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的月亮到底有多圆呢?妈妈说,你想要多圆就有多圆。
儿时不解其中之意,就问妈妈,到底有多圆呢?妈妈的回答一次和一次不一样,有一次她指着我的脸庞说,圆的就如我娃的脸蛋!我摸摸脸蛋,瞅瞅月儿,笑了。又一年初春,父亲给生产队撬石头,不小心连人带石头一起滚下石崖,腰部受伤,有生命危险,去省城医院治疗后,在家里休养了大半年,中秋节前后才能下地行走。那个中秋节天阴着,看不见月亮,小弟故意问妈妈,这个八月十五的月亮有多圆呀?妈妈就说,你自个儿看吧。小弟说,看不着。妈妈笑笑,指指父亲,说她看得着,就和咱一家子一样圆!这时,我和弟弟们正围着炕桌吃油饼蘸蜂蜜,她和父亲并排站在炕楞旁笑眯眯地瞅着。那时生活困难,蜂蜜是妈妈从舅舅家拿来的,油饼是妈妈把装油的瓦罐倒扣起来滴出的油烙的,没有白面,就用大荞面烙。因为父亲的伤好了,这既是一个团圆节,又是爸爸妈妈的生日,妈妈就倾其所有过中秋节。
当我娶妻生子,为人之父,我知道了中秋节是仅次于春节的团圆节,也明白了妈妈的月亮有多圆。孩子们健健康康的成长,妈妈的月亮就是圆圆的;一家人清吉平安,团团圆圆,妈妈的月亮就是最圆的。
妈妈今年76岁,她的生日其实是8月16日,只因为父亲的生日是8月初6日,相差10天,他俩就商定在8月15日这一天,中秋、生日一起过。什么时间定下来的,我不知道,就这样过了大半辈子生日,直到2017年父亲去世。
今日又是中秋,又是父母亲的生日。现在,我们的日子过得像模像样的了,只想着怎么吃最有营养,怎么穿的洋气点,怎么把房子盖的漂亮些。可惜,父亲不在了,留下母亲形影孤单。天下着雨,上午我在家里做好了饭菜,撑着雨伞把妈妈请来,想陪着妈妈好好吃顿饭,可她老人家只是动了动筷子,尝了几口就说饱了。我知道妈妈的心事,她是想起了父亲,只是嘴里不说,便以胃口不好,不能多吃为由瞅着我狼吞虎咽地享受着美食。妈妈喜欢吃核桃,我便砸了几个,剥了半碗核桃仁,放进土蜂蜜,捧给妈妈。妈妈笑着接住了,只是用小汤勺把蜂蜜和核桃仁搅拌着,不往嘴里放。妈妈说:“你大喜欢这样吃蜂蜜,那时你舅舅家养着十几窝土蜂,每到八月初打蜂蜜的时候就去吃一顿,拌上核桃仁,能吃多半碗呢!”妈妈几句话,说的我心里酸酸的,我只是一个劲地劝妈妈吃,别想那么多了。妈妈说:“不想了,不想了。你大不吃阳间饭了,想他做什么。我吃,他没吃过的我都要吃遍呢。”
我试探着和妈妈商量,今天过中秋节,明天给她过生日,父亲不在了,咱分开过。她不同意,说自己天天过生日着呢,明天还过啥,不过了,你们记着就行了。此时,雨还在下着,从昨天下到了今天,檐水敲打着檐前盆栽的大丽花叶,噼啪作响,雨声沙沙清洗着院子里的竹叶。我知道在妈妈的心中月亮成缺边的了,也暗自伤神,想起了父亲。可是妈妈叹了口气,说:“你们小的时候,尽管有吃没喝的,八月十五全家人一个不缺地在一起呢。现在好吃的弄了一大堆,却这个不在那个没回来的,没人吃。”此刻,我知道妈妈的月亮不光是缺边,而且成一弯月牙了。
妈妈是1943年生人,解放那年她六岁,那是她记忆中最为深刻的一个中秋节、一个生日。妈妈的娘家在太皇山脚下的一条山沟沟里,是一个近百户人家的小山村,家里有几十亩土地,雇着短工,日子过得也宽裕。妈妈说粮食有几大船(用箭竹编的船形的粮仓),蜂蜜装着两大缸呢,可是她6岁的生日却饿了两天。8月初,“武山起义”的枪声响起,武山解放,国民党的残兵败将四处逃窜,妈妈的村庄接连跑了几次土匪。中秋节这天,又有土匪进村了,妈妈随着大人们钻进村后的树林躲匪患。可是,这帮土匪有枪有马,进村后就直接闯进了妈妈家,生火做起饭来。圈里的鸡被杀光了,柜里的白面、屋檐下面挂着的腊肉被糟蹋完了,就连麦船里的粮食也被喂马的喂马,运走的运走了。更可气的是土匪晚上住了下来,一直折腾到第二天傍晚才离开村子。等土匪走完,人们陆陆续续回到村里,妈妈也随着大人回到家。庭院一派狼藉,缸里的蜂蜜没办法拿走,土匪就用几条羊毛新毡把蜂蜜卷起来抬走了。妈妈说,这是她记忆中的最后一次过土匪,家里从此就破落下来了。后来土改,由于这年中秋的土匪抢劫,家庭成分躲过了地主富农,定了个中农,省去了再后来运动中的许多麻烦。
70年风雨沧桑,妈妈伴新中国一起成长,从贫穷落后,到国富民强,生活幸福美满。吃过苦,也享着福,妈妈总以乐观的姿态对待生活,妈妈的月亮总是圆圆的。记得包产到户的第二年,承包地里庄稼丰收,一家人能够吃饱肚子了,中秋节时妈妈蒸了核桃蜂蜜瓤,大红枣儿点缀着的大月饼,摆上水果,燃一炷香祭拜月亮。月亮升起来了,满盈盈的,皎洁的月光洒在庭院里,照着妈妈的月饼。妈妈坐在院子里,怀里抱着小弟,我们几个围着妈妈看月亮。妈妈摇着怀里的小弟编起了童谣:
月亮月亮满天,
张家院里谝传。
说今天,道明天,
吃饭穿衣都在变,
碗里端的是臊子面,
身上穿了绸和缎。
茅草房,不见了,
四檩三椽的瓦房出现了。
月亮月亮圆圆,
赵家屋里划拳。
新媳妇儿进门了,
光棍房里有人了。
……
妈妈虽然没念过书,可她随口溜出来的童谣是那么顺畅,说的都是心中的感悟,村里那些小姑娘最爱听了,听了后便在跳皮筋的时候边跳边念叨着。那时节,我们还都不太懂事,对父母亲的生日不那么关切,妈妈把祭过月亮的月饼水果收了,把月饼按人头切成相应的块,一人一块分了,说是祭过月亮的,吃了一年清吉平安。然后笑盈盈看着我们享用,她和父亲相视笑着,满脸的幸福。
树大分枝,孩子们一个个长大,我们弟兄五个,分成五家,父母亲和五弟住在老院里。每年中秋,五个小家又聚成一个大家庭,过中秋,给父母亲祝寿。大大小小二十来个人,其实是给妈妈添麻烦,妈妈整天都不得消停。儿媳妇有五个,妈妈总是要自己下厨,亲手给儿孙们做一顿饭她才心满意足。傍晚照例要祭拜月亮,坐在院子里赏月话沧桑,即就是阴雨天没有月亮,这一程序永远不乱,因为妈妈心中的月亮总是那么满盈盈的圆。
再后来,妈妈的十个孙儿有七个先后考上了大学,在外地上学。从此,中秋团聚就有了缺席。妈妈虽然念叨着回不来的孙儿们,可她心里高兴,儿孙们有出息呀,总比守在她身边的强。这几年,随着孩子们长大成人,随着城镇化的进程,村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老人们成了家庭的守望者和村子的守护神,各个家庭如此,妈妈也习惯了这种守望,这种孤独。儿女们在外奔波,父母亲守望家园,只要儿女们生活的幸福,妈妈的月亮就是圆的。
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村前的山峦被雨雾罩得严严实实。村邻们有记着妈妈生日的,拿着寿礼来祝寿,妈妈高兴得不得了。招呼在家的儿媳妇、孙媳妇做饭,就想吃一顿饺子,韭菜洋芋馅的饺子。大家说擀长面,生日要吃长寿面的。妈妈说就吃饺子,饺子团圆。我建议用韭菜鸡蛋或者韭菜瘦猪肉做馅,妈妈非得按她说的做。孙媳妇傻了眼,说现在的生活条件,谁还包洋芋饺子?她不会做。妈妈说,把洋芋煮成半生不熟的,剁碎和上韭菜。邻家的大婶笑着说,你妈妈要吃忆苦思甜饭呢!是的,今天的农村生活不比城里差,想吃什么馅的都有,村里的商店、菜铺里要啥有啥,新鲜又方便。妈妈说,洋芋饺子是我父亲的“发明”,她怀上五弟那年,就想吃一顿饺子,父亲就在山上掐了一把野韭菜,煮了几颗洋芋包了一顿,那个香再也忘不了了。
饭毕,傍晚,雨没停。妈妈照例把一张饭桌摆在院子里,撑了一把伞祭月亮。我说下雨着呢,没月亮,就免了吧。妈妈一言不发,虔诚地摆上水果、月饼。我知道月亮在妈妈心里呢,而且是满盈盈的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