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嬷嬷和小常
秦建军
一
嬷嬷,是鄂北一带对老年妇人的一般称呼。
白嬷嬷是一个卖菜的老太太。
白嬷嬷已八十出头,一头白发白得非常彻底,没有一丝杂色,整齐地剪至齐耳。在十字十字街这群卖菜的人中,老太太的白头发特别显眼,时间一长,买菜的、卖菜的都叫老太太白嬷嬷。
白嬷嬷在这个小县城的十字街卖了很多年的菜,天亮了来,天黑了回。白嬷嬷卖菜不是边走边买,而不是固定在一个地方,就是街边那棵最粗的冬青树下。如今卖菜,白嬷嬷不像前些年那样站着照顾生意了,也不起身招呼顾客了,毕竟年纪大了,虽然精神头还好,腰腿却吃不消了。她坐在自己带来的小木凳上,垂在腹部的两只手握着一秆秤,挨着身边停着的是一辆锈迹斑斑的三轮车,车上整整齐齐地堆放着时令菜蔬,青、绿、红、黄、白色的菜都有,样样都新鲜水灵。白嬷嬷也不像前些年那样送方便袋了,有人来买菜,不论男女老少一律自己选好了所需放在白嬷嬷的秤盘里称。白嬷嬷右手一提秤头的绳子,左手将秤砣的绳子一带,秤秆高高一扬,菜就称好了。白嬷嬷称菜称得又快又旺,量足,菜也新鲜,尽管她坐在那里不动也不送袋子,来买菜的人还是比别处的多。
不过,白嬷嬷生意好还有一个重要原因。
“白嬷嬷,你咋这样小气呢,一毛钱的塑料袋子都不送一个!”一个忘了带装菜袋子的老主顾说,“你要是有方便袋,你的菜早卖完了。”
“不是我小气,是城管不让我们带方便袋,说方便袋是最顽固的垃圾呢。”白嬷嬷笑嘻嘻地回应着,掉了两颗门牙的嘴巴说话虽然有些不关风,但嗓音很洪亮。
那个说她的人就笑了,说城管不让你们在这里卖菜,你们咋还要在这里卖菜呢?白嬷嬷听那人这样说,也笑了,不好意思地笑了,是啊,是啊。
白嬷嬷是真心有些不好意思。十字街这个地方是真不允许摆摊子卖菜。这个地方部门多,人多,有一所中学、一所小学、一个大超市、两家银行、五家县直单位,一天到晚都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在这里摆摊卖菜的确影响交通安全,也影响城市建设。但正因为这里人多,既方便卖菜的,也方便买菜的。
“更何况,不卖菜,老头子种的菜咋变成钱,没有钱,一家子人可咋过哟?”白嬷嬷思量着,心里戚戚的不好过。
“唉……可是人家城管也不容易,特别是人家小常。”
二
小常是分管十字街片区的城管队员。
小常也不小了,他两鬓斑白,应是老常了,但在八十多岁的白嬷嬷眼里仍然是小伙子,就称他为小常。
五年前,当了十多年消防兵的小常从部队复员就来到这个小县城的城管局上班,一上班就被安排负责十字街这个区域的城管事务。
小常在十字街执行公务的第一天就和白嬷嬷抗上了。
当年的白嬷嬷虽然不到八十岁,头发已是雪白如今,不过门牙完好,口齿伶俐,嗓门洪亮。那是夏末的一个早晨,白嬷嬷站在那颗大冬青树下,一边双手麻利地整理着三轮车上堆放的菜,一边圆喉亮嗓地招呼过往的人来买菜。一忽儿,白嬷嬷跟前就围来几个买菜的人,选菜的、问价的、磨价的,很是红火。
小常在前辈老张的带领下来到十字街。老张将管理的核心、重点和难度一遍又一遍地交代给了小常。小常也不止一次地拍着胸膛向前辈表白:“受党的教育多年了,老同志了,放心,放心!”
小常将老张交代的点点滴滴放在心里翻来覆去地炒,早炒熟了。核心是,十字街这里是这个县城人员最集中的地方,市政形象,交通要塞,不允许摆摊、走摊、兜售等行为。重点是,要注意方法,那些摆摊、走摊、兜售的人都是为了讨生活,是辛苦人,不是不得已,没有谁心甘情愿做一个东躲西藏、风吹日晒的小贩,所以工作绝对不能简单粗暴,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十字街是城管局最头疼的地方。
那些卖菜的人见了两个穿着制服的向他们走来,有的慢吞吞地收着自己的家什做着欲离开的样子,有的正给顾客称菜嘴里说着就走的就走的,有的垂着眼睛装着没看见他们。当然有的正忙着自己的活计是真的没有看见他们。白嬷嬷就是真的没有看见他们,她正忙着给一个买菜的找零钱。
“走走走,莫搞了莫搞了,都散了,这里不准卖菜,你们不晓得啊!说了多少年了,我嘴都说起茧子了,你们咋不听呢,咋非要我们发火呢?”老张看着这些卖菜的人,很有些无可奈何的味道,说的话硬硬软软,软软硬硬。
这些卖菜的人没有一个人是年轻的,尽是五六十往上的老头子、老太太,多是卖自家菜园种的菜之人,少有买了来卖的贩子。
卖菜的人悻悻地答应着走的走的,悻悻地推着车子、或跳着担子、或提着篮子慢吞吞地散开。白嬷嬷却没有动,仍然站在冬青树下。
小常朝白嬷嬷看去。老张却像是没看见,对小常说声有事先走了,就走了。
小常走过去说:“老人家,不要在这里卖菜。”
白嬷嬷没反应。小常以为老人耳朵不好,就稍提了嗓门又说了一遍,白嬷嬷还是没有反应。小常又说了一遍,这次他将嗓门提高了两倍,可白嬷嬷仍是没反应。小常明白了老人不是听不见,而是故意不动。三十出头的小常血气正方刚,心里有些动了,不是受部队教育多年,又有老张的交代,早上前将白嬷嬷的三轮车推走了。
小常站在白嬷嬷面前,一遍遍地说着道理。想买菜的人见此情形,也不好上前。白嬷嬷也卖不成。白嬷嬷就有些急了。
“你们这些吃公家饭的咋就不想想我们的难处呢?不卖菜,我们咋过?”
“不是不准你卖菜,要卖菜就去市场啊,政府专门为你们建的场地,太阳晒不到,风吹不到,又有专门的摊位,多好的条件。”
“那巴掌大的地方早被做门市生意的租了,没我们的份。就是有份也去不起,卖一天的菜都不够一天的摊位费!”
太阳热辣辣地挂在半空中,抖着彪悍的热气。白嬷嬷三轮车上的菜被晒得无精打采,小白菜蔫了,辣椒干了皮,黄瓜起了皱。白嬷嬷看着菜,心儿急得吱吱地跳。
小常也急,黄豆大的汗珠榨油似的从额头、脊背沁出来。
两人说着。僵持着。
这时,小常的手机响了。
三
电话是老张打来的,叫小常速回局里,说是局长找他。
小常只得放开白嬷嬷,往局里赶。半路,老张撵上了他。老张拉着小常在路边的树荫下站住,如此这般地说了半天。小常听得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风声雨声都写在脸上了。
老张领着小常上了三天班就退休了。
小常每天按时上下班,制服穿得整整齐齐,虽然天热,帽子仍戴着,衣领处的扣子也扣着。上班的时间里,小常来来回回地走,来来回回地跟老头老太太们说,不要在这里卖菜,不要在这里卖菜,不要在这里卖菜……
老头老太太们嘴里答应着,慢吞吞地动。小常走过来,他们就走开,小常走过去,他们就又走回来,打游击战似的。期间,也有来买菜的,卖菜的也就停下来卖,完了再打游击似的走。白嬷嬷仍然稳扎在冬青树下,小常跟她说道理,她也跟小常说道理。小常对白嬷嬷说完道理就又走开去说其他人。说完其他人,小常又走回来说白嬷嬷。
如此循环。
这样,五年过去了。小常也跟这些老头老太太们熟悉了。白嬷嬷是其中年纪最大的人,也是其中最苦的人,是城郊的农民,独有的一个儿子小时患了小儿麻痹症落下残疾,依赖双拐才能行走,也无工作,在街上给人磨菜刀之类的挣个一块两块的辛苦钱。夫妻俩好不容易为儿子娶了一个精神不太正常的媳妇,悲剧的是儿媳生下的孩子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为了给孙子治病花光了白嬷嬷家里所有积蓄不说,还欠了一身账。老伴在家里种粮种菜,好的粮和菜卖钱,差的自己吃。
认识白嬷嬷的人都很同情白嬷嬷,要买菜的就先买白嬷嬷的菜,来卖菜的不但不跟白嬷嬷抢生意,还帮着白嬷嬷吆喝生意,买辣椒啊,看白嬷嬷那儿还有没得,白嬷嬷的辣椒辣得很,闻着就辣。
小常自然也同情白嬷嬷,但他从不买白嬷嬷的菜,也不买在十字街卖菜的其他人的菜。小常下班了就帮白嬷嬷的儿子找刀磨,找亲戚,找同事,找朋友,找一切认识的人,告诉他们,家里的菜刀啊、柴刀啊、砍刀啊、剪子啊什么的钝了都拿到街上磨啊,那个白嬷嬷的儿子磨刀可是一把好手呢。却不尽人意,现在一般家庭都买有新式的磨刀石,刀钝了随时在磨刀石上荡两下,刀就利索了。
小常想,施人以鱼,不如施人以渔。找刀磨不是长久之计。小常心里一番合计,跟老婆说好话,拿了一万块钱帮白嬷嬷的儿子在家开了一家小百货店。开业那天,小常却没有到场,而是请早已退休在家的老张出面帮白嬷嬷一家张罗。白嬷嬷拉着老张的手泪如雨下……
第二天出摊,白嬷嬷一看见小常就从小方凳上站起来,走到小常面前“噗通”一声跪下,哽咽着说:“小常啊,恩人哪……好人啊……!”
小常一愣,随即蹲下将白嬷嬷扶起来:“白嬷嬷,您这是干啥呢,干啥呢?折煞我了!”
十字街是一个人多的地方,这一幕自然被很多人看到了。熟悉情况的人唏嘘一番,感动、称赞、羡慕;不熟悉情况的人就窃窃私语,甚至愤愤然。
“咋回事啊,老嬷嬷跟城管下跪了?”
“现在这世道啊,城管最牛逼!”
“拍视频,发到网上……”
四
白嬷嬷给小常下跪的那一幕真在网上出现了。
一时间,小常成了名人。
先是“黑城管”的代表;一番调查之后,真相大白,小常不仅不是“黑城管”,而是正面典型。采访小常的记者也来了。小常也不推辞记者的访问,但对记者感兴趣的中心问题只字不答,却一本正经地让记者记下一句与事件本身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我呼吁、恳求政府在县里建一家市场,将那些推着板车、挑着担子和提着篮子做小生意的人集中到一起做生意,这样既消除了交通隐患,又亮化了城市环境,也方便了那些做小生意的人。这个事情要当紧的实施,越快越好!”
赞誉满天飞。有媒体赞,小常改画了城管的一贯脸谱,提升了城管的正面形象。
小常接受采访的场面上了电视。老张看着电视里黑黑壮壮的小常腰板挺直地站在一群人中,众星捧月一般,笑了:“这小仔子,军人的作风还没丢呢,这腰杆直的!”当他听到小常不卑不亢地说了那句话,心里一热,精神一震,身体各部零件重组了一般,感到一股新鲜的力量充满了全身,“行啊,小仔子,将我的心里话全说了!”
夜里,老婆摩挲着小常胸脯上的胸毛,吃吃地笑:“好人有好报,那一万块钱出得也值得”……小常听老婆这样说觉得有些刺耳,胸脯一挺,抖开了老婆的手,你咋这样说呢。老婆说,我说的是大实话,一万块钱可是我们两年的积蓄,白白的出去没丁点儿好处哪个心甘情愿?
小常转念一想,觉得老婆有这点想法也无可非议,女人嘛就那点心胸,再说当初问老婆要钱的时候,老婆虽然嘀嘀咕咕地不痛快,但最终还是将钱给了他。前些年,他在部队里,老婆在家带孩子、孝敬父母;他转业回家了,还是老婆忙进忙出。老婆是难得的老婆。小常捏住老婆的一只手放在胸脯上,说:“好人做到底,你赶空去白嬷嬷家里帮帮忙,我不方便去。你去了做点实在的事,洗洗刷刷之类的,白嬷嬷家里是真的困难,八九十岁的人了,儿子瘫,媳妇病……”
老婆点点头,说,我也这样想呢。
白嬷嬷一家也在电视上看见小常了。白嬷嬷家的电视也是小常送的。老头子说小常是当大官的料,你看他说话说得多大气。白嬷嬷的儿子说小常敢想敢做敢担当,是实实在在为老百姓谋福的人,是天下第一的正面好城管。白嬷嬷却有些忐忑。老头子问她咋了,她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小常怕是有麻烦……”
五
果不出白嬷嬷所料,就有人放出话来,说小常搞个人英雄主义,将手伸到政府了;还说小常工作并无作为,他管十字街五年了,十字街还是天天一个样子,乱哄哄的,卖菜的、买菜的如过江之鲫,他在那里是个摆设。
小常呢,每天照例按时上下班。上班的时间里,小常来来回回地走,来来回回地跟老头老嬷嬷们说,不要在这里卖菜。小常也仍像过去那样说白嬷嬷。不过,白嬷嬷不再还嘴,堆上一脸的不好意思的笑。另外,白嬷嬷从此卖菜不送方便袋了,用白嬷嬷的话说,小常说的话都是好话,除了我没办法不得不在这里卖菜,他说的其余的啥话我都听。
小常心里隐隐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一天,真的发生了一件事。城管局组织专班对十字街实施突击整顿,强力清场,杜绝行摊走贩。小常事先不知道局里的具体安排。那些老头老嬷嬷更不知道城管局的行动。只见十来个穿戴整齐的城管走进买菜、卖菜的队伍里,一阵掀、搡、推、拉之后,红的、绿的、白的菜撒了一地,扯断的秤秆、滚落的秤砣凸缀期间。
白嬷嬷坐在地上哭。
小常脸上的表情跟他灰白的两鬓一样,灰白灰白的,透着密密实实的沧桑,他缓缓地走到白嬷嬷跟前,缓缓地说:“莫哭了,白嬷嬷,哭坏了身体可就坏了。这里本来就不允许卖菜,整顿是对的。城市建设人人都份儿啊。”
白嬷嬷还是哭,唉唉的哭声里绞着含糊不清的愁:“唉……唉,这可咋办,这可咋办,秤都断了……唉……”
小常叹了几口气,右手搭在白嬷嬷的肩上,像一个体贴的孩子面对伤心的母亲一样的表情。过了几分钟,许是哀伤得到了一时宣泄,也或许是觉得再哭下去小常会跟着伤心,白嬷嬷住了哭。这个当儿,小常就对白嬷嬷交代了一番。
白嬷嬷听了,睁着一对泪眼看小常。小常看着那一对泪眼缓缓地、却是肯定地点了一下头。
第二天,上班的时间里十字街那里清净了许多,卖菜的人少了一半。几个白嬷嬷的老主顾没看见白嬷嬷,就问白嬷嬷呢,白嬷嬷呢?旁边的人说,她今天没来。
次日,上班的时间里,十字街里卖菜的人更少了。白嬷嬷的老主顾还是没看见白嬷嬷。
再次日,上班的时间里,十字街里没有卖菜的人了。一个人也没有了。这个现象是十字街多年未出现的现象。
但,很快白嬷嬷的老主顾们买到了白嬷嬷卖的菜。只是买菜的时间发生了变化,还是在十字街,是在上午上班之前和下班之后与下午上班之前和下班之后。
原来,小常告诉白嬷嬷,上班时间这里绝对不能摆摊卖菜。至于下班时间,小常没有明说。
但白嬷嬷听出来了。
小常仍然按时上下班。他穿戴整齐,帽子戴得端端正正,衣服扣得严严实实。直着腰板在十字街来来回回地走,只是他不用像过去那样说那句“不要在这里卖菜”的话了。
这样又过了两年,公元2015年春,小常听到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县里要建大市场了。
六
这个要建的大市场叫“顺祥农贸大市场”,地点就在十字街的不远处,百十米的距离。顺祥大市场的建设搞得如火如荼,开工时还举行了一个开工仪式,县里领导还来剪了彩,到场的人很多,在十字街卖菜的那一班老头老太太都来了。白嬷嬷站在观看的人群最前面,裂着没有门牙的嘴笑眯了眼。
上班的时间里,白嬷嬷不时会去市场建设工地那里转一圈、逗留一会儿。有时是白嬷嬷一个人去,有时是白嬷嬷跟某个卖菜的老摊友一起去。在那儿逗留的时候,白嬷嬷会跟同伴说哪哪个位置好,她要哪哪个位置。
不是上班的时间里,白嬷嬷仍然和那班老摊友在十字街那里卖菜,买菜的人也仍然在那里买菜。
小常忙碌起来。上班的时间里,小常自己将监管的区域延伸到市场建设工地那里,来来回回地走,虽然不说那句“不要在这里卖菜”的话,看到有人或者有车挨近工地,他会急走上去制止:“建筑工地呢,注意安全!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呢!”
一日,白嬷嬷去工地那儿转,看见工人在那里浇混凝土筑楼板,纳闷了,就问巡逻过来的小常:“小常啊,这市场咋还要倒楼板呢,莫不要盖成楼房?”
小常说:“是啊,一共六层呢。”
白嬷嬷一脸疑虑:“那我们卖菜莫不是要上楼去卖?”
小常呵呵一笑:“白嬷嬷,是这样的,一楼是大家卖菜买菜的市场,二楼是做门市生意的市场,三楼四楼是酒店,五楼六楼是宾馆。”
“那……那……”白嬷嬷心里觉得不落地,“那……适合卖菜吧?”
小常又呵呵一笑,适合适合,来往的人更多了,生意更好做。
白嬷嬷看看忙碌的工地,又看看呵呵笑着的小常,心里仍然觉得不落地。
建设进行得很快,五个月过去,一栋六层楼的建筑矗立在十字街不远处的一条街的东边。白嬷嬷与她的老摊友们渴盼的市场建好了,跟过去生产队晒场般大的一楼排列齐整地建了一排排半米高的水泥摊凳。在七月的一天上午上班的时间里,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炮竹声,白嬷嬷和她的老摊友们或推着三轮车或挑着担子或提着篮子,雄赳赳气昂昂地涌进了顺祥大市场的一楼。
崭新的灰白色水泥摊凳前,白嬷嬷将老伴儿收拾好了菜蔬麻利地码上摊凳。一忽儿工夫,摊凳上琳琅满目起来,嫩得能掐出水来的南瓜萢、翡翠似的青辣椒、紫油油的茄子、绿丝绦样的豇豆……新鲜水灵得让人看一眼就想直接吃下肚。
市场里人声鼎沸。
两个老主顾挤到白嬷嬷的摊位前,边挑菜边跟白嬷嬷说话。一个说,这地方好倒是好啊,就是挤了些。另一个说,要弯好些路呢,不像十字街那里方便,我从那里过一趟就买到菜了。白嬷嬷脸上满满的是发自内心的心满意足的笑容,一连声儿地应答他们说,这个地方好,这个地方好呢,这个地方好着哩。
八月的一天下午,盛夏的如火阳光被挡在了市场外,市场内却闷热异常。白嬷嬷坐在自己的摊位前,看着摊凳上的菜,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一把旧蒲扇。摊凳上的菜有些蔫了,像中暑了的妇人的脸。白嬷嬷看着菜的目光很有些迷茫,这些菜是咋的了,咋这么快就蔫了呢,还蔫了这么多?来新市场个把月了,蔫的菜一天比一天多了,这是咋回事呢?白嬷嬷想着想着,突然住了摇着的蒲扇,将身子扭向旁边的摊友,说:“这一天天的是不是越来越卖的慢了、少了?”摊友说,你才晓得啊?这个地方有点背,买菜的要弯好些路过来。还有就是这楼上楼下的在装修,一天到晚叮里哐啷的,吵得人心烦不说,还危险……
哦,哦,白嬷嬷听着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
七
那个摊友凑上前,将嘴巴对着白嬷嬷的耳朵,捏着嗓子说,有人又开始在老地方“搞”了。白嬷嬷哦了一声,她明白这个“搞”的意思,就是卖菜做生意的意思。白嬷嬷心里生出很多怪怪的感觉,咋个怪法,她却说不清楚。那样搞,好吧?
咋不好?我们要卖菜啊……
白嬷嬷没有再接话。白嬷嬷心里很迷茫。
进市场卖菜的人一天比一天少,来市场买菜的也一天比一天少。
又一个月过去,秋天来了。风,紧了起来,将路边景观树的叶子一片片摇掉,乱七八糟地掀得到处都是。白嬷嬷每天第一个进市场,最后一个出市场。老主顾们却渐渐地来得少了。有好几个老主顾说,白嬷嬷,你还这里啊?白嬷嬷,你还在坚守啊?白嬷嬷,你太呆板了!
白嬷嬷眯眯笑着,并不搭话。
初冬的一个早上,白嬷嬷推着装满了萝卜、白菜、蒜苗的三轮车来到了市场。正准备进门,白嬷嬷却愣住了,只见十来个民工抡着大铁锤在那里砸摊凳。大半摊凳已经砸塌了、砸碎了。
白嬷嬷慌了神,放下三轮车,急急地走到一个民工前,大声问:“你们这是在搞啥子啊,搞啥子啊?”
那人并不搭腔,只是使劲儿继续自己砸的动作。白嬷嬷心里又急又恼,就急急地转身往外走。她要去找小常。走了几步却撞到了一个人身上。白嬷嬷凝神一看,正是小常。
“小常,这是咋回事啊?”白嬷嬷用手指着那些正在砸摊凳的人,嗓音里揉着明显的哭腔。
小常的脸色酱红酱红的,跟他灰白的两鬓形成鲜明的对比,目光里有火、有苦、有忧、有无奈,还有一种混合的说不清的血色。
“小常,这是咋回事啊,咋回事啊?”白嬷嬷的哭腔此时已经变成了哭声,“这是咋回事啊,咋的了?”
“白嬷嬷……”小常叫了一声白嬷嬷,呐呐地不知接下来说什么。
“小常……”白嬷嬷叫了一声小常,坐到了凉冷的地上,大哭起来。白嬷嬷的哭,是那种嚎啕大哭。
小常叹了几口气,右手搭在白嬷嬷的肩上,像一个孩子面对伤心的母亲一样一样的表情。
“……白嬷嬷,莫哭了,唉……这是……”小常低着嗓子说,“相信我,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十来天以后,“顺祥农贸大市场”成了这个小县城又一标志性的建筑,虽然不高,却金碧辉煌,浅棕色的墙皮,深酱色的仿古瓦,深酱色的门、窗,深酱色的细木条做成的“顺祥农贸大市场”七个大招牌字高端不凡,让人在远处也能看得一目了然。
顺祥农贸大市场里没有市场。一楼是超市,二楼三楼是酒店,四楼五楼六楼是宾馆。
那天,小常对白嬷嬷说,相信我。白嬷嬷哽咽着回答了小常一句话,我信,我信你这样的人心。
(本文原载《长江丛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