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祁立江
我曾经见过一条老狗,老的不能再老的狗,一脸的衰朽,污脏的狗毛,整日眯缝着眼,大约与死亡近在咫尺了。每次走过院落,几乎无法站立的老狗总是在平房的廊檐晒着最后的一抹残阳。每看到那张衰朽不堪的面容,我都会忍不住回头顾看。尽管我悲天悯人的回望,溢满的都是善意,也能感受到衰弱老狗的晚景凄惨,但老狗回应我的都是满目的惊惧,在那刻,我的心灵被惶恐的眼神震撼了。而后我在很长一段时间思考关于死亡的问题,当人老迈的如同记忆中的那只老狗,晚景是否也会如此的凄凉。
老狗原是老友单位的一条长毛京巴狗,身形低低矮矮。老友的单位在我家附近,也就是几百米之遥。因为老友的家与单位相隔甚远,每日回家往返不易,于是便在单位讨要了一间闲房支起一张简陋的床板吃喝拉撒都在单位解决,以单位为家了。老友与我酒棋过从多年,私交甚笃,平日里若无事,我便成了老友的常客,老友也是我家的常客。我们一起喝茶聊天,海阔天空的一同回忆共同的时光,也会谈起我们青涩的人生。那会小城寂寥,夕阳西下便是漫长的夜黑。就连街头的路灯只有寥寥几条主干道昏昏的亮着。我与老友步入社会不久,皆囊中羞涩,也无甚去处。时常与老友退居在他的院落蜗居一团,摆起棋盘再泡杯清茶在楚河汉界对弈厮杀,直至杀到天昏地暗方归家。尤其是每逢节假日老友单位便成了我们一群穷哥们聚会寻乐的免费欢场。
老友就职的是一个文化团体,单位虽说只有十多人,但精于琴棋书画者颇多,老友对书画鉴赏颇有见地。他们似乎整日都闲散无拘,我又喜于琴棋书画,于是寻访老友时常讨教。单位是独立的四合院,院落很大,院落北面有一排向阳的破旧平房,东面也有几间连带一间门房。院落南面墙根处种植着一排四季长青的翠竹。院落中间是一大块花园,耕植了繁盛的花木,有牡丹、夜来香、樱桃、李子树、杏树、早酥梨等等。花园中间有一个六角的凉亭,凉亭有一张贴面是象棋棋盘的石桌和四个石凳。每逢春夏果木长势繁盛,香气溢满整个花园,徜徉花园也别有一番诗情。果实成熟的季节便是我与老友在果树下亲手采摘,边对弈边猛吃免费水果的季节。
听老友说,老狗原是一条流浪狗,在不可考的某年某季来单位门口反复转悠,久恋不去,大约是感受到了此院落的友善而后大咧咧的入得其门,从此便不再离去。守门人是一个年迈的老人,独自在门房守着四季的孤寂,老友与老人虽说近在咫尺却因相隔两代,素养有别平日里也无甚言语。寂寞的守门老人也乐得收养一条乖巧温顺的流浪狗作为自己寂寥时的陪伴。因为老友的十多个同事每日的早餐总有剩余,同事在下班出门之前主动放在门房窗台或下班后老头收集一番,每日总有吃不完的早餐足够喂养这条老狗。于是一老一少和一条老狗竟成了若大院落的全部,在彼此枯淡的生活中彼此陪伴着。
似水流年的日子我们在平淡中度着,在夏日周末的月夜,夜来香倾吐暗香,院内芬芳更浓。嗅着迷人的香气与老友坐于六角亭中垒棋对弈,夜色沉沉酣战愈浓,因而时常忘了归家,待睡意来袭,方才幡然醒悟。老友孤身一人在一间破屋孤灯伴影也乐得挽留于我,遂时常与我同床而眠共话桑麻。老友在床榻也曾说起异地求学时发生的诸事。上大学那会,家中每月支付的伙食费极为有限,除却吃喝,了无余钱,仅仅抽劣质香烟都难以为继,这让老友时常踌躇叹嗟。穷则思变,老友与他的一位大学哥们私下合计一番,便合资在寝室暗自开张了送货上门的烟酒杂货店,以补贴日用。主营啤酒,专营中低档香烟,略带花生瓜子小白酒。床底便成了堆放杂货的仓库。小店开张,生意倒是火爆,原因是小店杂货皆可赊欠且送货上门,入夜至清晨随叫随应。隔日店家再去消费宿舍收拢啤酒瓶,再小赚一点啤酒瓶钱。生意虽火但仅仅维持了一个学期。自小店开张尤其是周末,喝酒嗨皮的校友颇多,夜来敲门声不绝于耳,搅得环邻不安,最为遭罪的是同宿舍的宿友,意见颇大屡屡投诉。起初楼长念及老友异地求学之艰辛和兜中无银的窘迫,面对投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知,但投诉接二连三,楼长也无可奈何只好收起恻隐,发出最后通牒,小店只好在老友的长叹中歇业。
歇业正逢暑期来临,老友狠心与合资人倾尽所赚大洋,一同云游千里之外的京城。第一次登上了八达岭的长城,完成了不到长城非好汉的誓言,当然为了节省更多远游开支,乘坐火车是以逃票的方式,当所携大洋弹尽粮绝方踏上归家的路程。那夜听老友说:那次京城的远行,一路都是心旷神怡。
我与老友第一次郑重告别是在他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即将远赴他乡求学。临别我们相约一处,老友买了两瓶啤酒和一包香烟,与我简单话别。那会老友尚不喝酒也不抽烟,我一个人独酌而他清茶,叙旧至深夜。那年初冬,我踏上滚滚西行的列车去了边陲,次年忽然收到老友的来信。甚是奇怪,他是如何获悉我在边陲的新址。即回信问安方知晓,在信中我们互赠了照片寄托彼此的多年深情。原来我离家远行之后,老友暑期返家去我家寻我不得,父母告知了我的去由和地址。老友在信中还说:他的同班同学有一个家住边疆的维族女生,说好要暑期探访我。我曾等过一个暑期,但那个维族少女终究未来。直到今日,我还在想象那个爽约的维族少女究竟是何模样。
关于那条老狗的最终去向,是老狗死去数年后,我才问起老友。他略有所思而后淡淡的说,老死了,在一个寒冬的清晨,尸体就在守门老人的廊檐。老人发现后,在园中挖了一个坑埋葬了那条死去的老狗。一条老狗在北风呼啸的寒冬终于结束了它的尘世一行。于一条老狗,尘世的一行既是它流浪的一生又是悲辛的一行。在这之后,沁香幽静的四合院也在城市改造中被彻底移平,一切都被埋葬了,只留下残缺的记忆在这个夏日在我的脑海如潮汹涌。或许多年后会有人提说那个曾留给我太多简单快乐的四合院和六角亭,也许无人能忆起那条凄惨的老狗,只有我这个于老人,于老友,于老狗,于红尘的过客,在多年后,终于忆起了死去多年的老狗和很多值得回忆的美好往事。
老友的单位搬迁至一座新修的大楼,有着宽敞明亮的窗和松软的沙发,还有漆黑发亮的办公桌。我曾去过几次与之畅聊,一如从前那般两杯茶两包烟,但在屋里和楼里人声却嘈杂,各自有各自的隐晦,怎么聊都聊不出曾有过的推心置腹的味,原来我们失去的不仅是四合院的幽静和幽幽暗香还有彼此的内心宁静。或许这就是歌中所唱;还记得少年时的梦吗!陪我经过风吹雨打,看世事无常,看沧桑变化,这就是成长所要付出的代价。
很多年过去了,燃烟暗夜遥望天际,星光斑斓一如从前,而我却恍然觉得,我曾经的走进大约是为了见证和记录四合院的兴亡,还有那条死去的老狗。2018.5.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