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着母亲的脚

母亲住在外科病房15床，是在重症病房里住了6天后搬进来的。

母亲艰难地呻吟一声，趴在病床边迷糊着打盹的我便醒了，赶紧坐起身来，而母亲却又睡着了。她的鼻孔里插着胃管，还插着氧气，深深陷进去的眼睛看上去是那么的困乏，额头细密的皱纹似乎在痛苦的颤动。我拉了拉被子，母亲眨了眨疲惫的眼睛，对我说，你也睡一会儿吧，别熬了。我问母亲想喝水不？我知道插着胃管喉咙难受。母亲却说她的脚麻，脚踝难受的要命。一辈子风里来雨里去的劳作，从没有这样在床上八九天的躺过，躺得久了，浑身觉得不舒服。用热水泡泡脚吧。我扶母亲起来，端来一盆热水，为母亲泡脚。

母亲今年78岁，这是她生平第一次住进医院，叫苦连天的嚷着要回家。就在我为她搓脚的时候，又有气无力的嚷开了。明天咱回家，我奔80的人了，治好了也没有用，划不来浪费钱了。病房里的人便被我和母亲吵醒了，16床的大妈比母亲小8岁，做了阑尾手术。她劝母亲好好治疗，有这么孝顺的儿子，多活几年是福份，她只在电视里面看过儿女给母亲洗脚的广告，现在她见着真的了。17床的病人也说话了，他说钱不愁，咱有农村合作医疗报销呢，他是精准扶贫户，报销在90%以上呢，一般农户报销也在70%呢。母亲便转了话题，说她生病，娃们跟着受罪。我插话说，做儿子的粗手粗脚的伺候总是不周全，要是妈妈您那时候生个女儿多好呀，头疼脑热的女儿照看比儿子细心的多。16床说，她看着我们做儿子的比女儿还细心。她这一说，我脸上烧乎乎的难受。

母亲生了我们弟兄五个。父亲前几年去世了，她和老五住在一起，我平日里忙于工作，很少陪伴母亲。这次母亲是胆囊炎引发的胰腺炎，病情严重，用医生的话说，迟一天送进医院就会有生命危险的。16床大妈的话让我愧疚万分，我都50多岁的人了，没有对父母亲尽到孝心，母亲躺在医院里，我只给母亲洗了几次脚，在她眼里就是孝顺儿子了。我捧着母亲的脚，眼睛便湿润了。这双脚瘦小，捧在手中，是那么的温暖，它几乎是与我融为一体的，这种感觉就和儿时依偎在母亲怀里那样。又是那么的坚实有力，它踩过了近80年的岁月沧桑，山塬田地，丛林荆棘；麦苗吻着它，鲜花亲着它；蹚过溪水，行过泥泞；四季风雨，从未停歇。于是，记忆中的母亲形象便在我眼前幻灯片般闪现。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母亲是忙碌的。母亲的忙不分昼夜，白天上地劳动，夜间在油灯下缝缝补补。晚饭后，抹黑洗锅刷碗，省下那么一点点煤油，当煤油灯盏跳荡起豆大的光焰时，母亲便坐在靠窗的炕头，就着窗台上的灯盏纳鞋底或补衣裳了，她每晚熬到什么时间才休息，我都没有一个完整的记忆。孩子们多，全是调皮捣蛋的男孩，爬崖上树，扯烂衣服划破鞋的，给母亲添了许多劳作，补完衣服又缝鞋，没睡过一夜安稳觉。我上初中那年的冬天特别冷，脚后跟冻裂了几道口子，母亲给我做了一双棉暖鞋，鞋里的棉花是从她自己的土布棉衣里匀出来的。记得那天晚上，母亲捡来了崖娃娃石（石灰石）在火盆里烧，让弟弟们把尿尿到盆子里，把烧过的崖娃娃石放进尿盆，尿在盆里沸腾起来，母亲捧住我冻伤了的脚，给我洗了起来。热尿水钻进冻裂的口子里，那疼是钻心的，母亲的手也皲裂着口子，我知道给我洗脚她的手一定也是钻心的疼。过了一阵后我麻木了，母亲放开手，让我自己泡脚。她说这样连着洗两三个晚上冻伤就好了，她皲裂的手也就好了。

今天，当母亲的脚捧在我的手里时，我犹如捧着一团火——愧疚的火。要是我早能这样为母亲捶捶背揉揉肩洗洗脚，而不是住进医院里后，也许母亲不会衰老的这么快，也许母亲的病就能被我早发现早医治的。我瞅着母亲的彩超报告单，那沉淀在胆囊里的胆囊泥，让我生发了不可饶恕的负罪感。母亲的胆囊炎发病的时间早了，那时父亲还在世，母亲偶尔叫唤她心口疼，父亲从一位乡间老中医处讨得一付偏方，每到母亲喊疼的时候，就煮一杯红枣水，抓一小撮胡椒，喝了后止疼。母亲把这事儿一直没告诉我们，我们也麻痹大意，从没把母亲送医院检查过。这次发作，母亲还是叫唤心口疼，她说，父亲的那个偏方她喝过了，止不住。她就那样硬撑了整整一天，晚上睡卧不宁，我们要送她去医院，她说，一百多里路呢，她晕车，医院就不去了。其实，母亲想的是自己老了，人总是要死的，没必要给孩子们增加负担的。天蒙蒙亮，我们找来了村里一辆面包车，没管母亲愿不愿意，就把她背上了车。还好，一个小时的车程，母亲睡着了，没有晕车。

做完检查，母亲住进了县中医院重病室。3天后感觉不那么疼了，就要我把她领回家，在家里慢慢休养，我哄小孩子似的哄着她，一天天过去了，病情渐渐好转，搬进了普通病房。医生说，两星期就可以出院了，让母亲安心养病。母亲说，娃娃们没钱，能早点出院就早点吧。医生说，娃娃们也出不了几个钱的，合作医疗就给你报销了，你就别操心了。

母亲把医生的话说给我，问我住院费真的能报销吗？我点点头。母亲的脸上绽开了笑容，意味深长的说，这个时代真好呀，领着养老金，看病还不花钱。

我双手捧着母亲的脚，把它放进病床的被窝里，连连点着头说，是呀，我们生活在一个和谐盛世里，老有所养，病有所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