!”
“咱怎能用公车呢,这……”杜天保迟疑着。
“人命关天,你懂吗?”他抡起手中的木棍就要向杜天保打去,是巧菊一把拉住了,他说:“你就去吧,别耽误了。”女人心细,他想把丈夫也送进县医院,一直没有做通工作,这回要是让他去给天保帮忙,不就成了吗!便说:“快去接秀梅呀,下来把耕田也叫上,给你做伴。”
“王书记有病,就别……”杜天保说。
“正是有病,我才让他和你去医院的。”
“知道了,”杜天保明白了意思。
这大林还来得正是时候,有他在,王耕田才放心的去了医院。
二十三
县医院妇产科病房里,秀梅平静的躺在产床上,小宝宝出生已经三天了,挺可爱的。一个新的生命睁着眼睛欢快地瞅着这个新奇的世界,另一个病弱的生命却在留恋中枯萎着。杜天保硬是把王耕田给拉进了门诊室,请大夫检查。
“留着钱给秀梅补身子,我的小感冒划得来进这么大的医院治!”
“这可是嫂子的叮嘱,不检查我没法交待的。”
“好好好,检查!”他坐在了大夫面前,望闻问切之后,大夫说:“住院吧!”
“哎呀,大夫,我的口袋里空空的,你就开个方子取点药,我回家去吃吧!”
大夫说:“你这感冒时间长了,弄不好会转成伤寒的。”
“就住下吧!”杜天保说。
“住啥呀,请大夫开个药方吧,”他坚持不住院治疗。
大夫把药方交给杜天保去取药,却被王耕田抢在手里,他说:“我自己去,你去照看秀梅吧。”
王耀详没去取药,而是去旅店里收拾了行李,然后再回医院,对杜天保说:“下午有礼县的班车,我先回去给家里报个喜。”他掏出没舍得取药的钱,交给杜天保,“你先用吧,我回去后让人给你捎点东西来。”
“我知道你坐不住,你的心在工地上。回去后要按时吃药,别把病给耽搁了。”杜天保叮嘱说。
“放心吧!我走了。”他离开医院向班车站走去。
一月零五天的时间,高压线路就架设完工,工程转向了低压部分。王耕田下了班车,大伙正在岔路口的高压杆子上架变压器。好坏也进了趟城,他掏出一盒烟给大家发了一圈,点上,说:“我才三天,活都干到这里了,好快呀!”
“王书记,秀梅生的是男娃还是女娃呀?”大家关切地问。
“生了个胖儿子!”
“天保真命大!”有人乐哈着说,“回来了要他管顿酒喝!”
“你的病检查了吗?”大家也关切他的身体。
“这不都好了吗!”为了证实自己的身体健康,他放下挎包和大家一起往平台上上变压器。变压器架设好,主体工程顺利完工,应该庆贺才是,有人嚷着要喝两盅。
“农电局的同志吃住在我家,这酒我管了,到我家去喝,”王耕田说,“喝多少都有我呢!”
“你管?我们出门大半年,难道没挣着几个酒钱!”大林吼。
“留着你的钱娶媳妇吧!”王耕田说。
收工了,天色已显灰蒙,王耕田喊住李保元,说:“给杜老汉捎个信,孙儿可爱极了,让他放心。再给天保拿点干粮去。”
“道个喜就行了,其他的事我明天让秀梅妈去县城,”秦大说。
“我给乐糊涂了,你得了外孙子,还不买酒去!”他给了秦大一拳。
“酒我买,但你是病人不能喝的。”秦大说。
“我这是有病吗?”
“看你的脸色吧!”秦大说。
“你会看个啥!”王耕田掩饰着自己。
“我那一圈猪娃子,那一头哼一声我都知道它是啥地方不舒服。还看不出你的病!”
“我是猪,你就是猪的哥!”
说笑声在灰蒙的暮色中冲撞着,这是与苦难抗争的人们憧憬光明的欢歌。贫瘠的广远地土上终于爆响了这大声喧哗的声音。
晚饭后,好酒的男人们就向王耕田家聚集,有的拿着香烟,有的拿着酒。为了通电,大家举杯!为了村子的巨大变化,大家干杯!
酒后,电工们提了这样一件事:工程总投资中还有四万元没到位,会影响过年看电视、照电灯。电工们还说,低压部分二十来天就能完工,如果资金到位,一完工就能接火通电。
大家的目光转向了王耕田。王耕田知道是怎么回事,四万元是县委书记压给谢书记的任务,乡上资金紧张,就没能到位。“这事我去办,大家就齐心协力搞串户,千万别松劲。”
这个晚上,王耕田辗转翻侧,怎么也睡不着觉。妻子点亮油灯,关切地说:“睡吧,你病还没好,要注意些。”
“睡不着呀,我在想乡上的钱怎么会不到位呢?谢书记说了,一定会想办法的,明天我得去一趟乡上了。”
灯熄了,夜风刮得很紧,小厨房的椽眼没有塞,寒风挤进来,整个屋子都凉津津的。妻儿们睡得很香甜,他强制自己合上眼睛,但思想总在界碑山奔驰着。就这样,恍恍惚惚到了雄鸡破晓。
早晨起来,王耕田觉得头有些晕。他草草吃了半碗饭,喝了一罐茶,就和上工的人们一起动身去了乡政府。
乡上的领导们正在开会,专题讨论冬季护林护山问题。山里人靠山吃山,一年的柴火都在冬季里寻,灶里烧的,炕洞里填的,火盆里架的,从苗到根,只要弄回家,都是烧烟的宝贝。封山育林、荒山绿化、建设生态环境,冬季的保护就显得更加重要了。但这是一对矛盾,全封了山,群众的烧烟没法解决;放开吗,绿化就会被毁坏。怎么办才能有益于生态环境建设,有益于群众利益呢?会议上,大家束手无策。
王耕田在会议室门口转悠着,被谢书记看见了,喊了进去。他走进会议室,谢书记向他简要说了会议议题,问他:“你有啥好点子,谈谈。”
“我说不好,不过广远这两年总结了‘三不’, 即:木本植物一株也不能割,草本的不能动根子,育林区不准进去。”他说。
“那就是只准群众割蒿柴了,能做到吗?进了山,又没人跟着,有哪么自觉?”谢书记说。
“群众能做得到的。因为谁割一背柴都要背回村里来的,都要见人的,互相监督。”王耕田说,“这种限制只是暂时的应急法子,你不让割,有些人家就做不熟饭了。割吧,难免要影响植被生长。要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的办法是引进新技术。比如东山村有农户买了太阳灶,一百来元,还便宜。其次就是沼气,前些年咱乡也有一些村搞过,没搞好。第三就是办煤厂,蜂窝煤群众已经使用习惯了,可是一块蜂窝煤运进山里就是二角五分钱,在山外只有一角五分钱。要是乡上能办个煤厂方便群众,就是为封山育林,建设生态环境做好了配套工作。”
王耕田一席话,让大家茅塞顿开,对乡上解决群众烧烟问题进行了统一部署。改灶、筹办蜂窝煤厂,将列入乡政府工作的议事日程。
散会了,会议室里只剩了书记、乡长和王耕田。
“两位领导,我是来谈广远通电的事的,”他就把昨天晚上电工们的话说了一遍。
“是这样的,”谢书记说,“乡上筹集了二万元,还有二万元的缺口,正想办法呢。既然农电局提出来了,就先把这二万元交上去。你们看怎么样?”
“也好。缺口咱尽快想办法,”乡长也说。
也只能这样了,王耕田离开了会议室,走出乡政府大院。他理解乡上的困难,觉着让书记、乡长犯难了。
行走在街道上,他感到呼吸困难,腿子发软,没有力气。他就走进一家私人诊所,经检查,大夫告诉他,重感冒引起了肺炎,得抓紧治疗。他笑笑,问:“严重吗?”
“得抓紧治疗,重感冒引起肺炎了。我先给你开几付中药,吃完了再作检查。”
“好吧,”他同意了。三付中药包了三个纸包,捆在一起,在王耕田的手上摆动着。他吃力地向班车停车点走着。
二十四
进了腊月,山里就开刀宰年猪了。今年的腊月,广远人要比往年热闹得多,打工回来的小伙们一辆辆往回买自行车,放了寒假的孩子们成群结队在麦场上学自行车。每到集日,自行车的串串铃声响出村子,又响回村来。欢歌笑语给寒冬的山野充盈着热腾腾的气息。有人已经打听电视机和卫星接收机的价钱了,秦大也盘算着过了年买饲料粉碎机的事。
界碑山民风淳朴,腊月宰年猪邀请村邻们吃肉,家家宰,家家都要请,宰到完,请到完,你受他的请,他受你的邀,来来往往很和睦。今年又添了酒,请的人中又多了电工,串户线走到谁家,都有酒有肉,都是热热闹闹的场面。
今年的王耕田却没这个口福,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弱,酒不能喝肉不能吃,到谁家去都是坐一会儿。喝过腊八粥的第二天,他又去了一趟柳河,到乡政府商议未到位资金的事。他去时,乡上正准备春节救济物资发放的事。他顺便领了自己村的,雇了一辆三轮车把二十袋面粉、五麻袋衣服装上了车。他大汗淋漓,但心情很愉快,这是党的关怀,他要及时送到困难群众手中。他坐在三轮车上,是腊月的阳光不暖和,还是身上的衣衫太单薄,他感到透骨的冷,不住地打着寒颤。他用皮袄包了头,躺在麻袋上,很快就睡着了。这一觉睡去,怎知醒来时却躺在自家的炕上,他弄不清楚,就问:“我是怎么了?救助物资呢?开个会,马上发给困难群众。”
“王书记,你已经躺了二天二夜了。救助物资在村委会办公室里,”守在一旁的杜天保说。
“巧菊,巧菊呢?”他喊着妻子。
“嫂子和两个孩子在背土垫牛圈呢。”
“我这辈子,欠巧菊和孩子们的太多了!”两串泪珠挂在他的面颊,他挥手揩去,“串户工程怎样了?咱说过的,过年要照上电灯。”
“刘技术和张施工回去了,说是局里有会议。其他工人们在加班干呢。腊月二十一就能完工,二十二就能接火通电。”
“今天什么日子?”
“腊月二十。”
他瘦削的脸上露出了甜甜的笑容,拉着杜天保的手,摇着,摇着,就向浴血疆场的战士看到了胜利的旗帜在天空飘扬。他在微笑中睡着了。杜天保给他盖好被子,守着他,定睛瞅着药液一滴一滴,檐水一样渗入这土地一样瘠薄的身子。
腊月二十一日下午,在夕阳的余晖中,电工们结束了最后一家农户的串户工作,苦战六十三天,广远村通电工程竣工了。白巧菊把这一消息告诉给丈夫时,王耕田哭了,拉着妻子的手说:“巧菊,我高兴!咱终于走进了电气时代!”
“嗯,我也高兴!”妻子和他一起哭。一双儿女扑在父亲身上,含着热泪喊“爸爸——”
“不哭了,高兴,高兴!”他把一双儿女搂在怀里,对妻子说;“把小平和天保叫来。”
白巧菊檫干了眼泪,系了头巾走出家门,在凛冽的寒风中走向村委会办公室。
杜天保来了,杨小平来了,电工们来了,大家都来了。王耕田的土屋里充满了欢声笑语,满溢着欢乐喜庆。
“天保,明天你帮忙把我家的猪宰了,让电工师傅们好好吃一顿再走,”他说。
“我早想给你宰了,只是这几天你躺在炕上,工程又忙,没顾上,”杜天保说。
“小平,你明天去柳河给农电局挂个电话,请给咱接火通电!”他拉着杨小平的手说。
“好的,”杨小平说,“王书记,工程结束了,我想明天和你进趟县城,给你住院治病。”
“没啥,说不定电灯一亮,我就一骨碌爬起来了呢!”
大家欢闹了一阵,离开了王耕田的家。李保元把电工们请到马场去了,说是要美美的喝一宿呢。
这一夜,王耕田没有咳嗽,很安详。
第二天是个雪天,飘飘扬扬,好一场大雪。这是进腊月来的第二场雪了,山里人说,“腊月三白,瘦狗吃肥”,腊月雪,是来年丰收的征兆,大家高兴。
杜天保在帮杀猪匠给王耕田杀猪,杨小平去了柳河。
雪不停的下着,能淹没脚面了。杨小平披满身雪花走进了王耕田的家,他像泻了气的皮球,无精打采的。这时猪肉已经端上了桌子,酒瓶也拧开了,大家正在高兴处。
“怎么样?”王耕田问。
“喝完酒再说吧,”杨小平怕破坏了这热闹的场面。
“你呀,急死人呢!”杜天保说。
王耕田的表情凝固了,他已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是乡上哪二万元没着落?”很快他又恢复了平静,“天保、小平帮我好好的敬大家,喝!”
在山里,这酒是豪放的娱乐。高兴了喝,悲伤了喝,喝着解困放松,安宁自在。
腊月二十三,山里开始有年节的气息了。这一天,人们都要祭灶神的,送旧灶神上天,迎新造神下凡。孩子们手中的鞭炮就从这一天开始点响,直响过正月十五。这是个晴天,雪后的晴天是格外寒冷的,王耕田却让李保元和大牛送他去乡政府。看着他站都站不稳的样子,两个人落泪了。“王书记,啥大不了的事,非要去呢?”
“麻烦你俩了,走吧!”他执意要去。白巧菊就给他穿好衣服,拿了一床被子,让李保元和大牛用一副担架把它抬着走出了村子。
当担架上的王耕田走进乡政府大院时,干部们都惊呆了,以为是发生了啥意外之事。王耕田用微弱的声音说:“我要见谢书记……”
“老王,你病成这样子,”干部们围住她,“有啥大不了的事呢!谢书记不在,”乡长扶起他。
“乡长,请您给农电局通个电话,我王耕田用性命担保,先给广远接火通电,缺的钱我们一定想办法凑齐……”
“老王,您这是何苦呢,那……只是谢书记不在,这……”乡长为难了。
“谢书记……我要和他说话。”
乡长点点头,去了办公室。大家把他背进门房,门卫老王加大炉火,倒杯开水,捧在王耕田面前,说:“耕田,你这急性子,喝口水吧。”
“老哥,我怕,我怕看不到村里的电灯亮!”他落泪了。
乡长来了,他告诉王耕田,谢书记今天就散会了,说它直接去农电局谈接火的事。“老王,我送您去医院吧!”
“不,乡长。我这是老病,躺几天就好了。我这就回去了,这事儿就靠政府了。”
大家跟在后面,泪眼送着担架走向班车停车点。
二十五
腊月二十五,一个值得广远人永远纪念的日子。
清早,刘技术和张施工来到了广远,他俩是来接火的。做完通电前的线路检查,刘技术来到王耕田家里,说:“王书记,一切准备就绪,咱就通电吧!广远这电,您立了大功!”
王耕田笑了,说:“不是我,是大家!今天你来了,我这病也好了许多。你看,今早你们的车一进村,我就起来了,挺精神的呢。”
“你还是歇着吧,外面挺冷的。我这就去接火。”刘技术走了。
王耕田披着皮袄,拄着棍走了出来,他宣立在村子中央的电线杆下。他在等待,等待日思梦想的那一刻的到来。
这是一个瞬间,全村电灯通明,村委会的广播退出干电池,响起来了!直沟沸腾了!马场沸腾了!这一瞬间,山野被喜庆的爆竹震撼着,雪岭也亮丽了,界碑山的龙卷风卷起晶亮的雪柱,直到云天!这是大山的力量,是山之子们的雄心壮志。
王耕田是听到“电来了!”的欢呼声时甩掉木棍的,他踉跄进家,不住地喊着“儿子,拉电灯!女儿,拉电灯!”儿女们没一个在家的,这样的时刻,他们能呆在家里吗?“巧菊,巧菊……电来了!”
妻子跑出屋子,扶住丈夫。
“拉电灯!”他对妻子说。
妻子扶他进屋,他用颤微微的手拉住了开关绳,他的院落洒满了金光。“今天包饺子,猪肉馅!”他说。
“哎!”妻子应了一声。这些天来,丈夫从没主动提过要吃啥饭,他想吃饺子,她高兴。
过年照上电灯的心愿了了,王耕田的病好了许多。他对妻子说:“村里有人要买电视,我怕买了电视收不上,鬼石沟有地面接收机,我想借过来试试。”
妻子拿他没办法,只好陪着他去了鬼石沟。借了电视,又借了地面接收机,来帮忙的村民们不少,一天时间,王耕田家里就看上了电视。晚上,全村老少黑压压挤了一院子,直看到荧光屏上出现“再见”才恋恋不舍的离去。
广远以它从未有过的欢乐走进了新年,而王耕田却没能享受到新年的欢乐。大年三十晚上,他的病情再次恶化。初一早上,他被村邻们送进了县医院。然而,太迟了,太迟了……
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来月后,病情急剧恶化,他的肺部四分之三的面积被感染。无情的病魔扼住了他48岁的生命。
“巧菊,咱回家……回家……”他拉着妻子的手哀求着。
“不!”妻子流着泪说,“天保昨天带来了村民们给你凑的钱,大家要你好好地回家。”
“我要回家,我……看见界碑山……我想它……好巍峨的山……苍苍茫茫,伸向远方……”
“不!”巧菊哀吼着。
那怕有一线希望,白巧菊决不放弃!可是就在这一天,医生告诉她:“医院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准备后事吧!”她傻了,她不能接受这种结果。
“咱回家……回山里去……我的界碑山去……”他的声音消失了,魂魄飞走了,飞进了苍茫的界碑山。
这一天是4月13日,清明节。
清明的草绿满界碑山,年仅48岁的王耕田永远的离开了这个可爱的世界。乡亲们一锨一锨的培起一座坟头,把大山的儿子送回了大山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