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狗记

喂 狗 记

◎秦建军

婆婆喜欢喂狗、猫，我自成为她的媳妇二十多年来，亲眼见家里从未断喂过狗猫。

婆婆尤喜喂狗，有时还会同时喂两只。早些年农村没有哈巴狗之类的小型狗，婆婆喂的是一般体型的土狗，也就是现在雅称的中华田园犬，多是灰不溜秋的土黄色，竖着两只小耳朵，支起两只前腿坐在屋前，看见陌生人来，第一时间站起来，将尾巴高高翘起，恶色色地叫，非屋里人出来招呼了才停下叫声，绝对看家护院。婆婆对狗很好，人吃什么，狗吃什么。她有一个我认为不好的习惯，吃饭的时候看见狗来，会从端着吃的饭碗拨一坨饭或菜到地下，让狗吃。狗习惯了，一到人吃饭时便进屋，在吃饭桌底子下窜来窜去，让我觉得很不卫生。刚进婆家门那几年，我不好意思说，时间长了我便未忍住，一家人围着饭桌吃饭时看见狗在桌下窜本能地呵斥狗，赶它出去。

婆婆便不高兴了，说，人畜一般，人要吃饭，狗子也要吃！

不仅狗在桌下窜，猫也在桌下窜。

我说，吃饭时狗子猫子在桌子底下窜来窜去不好，不卫生；人毕竟是人，狗猫毕竟是狗猫。

婆婆听了自然不同意我的说法，说，啥子不卫生，哪个人家屋里的狗猫不到屋里？

农村里喂的狗猫很少洗澡，很多狗猫一生也许得不到主人给它洗一次澡。婆婆也这样，她喂的狗猫也很少洗澡。大家习惯了，没有觉得不卫生。况且，婆婆是跟我母亲一样的长辈，我自然不好意思继续跟婆婆理论，便安静吃饭，不再接话。好在我不常回家，跟婆婆一起吃饭的时候少，也无甚不愉快。

对捉老鼠的猫，婆婆就更好了。顿顿不断鱼。逢买到的鱼不多，人不吃也要给猫煎了吃。婆婆给猫煎鱼是人吃的标准，鱼肠子摘得干干净净，里里外外洗得干干净净，锅里放油慢慢煎，煎得两面金黄。

有一次她给猫煎鱼，我刚好回家看见，她用锅铲捻起一只煎得金灿灿、油晃晃的小鱼递给我让我吃。我自然不吃，两手前推，说，猫吃的鱼您让我吃啊！

婆婆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不吃我吃。话未说完便用手拿起来那条小鱼朝嘴里送，津津有味地吃。想必是鱼儿煎得酥脆，婆婆吃着鱼还发出吱唧吱唧的声音，很是享受的样子。

婆婆尤其喜欢一只喂了七、八年的狗，一身土黄，唯嘴黑色，婆婆就给狗起名乌嘴。那时，公公尚未退休。用婆婆的话说，她当家的是公家人，她是半边户。公公勤劳，但凡单位不加班，下午下班了，他都骑着自行车赶回家。到了家，自行车一闸，便推着板车去村子不远的山上薅松毛。涌泉是丘陵地，山都矮小浑圆，山上多栽松树，多松树落下的松针毛，无甚柴草。那时农村都是柴灶，村人喜欢薅松毛回去当引火柴。不用公公唤，乌嘴会跟着去。到了山脚下，公公将板车放在路边，乌嘴便在板车底下躺着守车子。公公薅好一捆背下来放车上，再上山薅。乌嘴守着，忠于职守，从未让主人丢失过板车或松毛。薅好松毛，公公拉着回家，乌嘴跟着跑在一边。有一回，公公薅的松毛多了，不顺手拉，公公便有心无心地跟乌嘴说，回去，喊人来帮忙。不想，乌嘴真是能听懂人话，飞一样地往回跑。跑到屋，看见婆婆大声叫，那样子只差说，快跟我走。婆婆看见乌嘴先回了家，又这样叫，知道当家的有事，心里忐忑着，不知是好事坏事。跟着乌嘴去。到了目的地，婆婆晓得了事情来龙去脉，弯下腰便将乌嘴的头抱着，一个劲儿地说，乌嘴，我的乖乖哟，乌嘴，我的乖乖哟……自此，婆婆益发对乌嘴好，只差把它当人待了。逢家里煮肉或什么好吃的，人未吃，先给乌嘴盛一勺。把一只土狗子喂得油光水滑，圆滚滚的，像一只熊。

常有熟人见了乌嘴，开玩笑对婆婆说，把它杀了，能吃几顿好的！

婆婆听了也开玩笑说，你要是杀了我的乌嘴，我就杀了你！

至于这个乌嘴找人帮忙的故事，婆婆更是逢人便拿来说。我听了无数遍，耳朵如果可以长茧子一定早长茧子了。

乌嘴不是老死的，是丢了，估计是被狗贩子偷去卖到狗肉馆，或被好吃狗肉的人偷去自己杀了吃了。已经十多年过去，婆婆一直怀念乌嘴，常说起乌嘴。每说起便泪眼婆娑，嘴里还骂骂咧咧，真是可惜了呀，我好好的乌嘴呀，哪个狠良心的人偷去了啊！

接乌嘴班的是一只全身乌黑的土狗，婆婆给它取名黑子。也很不错。黑子之后又喂了不少狗。这些狗都不是自然老死，都是被人偷去了。至去年我搬回家，婆婆喂的狗是一只毛色白黄相间的哈巴狗。儿子四岁的小堂妹（儿子小爹的小女儿）洋洋看见奶奶捉回来的小狗儿只有大人的巴掌大，说小狗儿一点点大，要给它取名叫点点。小娃儿稚气可爱，给狗取的名字也可爱——点点，听到名字便想象得到小狗儿的可爱了。一家子大人自然便依洋洋叫点点了。

去年初冬，点点被邻居家一只黑色的哈巴狗看上了，左右伴着好几天，缠绵得不得了，同吃同住，婆婆赶都赶不走。不久，点点有喜了，也像人一样害口，这不吃，那不吃。婆婆给它炒的肉丁饭都只吃几口，搞得婆婆很不高兴，说，肉好贵吧，老子都没舍得吃肉丁炒干饭，给你吃你还不吃，老子不给你吃了。

渐渐地，婆婆喂点点喂得少了。今年正月初四，南漳封城了。过了几天村里领导在广播里说各家各户喂的狗猫要关着，不能让它们出门乱跑，以免沾染病毒，传到人。我们家有院子，点点本来也不满头跑，只在院子里活动。不知是婆婆嫌点点不会吃不喜欢它，还是婆婆因为封城不能出门买东西怕家人没有吃的，竟然连着两天没喂点点。我怕点点饿着，吃饭时便将饭碗里的饭菜拨了一点到点点的碗里，点点用鼻子嗅嗅，试探着吃了一口便走开了。

婆婆看见了，说，这只狗子不逗人敬，我不喜欢。

我笑笑，没吭声。回房拿了一根小麻花丢给点点。点点嗅嗅，想必是没吃过，觉得新鲜，一口吃到嘴里，咔吱咔吱地嚼。吃完了还瞄着我，两只黑眼珠睁得溜溜圆。我便又给它两根。它又咔吱咔吱地吃。吃得很快，吃完了又瞄着我。显然，它还要吃，它吃麻花吃上瘾了。真是无巧不成书，我给点点吃麻花这一幕被婆婆看见，婆婆脸都黑了，说，嘿哟，你给狗吃麻花啊！人都舍不得吃，你给狗吃！你真是不当家，不知道油盐柴米贵！现在又不能出门，我看你把麻花给它吃完了，你还给它啥子吃！

我听了又难为情又不服气。难为情，是我搬回乡下同婆婆住，因有事情要处理才卖了县城的房子，不然打死我也不会搬回来。跟婆婆住自然受拘束，这是天下傻子都明白的事情。不服气，是婆婆这些年喂狗、猫从来是待人一般，何曾小气过？就算是点点不会吃，不逗人敬，不讨人喜欢，但既然喂了它，就要好好喂，毕竟是一条命，况且它现在有孕在身呢？

我便回了婆婆一句，您这些年喂狗猫可没听您说过舍不得的话！

婆婆听了顿了一下，估计觉得我说的是实情，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好，你说的对。反正我不喜欢这只狗，它不逗人敬。

这以后，婆婆不喂点点了，换作我来喂。知道点点喜欢吃麻花，我将剩下的麻花都慢慢喂给了它，自已一根也未舍得吃。正月二十四一大早，点点嗷嗷大叫，我怕它是下小狗了，便急忙忙穿了衣服去狗窝看。果然，点点当妈妈了——它身下蠕动着一窝小奶狗。数了数，共有五只，三只灰色，两只白色，眼睛闭着，肉团儿一般。

从此，我成了点点的保姆。弄狗食，洗狗碗，清理狗窝，忙得不亦乐乎。一天要去看十几遍。疫情当下，不能出去采购，家里除了菜园的蔬菜，吃的东西不多了。为了节约，我每顿都少吃点，让点给点点吃。为了给点点增加营养发奶，我试着给它吃鸡蛋炒饭，它竟然吃得很香。这以后，我习惯每天必吃的一个鸡蛋也不吃了，让给了点点。

一晃十多天过去了，五只小狗成天不是挤在点点的腹下吃奶，就是你挤着我、我挤着你挤成一团呼呼大睡。今天给点点送饭，捉了一只奶狗儿起来看，竟然发现小狗睁开眼睛了，那小眼睛清亮清亮的，在它的小眼珠里，我竟然看见自己的头像。一下子，我的眼睛湿了……

人畜一般。狗命也是命。

人与动物和平相处，是正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