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水春晓
秦建军
一
张才不喜欢这个信息。
这个信息是在开春的全县经济工作会上得到的。确切地说,是他在会上感受到的。这个感受跟往年的全县经济工作会的感受完全不一样。往年他在会上会感到很轻松,轻松到魂儿都在飘。这种飘的感受美妙的很,双脚如踩在公司生产的各种纸品结成的祥云上,脚下是绵延在夷水河边上的公司厂房,特别是那座直插云霄的烟囱,是这个县城的地理标志,它矗立在河边,醒目、巍峨、壮观,用气势磅礴来形容都感觉弱了。他高高地站在云上看这些,这些是他一手建造的,他是这些的主人。但是,今年的这个会上,他这个县里最大的纳税户鑫丰纸品公司的老板张才不但不轻松,还隐隐地感受到一种无可名状的压力,让他坐在会议厅的排椅上很累,红色丝绒包面的椅座硌得他屁股生疼。再确切地说,这个感受是在新到任的毛县长讲话中感受到的。
毛县长一口普通话说得很地道,抑扬顿挫,演讲似的,很有感染力。这个会是他来东林县20天后开的,县里的一些地方、一些部门、一些乡镇他独自去过,但极少有人认识他。他这次讲话是第一次以东林县长的身份在公开场合与本县各部门、各乡镇、各行业的负责人和代表见面。会场上不时响起掌声。坐在张才旁边的水利局苏局长更是听得津津有味,不时赞许着点头,还四次微竖了身子往张才这边斜,像要引起张才的共鸣似地说:“绿水青山是水利上的大事情、环保中的大任务、经济发展的大靠山——县长把总书记的‘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解读得好实在,有点意思!看样子,这个县长有两把刷子。”
张才身子未动,眼睛也未斜视,点一下头算是回应。他的心境跟苏局长完全是两个样子。他觉得苏局长有点烦人,用东林县本地人的话说,烦求人的很。他心里正烦着,苏局长又斜着身子说:“河长制?这可是颁布没几天呢。”
张才心里烦不胜烦,又不好表露出来。苏局长前面说的,他没有接话,这次再不接话显然不好看,不情愿地唔哝一下:“是个新名词。”
苏局长接着听到毛县长说:“有同志会说,河长制是个新名词吧?它是中央、国务院
两办2016年12月11日颁布的,快三个月啦。”说到这里,毛县长嘴角一裂,笑了,然后加重了语气,“今天起,我县启动河长制工作,我们要借河长制这缕春风做好我县河流这篇大文章,抓强绿色发展……”
毛县长是从陕北的一个县交流来东林县的,70年代末出生的年轻汉子,敦敦实实的模样,带着一副黑框的眼镜,添了一份书生气。讲到重点时,两根长眉一扬一扬的动,兀自又添一份英气,也显露出一种狡黠。来东林县,除了是组织的安排,他自己也盼望只身到一个远离家乡的地方好好干一番事业,无家眷,无杂七杂八的牵绊,利利索索,快意人生。他心里想,但凡一个有想法的男人都会有仗剑天下,快意人生,好好干一番事业的豪情,何况他这个祖辈农民的子弟,靠苦读上完大学,再过五关斩六将考上公务员,从最基层干起直至被组织提拔为县长的汉子呢?
二
东林县是鄂西北的一个河流纵横的山区县,虽无矿产资源,却山丰林茂,河水充盈,稻田如盖,盛产水稻、小麦、玉米、核桃、板栗、香菌、木耳、鱼、虾,一山就是一处世外桃源,一水就是一处江南水乡,旅游资源丰富。县城坐落在县东南一个小盆地中央。东林县最大的一条河流——夷水河从西边的大山深处蜿蜒而来,潺潺然绕县城东去,远远汇入汉江。夷水河的北岸是高楼林立的县城的背,南岸是终年青翠的凤鸣山。一座铁链铺木板的吊桥连接两岸。战国时期著名隐士凤鸣先生就在凤鸣山脚下搭了茅草屋隐居。随着年代的不断向前,凤鸣先生居住的茅草屋不断被后人修葺,到了今天,已成夷水河边一处古色古香的徽式院落,用凤鸣先生的号命名,叫凤鸣别居,是东林县的旅游胜地。平日里,人们到夷水河边散步,或从吊桥越过夷水河,逛凤鸣别居、爬凤鸣山。节假日里更是人头攒动,人们摩肩擦踵来游玩。
毛县长在踏上东林县城的第二天一大早独自去了夷水河。到河边才五点钟,天微亮,早春的四野一片朦胧,寒意仍浓。晨练的人不多。他站在河的北岸,望向南岸。沿着鸣凤山绵延不断的山麓南去,便是鑫丰纸品一大爿高矮不一的钢筋水泥骨架的房群,一眼看不见尽头。两家的建筑风格迥异,气质也迥异,对比鲜明,很是突兀。他抱着膀子站在那里,足足一刻钟没有动。
不知不觉中,天大亮了。河边晨练的人多起来,也能看见远处了。毛县长踏上吊桥,走到桥的中段停住脚步,前后左右地看。河里还算干净,显然是有过打扫,他只看见三个快餐盒、四个饮料瓶、两个矿泉水瓶。河面很宽,他估算起码有70多米宽。河道是治理过的,两岸的岸顶建成平坦光洁的水泥公路,內坡铺着生态六棱砖,一些早发芽的野草将嫩绿的叶片伸出了砖窝,远远看去,像淡淡地抹了两笔嫩绿的水彩。沿河的一旁栽着垂柳,垂挂的枝条缀满嫩绿的芽苞,一眼望去,一棵棵柳树像一团团笼在两岸的绿烟。平坦的河道让河水流得平缓、安详、恬静,水底的水草、青苔、石子、砂砾清晰可见。
到了南岸,毛县长走下河堤台阶,在亲水平台上散起步来。他先顺水向东走,走了千余米,又走回来,向西走了千余米。他走走,停下来看看河,又走走,又停下来看看河。先是散步,走得慢;后来走快了,不像散步,像赶路;再后来是小跑着。一个退休干部模样的老人若有所思地看了毛县长几眼,他朝老人礼貌地笑了一下当回应。不知是老人见他气度不凡,还是老人本来热心话多,待毛县长走到老人跟前,老人问:“年轻人是来东林县旅游的吧?”
毛县长笑笑,答道:“哦,我来转转。”老人见他这样回答,知道他不想多说或者不便多说,就笑了一下,作再见状摆了一下手。毛县长也作再见状摆了一下。各自散去。
第三天早上,毛县长又来河边转。第四天早上,又来了。三次都碰见了那个老人。两人每次都笑着打招呼,像熟人。第三次,老人说:“年轻人,你喜欢河?”毛县长说:“是啊,我喜欢河。来东林县工作有福气了。”老人没有问他在哪个单位工作,说,“年轻人,你连着三个早晨这样看,是不是看出了啥问题?”
毛县长笑笑,点点头。
三
毛县长没来东林县之前,做足了功课,将能找到的关于东林县的资料、信息都细细看了一遍。来东林县后这些天,他夜里窝在办公室看东林县改革开放前后的县志,历年的年鉴、政府报告等;白天像个背包客一样这里那里地转。在西部山区的小镇里,由于距离县城太远,他还在一个家庭小旅馆里过了一夜。夷水河就从这个大山出发,流经本县四个乡镇,后经汉东市、汉南市等汇入汉江,全长160公里,是一条跨地区市的河。
暮色中,毛县长在小旅馆主人的引领下,看了夷水河在东林县的源头。这些天里所到的地方,他都看到了河,或大或小,或宽或窄。河在山野里,就掩埋在杂草、荆棘、乱树中;河在乡村、集镇里,就与白的、黑的、红的、蓝的、黄的塑料袋、快餐盒、一次性碗筷、饮料瓶等相伴,有时水面还漂着一两只死的小猪、狗、猫。他看在眼里,心里隐隐地痛。这种痛一点儿都不陌生,它窝在心头,像一块大石头一样压着生出的痛。这种痛,他在陕北的老家时就经常犯。
自古来,人们逐水而居,繁衍生息。河流就像母亲,水就像乳汁。每个人,都有一个河流的母亲。毛县长心里说,我们是怎样对待自己母亲的呢?在陕北老家的山村有一条叫秀水河的小河,像母亲一样养育着一方人。村主任为发展村经济,引进了一个项目,在河边开了一个食品加工厂,小河就一天天变了,水浑了浊了、有味儿了。村民怨声载河。等拿到工厂的盈利时,大部分村民却是高兴的。当年正读高二的他眼见着童年河水清澈见底的小河变成这般模样,心里却不高兴了,他要去县里找环保部门。他大不让。后来,他还是给环保部门写了一封信。不久,厂子停产了。再不久,他大在山坡掰玉米的时候,右脚脚踝被从山坡上滚下来的一个石头砸骨折了。那块石头是被人刚刚挖出来的石头。显然,这个事故是人为的。却不知是谁人所为。他要报案,他大拦住了他,说:“娃儿,你好好读书,将来当官了就能整治这些坏人,别人也不敢对你使坏。”他就拼命读书。用他大在亲戚面前夸赞他的话说,我娃儿读书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他就一个念头,那就是好好读书。往小里说,他不否认是为了将来能有一个好去处,往大里说,他是为了将来能有力量干一番想要干的事业。大学毕业后,他考上了老家县里的公务员,在县政府办公室工作两年后,被安排在一个偏远的镇上当分管农业的副镇长。他协助镇长在五年里,凭借种植白芷、连翘等药材和苹果、柿子等果树让农民富了起来。
后来,他当上了那个镇的镇长、党委书记。再后来,他调任副县长,再后来,他来到了东林县。他在这样工作的这些年,还在职读完了博士学业,是他们那个县凤毛麟角一般的一个年轻博士干部。他想着,只有自己更强大,才更有能力做更多的事情。知识的力量强大,再加上实践经验的力量,他就更有能力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这次全县经济工作会前,县里的基本情况,毛县长已了然于胸。他是这样绘制发展蓝图的:以立足本地资源,大做河长制文章,狠抓生态旅游来发展本县经济。毛县长有信心,这信心像早春冉冉生发的春气,滋滋有声。他还感觉到有一把银光闪闪的剑刃锋利异常的宝剑就插在腰间,他可以随时拔出来,亮剑。他还觉得河长制的工作搞好了,其他工作都好搞。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一股热辣辣的豪情就在胸中涌动,浑身热乎乎的,充盈着一种蓬勃的力气。他坐在台上,充满感情地看着台下的参会者。这些参会者可算是东林县的各路精英和领头人,他希望能够与他们一道把东林县的事情做好,不负自己的豪情和初心。
台下的参会者也在看着毛县长,听着他讲话,也在研究着他。而那些见过他背包客一样转悠的部门负责人或乡镇负责人,或远或近地看着主席台上侃侃而谈的毛县长。有的说,这人像是个干事儿的人。有的说,不像个纸上谈兵的人。有的说,这人是个不好对付的家伙。
水利局苏局长是会上第一次看见毛县长,他父亲却见过毛县长多次了,他父亲就是毛县长第一次在夷水河边散步遇到的那个老人。会后,苏局长没有回家吃中饭,而是特意去了父母家吃饭。按惯常,他在周末才去父母家吃饭,而今天是周二。他去父母家吃饭是要跟他父亲分享经济会上的信息。他父亲退休前是县环保局副局长。他跟他父亲说新来的县长估计是个有两把刷子的人, 他还说他喜欢看毛县长讲话时眉毛一动一动的样子,感觉有霸气、有智慧、有威慑力,他还把在会上拍到的毛县长的照片给他父亲看。老苏局长看了照片,有点兴奋地说:“他就是新来的县长?”苏局长说:“咋,你见过?”他父亲将这些天里在夷水河边见到毛县长的经过说了一遍。末了,老人神情凝重地说:“这个县长看着是个想做事的人,也是个有手腕的人,又还年轻,做事也有劲道。这是个好事情,领导想做事,又有做事的手腕,我们老百姓就有落心的事情要发生了。你可要好好做点事情!”
苏局长说:“放心吧,我晓得。”
四
会后的张才却郁郁的。他想起了年前就报到县里的关于申请扩建厂房的报告。到了三月底,张才报上去的扩建报告还未批下来,简直无一点动静。张才坐不住了,多方打探消息。收到的都是规劝,让他提都不要提那个报告。一个和他私交甚好的部门领导老华说:“老兄,你找石头碰吧?说实话,目前县里到处在搞那个河长制,搞得如火如荼的,全县所有的河流都在搞确权划界、拆违治污的,每条河都有好几个河长,多的一二十,这些河长都是党政一把手,有县、镇、村三级河长,跨市跨省河的河长还多,你门前的夷水河是跨市的河,有市、县、镇、村四级河长管着,县级河长就是毛县长。你那地盘可是个敏感地带哟……”
张才有点气急败坏,又有点无可奈何,在心里叫:“这风刮的!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但,他张才是谁?是在东林县摸爬滚打了整整十六年的温州人——十六年不短呀,他可算得上是半个东林县人了!想当初,来这里建厂干事业,不是自己找着、赖着来的,是当时东林县的书记、县长求着来的,厂址是由着他的心意选的。地盘一年比一年大,厂房由原来的一栋,变成现在的十二栋。本想再扩大生产再建一栋厂房,却遇到这样一只老虎拦在路上。
张才暗喝一声,几乎有点孤注一掷的气性:“发财的路子怎可不走!”
四月上旬的一天上午,太阳金灿灿地照着,到处都亮闪闪的,生机勃勃的样子。张才却不喜欢这种亮闪闪的感觉,他觉得这个太阳光不应是四月份的太阳,而像是大夏天的太阳,刺人眼睛。他快步走进县政府大院。在门口碰见了水利局苏局长。苏局长是来上班的,水利局也在政府大院。张才说了苏局长好,苏局长应了声,又随口问:“来找哪位领导?”张才随口说:“找毛县长。”一说完,他就后悔了。苏局长又问:“可是为你的扩建报告?”这回,张才未应声,只是笑笑,便走开了。
也巧,毛县长在办公室。一见面,毛县长双手一把握住张才的手,热情地说:“张总,您好哇!”说完,又是让座,又是泡茶。待毛县长把茶双手端到他手上,还未等他说谢谢,毛县长又热忱地说,“您可是为我们东林县做过贡献的功臣哇——辛苦了,辛苦了!”张才想客气说不辛苦,无奈接不上话,毛县长一句话接着一句话,滴水不漏,刀枪不入,“您做的事业可是辛苦活,太辛苦了,只说整天介的机器轰鸣声就够让人闹心了。您考虑没考虑过换一种事业做做?比如开博物馆,开宾馆,开养老院?”
张才听到这里,心儿一惊,一下子站了起来,像被弹簧弹起来似的。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时间愣在那里,像个天外来客。他觉得毛县长说的话很是不善,像是一把寒光闪闪的剑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境下,嗖地一声刺过来,一下子抵在了他的心窝。他甚至听到剑刃刺破皮肉的极细却又极清晰的嘶嘶声。
毛县长一直热忱地笑着,对张才的吃惊像是一点儿也不意外,伸手拉张才坐下,说:“喝茶,喝茶。”张才说:“谢谢,谢谢。”张才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正要好好说,却响起了敲门声。像一个口渴得快要死的人好不容易接过来一杯茶,都送到嘴唇边了,却被人硬生生地打落在地……张才心尖上都是恼火、难过和挣扎,心里煎熬得不行,却不能怒色于脸,只能暗自抓紧自己的心情,不走漏一丝儿风声。
毛县长立刻起身开门。是苏局长。苏局长单刀直入地对毛县长说:“毛县长,我们水利局有一个在急的事情要向您汇报。”说完却拿眼睛看张才,毛县长也拿眼睛看张才。张才是一个惯见大世面大场面的生意人,心里明镜儿似的,知道他的事情今天是说不成了,就借坡下驴地对毛县长说:“毛县长,那我就不打扰了,改日再来拜访您。”毛县长随即应道:“好,改日我去拜访张总。”
送走张才,毛县长对苏局长说:“苏局长,你真是及时雨呀,来得正是时候。”
苏局长说:“应该的。”
原来,苏局长他们也正烦着鑫丰纸品公司的扩建报告。知道张才来找毛县长,毛县长会有尴尬,就估摸着时间来了。
当年,张才选址选到夷水河南岸岸边时,县里不少部门的负责人都持反对意见,但张才就是看中了那个地方。张才是县里好不容易引进的投资者,县里太需要一个缴税大户来支撑财政。当年,苏局长父亲是环保局的副局长,负责环评审批工作,曾不止一次态度鲜明地反对张才的选址,从始至终没有在鑫丰纸品公司的环评报告上签字。这是憨货都想得到的事情,造纸的过程会产生污水,污水怎么处理都是污水,况且在当年的背景条件下,污水处理也只是初等的初等模式,甚至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将那污水直接排进夷水河。张才选址为啥选中夷水河南岸?首先就是排污水方便,挖条沟,管子都不需要埋,那污水就哗啦啦地直接流走了。废气、噪音,与地域、人文环境极不相协调的建筑等等,把好好的一条夷水河搞得乌烟瘴气,把好好的一个战国遗迹凤鸣别居搞得灰头土脸。对此,作为一个老环保人,老苏副局长心里气愤得很,悲痛得很。只说那污水吧:那污水一路流到夷水河还产生了一种黑褐色的泡沫,那泡沫还硬实,一坨坨地结成泡沫块,泡沫块又越结越大,漂在水面上,像北冰洋上漂浮的巨大冰块。只不过,北冰洋上的冰块是白色的,这个污水泡沫块是黑褐色的。看着触目惊心,闻着刺鼻得不敢呼吸。老苏局长除了气愤和悲痛,也别无它法,心里憋屈得很,却又无能为力,就打报告申请提前退休了。后来,有东林县人给中央电视台 “焦点访谈”栏目组写信反映,栏目组派记者来东林县调查,动静大得很,整个东林县像炸了锅一样,几乎东林县人都知道中央电视台来人了,来调查夷水河的污水问题了。很快,鑫丰纸品公司接到了政府的停产整改通知。
这回,张才没敢造次,拿出钱建污水处理厂。建污水处理厂的那些日子,他病了,去医院检查却又查不出什么具体的病。他说这里疼,又说那里疼,医院最好的仪器却查不出来病。他先是在东林县人民医院治疗,后来又去市人民医院,最后去了省人民医院,还是查不出病。他这里疼、那里疼,污水处理厂建设期间,他就很少到场。但是,那个已经退休了的原环保局老苏副局长却天天到场,这里指指点点,那里指指点点,像个指挥一样。
半年后,污水处理厂建成投入使用。污水经过处理后不是黑褐色的了,也没有出现黑褐色的泡沫了。
坊间有人说,这个给“焦点访谈”栏目组写信的人是老苏副局长。到底是不是老苏副局长,也只是坊间传说,也无人做调查,成了一个谜。
五
苏局长说,他还会再来找你的。
毛县长说,我知道。
果然,四月中旬的一天,张才又来找毛县长了。不过,他自己没有来。
那天上午上班时,在政府大院上班的人都站在了门外。
一群人举着写了“我们要涨工资,鑫丰要扩大生产”几个字的横幅堵住了政府大院的大门。在大院里上班的人进不了大门。苏局长也被堵在大门外。能接访的人都来了,堵门的人仍然堵在门口。他们要见毛县长。
毛县长不在,他昨天晚上赶去参加省里今天召开的一个会去了,会议是一天,要回来也是今晚半夜以后。政府办公室的负责人说,你们要这样站到半夜吗?
堵门的人没有反应。
苏局长说,你们这样做怕是要违法,拿出你们的手机上网搜搜,不看别的,就看看河长制的相关词条,再看看你们公司是建在哪儿……
堵门的人仍无反应。
这时,一个愤怒的嗓音撞了过来:“你们这些人太不像话了!”大家扭头看,见原环保局副局长、水利局苏局长他父亲匆匆走过来。老人义愤填膺的样子,脸庞涨得通红,嘴唇还有点颤抖,“作为祖祖辈辈生活在东林县的人,你们这样做对得起你们的祖宗,对得起你们的子孙后代吗?你们没见过原来的夷水河吗?原来的夷水河是现在这样的吗?你们在鑫丰讨生活没有错,但你们今天为鑫丰扩建堵门就是为虎作伥!”
堵门的人群里,有几个人面面相觑,低下了头。老苏副局长是接到儿子电话来的。正在僵持之际,领头的堵门人接了一个电话,接完电话,自顾自离开大门,走了。其他堵门人见领头的走了,也一个个走了。大门打开了,在政府大院里上班的人们进大院做事去了。
堵门领头人接的电话是张才打来的。张才是接了那个和他私交甚好的部门领导老华的电话,才通知堵门领头人,让他们解散的。那个老华在电话里劝告他:“老兄,你们这样搞失策呀!说实话,你这个扩建的想法在河长制的风头上是行不通的,现在全国上下都在搞河长制,治理河流,打造绿水青山,发展绿色经济……说实话,现在就是把你们的厂房当违建拆了都是可以的。快,快让他们散了,不然吃亏的还是老兄……”
这次,那个老华是接到毛县长信息,请老华劝告张才的。其实,毛县长不给老华发信息,老华也会劝告张才的。植物有趋光性,人也有趋光性,人的趋光性是趋向有正能量的人。老华在心里说,毛县长就是个有正能量的人。虽然毛县长来东林县不久,但大家欣赏他,甚至崇敬他。不说别的,只说他住的地方,来东林县至今,竟然住在办公室里。晚上一张小折叠床一抻开,铺上一床被子,一边垫,一边盖,就是堂堂一县之长晚上睡觉的床。毛县长那微胖的个子睡一张小折叠床,身子一定是卷曲着的,一夜两夜还能将就,一个月两个月呢,想想都觉得全身的骨头疼。毛县长居住的公租房还一夜没住过,里面放着他简单的行李和换洗衣服,他只在公租房洗漱、换衣服、洗衣服。一日三餐,在政府大院食堂吃。他还在乍暖还寒的早春里,赤脚趟进夷水河水里试水温。试啥水温?要试水温也可以在河边伸一根两根手指试试就行了,咋要趟到水冷刺骨的河心?毛县长说,这就好比人感冒了查体温要将体温计插在咯吱窝一样。水从上游流到凤鸣别居这段是正常的凉冷感,但流过鑫丰公司那一段河道的水却明显是暖和的,这是不正常的;还有,鑫丰公司那段河道跟分水岭似的,鑫丰以西的河道水底砂子、石头是接近本色的颜色,鑫丰那段及其以东的相当长的一段河道水底的砂子、石头却是褐色的,这太不正常了。
这个试水温的事情是老苏副局长传开的。按一般人的眼光看,毛县长赤脚趟进早春冰凉的河水里试水温很突兀,有嫌作秀,可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只要是他认为正确的,他怎么想的就会怎么做,并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他生在七十年代末,长在八十年代,有的是“80”后的闯劲儿和干劲儿。当然,他也有“80”后普遍具备的宽广的自我意识和想当然的经验做法。只说一个小例子,他在陕北老家县里当镇长的时候,为了测试土地的酸碱度,他用试纸、试剂测了还嫌不不够,还从有些土地里撮点儿土放嘴巴里咂吧咂吧地嚼,弄得嘴角都有泥巴星子。对于测试土壤的酸碱度,他用嘴巴嚼了能否真能真确地测试出其pH值,只有他自己知道。或许那是他个人的经验认知,也或许他有别于常人的能力……他人不得而知。好在陕北的人都憨厚泼实,见他这样用嘴尝泥巴也不觉得碍眼、突兀。
毛县长趟进河里试水温的时候,老苏看见了,但那个时候,老苏还不知道毛县长是县长。那天早晨,老苏问毛县长:“年轻人,你连着三个早晨这样看,是不是看出了啥问题?”
毛县长笑笑,点点头。
毛县长看到的水底砂石的不同颜色,就是他发现的问题。为了证明他发现的问题的确是问题,他脱了鞋袜,三次趟水到河心。老苏当然知道有问题,只是当时不便说,也未能拦住他趟水。
六
第二天凌晨五点,张才接到县委办值班室的电话,让他上午八点半参加县委常委扩大会。问是什么主题会议,回答却是去了就知道了。
他早早地出门去开会。一走进政府大院,却被红彤彤的两幅大横幅震住了,早上松散的心情一下子绷紧了,只见一副写着“河长制,河长治”,一副写着“河长治,青山绿水有价值”。
会场有座牌。张才找到自己的座牌郁郁地坐下来。他的座牌被放在会场的第一排正中间。会议主持是县委书记,会议主题却是强力推进河长制。他脑袋嗡嗡响,听不清讲话。他只听到书记讲的少,毛县长讲的多,几乎包场了。他不喜欢听毛县长讲话,心里抵触地说:“这不是小题大做吗!”他又想,常听说县里开什么河长制的会,以前却从未通知过他参加,这次怎么通知了?难道真是要变天了?
散会后,毛县长叫住了他:“张总,我想下午去您的公司看看,欢迎不?”
张才心里说,我正要找你呢,你倒要送上门,正好!就笑笑,说:“好啊,欢迎,欢迎!”
不远处的苏局长也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待张才走开,苏局长快步走到毛县长这边,轻声说:“毛县长,您这是要入虎穴?”毛县长听了笑了,说:“朗朗乾坤,哪有虎穴?”
苏局长听了也笑了:“要不,我能跟您一起去?”
毛县长两根眉毛一扬,摆了一下手:“不,我一个人去。”
苏局长也不好再坚持,心里有些不安,觉得毛县长下午去鑫丰时机不成熟,甚至有点冒失。他担心毛县长去了有麻烦。
下午,在鑫丰纸品公司的大院里,毛县长一边不紧不慢地迈着不大不小的步子,这里看看,那里看看;一边对一旁的张才说:“张总好眼光,选了这么一个风水宝地,门前有河,背后有山,可是应了‘背靠青山摇钱树,门对清水聚宝盆’呐!隔壁还有风景名胜,好地方呐!”
张才稍稍地带了哭腔说:“哪哟,我现在是难以为继了哟……”
毛县长笑了笑,说:“张总放心,我不找您借钱,我是羡慕您。我要是您呀,有这样一块地绝不做现在的事业,开养老院都比您现在做的事业赚钱,人也还轻松。您看您隔壁的凤鸣别居是4A级的旅游胜地,开宾馆不怕没人住,开养老院也一样啊。”
一群人不远不近地跟着。毛县长知道他们是鑫丰纸品公司的人,朗声说,“张总,您为何不换种思维做事,换个方式赚钱?”说到这里,毛县长停了下来,拿眼看张才,等张才回话。张才也看着毛县长,却没有回话。张才当然知晓毛县长是等他回话。他此时此刻心里像有几百只猫的爪子在抓,爪爪带血。他怎么回呢?他怎么回呢?他怎么回呢?正思想,却见毛县长嘴角一裂,笑了,接着说:“您的员工可以在卫生、安静的环境工作,不好吗?您这地方房子是现成的,改改,做宾馆或养老院很简单。您这座大烟囱也可以改改,做一个空中楼阁,肯定会有很多人上去玩。您这些机器也不会浪费,可以做成纸业博物馆的镇馆之宝,供人参观……”
听到这里,张才再也忍不住了,几乎孤注一掷地硬生生挤进毛县长的话里,半认真半玩笑地说:“毛县长,您今天来是要封我的公司?”
毛县长不接他的话,真诚地看着他的眼睛,说:“您已扩建的厂房有两处趋近夷水河行洪线。全省建在河边、湖边的厂子都搬迁了……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如果可以,政策上我们会大力支持。另外,我还会找我在全国各地的同学和朋友,帮您宣传、营销……保证让您的企业转型成功!”毛县长停下话头,又深深地看了一眼张才, “张总,我知道您对东林县是有感情的。我相信您也知道,东林县现在需要绿水青山!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呐!”
毛县长说完,和张才握了告辞手,又走近那群人,和他们一一握手,一一说辛苦了。然后,他走出了大门。
那群人愣住了。
张才怔怔地在心里说,难道真要变天了?
毛县长踏上夷水河吊桥,向北岸走去。两岸的柳树正是“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的时候,美得像画,一棵柳树就是一幅画。河里也干净,一眼看去,没有看见垃圾。原本水利局安排河道局每周打扫一次夷水河县城段的河道,县里全面推行河长制工作后,河道局和环保局每天联合打扫一次。
正走着,手机铃声响了。是他大打来的,大欣喜地说:“娃儿,我当上我们秀水河的民间河长了,镇长还给我发了红本本儿的聘书哩”
毛县长说:“真的呀,大?祝贺祝贺!”
毛县长跟他大一样欣喜,在心里说:“这真是个好事情!国家推行的河长制工作如春风荡漾呢,哪个角落都不少,绿水青山、金山银山已在不远。他脚下的东林县有188条河流,已建立三级河长制责任体系,包括自己共有各级河长288人,个个都把河长的“帽子”当绿水青山、金山银山捧着。紧接着,我们还要组织聘请各级民间河长。对夷水河,我们要聘请两位民间河长,一位是老苏局长,一位是张才。”
对,是张才。他有信心聘请到张才来担任夷水河的民间河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