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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寨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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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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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芋花开


炊烟弥漫着蚂蚱村的黄昏,做晚饭的、烧炕的,各家烟囱都在徐徐冒着青烟,青草和炕土的焦烧味浓浓地刺着人的鼻孔。

瞎眼公公穿了件夹衣,给旱烟袋里装满了烟叶,拿起拐棍要出门,被米花拦住了,“大,你就别去了,半夜三更的让人不放心。”瞎眼公公笑哄哄地说:“白天和晚上对我一个样,你就在家看孩子吧。”米花生气了,说:“野猪拱着你你也看不见,犟啥呢,我去。”瞎眼公公走到院子里的杏树下,抓住拴狗的铁链,“我把大黄狗带上。”他是不放心让儿媳妇夜里出门,一个女人单身匹马地去洋芋地里撵野猪,多危险呀。他还是没犟过米花,明眼人在夜间和野兽打交道也胆战心惊的,让一个瞎子去和给洋芋地里放个草人有啥两样呢。

米花拿了手电,抓起一把镰刀出了门。

米花坐在地埂上,就像逃离尘世的尼姑,木木地望着让她痒酥酥的人间烟火。她的天空是晴朗的,有晚霞的余辉淡淡地涂抹着。她的地埂却是潮湿的,蒿草也满身的水汽,她就在屁股底下垫了一捆麦草,坐上去觉着软绵绵的舒服。麦草散发出的温热痒痒地搔弄着她肥厚的屁股蛋子,渐渐地浑身就燥热起来,想尿尿,又懒得起身,怕动了,这感觉就会消失。米花的脸上一阵烧,泛起了晚霞般的羞红,心里怯怯地说,羞死人了,咋就又想他了呢。

男人们整村整村的离开了村子,祖祖辈辈生活在西秦岭山旮旯里的人们不再眷恋自己的土地和牛羊,也把生父养母们抛给娶进家门的女人,让女人们伺弄土地,照顾老人。男人们挣了钱寄给女人们一些守家费用,然后心安理得的在城里过男人们的生活。村里的女人们有耐不住空房寂寞的,不愿空房守寡的,也就大批大批地离开了村子,去寻找她们想要的生活。

米花不能够走,公公是老年白内障,瞎子,一儿一女要上学,她走不脱。男人是和他那家工厂签了合同的,能挣钱,一年有十天半个月的探亲假。米花不缺钱花,也不愁吃饭。别人家的土地有荒芜了的,米花种的地寸土未荒,她就是一头牛,土地的角角落落都锄刨的松蓬蓬肥沃沃的,种啥都是好收成。农活忙的时候她啥都不想,活儿越忙,信心越大。割麦子时整片整片的麦田就是整块整块的金子,她一镰一镰收割,一捆一捆背进麦场,半个月就颗粒归仓了。这半个月她白天干得累,夜里睡的香,一头落在枕头上,啥梦都不做。

收完了夏,进了秋,洋芋开花了,她的一亩地洋芋就是一亩翡翠,绿油油嫩闪闪地让人心疼。洋芋花就像散满夜空的星星,白的、粉的、绛紫色的,粉嘟嘟地在米花眼里就像十八九岁的姑娘那样可爱而迷人,不对,是二十一二岁的少年那样惹人喜爱。她觉着这个比喻好,要不怎么就有野猪来糟蹋洋芋呢!野猪又像啥呢?公的就像村里的梁满仓,母的就像村里的玉兰吧。天一黑梁满仓就在村里乱窜,推东家的门,翻西家的院墙,弄得鸡飞狗叫的。为啥把玉兰和母野猪比呀,人家夜里敢给男人们开门,是人家的胆量,睡了就睡了,反正是结扎了的婆娘,劁了的猪,都不下崽了,有啥后怕的呢,拔了萝卜地眼眼在哩,谁知道男人们在外面是咋样做的。“羞死人了,羞死人了,光瞎想啥呢!”米花从麦草捆上起来,有风从裤裆钻过,裆里凉嗖嗖的。

米花家的洋芋地在河畔,对岸是村子的主向山,山势雄浑,不陡峭,村里的耕地有一半就在山坡上。河的背岸就是她们的蚂蚱村,村子不大,六十来户人家,村后又是山,山上还住着人家,跟蚂蚱村一个村委会管辖。米花的娘家就在村子背面的山上,她嫁到蚂蚱村也算是从山上下嫁到了川里。离娘家近有利也有弊,利是转娘家近,想父母了抬腿就见着了;弊是在婆家一有风吹草动,就吹到娘家耳朵里了。她最忌这一点,她从小怕父亲,生怕有一差二错的事儿传到父亲耳朵里,给娘家人丢脸。父亲是位乡村兽医,走村串户的,声望很高,就死要面子活受罪。弄得米花只能本本分分地做人,男人常年在外,村里也听不到她有啥流言蜚语的。

米花站在洋芋地埂上,望着村里,各家的灯光陆续亮起来了,天黑了。她拿起镰刀,割地埂上的蒿草,准备放把火后回家。麦草点着后压上湿蒿草,冒烟大,烧的时间长些。野猪怕烟火,闻着烟味就落荒逃窜,不敢来了。这是瞎眼公公说的,让她放把火后就回家,女人家黑天瞎地的一个人在田野害怕。

几声沉长而响亮的口哨划过夜空。米花直起腰,口哨就从她家洋芋地的前方传来,这声音她听得清,是结巴的声响。结巴说话不干脆,吹口哨、唱山歌却利索着呢,他也来洋芋地撵野猪了?米花忽然心跳起来,眼前就有了结巴的影子。结巴说话嗯嗯唧唧不利索,见面问你吃过饭了,一个你字出口就眨眼睛跺脚地没了声响,习惯了的人知道他要说啥,接茬儿就回他:吃过了。和结巴说话,能把人活活地急死。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是光棍一条,弟弟结婚后领着媳妇出门打工,在新疆定居了,把老母亲丢给了结巴。这两年母亲身体不好,一担水也挑不进家门,结巴就没出门去,在家里种庄稼,照看母亲。结巴要是不说话,从他身上还真挑不出啥毛病来,一米七零的个子,脸面白白净净的,不能用眉清目秀来说,用个长相端庄还是不过分的。

“姨娘,姨娘你听我给你唱,我没为的拜年为的看婆娘。”蚂蚱村人把丈母娘叫姨娘,结巴唱的是蚂蚱村的秧歌《瓜女婿拜年》。米花听着就笑,这死结巴,话说不全,唱着咋就利索了。

天全然黑了下来,有了结巴的秧歌,米花不觉着害怕了,心里像点了一盏灯,亮堂了。她把青叶蒿草压在麦草捆上后,不急着点火堆了,亮开手电筒,在洋芋地周围转转再走吧。

“嗷——呜——”,结巴放开嗓子吼了几声,手电光柱向米花的洋芋地射来,算是和米花打了招呼。米花轮着手电,就像秘密联络的夜行特务对暗号,在夜黑的田野,有人远远地做伴,心底是踏实的。米花借着手电光亮,拉过一束洋芋花,凑近鼻子嗅着,那股淡淡的淀粉香味儿就弥漫了她的心身。她数着娇小的花朵,都是五瓣儿的,怎么就没有四瓣儿六瓣儿的呢?她拉过这朵,扯过那朵,她不相信这洋芋花就开得这样整齐划一,她非要找出一朵奇异的不可。她的手被洋芋叶子湿漉漉的凉爽弄冷了,粘稀稀的花粉粘在了手指上。她家的洋芋是蓝花红花白花混种的,她眼前的花朵虽花色不同,却是那么地规范整齐,花蕊全都是金黄色的。她有些失望,就觉着这洋芋也奇,杂居也是一尘不染,没有变节的,比人还强呢。

远远的,有狗的叫声,夜风中还飘杂着男人们瓮声瓮气的说话声。米花知道,在这河滩地里种了洋芋的人家都要来人撵野猪的,她听得出来,声音洪亮的是李子成,闷兮兮的是梁满仓,叽叽喳喳的是玉兰。玉兰是非来不可的,除非她地里的洋芋不想收成,让野猪拱去。玉兰男人在外打工,两个儿子去了学校,一个在县城读高中,一个在镇上读初中,家里只剩她一个人。听到玉兰的声音,米花吁了口气,有玉兰在,这里就不只她一个女人了,免得有人说她半夜三更地在野外和男人们一起搅和着。

月亮从东边的山垭爬了出来,田野亮堂了许多,河水波光粼粼地咕咕叫着,各家的洋芋地边燃起了火堆,袅袅烟雾从闪烁的火星里升腾。野猪们藏匿在啥地方,狡兔三窟,没人弄清楚,都是胡乱放火,给野猪们看的。

米花是最后一个点着火堆的。她拨弄着蒿草,哔哔叭叭地响着,火星儿四处乱溅,粗壮的烟柱被河风吹得歪歪斜斜,漫过洋芋地上空,野猪是不敢来了,可是男人们像闻着腥味的馋猫似的,如灯蛾看见了亮光,扑闪闪地拢了过来。结巴口吃嘴慢,手却勤快,边走边捡了些锄草的人们搭在地埂上的柴草,添进米花的火堆里。梁满仓叼着烟卷,提一根五尺棍,很像先前生产队里巡夜的民兵,紧跟着结巴,趁着结巴捣鼓火堆的当儿,掐了一把米花的屁股蛋子。米花没防备,哎哟哟惊叫了一声,挥起拳头打在梁满仓的腰上。梁满仓就嘻嘻哈哈在米花身上一阵胡乱捏拿。结巴啥也不说,站在一旁笑着。

“你两磨磨蹭蹭的做啥美事儿呢,快些呀!”占了米花便宜的梁满仓对着李子成和玉兰喊。他两还在百十步远的地边上,好像没听见梁满仓的吼叫,蹲着身子在地里挖洋芋。准确的说,李子成在用手从地里抠洋芋,洋芋只要开花,就已经结上果了,皮细肉嫩的新洋芋要是被大火烤熟了吃,那股醇香味儿肉包子也别想换得去。

玉兰打着手电,她就喜欢看李子成的模样儿,瘦高个儿,细皮嫩肉的脸庞,少言寡语,从不惹事生非的那种男人。不过凭经验,这样的男人是靠不住的,就像一潭平静的深水,看不清他的心底,你和他好了,他心里有没有你,是不清楚的。尽管如此明白,她还是喜欢李子成,见着了就想和他多说几句话,平时那大声喧哗的嗓门也会不由自主的低声细语起来。“手抠疼了吧,你打手电,我来挖,”她俯下身去,脸快贴到了李子成的脖根上。“你那手指细嫩得麦芊似的,能抠出洋芋?还是我弄吧。咱是看着自家的,挖别人家的,一棵苗上只能扣一颗洋芋,弄不好苗就死了。”李子成不停手的在洋芋苗下的土堆里刨着,每刨出一颗洋芋,就把土堆尽量还原成最初的模样。玉兰就咯咯地笑,心里美滋滋的,他还真疼人的。便说,还撵野猪呢,你挖过的地方和野猪拱过的没啥两样。其实比野猪还要坏,野猪在洋芋地里只拱软虫子吃,不吃洋芋的,你是扣洋芋,损苗子。李子成也呵呵笑着说,你把我比成野猪了,那你就是野猪婆。玉兰就伸手去捏李子成的脸,“看你面上老实,其实心里尽瞎想,你花花肠子。”

米花的火堆旺旺地烧了起来,三个男人两个女人坐在火堆旁,烧火棍不停的在大火中翻搅着。刚刚刨出土的洋芋就像才离开母体的婴儿,鲜活而稚嫩,现在被他们投入火堆,咝咝作响。米花觉着洋芋一定是在大火的烧烤中疼痛难忍,才咬着牙关发出丝丝声来的,这是洋芋在哭泣,在诅咒,在挣扎着呼救呢。它们的生命正在花季,还不到瓜熟蒂落的时节。

“听见吗,洋芋被烧疼了,在呻唤呢。”米花说。

“不是的,洋芋在骂人呢。骂玉兰和李子成一对狗男女看自家地里的,刨别人家地里的,比野猪还要害的。”梁满仓说。

“啥是害,你才是村里的一大害。我两刨几颗洋芋是给咱几个撵瞌睡吃的,哪像你整夜整夜的没瞌睡,东家婆娘的门上站站,西家婆娘的门口探探,偷吃狗似的。”玉兰说。

梁满仓就一个恶鹰扑食,掀倒玉兰,两手在她的身上抓痒痒。土地湿漉漉的,地边的草尖上挂满了露水珠儿,玉兰就在这清凉的露水地里打滚儿,叫骂声变成了咯咯咯的笑声。火堆一明一暗,哔哔叭叭地飞着火星,玉兰的笑声异样起来。其他两个男人是啥感觉,不知道,米花的心却猛跳起来,被男人胡乱抓挠的滋味儿她已经半年多没有过了,她妒恨起玉兰来,便说:“你两个不要脸的东西,滚远点闹去吧。”

结巴憨憨地笑着,手中的烧火棍不住地在火堆中翻搅着,挑起一串串火星,挑的火苗一明一暗的。他从火堆中拨出一颗洋芋,结结巴巴地说,能吃了,谁想吃就吃。李子成伸长胳膊,抓起结巴刚刚拨出火堆的洋芋,在手里拍打几下,递给了米花,轻声说,你先吃,暖暖身子。

米花没有推辞,伸手接住洋芋。李子成说,小心烫着。米花的心就咚咚咚地紧跳了几下,因为李子成摸了一下她的手,她的脸朴唦一热,心就跳了起来。她用木棍刮着洋芋上的焦皮,斜着眼看李子成时,李子成也在看她,两只眼睛就像黑夜中的狗眼,泛着荤庸的光泽。米花一个寒颤,她觉着李子成的心事了,不由地瞅了结巴一眼。结巴在捣鼓火堆,烧火棍在手中不停地舞动着,身边的人和事几乎于他无关,并没有注意到米花的眼神。望着结巴,米花镇定了许多,她啃一口洋芋,只有三分熟,硬的啃不动。她就想,李子成和梁满仓就是她手中的洋芋——大火中的洋芋,皮焦瓤生。

玉兰和梁满仓也闹够了,大家围着火堆,吃着鲜嫩香纯的烧洋芋。这时,月亮已经很亮了,田野除了偶尔几声夜莺的啼叫声,就是夜蚂蚱的歌声,这声音和河水的流淌声恰当的配合,演奏着月夜优美的乐章。

村里各家的灯光在相继熄灭着,夜的宁静接替了白日的喧哗,各家的门户在吱嘎嘎的木轴转动声中关闭着。白日里躲藏在山野洞穴中的野猪们起床了,它们熟知人的作息时间,与人背道而驰,把黑夜当做白天,勤快地觅食,训练自己的猪仔,愉快地狂欢,发情时交配,激怒时撕咬,生活的有滋有味。野猪虽是食草动物,但也喜欢吃肉,专吃黄地老虎,它们拱开土层,寻找泥土中的软体虫子。在没有肉吃的时候就把玉米树杆拱断,糟蹋玉米棒。这几年村子周围的树木茂盛起来,几乎灭绝了的野猪就又出现了,虽然秋庄稼被糟蹋的厉害,村里人却谁也没真真地见到过野猪,只从它们的脚印判断着它们的活动,防范着它们的侵害。

这是一头接近二尺来高的母性野猪,浑身的毛呈咖啡色,脊梁上的鬃毛直竖着,尖尖的耳朵小巧玲珑,锥形的猪嘴,放着铜锈光泽的猪眼野性十足地在月夜里张望。它是一头老年野猪了,四条腿上的毛都染上了灰色,奔跑起来就像踏着银白色的浪花。它的身后紧紧跟着六头幼崽,原是出来找水喝的,被米花家洋芋地边的烟火拦住了去河边的路,就折转身子去了梁满仓家的洋芋地。“鸡娃子跳进粮仓里,吃着吃着还刨呢。”野猪也是这种性格,钻进洋芋地里,幼崽跟着妈妈,尖尖的猪嘴就像犁铧,拱出的洋芋它不吃,专挑土里的黄地老虎。这虫子软塌塌的,咬在嘴里,油腻腻的香甜,可比小河里的水好受用多了。

野猪一家听到了火堆旁边嬉闹的人声,从地的这一头拱到那一头后一溜烟跑了,直向村子对面的山坡而去。

月亮升得老高了,夜深人静,吃完洋芋的米花说她该回家了,瞎眼公公肯定没睡觉等她呢。

瞎子的确没睡,他的门口灯还亮着,院子里拴在老杏树上的那只大黄狗坐卧不宁,时而把拴着的铁链子拉的唰唰响,哽哽哽地叫声吵得他无法入睡。他坐在炕上抽旱烟锅子,一锅子一锅子接着抽。手边的旱烟斗是他年轻时候自己用酸梨木刻的一条鱼,七八寸长,二寸来高,能装三两烟叶面呢,用了大半辈子了,被他磋磨得油头滑亮。旱烟锅子也很讲究的,五寸长的玛瑙嘴子,呈樱桃红,水漉漉的,烟杆是半截黄竹子,蜡黄蜡黄的,配在黄铜烟锅上,顺色、顺气,抽起来利朗。他的烟瘾不大,抽烟只为消磨时间。农业社那阵子有句顺口溜,“队长乏了满地转,女人乏了大小便,男人乏了抽锅烟”。这套旱烟锅子就是那时节为混生产队工分,磨洋工而做的,后来在自己家的地里干活,自己就是掌柜的,没必要磨洋工,该干啥就雷厉风行地干,旱烟锅子也就放马南山,被他丢开了手。老了老了,眼睛看不见了,闲坐着闷得慌,他就又将旱烟锅子拿上手了。他抽烟没那么认真地品过烟味,全是放泡烟,不抽又觉着搓脚挼手的没意思。今晚米花一个人去了洋芋地,家里就他,和庙里的山神爷似的寂寞,他就一锅子接一锅子的抽烟。

墙上的摆钟敲了十一下,瞎子的心就颤动了起来。米花该到回来的时间了,出门时他叮嘱过的,放一堆火就回来,别太晚了。都十一点了,快交过夜了,不该这么晚的,莫非一起还有别的人,是谁呢,男人还是女人?他就盘算起洋芋地近邻是谁家,算来算去就想到了梁满仓和结巴。一个女人两个男人在一起一般不会有啥事儿的,假如只有一个呢?结巴老实,没啥鬼鬼心,梁满仓可不是省油的灯,媳妇又不在家,要是她两在一起,可是干柴烈火呀!想着,他就溜下炕愣,穿上鞋子出了房门。

瞎子走到杏树旁,解开拴狗的铁链子,大黄狗就在他的牵引下走出了院门。白天和黑夜于瞎子是没啥区别的,现在让他走,他也能走到洋芋地里,那是他辛勤劳作了一辈子的土地,有没有眼睛他都能轻车熟路地走进地里。然而,走出家门的瞎子却跺了一下脚,用拐杖狠狠地敲了几下路面,自己骂自己说:“混账东西,老糊涂了不是!自家的儿媳,咋能往坏处想呀!”他折进了院门,刚刚获得了自由的大黄狗重又拴在了老杏树上,极不情愿地狂吠起来。他闭上院门,没上门闩,为米花开着。

门口的灯亮晃晃地在秋的清凉中闪耀着,如瞎子的心事一样昏黄。儿子常年在外,米花还算是格守妇道的,忙完地里的又忙家里的,做饭烧炕喂猪,照管孩子,样样活做得头头是道。及就是有点出格的事儿,他也没口说,女人守活寡,难熬呀!

瞎子走到米花屋里,孙儿孙女睡得正香,他叫醒孙儿说:“明明,今晚和爷爷到厅房睡去。”明明用脏兮兮的手背捣着眼窝,极不情愿的说:“吵啥呀,我睡得正香呢!”

“爷爷今晚睡不着觉,心慌,就给爷爷做伴吧。”

“死爷爷,为啥不早说呢,我衣服都脱光了。”

“早一阵子爷爷怕燕子一个人不睡,让你给燕子做伴的,现在燕子睡着了,你妈妈也该回来了。”

“那走吧。”明明抱起堆在炕上的衣服,一只手提一只鞋子,趴在爷爷的背上,两条胳膊拦住脖子,手中的鞋子拍打着爷爷的前胸。瞎子拄着拐杖,把孙儿背进了厅房,爷孙两钻进了热烘烘的被窝。

大黄狗汪汪了几声,不安份地将铁链扯得哗哗响,像要冲出院子似的折腾着,它就是一只狗风筝,被线儿牵扯着,永远地挣脱不了。瞎子的睡梦被大黄狗搅醒了,其实他才入睡,迷迷糊糊中有狗的狂吠,他就醒了。米花没有回来,家里少着人呢,怎么能安然入睡呀!他在家里唯一能做的事只有看门了,门是啥,门有啥好看护的,还怕谁把门背了去?其实,门就是家,家就是人,守护好家人,就能对儿子有所交代了。米花是个好媳妇,虽然没啥让他操心的事,可这半夜三更的不回家,他就心慌,就后悔让米花去洋芋地里撵野猪。如其这样在家里坐卧不宁的,还不如自己去撵野猪的省事。

院门吱嘎嘎响了两声,大黄狗就不叫了,米花的脚步声进了院子。她朝厅房喊:“大大,你睡了没?”

“刚睡下,你回来了!”瞎子应声而答,他的心咚地一声,像一颗石头落了地。

“睡了就把门灯拉灭吧。”米花说着,推开自己的睡房门。她疲惫极了,爬上炕,给女儿燕子盖好被子,就和衣而睡了。她强迫自己合上眼睛,可是越睡越清醒,尽而眼睛都闭不上了,圆溜溜地睁着,眼前竟然是李子成和玉兰的身影。

玉兰家在村边上,从洋芋地回村,过玉兰家门口时,玉兰说她家的电有毛病,电灯不亮,要李子成给她看看去。李子成说半夜三更的,等明天了再看,也许是线路上的问题,晚上不好查,危险。玉兰不,说她一个女人在家,黑灯瞎火的,要是遇上贼娃子她咋办。说到这儿,梁满仓嘿嘿一笑,说玉兰说的是,李子成不去他去,不就电灯不亮吗,有啥大不了的事儿呀。玉兰不要梁满仓,就让李子成帮她看看去,她说把梁满仓叫到屋里是把狼叫到锅台上拉屎,黄鼠狼放进鸡圈里的事。由不得李子成,玉兰揣着他的胳膊硬给拉进了院门。

梁满仓对着玉兰骂了声:“嫁汉婆娘,你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不知怎的,米花心跳不已。在洋芋地里烧洋芋之前,李子成和玉兰刨洋芋那时,她就觉着这对狗男女有事儿,现在尽然进了一个门了,那上炕钻一个被窝是水到渠成的了。想着,走着,就到了结巴家门口,结巴就进了家。路上只有她和梁满仓,她觉着身后一黑影,还没醒过神来,就被梁满仓拦腰抱住,满是烧焦了的洋芋味的嘴巴在她的颈项间猛亲乱拱,两条胳膊藤蔓一样缠着她的腰。她喘不过气来,挣扎着,就被推在了路边的老柳树身上。她的裤腰带被他松开了,两只手已经伸了下去,她被搓摸的浑身燥热,四肢无力,她闭上了眼睛。就在此时,大黄狗狂吠起来,那汪汪声如夏天的醒雷,劈在她的头顶。她身上一个寒颤,用力推开梁满仓。

要是李子成不被玉兰拉走,要是梁满仓换成李子成,我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米花不住地想,既而就想到了结巴,在今晚的男人中,也许结巴是最靠得住的一个了。

梁满仓妈妈在天麻麻亮的时候就起床了。勤快了大半辈子,让她多睡一会儿,那是对她的折磨,她会侧过来仰过去,翻烙饼似的消停不下来,似乎暖烘烘的炕上有刺儿。折腾到老伴儿硬声霸气的叫骂,她就三脚两手穿好衣服,忙她永远也没做完的家务活去了。

黎明即起,洒扫庭厨。家里散养的几只鸡已经踏着她的脚后跟咕咕咕讨食吃了,梁满仓妈妈将一碗瘪麦子撒给鸡们,那只公鸡啄着麦粒,自己不吃咕咕的唤着芦花母鸡。芦花母鸡害羞似的不理它,其它母鸡们想去啄食公鸡嘴边的麦粒,公鸡又撑开翅膀护着不让啄。她笑笑,拍拍手上的脏土,好像在说,六七只母鸡跟着你一只公鸡,你还偏爱芦花鸡。她折了把木柴去生蜂窝煤炉子,老头子起来要喝罐罐茶,闲电炉子见不着火苗子,煮罐罐不过瘾,就要生蜂窝煤炉子。

炉子生着了,她又去挑水。就在梁满仓妈妈挑着水桶走出院门时,结巴家的门口响起了鞭炮,一打听,今天是结巴父亲去世十周年的祭日。

蚂蚱村吃的是泉水,泉离南河不远,水泉路又是通向河滩地的必经之路。她把水桶放在泉边,去了自家的洋芋地。尽管有人晚上在洋芋地里转,野猪有时还会拱了洋芋的。儿子昨晚回来时半夜了,这后半夜里地里没有人,野猪害人了没有,她要进地里看看才放心。

老人去世十周年祭日可是件慎重的事情,十年纸烧过就不再记挂了,家道好的人家要大摆宴席当喜事过。结巴父亲去世时才五十八岁,活不过花甲年龄算不得老人,家人着实舍不得让他离开,他却两脚一蹬走了,把婆娘娃娃抛在世上不管了。结巴没打算张罗父亲的十年纸节,要是张罗的话他应该在昨天下午请纸接先人,亲戚邻里们坐夜守纸,打麻将、掀牛九、挖坑、喝酒地热闹一夜。妈妈说,划不来,死鬼走得太早了些,咱不能当喜事来办的,当日早上请纸接先人,村邻们来祭拜的烧烧纸就行了。结巴还是准备了一大锅烩菜,买了酒,多么不舍多么难过,都十年过去了,让烧纸祭拜来的村邻亲友们吃一碗菜,喝一杯酒,于亡故了的人是有好处的。祖上传下来的,大户人家遇着这样的事是要放舍饭施善,说是孝敬先人的。

结巴的妈妈在响过鞭炮后去了瞎子家,她对瞎子说:“老哥哥,今天是我那死鬼十年的纸节,让米花过去帮我给烧纸祭拜来的亲朋们做一锅烩菜。”

瞎子满口答应,对米花说:“米花,你姨叫你帮忙呢,就帮去吧。地里的活儿放一放,就那一亩胡麻,迟一天收割没啥。”

“姨,我正烙喝茶馍馍呢,烙好了就过来了。”米花正在厨房里给瞎眼公公烙喝茶油饼,她烙的烫水面油页子在村里是出了名的,酥而脆,油渗的透透的,一层层金黄金黄的,只能用筷子往嘴里夹。瞎子每天早上都是清茶油页子,用他自己的话说,过去村里的老财主六爷的日子过到这个份上也就止了。有米花这样孝顺的儿媳妇,他这辈子享福了。

结巴妈妈从米花家出来,半道上碰着了梁满仓妈妈。梁满仓妈妈挑着水,衣服的前襟里撩着鼓鼓囊囊一抱东西,是肩上的水担重了,还是怀里撩的东西沉了,她鼻孔里冒着粗气,脸色也怒兮兮的。

“这几个混账娃娃,半夜三更的回家说是撵野猪去了,撵了个球,我家的洋芋地昨晚被拱翻了,从地头直拱到地尾,满地洋芋,我捡了这么多还没捡完。”梁满仓妈妈唠叨着,说那洋芋苗嫩闪闪的正开花呢,天杀的野猪一拱,苗儿就全死了,害死人呢。

“娃娃们守了前半夜,也许是后半夜拱的呢。已经拱了,就别生气了,把拱过的苗埋一埋,还能活的。”结巴妈妈开导说,心里却想,“不知我家的拱了没有。”

“还有老六家的呢,炕大的一块,不见洋芋,苗根根上的土都动过,就像人掏的一样,这野猪也太能了。”梁满仓妈妈边走边说,水担在她的肩上咯吱咯吱响着,水桶里的水不时地溢出桶口,洒落在路上,溅起带着黄土的水珠,落在她的裤脚上和鞋帮上。

梁满仓妈妈一路这样嚷嚷着,人们就都知道了昨晚野猪害人害得厉害,就有提上竹篮、扛上锄头去自家洋芋地里的人。在南山,洋芋半年粮,要是洋芋欠收了,人们的心里就不踏实。谁家都有一眼能够储藏六七千斤洋芋的地窖,一年中的饭菜大都不离洋芋,洋芋面片、洋芋菜、烧洋芋、煮洋芋、油炸洋芋、洋芋泥……花样儿多着呢,怎么吃都是百吃不厌的。洋芋在蚂蚱村人的饭桌上又是能够和任何菜搭配的,不说土豆烧牛肉、洋芋炖鸡肉、洋芋炖排骨,洋芋丝、洋芋片、青椒炒洋芋可是家家都能做得来的饭食。

大个的洋芋进地窖,中等洋芋磨成淀粉做粉条,每年洋芋出土,南河上就漂一层淀粉沫子,一个来月不会消失,家家都要磨洋芋淀粉,过年过节猪肉炖粉条随便吃。磨淀粉剩余的小个洋芋是猪的佳肴,各家的年猪就靠小洋芋贴膘呢。

李子成是被结巴请纸接先人的鞭炮声叫醒的,玉兰缠着他不让起床,他就多赖了一会儿。走出玉兰的院门,见人们往洋芋地里走,他就去了河滩,还没进地边,老六骂骂咧咧的声音就把他拦住了。老六说,他的洋芋不是野猪拱的,是人拱的。地里满是脚印,两个人,一个穿着运动鞋,一个穿着半高跟鞋,像是女人的脚印。李子成不敢向前走了,他低头看了一眼脚上的鞋子,心里说,这样走过去不就是自首吗!他就转身赶紧向村里逃去。

梁满仓妈妈进了院子,把撩着衣襟的手放开,洋芋就乒乒乓乓落在院子里,咕噜噜满地乱滚。鸡们早吃完了她撒的瘪麦子,正在墙根胡刨呢,看到滚着的洋芋,全体扑了上去,尖利的嘴子在鲜嫩的洋芋上一啄一个坑。

“满仓,起来,小心把头睡扁了。”她和鸡们抢着洋芋,喊儿子起床。

磨磨蹭蹭中梁满仓穿上了衣服,洗脸刷牙中对妈妈说:“咋会这样呢,昨晚我们几个在洋芋地里转了半夜,衣服都被露水弄湿了。”

“得想个法子把野猪给灭了。当年在生产队的时候,我们巡夜时在地里等,整夜整夜的等也等不来野猪。野猪的鼻子灵着呢,能闻到人的气味。后来我们就跟着野猪的脚印找它的老窝,找着了就用柴火熏。”梁老头子煮着灌灌茶,絮絮叨叨的说。他的话在老伴听来就像茶罐罐里煮的茶,煮了多少遍了,已经淡而无味了。可是,儿子听着特新鲜。梁满仓这茬人还没跟野猪斗过,他们生下来之后,野猪就消失了,村前村后的山坡都被开垦成了田地,这几年退耕还林还草,山的面貌又复原了,野猪就出现了。

“野猪爱打洞,生了猪娃的母猪洞都有后门。找着了前门,还得把后门也找着,熏的时候在前门点火,守住后门。野猪受到烟熏火燎,就会眼泪鼻涕地跑出来,视线不清,用镢头背照着脑门砸,一下就能毙命。野猪油煎的油饼趁热吃,那个香呀,天下少有。凉了就不好吃了,有股子熏气味儿。”梁老头给儿子讲完,把茶罐罐退出火炉,溜下炕愣去骡子圈里给骡子添草去了。

梁满仓去村里的小卖部买了几沓冥票,进了结巴家门。他上了一炷香,对着结巴父亲的遗像叩了三个头,在结巴妈妈的招呼下去厨房自己端饭了。

米花做好了烩菜,站在灶台前掌勺舀菜,梁满仓把碗伸了过去,嬉皮笑脸的嗨嗨着,说:“给我来一碗,埋点雷咋样?”米花的脸往下一拉,勺子在锅里摆了几下,猪肉片子、豆腐块全都跑到一边去了,粉条又滑又长,进了勺子的全是包菜和洋芋块。她将勺子往梁满仓伸出的碗里一扣,咣的一声,说:“爱吃不吃!”梁满仓还是笑着,脸皮子却绷得呆了一些。心里说:“这婆娘计较昨晚的事儿了,在吃喝上弄人呢。”舀饭“埋地雷”在村间的红白喜事大锅饭中是常有的事儿,把肉块、鸡蛋啥的舀在碗底,上面盖上点不显眼的菜,这是舀饭的女人偏心某一个吃饭的男人时才会做的事情。

蚂蚱村各家都来给结巴父亲烧十年纸,男人们不在家的女人来了,儿女们不在家的,老人们来了。上一炷香,叩三个头,所有进门来的人全这样,不论年龄,死者为大。有的人吃一碗菜,有的喝一罐茶,有的抽一支烟就走了。结巴没准备,村邻们不便过多的打搅,上炷香叩个头缅怀故人,不是来吃喝的。正在收秋呢,地里的秋庄稼没收完的人还要上地干活呢,逗留在结巴家的人就不多了。

结巴还是备了些白酒和啤酒,按理说父亲亡故十年了,要是有来世,早已转世了,应该热闹一番的。

炕上是村里几位长者打牛九牌,院子里是年轻人用扑克牌挖坑,厅房地下摆起了酒场,不过在纸节祭日是不能划拳的,用扑克牌喝酒,“梦幻金花”或“美女缠身”,一样喝的津津有味,争得脸红脖子粗。

李子成回到家里时母亲已烧好了鸡蛋汤,他喝汤吃饼子,填饱肚子后挑了一担水。妈妈问他昨夜一直在洋芋地里吗?后半夜天凉,寒气重,为啥不多穿件衣裳。他唯唯诺诺,连连点头。

“我的身子这几天好多了,你能放心地走了。哪天日子好,就走吧,把一个婆娘放在外面,女人家,我不放心。”妈妈说。

李子成和婆娘都在山西建筑工地上,前阵子妈妈的阑尾炎又犯了,他回来领着妈妈住了半个月的医院。上了年纪了,没做手术,现在基本控制住了。家里只种了河滩里的一亩洋芋,其余的地都给了别人了,没啥农活。和种他家地的人说好了的,帮他把河滩里的那一亩多地耕种好,地就白种去,啥也不要。

“再等几天吧,等您把这一疗程的药吃完,咱去医院再复查一下了我也就能放心走了。”

妈妈没再说啥,洗锅碗去了。李子成去结巴家,进了门,米花在厨房门口站着,看见就喊:“给你舀碗菜,吃吗?”

“我吃过了。”他回了一声,围在了挖坑的人堆旁。

老六从厅房里出来,把李子成扯进了喝酒的场伙。

结巴在院子里打纸钱,分冥票,装了满满两大背篼。米花和结巴妈妈在厨房里装锅子,午后去坟地化纸时要祭后土,给土神爷献锅子的。锅子不大,能装两碗饭,结巴妈妈把她四月间采的阴干了的蕨菜泡了些,填锅底,米花切了腊肉片,炒了鸡蛋饼装成锅面,浇上肉汤,撒上红艳艳的山丹丹花瓣,绿油油的蒜苗丝色彩亮丽的让人馋涎欲滴,专等午后动身送先人化纸的时候给锅子的火筒里加火。结巴母亲看着米花,叹息一声。说:“要是给我的结巴有个婆娘,我就是死了也能闭上眼睛了。”结巴听到了,瞅了一眼米花,笑笑。米花安慰老人说:“会有的,只是姻缘还没到呢。”

喝酒中,人们自然说起今年野猪猖狂,拱洋芋地,糟蹋玉米,家家的地里都被害过。要消除野猪祸害,就得弄死这一窝野猪。大家商量今晚装几杆火铳背上,打死野猪。梁满仓把父亲给他说的话鹦鹉学舌了一遍,有人赞成,也有人反对。秋天草木长的茂盛,草地留不住脚印,野猪脚印有多大,咋找呀,又不是冬天,野猪会在雪地画梅花。咱就给火铳装饱火药砂子等,不信等不到它。

米花在结巴去坟地化纸的时候,洗刷完锅碗回到家中。瞎眼公公在院子里擦那盏老旧的马灯,他把玻璃灯罩拿在手中,用自己穿旧了的背心小心翼翼的擦着。燕子坐在爷爷身边当眼睛,指点着啥地方有污垢,该擦啥地方。爷爷随着孙女的指点擦着灯罩,嘴里哼哼着“一道清河水,一座虎头山,大寨那个就在那山下边。七沟八梁一面坡,层层梯田平展展,层层那个梯田平展展。牛羊胖乎乎,新房齐崭崭,炕上花被窝,囤里粮冒尖。银光满屋喜气多,社员梦里也笑声甜.……”哼的心花怒放。他是睹物思情,想起了农业学大寨那个时代自己当农田基建队队长的日子了。这盏马灯是他们夜战时用过的,高高地挂在农田基建指挥部里,灯塔一般照着夜战的基建队员。战天斗地,那场面是多么的壮阔呀!全公社五个生产大队的社员集中在蚂蚱村北面的山地里,白天干,晚上干,大年三十照样干,硬是把北山上二百亩陡坡地修成了水平梯田。“累死爷爷,苦死儿子,甜死孙子!”这口号多么高瞻远瞩,今天蚂蚱村人种的土地除了河滩的水浇地外,北山上的水平地是最好的了,平整,小四轮拖拉机旋耕机都能耕种,产量高,务起来轻松。

瞎子安装好马灯罩子,轻轻地叹了口气。今非昔比了,昔日的土地在他们心中就是命根子,今天的年轻人不把土地当回事儿,说给谁就给了谁,不想种了就荒去吧。在外打工一个小工一天就是一百来斤小麦的价钱呢,干七八天的活就是伺候一亩土地一年的收入。他叹息着,心里想:土地不会永远这样贱下去的,总有一天会金贵起来的。

这盏马灯米花见过的,从她嫁进门来,就一直挂在搁房的侧墙壁上,很少动过。有时村子里谁家去世了人,偶尔会借了去,放在大门口的讣告牌前给亡故者照亮,在送丧的时候提着它,走在棺木前面,遇着岔道口给各路泼神饿鬼们化纸钱用。还有个用场,那就是春节耍完秧歌封神的时候,给黑虎和灵官引路的土地神拄着拐棍提着马灯跑遍全村各家各户的角角落落。每被人借用时,瞎子都要千般叮嘱,小心点,别弄破了灯罩,现在市面上没有这种灯罩了。用的人也就倍加小心,谁也没使灯罩伤过。

瞎子给马灯里添满了柴油,扭出灯捻子,让燕子点着。燕子划着火柴,点亮灯。瞎子就闻到了柴油烟呛人的气味,说:“能弄几斤煤油就好了,煤油的烟气小,不熏灯罩子。”燕子问:“啥是煤油?”瞎子被问的有点儿惆怅,咋就连煤油是啥都不知道了呢?爷爷和你一样大的时候就在煤油灯下听古今长着的,煤油就是灯油,现在照亮不用油了,灯盏没了,市面上的煤油也绝了。要不是农机用柴油,咱这马灯还真的亮不起来了。

米花弄不明白瞎眼公公为啥要整亮马灯,她也不便问,就对公公说:“大大,饿了就吃点馍,我给洋芋地边背一背篼麦衣,晚上放烟火,回来了给咱做饭。”

“去吧,还不饿。”瞎子说。昨晚野猪拱了梁家的洋芋地,他也听到了,便寻思着今晚他要去守通宵,马灯就是为此而准备的。

米花背篼里背着麦衣,背篼口上捎着一捆麦草,手里拿着镰刀。秋天的田野一派生机,玉米在风中摇曳,柴胡花成片的金黄,胡麻成熟了,把土地铺成棕色,洋芋地绿油油的缀满繁星般的白的紫的花朵。蚂蚱村的土地种的庄稼种类不比先前多了,大荞小荞燕麦几乎绝种了,被药材柴胡替代了。柴胡两年收一茬,不忙人,经济效益也高。人们把柴胡和冬油菜套种,来年收了油菜追些化肥就不管了,只等第二年收柴胡。

在河边,米花碰到了给骡子饮水的梁老头,他和瞎眼公公年龄相仿,身子骨挺硬朗的,米花很尊敬他。“梁叔,你这骡子养的就是好,壮的跟油瓶子似的。”

“去洋芋地呀!”梁老头搔痒痒似的用手摸着骡子油光发亮的屁股,乐哈哈地和米花打招呼。骡子在蚂蚱村已经不多了,六十来户人家的村子,总共只有三匹骡子,三匹里面他这匹喂养的最好。枣红色,膘肥体壮。这是生产队解体的那年他家分到的大白马生的,是农业社的根。尽管农机耕地替代了牲畜,枣红骡子他硬是舍不得丢手,他家还有四亩陡坡地是机械化不能劳作的,就为这四亩地,他也要养着骡子。当然,他的骡子还要帮他驮运庄稼、送粪、拉车,虽然慢腾腾不如农用三轮车快,他就是喜欢。

“嗯!”米花应了一声,朝洋芋地走去,梁老头说:“记着,到柴胡出土的时候了说一声,我用骡子给你家耕。”

米花放慢了脚步,回过头来高兴地说:“那就谢谢梁叔了,到时候我来请您。”柴胡出土是件费工的活儿,蚂蚱村人这几年种柴胡摸索了一套方法,割柴胡杆的时候留一尺来长的茬,用牲畜耕,一犁铧过去,后面跟着的人照着翻在泥土中的柴胡茬杆抓,一把一把就把柴胡捡拾的干干净净了。这活儿机械也是不能做的,梁老头的骡子就配上了大用场,每年柴胡出土的时候他要连人带骡子忙乎一个来月。这时的蚂蚱村人的合作互助精神就显现了,大家互相帮助,不记费用。

米花把麦衣麦草放在夜晚点火的灰堆上,再割了些蒿草堆在旁边。这时阳光已经漫过河岸,爬上东山山脚了。她在河边洗手,抹了几把脸,好清凉呀!河水清凌凌,咕咕噜噜地言语着,拉着浅水中开着乳白色小花的水芹菜的手,好像在说,去吗,跟我流浪海角。水芹菜斜着身子羞哒哒与流水作别,似乎在说,不去,不去,我的根在这泥土里。一群小鱼儿游了过来,摆动着身子,尾部卷起河底的泥沙,一条稍大点儿的黄泥色鱼儿张着嘴巴望着米花,鱼唇金黄金黄的,就像涂了一层金色的唇膏。米花卷起右臂的衣袖,把手伸向河里,鱼儿将身子一弓,跃出水面,在空中一闪,又一头扎入水中。鱼的家在水里,就像自己的家在蚂蚱村一样。望着在水底潜行的鱼群,米花乐呵呵的笑着,心情是那么的舒畅。

回家的路上,米花碰到了玉兰,她也是给洋芋地里背柴草,准备晚上防火的。米花轻蔑地瞅了玉兰一眼,说:“这是做啥去呀?”

“给洋芋地放柴草,晚上你可要来呀,咱俩好有个伴。”玉兰并不理睬米花的脸色,故意逗她。

“死去吧,谁跟你做伴!”米花悄声嘀咕了一句,走自己的路,不再理她。

老六今晚也不敢偷懒了。他想着自己家的洋芋地被夹在别人家的中间,不去也行,只要相邻的地里有人,就不会有事儿的,野猪知道谁来了谁没来呀!结果昨晚他的洋芋地被害了。他手里捏着一杆红缨枪,早早地就在巷道里招呼人了。

梁满仓背着一杆火铳,李子成和结巴都各自提着棍棒,吆三喝五地朝河滩地走去。

“今晚你就别去了,我去。”瞎眼公公对米花说,大黄狗蹲在他身边。他穿了件旧棉衣,把大黄狗喂得饱饱地,手中捏着拴狗的铁链子。与其在家操心着急,还不如自己去巡夜。这巡夜守护庄稼的活他年轻的时候干多了,生产队那时候,队里把男人们编成组,轮流巡夜;夏秋两季在田地里转,防野兽糟蹋庄稼,防那些家里缺粮断顿的人割麦穗、掰玉米棒子、刨洋芋;春冬两季都在仓房旁边的巡夜房里看护粮仓。

“哪能行呢,你眼睛不方便,还是我去吧。”米花说。

“不碍事,有马灯呢。”

“马灯能有啥用场!”

“我是看不见,别人却能看见我,野猪也能看见我,见着有亮有人,就不敢来了。”

“我不能让你去。”

“巡夜那是男人们的事儿。”

“不光男人们,还有玉兰呢。我两说好了的,做伴儿。”米花在下意识中找到了玉兰,她知道瞎眼公公放心不下的是什么,有玉兰,他会放心一些的。

“得守整夜,要不前半夜你去,后半夜了我去。”瞎眼公公用商量的口吻说。

“就几颗洋芋,值得吗?让野猪拱光咱也饿不着,黑天半夜的,你重要还是洋芋重要!”米花生气了。

“瞎子是没有白天黑夜之分的,就这么定了。我去还能活动活动筋骨,整天在家里坐着,身子骨都坐软了,也不是个事儿。”

米花无奈地瞪了瞎眼公公一眼,进厨房做晚饭去了。

眉毛般的上弦月在云缝里穿行着,这个夜晚温润如夏夜,凭经验,天要下雨了。

河滩地里人声鼎沸,村后阳山里的玉米地和洋芋地里也有手电筒的光亮。野猪们很赖皮的,阳山有人就往河滩跑,河滩有人就往阳山里窜。总之,它们要在黑夜的掩护下喂饱自己的肚子,不然的话白天是无法活动寻找食物的。现在,阳山地和河滩地里都有人,而且是烟雾弥漫,火光片片,它们该向何处去觅食呢?

咖啡色鬃毛的野猪婆踏着四银蹄走出洞穴,竖着耳朵细细辨析着洞外的世界,它看到洞穴侧面河滩地里的火光,有浓烈刺鼻的烟味裹在温湿的气流中。这些日子来,它的前半夜一直这样,它丝毫没有吃惊,将目光转向了对面的阳山。听着阳山里的人声,望着燃烧的火堆,这头老年野猪恼羞成怒了。它领着猪仔们只去过阳山地里两趟,啃过几株玉米杆,怎么有人放烟火了!它折回洞穴,给饥肠咕噜的猪仔嘱咐了几句,就出洞找它的老伴去了。

在与野猪婆的洞穴相距一百余米的地方有一道土崖,在崖脚的一丛酸刺旁有一洞穴,洞口被酸刺和蒿草遮蔽的很严实,那头毛色乌黑的野公猪就住在这里。这个居所没有后门,但是从洞口能看见野猪婆和猪仔们的住处,它就冒着危险暂居于此。

一般情况下,野猪婆是不去野公猪住处的,只有在她发情时才来这里缠绵一番,而野公猪却要肩负起养育儿女们的责任,每次觅食前他都要去野猪婆那里,招呼全家一起出动,护卫妻儿们去填饱肚子。

野猪婆在洞口哼哼两声,野公猪就出洞了,它们互相在脖颈间拱拱,算是亲昵吧。然后野猪婆在前,野公猪在后,十分警惕地回到了猪仔们住的洞口。这个洞穴有后门通向一片白桦林,通常情况下它们从来不从后门出入,为了防止任性不懂事的儿女们乱跑乱窜,野猪婆把后门用土给堵上了,只有在前门遇到危险时,它才拱开后门逃生。

天空布满了乌云,星星点点飘起雨来,野猪婆在前,野公猪在后,六只猪仔走在中间,它们离开了洞穴,伺机寻找着可以填饱肚子的食物。

是有米花和玉兰两个女人的缘故吧,男人们在各自的地边燃起火堆后又聚向米花的火堆来。

老六奔五十岁的人了,儿女们都不在家,家里就他和妻子,他可是个实实在在的庄稼人,把土地当祖宗伺候着。他在地里转了一圈,查清楚自家的洋芋不是野猪害的,是人,但他不说出口来,一手扶着焉兮兮的洋芋苗,一手给根部培士,尽管洋芋花儿耷拉着脑袋,他还是把土培实,想着能活过来。

玉兰没到米花的火堆旁来,没把火堆点着,躺在麦草上,脸上盖了块头巾就那么平躺着。她有自己的想法,现在有别的火堆燃着,我要在回去的时候再点火,那时其他的火堆熄灭了,我的才燃着,要是野猪那时节出来,我这边是不敢来的。

梁满仓抱着火铳,不时地站起身来四处张望。李子成就说他,有啥心不安的,这么黑的天你能看见啥呀!梁满仓挥挥手中的火铳,拿着这玩意儿干啥,打野猪的,要是今晚它出来,我“砰”的给咱寻一顿野猪肉吃。

结巴笑着,不说话,火光把他的脸映得红彤彤的。米花就说:“梁满仓,去找找呀,坐在这儿你是守株待兔呀?野猪不可能撞在你这半截朽木桩子上的。”

“也是,我看看去。”梁满仓就朝着玉兰家的地走去,李子成站起来,提着棍说:“咱俩走。”

米花就笑,说:“端着枪、提着棍的,可别把玉兰吓着了呀。”

“是呀,这玉兰上哪儿去了?”老六很惊讶地问。

“在自家的地边守着呢。”米花说。

“玉兰……也也……胆大啊,一个人……”结巴说。

米花就来了气,一个女人让三个男人挂记着,尤其是这结巴,你瞎想啥呀?“结巴,你也去呀!”

“不……不了。”结巴觉着米花的话茬儿不对劲,嘿嘿笑着。

李子成和梁满仓走到玉兰的地边,玉兰迷迷糊糊睡着了,昨夜有李子成在,没睡踏实。

“这婆娘不会是回家了吧。”李子成的手电筒在玉兰的洋芋地里闪射,眼前能看到的只有绿油油的洋芋苗。“玉兰——”他喊了一声。

“吼啥,吼!”玉兰坐了起来,“我躺一阵子,回家的时候再叫我!”

“你睡吧,小心着凉,走的时候我叫你。”梁满仓说,拉一把李子成,向别处去了。他两的心事都了了,他们都知道,这样明火执仗的是碰不到野猪的,便向米花的火堆走去。

老六的怀里揣着一瓶白酒。毛毛雨似下非下地飘着,好似水雾一样潮润着人的脸庞,秦岭深处老南山的秋天就是这样,天空挂满乌云,山上就缠绕起烟雾来,有时候雾霭一直压到山脚来,村庄也就云里雾里如仙境一般。今晚的天气就是这样子的。

“来一盅。”老六拧开酒瓶盖,从衣兜里掏出一只鸡蛋大的白瓷茶盅,斟了半盅酒,举在火光中。市场上的酒无论优劣,为了防伪大都在瓶口设置了封装,你想连瓶子吹一口,那是张着嘴巴接檐雨,滴滴答答不过瘾。

“你年长,你先来。”李子成伸手把茶盅推到老六嘴边,老六一仰脖子灌了下去,咂咂着嘴说:“过瘾哪!”

接着,按长幼,李子成、梁满仓、结巴每人一盅,轮到米花时,她摇摇头,推开茶盅,“我不喝。”

李子成不依,接住茶盅硬往米花手里塞,“谁家的婆娘喝不了二三两酒!喝,酒气驱寒气,暖和暖和身子。”

米花拧不过李子成,接住茶盅,用嘴皮子咂了一下,递给结巴,说:“替我喝了吧。”

梁满仓就急了,说:“结巴不喝,我喝,米花的嘴皮子咂过的酒,肯定香。”

结巴接了酒,一饮而尽,把茶盅转到了老六手中。就这样推磨式喝了两圈,老六把酒瓶盖子拧紧了,用了一句广告词:“劲酒虽好,可不要贪杯。”也就再没谁吆喝了。“这么旺的火,咱烧洋芋吃吧。”老六说。

梁满仓起身拉一把结巴,说:“走,今晚咱俩刨洋芋去。”

“就别再看好自家的,害别人家的了,刨我家的去。”米花说,“拿上手电,找有口子土堆刨,别把苗弄坏了。”

“昨晚谁刨的?”老六突然问。

“李子成和玉兰呀。”梁满仓说。

“你个龟孙子,看我那一片地,洋芋苗都焉了,为啥刨的时候不小心些。我小的时候也刨过人家的洋芋,在屲里烧着吃,绝不损苗的,正开花呢,多可惜。”老六提起红缨枪,在李子成的屁蛋子上狠狠抽了一抢把子,算是解了气。

“我也不想损了苗的,可我掏不着洋芋,你那地里的洋芋颗稀。”李子成说。

“啥颗稀,洋芋只要开花就接上颗了,有洋芋的地方土堆都顶开了口子,你照口子抓下去,把洋芋搬出来,再把土堆好,苗就不焉了。”老六传经似的说着。

米花打着手电,结巴和梁满仓在米花家的洋芋地里刨洋芋,李子成拿了镰刀割蒿草,烧洋芋可费柴火了。天色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他拿的是一盏矿灯,前两年上煤矿打工时带回家的,有两个档位,低档暗淡一些,高档雪亮雪亮的。他把矿灯戴在头上,为了节约电,调在低档上,想喊叫玉兰过来,一个人离得那么远,肯定害怕的,张开的嘴却又闭严了。昨晚的事让他心慌,明目张胆地把他拉进门,啥电灯坏了,别人都不是傻子,要是传到自己婆娘耳朵里,还不把他扯碎吃了。这种色胆包天的女人还是离远一点好。他割了两抱蒿草抱到火堆旁,老六把洋芋一颗颗摆在火堆中,米花和结巴到河里洗手去了,梁满仓在玩他的火铳,说火铳里的火泡潮湿了,得换颗干的,万一野猪出现就来不及了。

野公猪在洞口瞭望了很久,阳山是不能去的,山地里全是傻白土,没有黄地老虎之类的虫子,况且种的大多是玉米,猪仔们又不喜欢吃玉米棒子。它瞅准的还是河滩洋芋地,各处的火堆都已经熄灭,偶尔能看见烟灰堆中有丁丁点点的火星鬼火似的闪烁,只有最下头地边的火堆一直熊熊燃烧,火光中有人影晃动。它断定人都在火堆旁,上头的洋芋地里是可以去偷袭的。野公猪走进洞穴,猪仔们以为有食物可以分享了,嗯嗯唧唧都向它围了过来,用嘴子拱着它的肚皮,咬它的嘴。它看一眼躺在那里的野猪婆,被猪仔们咂干了的奶头瘪瘪的,肚子也干髂髂的,铜锈般的眼睛里绿茵茵的光泽望着它。它做了个出发的动作,野猪婆就轱辘翻起身来,在洞口向河滩地望了一会儿,表示同意出动。

这回是野公猪在前,猪仔们在中间,野猪婆在后面跟着。这样的阵势有利于遇到危险时,野猪婆调头领着猪仔们逃离,野公猪断后。

玉兰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她的男人回来了,她高兴得不得了,搓脚搓手的不知做顿啥饭给男人吃。她赶紧插上电炉子,摆上罐罐茶的器具,把她存放了大半年没舍得吃的炒肉片弄了一碟,说你先喝茶,我做饭去。就在她把热气腾腾的臊子面端进厅房时,男人的身边坐着个女人,比她年轻美貌,头就枕在男人的肩上,手拉手的亲昵着。这女人难道就是村里人悄悄传说的和我男人在外一起打工做临时夫妻的那妖精?尽然领到家里来了,我弄死你!她手中的臊子面带碗就飞向了那妖女。男人一把将那女人挡在身后,怒目圆睁,吆喝着离婚,离婚!她疯了似的扑过去,扯住那妖精的头发,厮打成一团。她抓住了什么,毛茸茸的一片,就像桐树叶子那样大,哼哼发出声来。她被惊醒了。

一头野猪仔顺着地边拱了过来,闻到了麦草麦衣的麦香味了吧,直拱到玉兰的身边。它弄不清楚麦草上躺着的是啥,能吃不?就试着用嘴去舔,耳朵触到了玉兰的手上,被她死死抓住了。

玉兰抓着野猪仔的耳朵,打亮手电,一头不到一尺长的小猪,毛色黑底白花。家里年年养猪,她很喜欢猪娃子,这是谁家的猪娃跑地里来了?就在玉兰的手电亮起,她也站起来提着想从手中挣脱去的猪娃喊叫李子成的同时,嗥嗥嗥……一阵野猪的嚎叫,夹杂着野猪们在草丛中逃窜的响声划破了雨雾沉沉的黑夜。

“有野猪!有野猪!”玉兰大声吼叫着。

老六他们听到叫声,各自操上家伙,打亮手电朝玉兰的方向奔来。

那头野猪仔没能挣开玉兰的手,反被玉兰从后腿上倒提着。

“在哪儿呢?”李子成问。

“我抓了头小猪。”玉兰把手中的猪仔抖了抖说,“听叫声,其余的好像朝南面跑了。”

四个男人便朝玉兰指的方向追了去。李子成走过来,打着手电细细瞧着野猪仔,说:“这野猪娃和咱的家猪娃挺像的呢。只是太小了,憨虫,不知道啥是危险,啥会要了命,不然你是抓不住的。”

“我现在才有点怕了,要是大野猪拱我的屁股,那还不把我吃了呀,我还在做梦呢!”

“你的屁股有魔力,吸引人,也吸引猪娃。”

“米花,你就别挖苦我了。要是你男人在外面也有临时婆娘一起睡,你就会和我一样的。他能找女人,我就不能拉男人呀?我也不想守活寡,凭啥呀!”

“听村里那些嚼舌根呀,那还不把你气死!男人们在外面很辛苦的,挣的钱整千整千的给家里寄,你和孩子们花的都是男人的血汗钱,你还瞎折腾个啥呀,没良心的东西!”米花反驳说。

“你男人咋样我不知道,我那叫驴我清楚。”玉兰气汹汹地,吵架似的,脏话都出来了。米花劝她别生气,就照你的活法过日子,看男人回来了能把你咋的。

两个女人把猪仔按倒在地,扯了把蒿草,捆了前腿和后腿。猪仔嗯嗯叽叽叫了几声就不叫了,想挣扎着蹬开四腿,挣了一会儿就消停了下来,躺着不动了。

梁满仓端着火铳,在最前面,老六的红缨枪也握在手中,李子成一手提着棍,一手打着矿灯,结巴的手电也亮着。然而他们追了二百米左右的路程,啥也没听到,无奈,梁满仓就扣响了火铳的扳机,“呯”的一声巨响后夜又重归了宁静。

望着被捆在地上的猪仔,玉兰说她要抱回家喂养,养大了当年猪宰了过年。梁满仓说弄死算了,野物是养不熟的,你养大了,万一跑了,还不把人害死呀!老六说他小的时候舅舅从山林里扑了三头狼崽,带回家后把狼给招来了,围着舅舅的家嗥哭不止,没等天亮舅舅就把狼崽放了,狼们才离开了村子。要是舅舅固执不放狼崽的话,那就不知要发生啥事了。野兽也有情感,和人是一样的,如果有谁把你给抓走了,大大妈妈亲戚朋友心情是啥味儿,救不救你呀!

“不能带回家,也不能放回去,咋办?”李子成说。

“黑天半夜的守在地里撵野猪,好不容易抓住个猪仔,还能放回去让它祸害庄稼。你们别管了,我拿回去下酒。”老六说着,用红缨枪从四条腿的空隙里挑起,说:“接着吃洋芋,喝酒,完了回家,今晚野猪绝对是不敢来了。”

村子通向河滩地的路上出现了一团昏黄的光亮,摇摇晃晃地缓缓而来。瞎子哄孙儿孙女睡着后就点亮了马灯,解开大黄狗的铁链出了院门,他穿着旧棉衣,戴顶草帽,一手提着马灯,一手拄着拐棍。这条路他走了大半辈子,他能走进洋芋地的,脑海里有一张清晰的路线图,从村头向左是通向河滩的直道,能拉架子车的路面,宽着呢。走到大柳树旁边再向右拐就是原先的水磨渠,现在被开垦成地种庄稼,水渠已找不到踪影,只有两坨一庹大的石磨扇躺在曾经磨坊所在的崖上,崖高仗余,崖下就是南河,顺旧渠走百来步就是他家的洋芋地。

瞎子失明后对村子的记忆清晰极了,和人们闲话时,你说村子里的啥地方他都丝毫不差的回答你:阳山里的田间路加宽,他就说张三李四王五种地方便了,拖拉机能开进地里了;李麻子死了,看的新坟地在甘草地里,他就说那地最好的地段在西头,就埋那儿吧,那地方来龙去脉好,向山是尖山嘴,南河水玉带般绕着,左手被青山遮的严严实实,右手能看到浪叫屲的堡子,是块好地方。甚至他把村前村后的树木位置都能讲清楚,他眼瞎,心亮堂的很。

大黄狗在瞎子前面小步跑着,跑几步,停下来等等主人。他手中的拐棍很有灵性,连着他的心,棍头捣在路面上是实的,捣在地里是虚的,捣在草地上黏糊糊的,有水、有泥、有牲畜粪便他都能感觉得一清二楚,巧妙地绕过去。他向前走一步,拐棍要左中右捣三下,拄着拐棍的手的运动量要比脚多三倍。他的速度慢的让大黄狗焦急,有时会折回来在他的裤腿上扯一口,拉他走快些。这时他就对大黄狗说,大黄呀,急啥,慢慢走,给我当眼睛。大黄狗就嗯嗯嗯叫着,让他的拐棍能捣着自己的尾巴或者搭在屁股上,有它拖着主人走,速度就加快了。

老六把酒瓶里的最后一滴酒倒进茶盅后,梁满仓抓起空瓶子,扔手榴弹似的扔向河滩,瓶子破碎的爆响在静夜里显得很亮。火堆里的洋芋也完了,米花站起身,把最后一抱蒿草压在火堆上,湿淋淋的蒿草使火堆发出丝丝丝的响声,火苗不见了,烟柱粗大起来,斜着升空而去。

“我的火堆还没点呢,咱一起点去。”玉兰说。

“看,路上有亮!”李子成指着回家的方向,慌慌地喊。

“豆大的点光亮,不会是鬼火吧?”梁满仓一声说得玉兰害怕起来,米花无意间抓住了结巴的一条胳膊。

“你……大……惊小怪,狗狗狗咬……汽车,是……是灯笼。”结巴对梁满仓的话生气了,深更半夜的,说啥鬼火,故意吓唬两个女人呢,米花抓着他的手已经颤抖了。

“是我大大来了,他提的马灯。”惊恐过后,米花醒悟过来。

“他来做啥,眼睛看不见,提马灯有啥用场。”老六有点惊奇了。

“和我说好的,后半夜他在地里守着,留个人野猪就不敢来了。”米花说。

“啥也看不见,还不如在地边扎个稻草人的。”李子成心里想,但没说出口来,他嘿嘿笑了两声,说,“他来白熬夜受冻,没啥作用。”

米花不想听他们的议论,拉着结巴说:“咱俩接我大大去。”她的自尊心被老六和李子成伤害了,不就眼睛看不见了吗,他可比你们明眼人亮堂的多呢。

结巴被米花拉着胳膊消失在雾霭中,他就像木偶戏里被牵着走的木偶人,三十多岁了,还没被那个女人这样挽着胳膊走过路呢。他感觉很舒畅,舒畅到脑子一片空白,生怕自己有异动米花就会撒手。在跨过地埂时他提醒米花小心,米花就放开他的胳膊抓住他的手,一股电流从手臂直通他的心脏,血就向上涌动,心跳也加快了许多。这是女人的手,尽管被雨雾蒙蒙的秋夜浸得冰凉冰凉的,但她如絮的绵柔给他春天的感觉,纤细的手指他都不敢用劲去捏,生怕弄疼了她。他粗枝大叶的手也就随着缠绵起来,款款地牵着她的手,行走在满是露水的田埂间。

“结巴。”米花声音低低的叫,脚步也停了。

“嗳!”结巴应诺着,等待米花后面的话。

“你呱着实了?”米花生气了,摔开他的手。

“咋……咋……了?”结巴不解,好好的,为啥生气呀?

“抱抱我!”米花的口吻是强硬的。

“啥?你……”,结巴不知所措了,傻站着,脸上火烤似的炽热。

“难怪你娶不上婆娘。”米花说时已扑进结巴怀里,胳膊藤条一样绕住了结巴的腰。干柴烈火,但在这样的夜晚里被雨雾淋湿了。大黄狗汪汪两声,结巴挣脱了米花,米花咯咯笑着说:“留着吧,你是我的了。”

他两拉着手直走到瞎眼公公身边,米花说:“大,你还真来了呀。”

“把我领到咱的洋芋地里了你就回家看门去,娃娃都睡着了。”

“叔,我……拖……你吧。”结巴说。

“结巴呀,行,拖着我。米花把马灯提上。”

结巴在前面拉着瞎子的手,米花在前面提着马灯,硬是拉住了结巴的另一只手。就这样,三个人串成了糖葫芦,行走在秋夜的雾霭中。大黄狗见主人有人照顾了,就翘起一条腿撒尿,之后消失在夜的漆黑中。行走间,米花给瞎眼公公说了玉兰抓猪仔的事,瞎子听说后说好,抓住一个少一个,今晚可能还来呢,丢了个猪仔,是要找一番来的,我让大黄狗再逮它一个。

进了自家的洋芋地,瞎眼公公把拐棍插在地边,马灯挂在拐棍上,喊了几声大黄,大黄狗就箭一般射在火堆前。

“天麻麻亮了我来接你。”米花说。

“别来了,麻麻亮我就回来了。”瞎子拒绝着。

米花她们几个到了玉兰家的地边,点着火堆回家了。路上老六说,咱们走了,把个瞎老头留在野外,这事能成吗?李子成说,于心不忍呀,可是老人那么犟,一个人都走到地里来了,你让他回他能回去吗!

“要不咱留一个给瞎子做伴。”老六说。

“我明天还要收秋呢,”梁满仓说。

“我也是,赶紧干完地里的,还要出门讨生计去呢。”李子成说。

“我留下。”结巴说了句少有的干脆利落的话。

米花说:“都回吧,我大大能行的。看样子今晚的雨是下不来了,只要不下雨就能行。”她知道瞎眼公公,决定了的事儿谁也别想改过来。在家里不分白昼的闲坐着,都坐得性格古怪了,有时候整夜的睡不着,让他出来转转,也许会畅快些。白天是给明眼人的,对于看不见光明的瞎子,无白昼之分,就当他散心吧。

由于有老六的缘故吧,玉兰到家门口时乖乖一个人进了院子,关了院门。走到米花家门口时,米花在结巴的衣襟上拉了一下,结巴知道她的意思,也捏了她一把,头也不回的朝自己家走去。

瞎子在火堆旁坐了一会儿,大黄狗在四处乱窜,汪汪声不止,这让他放心,有大黄狗闹动静,野猪是不敢来的。他站起身,伸伸腰身,在地边散起步来。他习惯了走路数脚步,向前走六十步,转身往回走六十步,他就这样数着脚步散悠悠地度着步。离开火堆的烟熏味,他闻到了洋芋花淡淡的香味儿,眼前就出现了一片一片的洋芋地,绿油油的叶子把地盖的严严实实,紫色的、粉红的、白色的洋芋花如星星缀满天空,开放在墨绿色的地毯上。他是吃洋芋长大的,对洋芋的那份特殊的感情是下一代人无法理解的。

自从双目失明后,他还没有在阴霾的夜晚一个人独自呆过。寂静的夜只有河水的流淌声,大黄狗也累了,趴在火堆旁没有了动静。他想起了逝去的老伴,想起了在外打工的儿子,要是他们都在,这样的夜晚会是另外一种风景的。继而又想米花,这孩子自从嫁入家门,就把她当女儿看待。老伴在世时米花也耍过脾气,算不上是好儿媳,老伴去世后,自己又成了瞎子,米花就操持起了一应的家务。现在他敢说米花是蚂蚱村第一孝道儿媳,还有谁给公公端屎端尿,擦洗身子呢?在全村他还没听说过,只有米花,一日三餐要她做熟,里里外外的活要她干,真是苦了这孩子了。瞎子来来回回地走着,想着,听着流水声,他的心就和这流水一样清凌,他觉着自己是世界上最有福气的瞎子了。

“汪汪汪……”,大黄狗一跃而起,狂叫着,有人进了地边,咳嗽了一声,瞎子听得出来,是结巴来了。

“你不睡觉去,干啥来了!”瞎子的声音很特别,生气中带有感动。

“给……给你……做……做伴来了。”结巴被瞎子的声音吼急了,用了一分钟时间才把一句话吐完。

瞎子和结巴围着火堆,瞎子讲起了大跃进和六零年饥荒、农业社和学大寨、包产到户时的分地分牛分骡马……

结巴静静地听着这些他还没出生前的事儿,大黄狗趴在他两中间有了鼾声。

第二天,玉兰成了新闻人物。

主要有两件事。人们明着说的是她抓住了那头野猪仔。在家的男人们这些日子一直在洋芋地、玉米地里转悠,还都手里拿着家伙,谁也没有见着野猪是黑的还是白的。玉兰就守在自家地边睡觉,空手执拳活捉了野猪仔,这意味着啥?专心致志!男人们跑到米花那里图热闹去了,放火呀、烧洋芋呀、喝酒呀,好像是专门围着篝火狂欢来的,不就个米花吗,有那么大的吸引力,能把正事给忘了?

偷偷传的纷纷扬扬的是玉兰把梁满仓的脑袋敲出血了。玉兰从地里回来,关好院门,闭了房门,正要擦洗身子准备睡觉时,她听到院子里“咚”的一声响,好像啥东西砸在地上的声音,接着,她的门口就有了沙沙的脚步声。她慌忙用毛巾被裹住身子,问声“谁?”

“玉兰,是我,梁满仓。”

“大门锁着你怎么进来的?”

“墙上翻进来的。”

“怎么进来的还怎么给我滚出去!”

“别呀,我都进来了,就开门吧。”

“滚!”

“凶啥呀,你能拉李子成进门,就不能给我开门呀。”

“好,我给你开门。”玉兰抓起地上的一只半高跟鞋,拉开了门扇,梁满仓的左脚进了门,右脚还在门外,就被玉兰在头上狠狠地敲了几鞋底,推出了门。梁满仓被鞋底敲疼了,抱着头的手摸到了血,他喊:“你这嫁汉婆娘,下手这么重,我的头上流血了。”他这声喊叫,把邻居李婶给吵醒了,以为玉兰家进贼了,便拉亮院灯,出来查看。

梁满仓还抱着头赖在玉兰的门口不走,嘴里不住的嘀咕着,这嫁汉婆娘,太狠毒了,把人脑袋敲出了血,我就不走,看你要不要我。李婶听出了名堂,就大声咳嗽起来,开了自家的院门,站在巷道里。梁满仓见李婶出来了,不得不抱头窜走了。她站在玉兰院门口喊:“玉兰,玉兰,这么大动静,啥事呀?”其实她是怕梁满仓躲在暗处没走,故意喊的。

“没啥事,院子里进来了一只狗,撵出去了,你睡去吧,李婶。”玉兰站在门口,也亮了院灯说。

李婶是啥人?村里最夹不住话的女人,天一亮她去挑水的时候站在水泉边呱呱呱抖落了出来。

米花在天麻麻亮的时候就起来了,昨晚她几乎没睡着,明明和燕子谁在爷爷房里,她没再往自己房里抱,想着结巴会来的,院灯也没熄,门也虚掩着,能睡踏实吗!这是她第一次等别的男人。常听村里一些女人说,男人们在外边没好东西,找女人、租房接临时夫妻,凭啥女人在家就守活寡。结巴老实厚道,在她眼里,长相也英俊,想试一回招引男人的滋味,还落空了,她心里很不是味儿,院里一有响声她就竖着耳朵听,猜想着结巴会怎么推开她的门。她从半掩的窗户瞅院子里,看到的是邻居家的大花猫跳来窜去的等老鼠。等待中,东方就泛起了鱼肚白,瞎眼公公还在地里呢,得赶紧去接回来,这雾霭覆盖的秋夜,后半夜的凉气很重,要是伤风感冒了,老人受罪,自己心里也不安的。

米花拉开大门,就听到了从村头传来的说话声,是公公的声音。她惊奇这么早公公和谁说话呢?而且看不见马灯的光亮,朦胧中有两个身影,一前一后。渐渐地人影清晰起来,她认清了,是结巴。“这死鬼结巴,我等你等了半夜,原来你又去了洋芋地。”她在心里骂了起来。

“大,我正要接你来着。”她忍住对结巴的怨气,问了声。

“结巴陪了我大半夜,没啥,好着呢。结巴,到我家去,让米花生火,咱喝早茶。”瞎子攥着结巴的手,邀他进屋,他是被这孩子的憨厚善良感动了。

“我……我……回家去。”结巴的脸上一热,瞅一眼满脸怨气的米花,他的心跳加速着。

“走吧,就去我家,你妈还没起来呢。”米花顺着公公的意思,她心里想让结巴在她的炕上暖暖身子,虽然昨晚没随自己的愿,可她陪伴着公公,她也很感激的。

明明和燕子还睡得正香,米花让公公和结巴进了自己的睡房。公公让生煤炉子,既喝茶又烤火暖身子。米花说算了,炕热和着,你两上炕,把被子抖开先暖暖,我插电炉子你们喝茶,我赶紧烙喝茶油饼。

结巴走出米花家时,太阳已经快进村子了。雾了一夜,清晨时雾霭升起,云朵散去,天晴了。蔚蓝的天空只有丝丝云朵赶羊似的飘忽着,田野在一夜雨雾的润泽下,一片派新绿,空气是那么的清新。人们已经三三两两地开始上地收秋了,村子对面的山地里有拖拉机耕地的马达声,也有骡马耕地的吆喝声,让人听着是沉甸甸的舒服。

午饭过后,老六吆喝村里的年轻人和他一起熏野猪去。老六没去地里干活,他把昨晚回家后一红缨枪戳死的野猪仔剥了皮,泡在凉水里,慢慢取那股子熏气味。早饭一吃过就从玉兰的洋芋地里跟踪起野猪的去向,一直跟到村子南面的小丘上,他发现了野猪粪便,有成年野猪的,也有野猪仔的。从粪便处向前走了几十步,他就发现了野猪婆和猪仔们居住的洞穴。

野猪婆尽管活到了鬃毛成咖啡色,但昨晚它犯了个弥天大错。在它们被追赶着向南逃窜的时候,尽然愚蠢地向洞口跑,这是不应该有的错误,怎么把老巢给暴露了呢,为啥不向别的方向跑,转移人的视线?好在秋天疯长着的蒿草做了它们的掩体,雾霭遮蔽了人的视线,不然人们会跟着它们找到老巢的。就在洞穴前面几十米处的开阔地上,野公猪和野猪婆清查猪仔数,兄弟姐妹中最小的老六仔不见了。平日里它被哥哥姐姐们挤弄得吃不上奶,最为瘦弱,体质差,又任性,常常自个儿玩耍,导致到危险降临的时候离了群。

小六仔在哪儿?作为母亲,野猪婆焦急万分,一急它就随意大小便,给全家留下了危险的信号。野猪婆让野公猪把儿女们领进洞穴,看管好,它独自折回了河滩,它要找到小六仔。

然而,小六仔出事的地方篝火熊熊,烟味浓烈,它不能靠近,就顺着临河的地边往下找。它看到了火光,听到了狗叫,还有从未见过的悬在空中闪烁着的昏黄的光团。它知道危险重重,但它不死心,小六仔一定得找到。就在它小心翼翼,匍匐前寻的时候,大黄狗出现了,在洋芋地里狂奔乱跳,它不得不撤退到离洋芋地百十来步的地方潜伏下来。小六仔或许是走失了,它那孤寂的性格形成和做妈妈的有直接的关系,为啥不在它受到哥哥姐姐们欺负的时候给它多一份关爱,或者是偏袒一点呢?为啥不教导儿女们不要欺小凌弱,要学会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共同成长呢?野猪婆悔恨极了,它潜伏在深草丛中,幻想着能够听到小六仔的声音。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野公猪来了,它劝野猪婆回去,小六仔或许是一时迷了路,说不定它正往老巢里赶呢。

野猪婆心里清楚,小六仔是回不来了,它压根儿就不知道回家的路。光是人和烟火它不怕,它可以去找回小六仔的,大黄狗太凶猛了,要是狗鼻子嗅着了自己的熏气味,那将是灭门之灾。它垂头丧气,痛心疾首的和野公猪回到了洞穴。这晚它意外地把野公猪留在了自己的洞穴,因为它害怕。怎知这又会是一个无法弥补的错误。

老六拦住了去地里干活的李子成,叫上结巴和梁满仓,拿了割柴镰刀,背篼里背了些烘火用的麦草,扛着镢头向他探好的野猪洞口走去。梁满仓戴着一顶鸭舌帽,把昨晚的事儿罩在了底下,大家都听到传言了,也就没有谁去提那晦气的丑事。

洞口被野猪们行走的光溜溜的,猪蹄子踏的印迹很清晰,踏起的土又是新土,就这里了。老六说:“咱割些蒿草在洞口点着,然后仔细观察小丘四周,看啥地方往外冒烟,啥地方就是野猪洞的后门。在前门熏,在后门等,听清楚了吗!”

伤心了一夜的野猪婆迷迷糊糊听到了洞口的动静,它瞅着趴在自己肚子上噙着奶头嗷嗷待哺的儿女们,眼眶里渗出凄苦的泪水。它用嘴拱醒睡着了的野公猪,告诉它,危险降临了,怎么办?

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出洞去,出去就是送死。你带着它们从后门走,我在这儿堵着。野公猪说。

你带孩子们走,我堵着。野猪婆说。

不行,它们不能没有奶吃。

它两用猪们独有的方式争论着。

后门有没有危险呢?野猪婆起身向后门走去。后门外静静的,只有微风吹动树叶的声音,一出后门就是白桦林,但树林旁是一条宽阔的道路。它拱开堵着后门的虚土,把头伸出去,半个身子伸出洞口,见一切正常后又缩了回来。

有青烟窜进洞来,野公猪意识到人们要怎么做了,几嘴子把猪仔们向后门方向拱去,让它们跟着妈妈快逃走。野公猪连身子也没来得及转,就死劲地拱洞底的土,企图用土把洞堵死,不让烟火从后门窜走。它拼住呼吸拱着,直拱到眼前的土把洞堵成两截,这才意识到自己把自己的后路也给堵死了。烟越来越浓烈,它听到了人们在洞口煽火的声音,有火苗子窜进来,烧的猪毛咝咝响。渐渐它两眼昏花,泪如雨注,呼吸困难,它把嘴子塞进土里,以此来回避浓烟入鼻。如果这时它拱开刚刚堵住的洞,还能活着出去。如果他这样做了,烟从后门窜出去,让人们找着了后门,那逃进树林的野猪婆和猪仔们就会加重危险。它要从前门逃出去,误导外面的人认为这洞就这一个出口。

老六他们煽风的煽风,加柴的加柴,还有人手提镢头严阵以待,等野猪窜出来后弄死它。梁满仓在小丘周围观察过了,没冒烟的地方,这洞就这一个出口,守死,定会有收获的。

突然,煽进去的烟火向外扑来,接着从洞口蹦出一团黑,熏得就要闭气了的野公猪一个前滚翻从洞口的火焰中压过去,一股猪毛的焦臊味随风熳开,就在它哞叫着抬起头的瞬间,两把镢头同时砸向它的脑袋,它连眼睛都没睁开,就脑袋开裂昏死过去。

“打,从脑门上打!”

“再打,还动着呢!”

“停,猪头都敲碎了,怎么用猪头肉下酒呀!”

男人们就像玉兰捆扎野猪仔一样,把四只猪蹄子捆在一起,用一根木椽抬着脑浆迸裂的野公猪,凯旋而归。

野公猪是被抬进村头麦场里剥的皮。野猪肉有那股子难闻的熏气味,大家便没分肉,在老六家和那头猪仔一锅煮了,免得把大家的锅碗都弄成熏气的。

明明拿走了猪尿泡,让结巴给他吹圆。结巴倒净尿泡里的野猪尿,从扫帚里抽了根竹棍,截了一拃长的一截,穿进尿泡系,蹲在麦场里憋足了气吹着,在土里研着。明明就挑上了一颗气球般大小的野猪尿泡,他开心极了,跳着跑回家给妈妈说:“结巴叔叔给我弄的,咋样?”米花看着儿子那么欢心,就说:“好,很好玩,就像一颗肉色的气球呢。你结巴叔叔真行!”

太阳落山了,村子上空弥漫着炊烟,有一缕是老六家的厨房烟囱里冒出来的。这是一缕惨淡的烟柱,舔过煮野公猪父子两的那一只锅底的烟柱。

野猪婆带着五头猪仔从洞穴后门逃出,进了白桦林,它的目光没有离开洞穴后门,它等待着奇迹的出现:野公猪能够平安的回到它和猪仔们的身边。然而,洞口死一般的寂静,一丝烟雾也没冒出来。它胆颤心惊,想到了当时堵截烟雾的情景,一定是野公猪把自己堵在了洞的那一头了。它完全可以拱开自己堵起的土层,从后门逃出来,怎么就没有呢?它一定是为了我和儿女们的安全,选择了从前门逃出,用自己的一条命掩护了我们六条命。野猪婆伤心地领着儿女们在树林里守到天黑,绝望的离开了不堪回首的地方。

“这里不可能就一头公猪,公猪怎么能生猪仔呀,有猪仔就一定有野猪婆,今晚咱还得继续去洋芋地里守着。”老六说。

“一天一夜弄死了一大一小两头野猪,它们还敢来祸害庄稼吗!”梁满仓说。

“我也觉得野猪不敢来了呢!”李子成也说,“今晚咱就安心在老六哥这里吃肉喝酒吧。”

瞎子来了,是明明拖进老六家门的。他说老远就闻着味儿了,怪馋人的,也来吃一口。蚂蚱村人的坐炕是很讲究的,就那么一方土炕,中央搁置着一张炕桌,围着炕桌的四方虽然不分尊卑贵贱,但长幼辈分的座次之分是木板上钉钉子——钉死了的。一间房子里炕安置在啥地方,是根据房屋的字向而定的,房子檩条的大头在那个方位炕就在那个方位,最尊贵的位置就是檩条大头垂直到炕上的那儿,称作上席。然后分左大右小,一左一右按辈分年龄从炕后头向炕前头依次排座,越到炕沿,辈分越小。瞎子被大家请上炕,坐了上席。

那头猪仔是褪去毛后煮的全猪,野公猪剥了皮后被剁成小块,满满地煮了二尺锅里一锅。野猪皮的用场大着呢,割成猪皮生鞋,衬上燕麦草,冬天走山场的人穿在脚上防滑又暖和;做成骡马鞍子上的后鞧耐磨,韧性极强。野公猪皮剥下来后早已被梁满仓父亲收拾起了,他有骡子,用得上。其余几家的耕牛和骡马早已卖掉后换成了拖拉机,进入了耕地不用牛的时代。

瞎子年长,牙齿也不利朗了,煮全猪盛在一只特大盘子里端上了炕桌,结巴母亲、梁满仓父亲、李子成父母都在炕上,共同享用着野味十足、肉嫩汤香的煮全猪。老六站在院子门口,对着巷道喊叫了几声:“野猪肉开锅了!”就有嘴馋的四邻们向他家奔来,一袋烟的工夫,老六家就挤满了村邻们,老老小小,一锅肉给吃了个汤水不剩。

“啥吃食,都是人多了抢着吃分外香。”梁满仓父亲说,“我去年养了三头猪,吃食抢槽,啥饲料一倒进槽里就抢光了。今年养着一头猪,光喂麦麸也不好好吃,口细死了。”

“梁老汉把咱这一院子人都当成猪了,有老有小的,罪死你了!”结巴母亲笑骂着。

米花抓了一个搪瓷缸子,挤到灶台前,捞了几块肉,放在了面板上,用一块苫面板的塑料苫上。见有人瞅她,就说:“我不是给自己藏,玉兰没来,给留点。”她到院子里找梁满仓,问:“玉兰咋着没来吃肉呀?”

梁满仓脸一红,头一偏,说:“我怎能知道呀!”

“就是你,被李婶嚷嚷了半个村子,人家还能出门吗!”

“她下手也太重了。”梁满仓摸着受伤的脑袋说。

“还敢去不?”米花故意一本正经地说。

“不了,除非你借我一个脑壳儿。”梁满仓摇摇头说。

“厨房面板上有一搪瓷缸子肉,你给玉兰端去。”

“我?不不不,饶了我吧,姑奶奶!”

“你个不长脑筋的软蛋,你端肉去,我陪你去。”

梁满仓被米花强逼着端上野猪肉来到了玉兰家。玉兰一个人在看电视,院门口放着准备去洋芋地点火的柴草,见米花和梁满仓来,一时不知说啥话,“你滚!”她对着梁满仓吼了一嗓子。

“肉,野猪肉,怪香的。”梁满仓手脚无措,说话的声音也颤抖了。

“玉兰,”米花拉着她的胳膊,“梁满仓知错了,这不端着肉给你道歉来了吗!”

“他是欺负人,欺负我家里再没人了!”玉兰的眼眶里漩着泪花,要哭了。

“不是那样的,玉兰,有句话我是说不出口。”梁满仓的声音忒低。

“有啥屁你就放。”米花说。

“我……睡梦里常梦着玉兰的……”梁满仓变得忸怩了。

“放屁,你羞人!”玉兰骂开了,可那声音明显有了柔和。

“你梦着人家,就翻墙撬门了?为啥不给人家说清楚,光明正大的交往呢!”米花在蛊惑。

“我怕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不敢去。”

“你这头热着吗?”米花在玉兰胳膊上拧了一把,怪声怪气地说。

“你讨厌!”玉兰笑了,在米花的大腿上掐了一把。

“那就吃肉吧,吃完了咱去洋芋地里撵野猪。”米花说。

“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有熏气味了。”梁满仓把搪瓷缸子捧到玉兰手边。

其实梁满仓人并不坏,在村里留守的为数不多的男人中还算得上勤快的。谁家要磨面,他帮着拉粮食;谁家的老人孩子病了,他帮着请医生抓药;谁家地没耕,喊一声,他就开着旋耕机进地了,要是山坡地,他就牵着自家的骡子耕去了,从没要过工钱。

在玉兰吃肉的时候,梁满仓抹下帽子,摸着脑袋说:“你下手也忒重了,幸亏是头皮烂了,要是骨头破了,脑浆不就出来了吗!”

“扑哧”一声笑,米花的鼻涕都要喷出来了。

“活该,你是!”玉兰没笑。她伸手摸了摸梁满仓头上的伤,“上药了吗?把帽子戴好,别让风钻进去,成破伤风就麻烦了。”

梁满仓的心里就甜津津的了。

老六家的院子里消停了许多,留下来的只有河滩地种洋芋的人。瞎子说,这样每晚大家都去,没啥意思,只会影响白天干活。咱编成组,一个组一夜,轮流巡夜,咋样?

梁满仓父亲说行,其余几家也没啥意见。他们就商议着编组了。昨夜是瞎子和结巴守了一夜,那就他两家一组吧。李子成和梁满仓年轻,谁和玉兰编一组都是孤男寡女,不合适,他两就编一组吧。老六奔五十的人了,稳重,和玉兰一组没啥问题的。就这样,六户人家编成了三个巡夜组,今晚让两个年轻人去,明晚了是玉兰和老六。

咖啡色鬃毛的野猪婆到天黑没能等来野公猪,她伤心的把嘴子拱进泥土拼命的嗥叫着。为了嗷嗷待哺的五个儿女,它不能明目张胆地宣泄,残忍的人们在虎目眈眈地注视着它的动静,它要活着,把儿女们带大。这蚂蚱村是呆不下去了,迁徙吧。它领着儿女,挥着泪,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那片白桦林,向人烟稀落的大山深处走去。也许到了那里,还能与另外一头野公猪相遇,共同把五个猪仔带大,再次受孕,生下又一窝猪仔。

洋芋花早开了的在凋谢,才开的正在艳放,还有花蕾儿在绽苞。又是一个阴沉着脸的秋夜,轮到米花和结巴巡夜了,照样儿十二点前是米花和结巴,之后瞎子就带着大黄狗,提着马灯来了,把米花换回家去照看孩子。

瞎眼公公没来之前的这半夜,是米花和结巴的夜晚。他们在洋芋地的两端点着两个火堆,让烟雾漫过全部洋芋地的上空。而后两个人就在地中间来回守护着,害怕了,手拉住手,有凉意了,依偎在一起坐着。到了白天又各自回到自己的家中,各干各的农活去了。

瞎眼公公的马灯虽然于他毫无意义,但是却能让别人看见他。那昏黄的光亮一走出村子,米花和结巴就知道他来了,两个人就迎着马灯走去,半道上结巴拖上瞎子,米花也就回家了。进了洋芋地,马灯挂在地的另一头,结巴和瞎子坐在地的这一头,给火堆添旺柴草,让烟雾在河风中蔓延,洋芋在他们的守护中悄悄生长。

秋庄稼全都上场后,李子成母亲的病也好转了,他说不出去不行,坐在家里没来钱的门路,把婆娘放在外面他也不放心。李子成一走,三个巡夜组就合成了两个,两个女人和结巴一组,老六和梁满仓一组。有的时候玉兰不去,梁满仓就顶上了。

满山的黄菊花开了,蚂蚱村人把黄菊花叫种麦花,冬小麦播种的季节到了。洋芋该出土了,洋芋地是种冬小麦的好茬杆。河滩地里的洋芋地全都种上冬小麦后,梁满仓也要出门了,这时出去还能干两个来月,挣个过年的花销钱。

梁满仓走的那个早晨,玉兰给了他一双绣花鞋垫,绣的是两只鸳鸯和一朵荷花,丝线的色泽很艳丽。班车停在村口时,结巴正在给老母亲挑水,米花给瞎眼公公倒尿盆。玉兰送梁满仓,他两都看见了。

背山上的娘家捎来话,说老兽医心脏病又发作了,让米花回娘家商量给父亲治病的事。瞎子摧米花早点动身,需要钱就把家里的拿上,治病要紧。

米花伺候瞎眼公公喝完早茶,准备好午饭才动身。大黄狗跟着她做伴儿,今晚她一定得回来,还要给瞎眼公公烧炕,做晚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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