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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寨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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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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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河里的乌牛花

漆寨芳

岗楼对着南河桥。现在是傍晚七时五十分,再有十分钟周一平就换岗了。

天空飘着雪花,在路灯光亮中闪闪烁烁的飞舞,就像一颗颗划过天空的流星。周一平笔挺地立在木板岗楼里,河风遒劲地吹着,穿透岗楼木板的缝隙,针一样刺着他的脸颊,他拉起军大衣的领子,两眼直视着前方。

雪夜的秦岭山沟,天地浑然一体,四野一片灰白。平日里耸立的山峦被雪花压平了似的,阳山的枯黄不见了,阴山松树的墨绿和灌木的黛青也被雪花粉刷了。只有南河像一条冻僵的蛇,在缓缓地蠕动着。周一平的心就随着被冻窄了的南河向渭河而去,一直流向黄河,回到山西老家。

他想家了。

妈妈下午来电话说,家里的醋坊效益特好,进腊月以来储存的老陈醋基本销空了,明年准备扩大醋坊规模。爸爸还瞅准了一条挣钱的门路,要在村子邻河的那块地里建花圃,栽培盆花。到儿子退伍回来,盖新房、娶媳妇就都不会有困难了。

周一平眼圈湿润了,他抹了一把脸,有泪渗进手套里,再去握步枪,觉着有点黏。

爸爸爱养花草,建个花圃,自己回去了做个卖花郎也是一件很美的事儿。在县城里的花鸟市场弄个店面,整天生活在鲜花丛中,浇浇水,松松土,掐掐叶,打打杈,陪伴着花开花谢……

陶醉着的周一平觉着前方忽的有强光一闪,又暗淡了下去。他瞪圆眼睛仔细观察,东桥头右侧唯一一盏桥头灯灭了,再靠右百米外的军人服务社的灯还都亮着,这时间服务社正在营业。东桥头左侧五十米外是南河下游小水电站拦河闸口,闸房前的灯也一如既往地亮着。

东侧那盏桥头灯烧坏了,周一平断定。他抓起电话给勤务排值班室报告,赵排长说,小李换岗时就把灯泡拿来了,让他下岗后把废了的灯泡换好。

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着。营区内在放电影,礼堂设备很好,外面什么都听不到,夜静谧的只能听见南河咕咕的呻吟。周一平继续想他的花店,脑海里就浮现出了营区周围、南河两岸山坡上的乌牛花来。土坡上生长着,砾石堆里也开放着,一簇簇,花树不高,土黄色的树身长着倒钩刺,是刺却不尖利,先开花后长叶,花蕾就像捏成一撮的火柴头,点点鲜红抱成团儿,稚嫩得似在燃烧,当火柴头松开成粉红色时,是花儿在绽放。花朵也是抱成团的,有切开的杏子那么大。驻地的村民们这样说它:“乌牛花,怪能干,一年要开三四灿(次)”。

乌牛花好着呢,在回家的时候一定要弄几株带回爸爸的花圃,培育繁殖,搬进我将来的花店里。周一平笑了,初冬他和战友们去山上玩时还采摘过乌牛花呢。哪是怎样的景致?山上白雪皑皑,树木光秃着身子,在向阳背风的低洼地带,乌牛花灿然开放着,无畏冬寒,笑视残雪,如一撮撮燃烧的火柴给枯瘦的冬天点燃了春的气息。一年中,乌牛花只要有自己适宜的温度就绽蕾吐苞,初春、秋末,乃至冬天。它的叶子娇小肥厚,绿的实诚,春天的花期过后结一撮乌黑果实,就像抵在一起的牛角尖,果汁是酱色的。也许这果实的形状和色泽就是它名字的依据吧。

一辆吉普车驶过南河桥,停在岗楼前,副驾座上的军人摇下车窗玻璃,周一平走出岗楼,敬礼,查看了从车窗递出来的证件。敬礼,放行,返回岗楼。

嘻嘻哈哈一串说笑,男男女女十来个驻地老乡们过南河桥,向营门口走来。“周一平,是你站岗呀!”一位小伙在岗楼前说。

这小伙周一平认识,叫王祥瑞,他帮厨的时候和炊事班的战友常常买王祥瑞家的豆腐,王家豆腐在周围村庄很有名的。自己家开着醋坊,见了豆腐坊的觉着分外亲热。

“雪这么大,不在家呆着,你们这是干什么呀?”

“看电影来了。能让我们进去吗,我们中间没有坏人。”一位姑娘调皮的说。

其实,周一平清楚他们是来看电影的,排长也叮嘱过,老乡们看电影什么的可以放进去,部队都常常送电影进村庄呢,“双拥”嘛。“看电影行,可不能捣乱。王祥瑞,请你登记一下,有啥事儿我找你。”

看着老乡们走进营区的背影,红男绿女,勾肩搭背的,周一平有些心酸,他想起了参军前的自己。高中毕业,考大学差了一小截,他不想考学,从小的梦想就是穿上军装,手握钢枪,在祖国的边防线上站岗放哨。他在小燕面前畅谈过自己的梦想,小燕也支持他参军,还要他把手握钢枪站岗放哨的照片给她多寄几张来。他虽然没能当上边防兵,来到了秦岭深处的军营,他还是在新兵训练结束的那一天拍了好多张照片,寄给了小燕。小燕是他的同学,也是恋人,高中时开始谈的,要是不和小燕谈恋爱好好读书,也许他能考上大学。但是他不后悔,当了兵,圆了梦。小燕虽然南下打工,却也在等着他呢。

雪花还在徐徐飞,轻轻划过灯光,落进南河里,也在南河桥面一层层加厚着。

一串脚印从勤务排值班室向岗楼伸过来,小李从材料库领了灯泡,拿着电工工具,迈着健步来换岗了。

立正,敬礼。岗哨交接完毕,周一平去东桥头换右侧那颗烧坏了的桥头灯。

叮叮当当,一串自行车的铃声从东桥头斜插而过,接着是噼啪咚咣的响动。有人把自行车从东桥头左侧的河岸护坡上骑了下去,紧接着是一声女子尖利的吼叫,还有冰河破裂的脆响。

周一平闻声奔向出事地点。

雪影灯光,惨白中他看到了一团红色,是穿着红色滑雪衫的骑车女子。“老乡——老乡——”,他焦急万分地呼叫着。

刺骨的寒风送来一声微弱的呼救:“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周一平对着岗楼里的小李喊:“救人,有人掉下了桥头!”声音落下,他的身影也从六七米高的河堤护坡滑向了河滩。

小李立即向值班室作了报告,刚才自行车摔下去的声响他也听见了。

自行车是从拦南河水入小型水电站引水渠的岔道口摔下去的。混凝土筑的拦水鱼嘴斜伸进南河,把河水的一半揽进渠里,渠口有十来米宽,和南河并排流五十余米后经过闸门调节进入主渠道。主渠五米来宽,近二米深,五公里左右的流程后进入小水库,小型水电站就建在水库垂直落差一百米左右的地方,水流从发电机组流出后重新回到了南河里。

这是当年修建营房时特意为部队建的水电站,在电力供应异常的情况下可供整个营区用电。正常情况下发的电直接并在电网里,就在这寒冬腊月间,小水电站依然在正常发电。

周一平拉起仰面躺在冰面积雪中的女子,摇喊着:“大姐,大姐,醒醒,醒醒大姐……”。女人没有掉进水里,她的自行车砸破了岸边的冰层,躺在冰河中,只有车把露在水面上。

“孩子……”。女人在昏迷中有气无力地说。

周一平把女子抱到桥下没有冰雪的空地上,脱下自己的军大衣裹在她的身上,嘱咐道:“你别动,一会儿我的战友会把你送到卫生队的,我去找孩子。”

一顶小孩戴的棕色羊绒帽在河畔的冰面上躺着,周一平顺自行车落水的地方向下游找去,跑了几十米,什么也没有发现。河岸有二米来宽的冰层,河水在中间哗哗流动着,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

不对,妈妈离河还是三四米的距离呢,孩子不可能摔进河里的。周一平重新回到了出事地点,站在拦水的鱼嘴上,水闸房前的灯光照着波光粼粼的水渠,水面飘着一只童鞋,就像一叶随波荡漾的小舟。

孩子掉进水渠里了!周一平略一思索,扑通一声跳进了水渠,他抓住漂浮着的鞋子,用力抛向岸,就没入了水中。

清冷的水面纷扬着雪花,悄无声息。

哨兵小李来了。勤务排的战士们紧急集合。穿着红色滑雪衫的女子送进了部队卫生所。

女子说,儿子嚷着要进营区看电影,村里的同伴们都走了,她就骑了自行车驮着儿子追。她把桥头左侧的灯光当成了右侧的灯了,把水闸房前的灯误认为左侧的桥头灯了,就把自行车从护坡骑了下去。“儿子,我的儿子,摔进河里了,不见了……”。她泪眼汪汪,哭喊着,抓住战士的手,求战士们把她的儿子找回来。

棕色的羊绒帽在河畔冰面上躺着,自行车在河里翘着,有战士找到了周一平从水渠里抛上岸的那只鞋。种种迹象表明,孩子被摔进了冰河里。赵排长一声令下:顺着河道向下游寻找。

南河在灰蒙蒙的雪雾中缓缓奔流,就像一条淡蓝色的绸带镶着银色的花边。手电筒的光束交叉在河面上亮射,一双双眼睛和一朵朵浪花碰撞,随着水波细细的流淌。

“这样找,不行。水流这么快,下游,向下游。”有战士焦急地说。

“一班长,向下游五公里处;二班长,向下游二公里处,逆河道拉网式寻找!”赵排长命令道。

一班和二班的战士们随着各自的班长登上军用卡车向目的地疾驰而去。

“周一平——周一平——”,没有人应答,赵排长的心咯噔一下,他意识到自己的判断出差错了,水电站拦水入渠的鱼嘴伸的那么长,要是孩子被拦进水渠了呢?周一平是第一时间赶到的,他去了水渠,不然怎么河道上会没有它的踪影!

赵排长当机立断,和三班战士们离开了河道,从河道和南河相夹着的小路向水库方向跑步前进。没有风,静静的南河谷被战士们飞奔的脚步踏成积雪和鞋底摩擦成的碎片。雪花朵儿落在一张张浸着热汗的脸上,消融、滴落。他们在和水流赛跑,和冰河里挣扎着的生命赛跑。

雪花笼罩着的南河被两道绿色的点线截成三段,一班和二班的战士们踏进河道,手拉着手,逆水流而进,他们走过的河面,两边的冰层统统踏成碎片。谁也无法排除孩子在河水中被礁石和冰凌挂住的可能。河水淹过膝盖或湿到裤裆,战士们把腿脚当做梳子齿儿,就像女子梳理飘柔的长发,从河道上沉重的梳过。

周一平跳进闸口,把飘在水面的鞋子抛上岸后就被闸口的漩涡卷了去。穿过水闸时他的棉上衣被剥掉了,水流解开了他的衣扣,却没能解开他的裤腰带。他顺着水流向前游去,脚尖偶尔触着渠底,冻得发麻的眼睛仔细搜索者水面,幻想着落水的孩子就在眼前,好几次他伸手去抓,抓到的不是冰块就是渠沿上的树木倒垂在水面上的枝条冻结的冰凌。他也试着想抓住枝条爬上渠沿,但身子一出水,双腿就怎么也提不动了,棉裤太重了,就像拴在双腿上的铁甲。

“孩子……在哪儿呢?”周一平不住嘴地呼叫着,声音模糊极了,甚至上下牙齿磕动的响声嗒嗒嗒的压没了他的叫声。也许这只是他在心里的念叨,只给自己听的呼叫。男孩还是女孩,长得啥样儿,几岁了?他一无所知。他要找到孩子,救回孩子,除此之外,他的脑海里苍白如这雪夜一样。

周一平觉着渠水很温和,手臂在水中划动要比露出水面舒服多了。雪花落在他的头上,满头乌黑倔强的头发被凝固成闪亮发光的冰盔,轻如鹅毛的雪花朵儿是站不住脚的,一朵朵滑落水面。

周一平觉着身体的任何器官都不是自己的了。他似乎是在自己村子旁的河水中畅游,邻家的胖东追着他的脚后跟,怎么也超不过自己。岸上呼喊助阵的伙伴们欢声雀跃,胖东太肥胖了,脸蛋比他的屁蛋子还要结实,胳膊腿子比他的腰要粗出一圈来,路都走不紧,别说在水里游了。他们的目标是前方水面上随波逐流的一个书包,爱逃学的狗蛋把书包扔进了河里,胖东跳了下去,他也跳了下去,一场比赛激烈的进行着。似乎胖东拽着他的双腿,他的嘴里灌进了美美一口水,但他没有沉下去,划动双臂奋力挣扎着。目标就在眼前旋转着,他用尽全力向前跃进,伸手抓去。

赵排长和三班战士们从渠水入库口逆水而上,他们既找落水的孩子,又寻战友周一平。渠沿没有路,渠的两岸是一簇簇的树木和沙棘丛,战士们呼喊着周一平,艰难的在荆棘丛中向前穿行,目光和手电筒的光束一起扫着水渠。电光中银白的渠水平静地流动着,一道波浪都不起,一朵浪花也不溅。

扑通,赵排长跳进水渠;扑通、扑通……战士们接连跳进了水渠。六名战士在五米宽的水渠中胳膊挽着胳膊向前艰难的行进,水流拍打着战士们的胸膛,溅起一串串浪花。

雪花仍在飞扬,四野一片苍白。

赵排长和战士们在沉默中行进着。

一道钢筋焊接的栅栏横在战士们的面前,这是为了拦截上游漂浮物而设立的固定性过滤网。就在栅栏处出现了一尊雕像。

周一平左臂斜伸着,左手抓着一株从渠沿斜刺在水面的乌牛花树;右臂紧紧地挽着四岁的小男孩,身体倾斜贴着渠边,水流冲击着膝盖。他搂着小男孩睡着了,神态安详,双目瞅着乌牛花。那株乌牛花树梢上挂满了冰凌,一朵没来得及绽开的乌牛花紧紧抱着团,红彤彤的承受着雪花朵儿的捶打。

战友们把周一平连同小男孩一起扶上岸,他两被冻结为一体,很难分开。乌牛花树的后面是一片梨树林,周一平抱着小男孩躺在梨树林里,全排战士围成一道墙给他两遮挡风寒。

周一平和小男孩就永远长眠在了梨树林里,一个小坟堆紧紧地依偎在大坟堆旁。每年梨花绽放的时候,小男孩的母亲都要到梨树林扫墓,看看把生命定格在四岁的儿子,看看自己在昏迷中连面目都未看清楚的兄弟周一平。

老兵们走了,新兵们来了。勤务排的战士换了一茬又一茬,周一平的名字被一茬一茬地传了下来。

小李说,他们退伍离开部队的那一天,退伍老兵们去了梨树林,是从拦河入渠的鱼嘴踏步而去的。大家的腿脚都被那个雪夜馈赠了关节炎,天阴下雨、节气变化,就隐隐的疼,但最疼的还是心。自己要回家了,留下了战友周一平。

水渠两侧的乌牛花树一丛一丛的,有的光秃着树枝,有的绽放着花朵。周一平拽着的那株乌牛花树的枝头花蕾抱团,就像捏成撮的火柴头,能一划就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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