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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寨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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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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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坡


雾蒙蒙,沙沙细雨梨花坡。那是一场四十年前的雨,洗刷着山村的土屋,润泽着山坡的草木,吻开了一树树梨花;那又是一场离别的雨,从我的帽沿滴落,敲打着我的脸颊,弄湿了一个孩子的心。母亲拉着孩子,父亲的背篼里背着一家人的生活家当,在梨花坡悠闲的雨中走出村子。孩子的泪水模糊了眼睛,母亲顺手折了一束路旁的梨花,闻闻,她要将那淡淡的馨香留在自己的心间。而后,她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把梨花束儿给了孩子:这是梨花坡的味儿,记住它,孩子。

梨花坡是西秦岭北坡山旮旯里的一个小山村,不到一百户人家。梨花坡满山坡的酸梨树,进了三月,孩子们就唱歌似的喊,“三月里、三月半,桃花开、杏花绽,酸梨花急的脚跺烂。”梨花盛开时谷雨就过了,绿油油的山坡点缀上团团洁白,山风吹来,那股淡淡的清香就灌满农家土屋,院子里的鸡鸣狗叫声都攒动着梨花的清爽。

我出生在这片梨树林里,每年梨花盛开的季节,满山坡的红芪芽儿长一尺高了,紫红紫红的嫩嫩的,我和伙伴们像觅食的羔羊钻进树林,折一把吃,脆甜脆甜中略带淡淡的中草药味儿。有时我们还把梨花瓣儿摘下来泡水喝,那味儿和今天的冰糖雪梨可媲美。梨花落尽,指头肚般大小的酸梨就挂满了枝头,对吃糠咽菜的孩子们来说,那翠绿的生硬的梨儿就像人生果一样金贵,这棵树上爬去,那棵树上下来,尝个遍后挑几棵果儿不苦不酸的树记在心上。“酸梨饱肚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这是我们那时节喊着的童谣,杏子不能多吃,吃多了会呕吐,李子更要少吃,多吃了牙酸胃胀,唯有酸梨能吃的人打饱嗝。到酸梨熟了的时候,家家都抢着去打,一背篼一背篼的给家里背,切成片晒干,和大燕麦磨成炒面,吃在嘴里酸里带甜,可当半年粮。我们却要挑出个大色艳味甜的酸梨埋在麦衣堆里,叫卧酸梨,十天半月后就全黑了,软软的,润肺凉心,可治热咳。一个孩子能有一篮子卧黑了的酸梨,就可做富翁了。

我不知道父母为什么要带我搬家,离开梨花坡到一个我连名字都没听过的地方去生活。但我只能跟着父母走,披着梨花雨踏着泥泞,离开了有我童年全部快乐的梨花坡,

那天的雨淅淅沥沥,好伤感,就如我不愿意离去的心事。走了不到二里地,我舍不得走了,假装走不动了。父亲就从背篼里取出几样物件,让母亲拿着,把我放进背篼背着,我如坐在摇篮里,晃晃悠悠,眼泪和着雨水流满了面颊。父亲哄我说,不哭了,等咱安稳了新家,你就去梨花坡看奶奶和二叔。听父亲的话,我的心稍稍安稳了些。是呀,还有奶奶和二叔呢,我还能去梨花坡的,伤心啥!

新家离梨花坡三十多里路,父亲说,这不是新家,是咱的老庄,爷爷就埋在这里呢。解放前跑土匪,奶奶带着他和二叔逃难到梨花坡的,咱是回到老庄了。村子叫小桥村,顾名思义,有桥,就有水。渭河支流大南河从村前绕了个弯奔腾北向渭河,在小桥村冲积成百亩肥沃的田地,要比两山相夹的梨花坡宽敞平坦的多了。我的族人把太爷爷给爷爷分家时分的一间土屋腾了出来,父亲在两天时间内造起了灶头,我们安下了家。土屋宽九尺,长两丈一尺,进了门一边是灶,一边是炕,没有什么家具,却被父母收拾的很温馨。白天,父母亲要到生产队干活,我没认识的人,跟屁虫似的父母走到哪儿我跟到那儿;晚上,父亲总是有事儿出去,母亲在煤油灯下做针线活,我趴在身边看着,也不时的给母亲捣乱,在遭到母亲的惩罚后就胡思乱想,想我的梨花坡。

梨花坡有我很多小伙伴,每到晚饭后,一个串一个,聚到一起玩耍,玩打鬼子、捉迷藏、放电影……,我们用纸箱纸盒做了台放映机,能用手电筒的光把纸片上的图案投到土墙上。我们还把几十个火柴盒重叠粘在一起,做了医生装草药的药柜,抽屉式的,装着各类自己採的草药,甘草、黄芩、黄柏、艾蒿、杏仁、枸杞、红芪、柴胡、半夏……我们认识的山上有的药材应有尽有,都是大家亲手挖的。知道手划破了,採棵白齿革揉出绿色的汁液涂在伤口上能止血;睡觉尿炕了,捋一把叫牛奶头的野果吃了就不再尿炕;狼牙刺的黑紫色果实绝不能吃,它是泻药,通便,吃了立马拉肚子。甘草、红芪之类的我们总是偷着吃的,有一回我把半夏当小豌豆吃了,结果中了毒,舌头吊的老长,口水成线的流,是妈妈弄来一碗酸菜浆水吃了才缓过来的,之后父母就不让我去玩抓药了。我们的头儿也得了教训,药柜里不装杂七乱八的草药了,改装酸梨片、杏干、大豆、小豆之类的可吃的东西了。梨花开了,我们採下梨花瓣,它可是有用的东西,口干了含几瓣在嘴里,那股清爽劲是无法言语的,它还能去面部粉刺呢。想着梨花坡我就想哭,就会偷偷的流泪。

这一年,我上学了,偶尔奶奶来看我一回,我一直没能去过梨花坡。秋季开学后,父亲忽然对母亲说,他要去梨花坡,二叔打了些酸梨,叫他背回来切片磨炒面。第二天早晨,我逃学蹲在家门口那棵大核桃树下猫着等父亲,我也要去梨花坡。父亲从生产队借了一头毛驴,备上驮鞍,喝过早茶后动了身。父亲快要走出村子时我跟上了,不紧不慢保持着距离,怕被父亲发现,靠着路边的树木走,尽管走的鬼鬼祟祟,还是被父亲瞅见了。父亲没责备我,让我骑上了毛驴。他说想领着我去看奶奶的,怕耽搁了我的学习,就没对我说,既然我偷着跟来了,就高高兴兴地回趟“娘家”吧。是呀,梨花坡是我的出生地,是我的娘家,我骑在毛驴背上,还真有小媳妇“回娘家”的那种情调。

进了二叔家的院门我就没有消停过,村里的伙伴们听我来了,跑来找我玩,我们就去了坡上的梨树林,去找那棵麻梨树了。麻梨的名儿是我们给它起的,这棵树上结的果子和山楂果一样大小,呈金黄色的,表面就像用针尖刺上了黑点子,麻子脸似的。但是酸梨果很甜,是我们挑遍了梨花坡后找出来的果子最脆最甜的一棵树,大家都记着它。爬上麻梨树,我摘了一书包麻梨,这是我要拿回去卧的,不能有创伤,伤了的梨卧时会朽烂掉。伙伴们把他们摘的都给了我,在二妈寻上来喊我吃饭时,我的书包已经满满的了。饭后,我还没来及和伙伴们玩耍交谈,父亲就逼着要回去了。天色不好,阴沉沉的,要下雨了。其实我有很多话要和伙伴们说的,我上学了,大家很新鲜,梨花坡没有学校,他们还整天在山坡上野玩着呢。要我说学校的事,都没来得及说,父亲就把一口袋酸梨搭上了驴背,毛驴也吱吱嘎嘎叫着要走了。

一阵秋风吹过,天空落下了绵绵秋雨。奶奶背着我,送出村子,把我放在驴背上。我走了,在雨幕中我扭头望着站在村口的奶奶和那几个最要好的伙伴,我流着泪,把装满麻梨的书包紧紧抱在怀里。啥时候再能回到梨花坡,能和伙伴们放一回“电影”,抓一阵子“药”呢?

我第二次回梨花坡时已经上了中学,因为奶奶在我们搬家的第二年就和我们住在一起了,父母亲没有了牵挂,也就很少去梨花坡,父亲说梨花坡让他伤透了心,他不愿去想的。

我是随学校宣传队去的。梨花坡的农田基建搞得好,县上挂了名,是全公社学习的榜样,我们学校的文艺宣传队去慰问演出。我不会跳舞,唱歌五音不全,可我能提毛笔随便写几个大字,老师就领着我写标语。那是深秋时节,秋庄稼已经归仓,冬小麦也播种完毕。梨花坡的景象让人震惊,村子周围的山坡地几乎全被修成了水平梯田,一台台平展展的。梯田边上的酸梨树几乎都嫁接成了梨树,树叶经霜,一片火红,和桦树叶的金黄相辉映,似乎走进了一幅巨型的油画里。宣传队去劳动场地演出,我们几个的任务是描字。老师指着半山坡上立着的一排标语墙说,一人描一颗,用心描,不能描走样。我抬头望去,五堵墙壁一字儿从东至西在半山腰立着,红色的大字镶嵌在白色的墙面上,耀眼极了。我们每人提半桶兑了水的红土,捏一把油漆工用的大扁刷子,窜进绿荫分别向写字墙爬去。

站在半山腰,放眼望去,村子就在脚下,我寻找着童年的记忆,辨认着一家家院落,从中找寻着我出生的那间土屋。麻梨树犹在,二叔的房屋清晰可见,唯有那间土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半旧不新的青瓦房——梨花村村学的校舍。一丝伤感悠悠地在我心头涌动,站在梨花坡,她却离我远去了。

这天我见到了儿时的伙伴们,他们有的正上小学,有的已经在生产队挣工分了。昔日的娃娃头上了三年小学后在生产队当了记工员,有个段子说:“梨花坡呀梨花坡,满坡没个识字人,写幅对联也要翻山越岭去求人。”识字人奇缺,我们的娃娃头被生产队重用了。他告诉我,满坡的梨树都是我二叔在酸梨树上嫁接的,二叔嫁接梨树的照片登在县里的报纸上了。是我二叔一个人嫁接的?我问。记工员说先两年就二叔一个人,后来带了好几个徒弟,嫁接活了三千多棵梨树呢。有金平梨、化心梨、香蕉梨好几个品种呢,每年梨儿成熟的季节,各家要分二三百斤梨呢。酸梨树上嫁接的,味道和品相好极了,这两年他把他家分的拿到集市上卖了,能支撑大半年的家销呢。我忽然想起一句话来:“金平化心好吃,是苦酸梨的根本”,喻的是人不能忘本,忘了自己的根基。

要离开梨花坡时,我跑到二叔家,特意向二叔要了一张他嫁接梨树的照片。这是一张五寸黑白照片,二叔戴着一顶草帽,正在给刚刚嫁接好的树做蜡封。二叔笑的很甜蜜,酸梨树桩的直径有三四厘米,嫁接上去的梨树枝条有十来厘米长,叶芽儿鼓鼓地,正蓄势待发呢。我把照片小心翼翼地夹在课本里,装进书包,我要留着它,做为这次回梨花坡的纪念,

中学毕业后我就离开了家乡,一直没能再回到梨花坡。随着年岁增长,对梨花坡的思念越来月浓烈。

去年冬天,二叔病故。接到消息,我连夜奔向梨花坡。二叔给我的记忆还是那张戴着草帽,笑眯眯嫁接梨树的照片,我跪在他的灵柩前,脑海里的照片在慢慢放大,占据了我心的全部,泪水就哗啦啦冲出了眼眶。堂弟扶我起来,安慰我说,七十多岁的人了,曾孙子都叫太爷爷了,现在走了是喜事,咱不哭。去世的前两天还在村里转着,只在炕上躺了两天,一点罪都没受的走了,咱不哭。我还没有过失去亲人的经历,父母亲还健在,二妈的身体也硬朗,二叔是父辈里第一个逝去的人,我的眼泪不受控制,但我没哭出声来,其实这哭不出声的哭更让人心疼。堂弟把我安排在偏房休息,进门就和儿时放电影的伙伴撞上了,我从药柜里偷吃了半夏的那位“医生”也在,生产队的那位记工员也来了。他们说这丧事咱要以喜事来办,七十古来稀,红白喜事嘛!

这个晚上,我们温习了一遍童年,是那么的津津有味。又谈论今天各自的生活,当然主题是儿女们。和我们这一代人相比,儿女们是幸福的,各自都有自己的事业可干。“医生”的儿子在乡卫生院做了医生,中医看的很出名;记工员的女儿在县城工作,成了家,有了孩子;放电影的伙伴的两个儿子都在外面打工,常年在外,只有老人留守家庭,听说儿子们在城里买了房子,不打算回梨花坡了,这多少让人有些伤感。

坐到半夜,来了一位和我父亲一样瘦骨嶙峋的老人,进门就咳嗽不止,老人得了哮喘病。看着他难受的样子,我赶紧让他上炕坐了,捅旺了煤炉煨上罐罐茶。老人问我父亲身体咋样,我说比你好点,八十岁的人了,还能自理生活。老人长叹一声,有话要说,又嗯嗯叽叽。他押了一口茶,咳嗽稍微缓了点后说,他年轻的时候当过民兵连长,和我父亲有过过节。我恍然明白,他也许就是父亲说的伤透了心的原因之一。我该怎么面对他呢,恨吗?当我重新打量他时,我又恨不起来。他的脸被咳嗽焗成青紫色,花白的头发稀稀落落,一撮山羊胡须翘在下巴,让人读出他的倔强。他说,他没念过书,不明事理,就跟着“运动”走,做了对不起我父母亲的事,让我的父母从梨花坡起身走了。这些年他一想起那时就不能原谅自己。他常常打听我父亲,知道日子过得好,心里也就稍稍好受些。他说,其实我父亲当时搬家搬对了,小桥村比梨花坡条件好。听着老人的忏悔,我平静地说,都过去几十年了,不提它了,我父亲早已放下了,您也就别再想了。

其实,对于死亡,只要你想开了,就那么回事,任何生命都避免不了的。二叔走了,我们祝福他老人家一路走好,为他准备了充足的冥币纸钱,现代人享受的电视轿车别墅也是应有尽有,希望他在另一个世界里生活美满。二叔在家里停放了七天,我们哭哭啼啼的将他送入了梨花坡的泥土,入土为安了。

天空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半小时左右的时间,整个梨花坡就一片洁白,如我身上的白色孝衫。山坡的梨树枝条臃肿,雪花一朵朵叠去,又一瓣瓣飞落,就如满树的梨花飘落,盖住了二叔的坟头。霎时间,世界一片银白,天地浑然一体,就在这“千树万树梨花开”中,我离开了梨花坡。

走出梨花坡,我回首眺望,满山坡的梨树遮蔽了我的眼睛。恍惚间,二叔笑盈盈站在梨花丛中,粗糙的大手伸向我,似乎要挽留我。

选自漆寨芳散文集《索桥淋雨》(现代出版社2017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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