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拉加当周又把破土屋翻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像样的可以带给爱子喜旺的东西。
自从爱妻彭茜死后,拉加当周就染上了酒瘾,整日以酒为乐,以酒为食,除了那柄心爱的猎枪和珍如生命的皮口袋外,值钱的东西几乎都花在青稞酒里了。
而今,除了一床磨光了毛的皮褥子和一只破旧的卡垫,土屋里空留四壁,也确实没有像样的东西可以祭祀亡人了。
他想到了阿嘉的小酒馆,算来,儿子今年也该是三十多岁的汉子了,别的东西没有,给他买两坛青稞酒喝喝,也算是尽了做父亲的一点心意。
主意已定,拉加当周抱上猎枪,将皮口袋揣回胸间,出了屋子。
今天的天气不错,太阳暖暖地照着,拉加当周感到自己的白发也热起来了,他舒了舒佝偻的身子,掰下一块土墙上的牛粪饼放在鼻孔前,样子惬意极了。自从“菊花骢”死后,政府也不让打雪豹了,他再也不能整月整月地在草原上跑啦,只有从这些牛粪饼上,他能感觉到草原深处的气息。
可是这感觉总不如在草原上含一根草根躺在蒿草里来得直接。
“要是能打一场猎该多好呵!”
他忽然感到少了什么,不自主地叫了声:“虎皮!”
“虎皮”是拉加当周的爱犬,十五年前,为了保护自己的主人,“虎皮”死在了豹子的爪下。
那一年,拉加当周刚刚参加完公社的庆功大会,政府不但奖给他一柄猎枪,还奖给他一匹骏马。那马高大健壮,身上青一坨,白一圈,是典型的“菊花骢”。拉加当周骑着它,着实风光了一阵,第二天,他把喜旺带上,说是教他打猎,把他培养成人人敬仰的英雄。
不幸的事就在那天发生了。
一只饿极了的雪豹成功地偷袭了远离父亲的喜旺,可怜的喜旺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就死了。
“虎皮”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和雪豹搏斗起来。
拉加当周掉转马头跃身而下,双手紧紧卡住了雪豹的喉咙。
雪豹拼命反抗着,最终还是抵不住拉加当周和虎皮的夹攻,成为拉加当周一生中的最后一只猎物。
“虎皮!”拉加当周又叫了一声。
在离他十几米远的地方,一条瘦骨嶙峋的猎狗正在和一只母狗调情,一听到主人唤,它远远地站在那里,畏惧地窥视主人,保持着一个随时准备溜掉的架势。
拉加当周忍不住怒极而笑:这也算猎狗吗?它哪能和“虎皮”相比呢?这些年,它空享“虎皮”的荣誉,只不过是拉加当周怀念旧情的寄托罢了。
“嗨!”拉加当周顿一下枪托。
猎狗支吾一声,溜到前面去了。
二
阿嘉的酒馆在村中唯一的古树旁,那里原是领主的马坊。后来领主逃到印度以后,村里人抢分浮财,阿嘉就在这马房里,利用那些现有的石桌石凳,办起了青稞酒坊,日子久了,这酒坊成了男人们唯一的聚集地。
拉加当周用枪叉挑起白布蓝边的帐蓬门帘,勾首进了门。
酒坊里,人们按年龄自然地分成了两方:一方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大多拿着牛角做的鼻烟盒,不时将褐色的烟末塞进鼻孔里,舒适的喷嚏声此起彼伏;另一方则是血气方刚的后生们,见到拉加当周进门,他们不自觉地中断了议论的话题,止住说笑,恭恭敬敬地站起来。在他们心目中,当周是唯一在世的传奇英雄,当年他徒手撕裂虎豹的事迹他们都能说出一两件,但是谁都没有听全过。
拉加当周并不理会年青人,只是冲着他们的核心人物扎西摇一下手,竟自钻到老人堆里——那里早有人替他腾出位置。
当周接过一碗酒一口吞下,睥睨着对面的年青小伙子们。唉,要是喜旺还活着,也有他们这样强壮呵!
老人只是将酒往肚里倒,不大会儿就醉态显露,似乎对祭祀喜旺的事情淡忘了。
而对面的年青人在对他们心中的活圣人行完目视礼后。又开始叽叽喳喳重回他们的话题:
“扎西!让我们去吧!这么大的黄羊群多少年才见一次,错过多可惜呀!”
黄羊?!有十几年没见过这东西大群通过了。当周感到一股莫名的燥热从心头升起,每一根关节都被烧得火辣辣的。
“让开!让开!”
当周三步两步跨到年青人堆里,眼睛通红地盯着扎西:
“为什么不许去?是我们村里的男人不会打猎吗?”
“波拉(老大爷)!不是我不许,是政府不许猎黄羊了!”
“胡说!想当年我曾打死上千只猎物,政府还专门奖励过我,这双又猎枪就是见证……说,怎么才能去打黄羊?!”
“波拉,扎西说谁能举起这石桌谁就……”不知是谁接了一句。
“就这么简单?”
当周绕桌一周,把皮口袋递给扎西,不慌不忙地捋起袖子。
“波拉!”
扎西伸开双臂挡在桌子前面,近于乞求地,“我只是想让他们知难而退,不要去猎黄羊,您老人家……”
“可是你难不倒我!想当年,我就是举起这石桌才将喜旺他妈娶回家的。”
“可是您毕竟老了,再说……”
“让开!”
当周最讨厌别人说他老了,他呼地把皮袄甩到地上,露出满身雕塑一样的伤疤。他长长地吸一口气,用又瘦又大的双手握住桌子的脚,“呀”的一声,桌子离地了!
满屋人都惊呆了。年轻人忍不住对他们心中的偶像喝起彩来!
老人没有将桌子一下举过头顶,他咬着所剩无几的牙。非常缓慢地把桌子举平胸部,挣扎着想立起身子,好重!老人觉得气力在迅速地消耗,双腿像钉死了,怎么也伸不直,只能在原地哆嗦。
突然,拉加当周觉得右胸那两根二十年前被雪豹抓断的肋骨一阵剧痛,眼前直冒金花。
“轰!”
方桌摔到地上,老人双脚一软,无力地趴俯在桌面上。
“波拉——”扎西紧紧抱住老人,“您没事吧?”
半天,拉加当周抬起头,无可奈何地看一下自己的手,从地上拣起猎枪,艰难地挺起胸脯。
“扎西——”
老人向扎西平伸出手。
扎西赶紧将老人的皮口袋递上。
老人将皮口袋打开,四十八只大小不等的雪豹耳朵平放在了石桌上。
年青人都睁大了眼,这是老人第一次向人展示皮口袋的东西。
“扎西,大叔今天一个毫子也没有,我用这些东西向你押两坛酒可以吗?”
“波拉!这…我怎么敢……”
扎西知道这些豹耳朵在当周心中的价值,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难道要我把枪押给你不成?”
“不不不!”扎西赶紧将几张百元新钞递过去,其他年青人也赶紧掏出所有的钱。
当周只从扎西手里抽出两张钱,放在阿嘉的钱柜上,竟自进屋抱出两坛上好青稞酒。
临出门,拉加当周回头对阿嘉说:“各位爷儿们的酒我请了。”
三
这真是一块风水宝地。
如茵的湖畔盛开着紫色的野菊花,金黄色的蒲公英,桃红色的格桑花,尖峭的山峰直插湖底,太阳沉在山尖后面,淡淡云朵紧紧地缠绕在山腰,分不清哪里是雪,哪里是云。
天葬台就依山傍水地建在那不大的山丘上,与其说是建造,不如说是划地为台,一些大大小小的石子石片大概的划出轮廓,只有那些经幡显示着人类的行动迹象。
喜旺和他的汉族阿妈彭茜的坟就在天葬台下面不远的地方。喜旺死后,彭茜好不悲伤,她是一向反对喜旺学打猎的,就在出事前一天,彭茜还力劝当周不要再打猎,说别看政府现在奖励打猎,将来一定会遭报应的。喜旺死后,彭茜把喜旺天葬后的遗骸和猎犬“虎皮”遗体就地埋起,立了个坟,不到一月,彭茜也忧郁而终。
当周不敢把彭茜天葬,又不懂汉族殡葬风俗,只好照着彭茜给喜旺做坟的样子,把爱妻埋在了喜旺旁边。
一转眼二十年了,自从政府奖给的“菊花骢”老死以后,当周就再没来过天葬台。而今故地重游,当周感慨万千,望着远处起起落落的鹰鹫,放声歌唱起来:
神鹰要穿过乌云闪电才能炼硬翅膀,
猎人生活在马背上才能炼出胆量……
这是喜旺最爱听的歌,当周相信喜旺和彭茜在天国里听得见,所以唱得很卖力气。
歌声在空中盘旋着。
一群神鹰旋即出现在拉加当周的头顶,这些被神化了的鹰鹫大批地聚集于此,一定还有别的原因。拉加当周为自己的歌声能召来恁多鹫鸟而高兴,他感觉是自己的诚意得到了回应。
拉加当周把两坛青稞酒放在爱子和爱妻的坟前,又把唯一一块肉干放在“虎皮”坟前,眼前又浮现出那惨烈的一幕:
拉加当周掉转马头一跃而下,双手卡住叼着喜旺的雪豹脖颈。雪豹松开了喜旺,左爪却深深地插进了当周的右肋,当它举起右爪抓向当周的左胸时,“虎皮”一跃而起,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这致命的一击……
拉加当周一急,张口向雪豹的咽喉咬去,一口、两口、三口……
“虎皮……”
想到人情处,拉加当周又感到右肋隐隐作痛,他回转头,发现那只又瘦又老的猎狗正在偷吃“虎皮”的祭品。
“你这没用的东西!”
拉加当周怒极,顺手将猎枪投向那不争气的猎狗,猎狗躲闪不及,当时被枪叉洞穿前胸。
当周恨恨地将猎狗挑到一旁:“本来指望你能代替‘虎皮’给我这孤寂的心一些安慰,谁知道你一点都不肯出力。有吃有喝的时候就跑在前头,真正需要你的时候,不是溜到别处消遣,就是找野狗调情;身为猎犬,应该活得惊天动地,轰轰烈烈,就是死也要死在和雪豹搏斗的猎场上,象你这样猥猥琐琐,简直玷污了‘虎皮’的英名………”
拉加当周提过一坛酒,一口气灌下大半,“虎皮呵!我好怀念咱俩相处的日子呵,只可惜,我的‘菊花骢’死了,我自己也老了无用了呢,老得连阿嘉酒馆里的石桌都举不动了……唉!好想再打一场猎呀!”
当周一边喝酒一边自言自语,当他把一坛酒快喝干的时候,隐隐约约之间,好像听到了“虎皮”的回应,好像听到了野兽奔跑的轰响声。
拉加当周又感到了令他兴奋的那股燥热,从每一根神经未梢直到发根。他慢慢站起来,摇摇晃晃爬上天葬台,一群鹰鹫被他惊起,在天葬台上怪叫着,盘旋着。
当周没有理会这些。
他伏到一块石头下向前看,远远的,一群黄羊淌起一路尘障,直奔这边而来。好大的一群黄羊,足有上百只!当周狩猎一生,还没有见过如此大群的黄羊。
拉加当周激动得浑身直颤:我老汉虽老,但这双撕裂过虎豹的大手,对付这些黄羊应该是没问题的。
他把猎枪端平,瞄准,眼看要扣板机了,就在这一刹那,当周的眼前突然冒出一只硕大的黄羊头,一声咩叫,黄羊跃上了天葬台。
拉加当周心中一颤,他很快认出这是一只头羊,他当既把猎枪往身后一扔,顺势跃起,抱向黄羊的脖颈,几乎是在同一瞬间,拉加当周和黄羊同时滚倒在天葬台上。
当周感到右肋插进了什么,一阵剧烈的疼痛使他感到支持不住,天上的云朵在眼前旋转着,蓝天的背景下,一只只黄羊象举行什么仪式一样,轻盈地迈着舞蹈样的步伐,从他身上依次跨过。
当周仰起头,努力想作出一个向前扑的动作,终于还是疼痛难支,又一次摔躺下去。
拉加当周大口喘息着,感觉喉头咸咸的,黄羊跃动的身影渐渐成为凝固的图像。
在空中飞旋了半天的神鹰一只只俯冲下来,直扑向拉加当周蜷缩的身体。
拉加当周感到心口一紧,他坚持着睁开眼,望了一眼挺立在胸前的枪叉,努努嘴,挤出了他对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个印象:
“今天的太阳真好……
(2000年发表于《青海湖》月刊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