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应该时不时地到童年去走走,就如闲暇时或者是思念了翻翻自己的相册那样。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清晰地保存着这样一组画面:一条绕村而过的淙淙细流,河畔的地里长着嫩闪闪的当归苗儿,地边一间呈人字形的洋麦草茅庵,里面有三五个土不溜秋的男孩儿,仰着头瞅着“哇哇”叫着盘旋在当归地上空的红嘴乌鸦群。
夏收一开始,学校也就放了暑假。生产队把孩子们也当劳动力安排上工,让稍大点的男孩去放牧牛羊,把饲养员替换出来抢收麦子,大小女孩子们都跟在大人屁股后面拾麦穗,又从小点儿的男孩中挑出几个来,安排去当归地里赶红嘴乌鸦。这种“害鸟”全身乌黑发亮,嘴子血红,爪子也是红色的,身体要比普通乌鸦稍大。它们从不单个行动,要来就是几十、上百只的群体,落在一块地里,啥庄稼都要遭殃。赶当归地里的红嘴乌鸦,听起来活儿轻松,其实不然,每天麻麻亮起床上地,黄昏后才能回家。整天在地埂上趴着,和红嘴乌鸦捉迷藏,乏死人了,晚上一回到家,头一着枕就呼呼入睡。
当归是生产队唯一的经济作物,我们和定西岷县相壤,土质气候相近,种植的当归称岷归,是驰名天下的名贵中药材。只是在浅山区的黄土里种当归易生虫,大拇指一般粗的软体虫一头扎在当归根部作害,二三天嫩闪闪绿油油的苗儿就蔫了。大人们隔三岔五地检查一趟,发现有害虫,就用竹箭掏出来。也许是大人们掏虫子时被红嘴乌鸦看见了,也许是红嘴乌鸦的嗅觉灵敏,能隔着泥土闻到软体虫的香味,它们成群结队地围着当归地不走,我们稍有疏忽,鸦群中胆儿大的就一个猛子扎进地里,隐蔽在当归叶子底下找虫子。红嘴乌鸦扫荡过的地方,当归就会被连根拔起,我们三五个孩子只能坐在三五个方位死死守着。
那段日子,我的脑子里全是蠕动着的黄腻腻的软体虫子以及身体乌黑发亮、嘴子和爪子血红的乌鸦和绿油油嫩闪闪的当归。一有红嘴乌鸦的“哇哇”声就像“鬼子来了”似的,拼命地呼喊、扔土块,想着法子不让红嘴乌鸦扎入当归地里。
一天最紧张的时间是清晨和黄昏,中午就消停些了,我们能够在河里玩水、摸鱼儿。这条河里的鱼儿品种特别,银白色的身上透着嫩黄,嘴角是淡红色的,没有鱼鳞,有时我们能够抓到胳膊粗的大鱼呢。抓了鱼,谁也不带回家去,就在河畔蒸了吃。那味儿至今想起还回味无穷,那股清香、鲜嫩以及淡淡的野味儿在今天我所去过的任何一家饭馆或者酒店里是找不到的。
用石头垒个一尺大小的灶,把从村里偷出来的瓦片架在灶上,从河里捞一把水藻放在瓦片上,铺上葵花叶子或者包菜叶子,把鱼儿开膛剖肚弄干净,肚子里装上盐、猪油或者臊子,一条条摆在菜叶上,上面再放菜叶和水藻,再摆一层鱼,这样叠放三四层和蒸笼一样,最上面反扣一片瓦后点火开蒸。在水藻里的水分蒸干时起锅,大伙围在一起,狼吞虎咽,一哄而光。然后再抓鱼再蒸,有时我们一天能吃这样的四五锅呢。当时人人吃不饱肚子,别说吃鱼了,而我们天天拿鱼儿当饭吃,吃饭时间妈妈喊破嗓子也不回家。
这天,伙伴们去抓鱼,轮到我拾柴蒸鱼了。我支好灶,把抓到的十几条鱼摆放在“蒸笼”里后去拾柴。“哇——哇——”几声啼叫,我循声望去,黑压压一片红嘴乌鸦向我刚刚弄好的锅灶扑去,瞬时间,灶被弄翻了,水藻间用葵花叶子包裹的鱼被红嘴乌鸦一抢而空。我发疯般奔跑着、吼叫着,但鸦群旁若无人地争抢着,根本没把我的驱赶当回事儿。我气急败坏,抓起石头胡乱摔打,鸦群仍不肯散开,当我跑到锅灶前时,鱼儿不剩一条,红嘴乌鸦才展翅离去。我的眼泪都出来了,我向伙伴们喊:“鱼儿被红嘴乌鸦叼走了!”突然,我的眼前出现了这样的情景:一只红嘴乌鸦在河岸上腾起又落下,落下又腾起,不停地跌宕着。我扑过去,把它压在胸前,捉住。它血红的嘴子被鱼死死地塞住了,吞不进去又吐不出来。我总算是解气了,一手抓住鱼尾,一手抓住鸦脖子,硬把鱼给扯了出来。心里想,你吃了我的鱼,我今天要蒸了你给伙伴们吃。
这只红嘴乌鸦已经奄奄一息了,在我脚下的砂砾中缓慢地蹬了几爪子就一动不动了。那条被我硬从嘴里拽出来的鱼儿就放在弄翻了的瓦片上,我再把红嘴乌鸦和它摆放在一起,转身向河里抓鱼的伙伴走去,我说:“鱼儿没了,不过我捉住了一只红嘴乌鸦,咱把它给蒸着吃了!”
听大人们说,老鸦专吃死猪死狗死猫,碰着啥吃啥,连死人都吃的。吃过死人的老鸦嘴子就成红色的了,那是被人血染的,咱可不能蒸它吃。伙伴们说得我毛骨悚然,那怎么办?把它大卸八件,抛尸荒野,才解心头之恨呢!大家叽叽喳喳讨论着该怎样处分这只被鱼儿噎死的红嘴乌鸦。
“哇——”的一片声音响起,天空投下一块阴影,就像一朵乌云从头顶掠过,整个河滩似乎昏暗了。一大群红嘴乌鸦铺天盖地而来,在那只死者的上空盘旋着,片刻,哗啦啦一齐落下,黑压压铺了一地的乌鸦。我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眼睁睁地看着红嘴乌鸦们,不知如何是好。鸦群落地先是静如止水,就像铺在地上的煤球儿。接着有六七只伸长脖子、拍拍翅膀,“哇——哇——”哀啼着走向那只死鸦,把死者围起来,用血红的嘴子掀弄着,血红的爪子扒拉着,乌黑的翅膀拍打着……。奇迹发生了,那只平躺着的红嘴乌鸦有了蠕动,稍后就踉跄着站了起来,发出一声沉痛的叫声:“哇……哇……”这声音不大,但是满地的鸦们都应和着叫成了一片。
“它怎么就活了呢?”我诧异地喊叫了一声。
“看,它走动了!”伙伴们喊。
只见那只红嘴乌鸦翅膀微张着,向前挪动着,其他鸦们用翅膀托着它,似乎是搀扶着离开地面,腾空,飞翔。所有的鸦们啪啪啪展翅,向我们示威似的在天空盘旋了好一阵子,才尾随着死而复生的那只红嘴乌鸦去了。
我从红嘴乌鸦嘴里拽出来的那条鱼还在瓦片上躺着。奇怪的是红嘴乌鸦落下那么多,怎么就没把鱼吃掉,难道它们冒着生命危险只是为了唤醒同伴救走同伴吗?
直到今天,我也没弄明白被人们视为“害鸟”和“灾星”的红嘴乌鸦怎么就有着那么一种和人类相比拟的精神,但随着阅历的加深我理解了红嘴乌鸦们的行为。也知道了危害当归的软体虫子就是切根虫,书本上叫黄地老虎,幼虫有一寸来长,头部黄褐色,体淡黄褐色;成蛹后身体变小,颜色也成红褐色;成蛾后颜色呈灰褐色至黄褐色,属夜蛾科。就这黄地老虎化蛹为蝶的过程也是何等的壮丽啊!继而我想到,生命的过程大抵如此。
那个暑假,我都在当归地里赶红嘴乌鸦,渐渐地我不反感红嘴乌鸦了,既而还生了敬畏之心。它们从不让同伴落单,任何时候都是结伴而行,少则五六只,多则上百只。像天空的乌云,给大地投下沉甸甸的影子,宣告着它们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