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翻过当金山口,望见连绵起伏的红柳沙包,耶律德光如释重负地长舒了口气。现在,即便是巫师的预言是正确的,蛇王也不会将他怎么样了,因为他实际上已经逃出了蛇王的领地。
他已记不清是哪一年了,他只记得自己捕杀了无数的草蝰蛇,那时部落里每年有半数的牲畜死伤在这种毒蛇下,他靠着捕蛇的技巧和胆量成了部落里的英雄。可是有一天,巫师来到部落中,说出了他的预言:耶律德光将死于草蝰蛇王的蛇毒下,除非他三十岁之前逃出蛇王的领地。
他本不相信这个,但为了消除族人的恐惧心理,他开始了一生中最长的奔波,可是冥冥之中像有什么操纵着。从北疆到南疆,从天山到阿尔金山,二十年过去了,他始终未完全逃离过蛇王的“领地”。直到上个月,他的汉族爱妻孝芬惨死于那条剧毒草蝰蛇下,他才又想起了巫师的那句预言,他突然感到自己老了,错过了许多好机会,他不再希望年轻的哈斯木会得到恶的报应。刚好,乃以曼部落的萨里克巴音不忘二十年的婚约,邀他携带爱子哈斯木去相亲,乃以曼部落定居于青藏高原上,那里根本不存在草蝰蛇生存的自然环境,应该不是蛇王的领地,于是他隆重地埋葬了爱妻,终于在二十年后的今天,真正踏上了逃亡的征程。
此时,年轻的哈斯木一边搭建帐篷准备过夜,一边欣赏着心上人古丽娜尔的照片,在此之前,他还从未见过古丽娜尔的任何东西,包括古丽娜尔本人。看到高低错落的红柳沙包在暮色映照下像一群群俯卧在地的骆驼,哈斯木不禁诗兴大发。一想到明天就可以见到心爱的古丽娜尔了,哈斯木激动地唱起了《达板山的姑娘》。
“哈斯木,你看青海的草原有多美呀!”耶律德光停好骆驼,过来帮哈斯木的忙。
“最美的还是那些红柳!”
“不错,戈壁滩上的红柳,有很强的固沙能力,它不仅为我们哈萨克人妆点生活,同时也保卫着我们的家园”。
“您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古丽娜尔的事?”
“因为你还没有长大呀!我和你萨里克巴音大叔给你们订亲时,你和古丽娜尔都还在娘肚里呢!”
“您和萨里克巴音大叔是怎么认识的?”
“这说来就话长喽!那一年,我为了躲避一个巫师的预言来到南疆,准备淘点金子,无意当中救了萨里克巴音一家。嗯,还有你阿妈。那时,她才刚刚十八岁吧,是被人贩子从闽南拐来的。后来,我们就在安南一块住了下来。半年过后,你阿妈和古丽娜尔的阿妈分别怀上了你们,我们一商量,就给你们订了娃娃亲。……再后来,萨里克巴音携全家回了乃以曼部落。天高路远呐!这一晃就是二十年,要不是萨里克巴音来信提醒,我险些忘了当年的婚约。……瞧瞧,多好的姑娘。”
耶律德光从哈斯木手中接过古丽娜尔的照片,心满意足地笑着。
照片上,经过精心打扮的古丽娜尔婀娜多姿,妩媚动人。她穿一件天青色的对襟连衣裙,外罩一件绣着图案花纹的里丝紧身坎肩,胸前缀着装饰品,脚穿红色长靴,而特别显眼的则是头上闪着亮光的紫花小帽,帽顶上那一撮猫头鹰羽毛,好像在微微颤动中传递着某种信息。
哈斯木尽管只是面对古丽娜尔的照片,而他的心早已飞越高山大漠进入了土尔根达板山区。他想象着待嫁的古丽娜尔看到自己时风姿绰约楚楚动人的样子,忍不住赞出口来:“真是美如天仙呐!”
“古丽娜尔确实很美……她长得像她阿妈库莉黛伊。”
“我呢?我有没有阿妈的灵秀气?”
“你……”耶律德光哑然了,他又想起了惨死于蛇口的爱妻和二十年前巫师的预言。
“你又想阿妈了?”哈斯木不自觉地难过起来,“阿爸,阿妈说的镇宅王蛇是真的吗?你最近常念叨它,我真的捉过一条蛇王吗?”
“是的,那年你六岁多了,我准备将你萨里克巴音大叔一家住过的土房翻盖一下。你阿妈说按她们老家的习俗,盖房打地基是要有一条蛇王镇宅的,我说未必有理,可是不知你从哪儿提来了一条草蝰蛇……我当时很惊讶,你让我想到了一个巫师的预言,我当时脱口说了句‘这是蛇王!’你和你阿妈便在蛇头上刺了一个大大的‘王’字。可是,正是这条蛇……”
耶律德光的眼前再次浮现出那惊恐悲惨的一幕:
他刚刚看完萨里克巴音的来信,正在欣赏古丽娜尔的照片。他感到很满足,想着自己就要做公公了,说不定明年就可以有孙子了。他忍不住乐出了声。突然,房中孝芬的呼叫吓了他一大跳,他舍不得冲淡甜甜的心绪,便冲着收拾行装的哈斯木叫道。“去看看你阿妈!马上要做婆婆了,做事还那么不小心!”
没等他重新坐稳身子,突然感到阵阵阴冷的气息袭来,他抬头一看——呀!一条巨大的蛇正昂首挺立在眼前!这条蛇足有二米多长,挺起的脖颈也有半米多高,它的头是三角形的,身上混合着三角形或菱形的图案,在一层土黄的伪装下隐隐闪动着慑人的光。最令耶律德光发惊的是:蛇头的正前方赫然刺着一个大大的“王”字!这个“王”字他太熟悉了,十几年前,当孝芬刺这个“王”字时,颜料正是他亲自采集一种天然植物做成的。而今,尽管“王”字有些变形,尽管颜色有些变淡,但他还是认出了孝芬的笔体。
他顺手抄起身旁的木棒。
他本来不怕蛇,可以说是蛇成就了他的好名声。要不是那句莫须有的预言,他或许早成为部落里的头人了。
可是今天,面对这样一条巨型毒蛇,他忍不住有些心神颤抖。
对峙数分钟后,蛇终于怯了阵,悄然缩回到草丛中。
房中传来哈斯木的哭喊声:“阿妈——”
耶律德光心胆俱寒,他大步冲进房中,发现孝芬已经死在地上。
她的脖颈上留有两个明显成对的牙痕,整个脖颈已成紫黑色,脸在蛇毒的作用下已肿胀变形。他突然想到一个很古老的部落传说:蛇为万兽之王,欺不得的。他没有遵循巫师的预言逃往远方,今天,该不是蛇王受了神的差遣报仇来了?也许当那条屋基蛇被刺上“王”字时就已经注定了他的劫数?
他终于做出了一个坚决的决定:到青海去!……
“阿爸,你说蛇真有成仙的吗?阿妈讲的白娘子是真的吗?”
“年纪轻轻怎么像阿爸一样迷信起来了!休息吧,养足精神好上路。”
(二)
话虽这么说,耶律德光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不知为啥,他心里老是浮动着一种可怕的思绪,老是甩不开孝芬惨死的情形。几天来,他总感到身后有什么东西尾随着。他耶律德光,还有他最疼爱的儿子哈斯木,好像随时都有被吞噬被宰割的危险。
尤其在这样的夜幕下,他更是不敢大意。他提起枪,走出帐外,很小心地向四周巡视着。
沉沉的夜色中,起伏不平的红柳沙包摆布成一座座高深莫测的迷魂阵,呜呜的夜风吞噬了远处所有风景;天上的星星闪烁着很古老的图案,只有那轮皓月高高地坐在云头上,俯视着人间的一切。
突然,他又感受到那股摄人心魄的阴冷气息,他敏感地抓起了枪。
那条巨大的草蝰蛇,那条头上顶着“王”字的蛇王,又一次挺立在耶律德光的眼前。
“啊——”
耶律德光大叫一声,毫不犹豫地扣响扳机。
蛇从夜幕中消失了,哈斯木一下冲出帐篷,紧张地问道。“阿爸,怎么啦?”
“没什么,一场虚惊!”耶律德光空望着夜色中的草原,满腹疑惑地敷衍着哈斯木。
“这里可真刺激!阿爸,刚才你发现了什么?”
“没什么,一场虚惊。”耶律德光不自然地背过脸去,恐怕被哈斯水看出破绽。
“阿爸,你说那些红柳沙包都变成神话中的白骆驼,那会怎样?”哈斯木童心未泯,始终沉浸在想象的世界中。
“你就成了神话中的人了!……看来你是爱上这片土地了?”
“是的。这里的沙漠更有生气,这儿的草原更肥美,这儿的红柳更动人,这儿的……”
“这儿的古丽娜尔更漂亮,对吗?”
哈斯木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哈斯木,假如我让你到萨里克巴音大叔家当养老女婿,你肯不肯呢?”
“肯是肯,只是您一个人……”
“我一个人习惯了。咱们说定了,我就在安南老家陪伴你阿妈,你有时间就来看我,好吗?”
“我希望您只是说说而已。最好,我们还是住在一起……”
“好吧,那就改天再说吧!你先休息,别忘了关好帐房门儿!”
耶律德光感到心神不宁,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是在交代后事呢,还是在设计将来。蛇王的阴影笼罩着他,他感到有些语无伦次。所以,主要话题一说完,便离开了帐篷,自顾走了开去。他已经安排了一场平生最没有把握的捕蛇计划,他要除掉蛇王,至少不能让他祸害心爱的哈斯木。
他想不出这条蛇是怎样尾随到这里的。他的爱人已经死了,现在该轮到谁了?哈斯木?还是他耶律德光自己?
“要是有什么磨难的话,就让我一个人承担吧。”耶律德光真心实意地想。
他一边小心地移动着脚步,一边拔动着丛生的蒿草,终于,他发现了蛇的蛛丝马迹。
很显然,这条蛇已经达到了人性化的某种程度,它已经学会了巧妙地伪装自己。它走过的路,它驻足过的草丛,都是经过精心伪装的。但是,它毕竟还没有达到《白蛇传》里那种绝地行空的神化程度,它终于还是留下了特别的印记。
耶律德光很小心地拔起一丛蒿草,仔细地嗅了嗅, 又用手轻还捻动草叶上的附着物,他知道已经靠近了蛇王的老巢。对付蛇,他虽有经验,但对付这样一条王蛇,他还真没把握。他一边想象着孝芬遭袭击的种种突然情形,一边小心地端平了腰刀。
刚要移动脚跟,耶律德光猛然发现眼前的草影一阵晃摇,他敏捷地几个旋身,那条蛇王擦着腿沿扑了过去。没等蛇头掉转过来,他神速地一脚踏向蛇的七寸,手中腰刀随即砍下!
他原以为蛇会后缩摆尾卷扑他的腰膝,所以脚弓有意向蛇头七寸以下部位移了几分,不想,蛇王却以非常的速度顺势往前一窜,紧接着回头又是一扑!耶律德光的长刀斩掉了半截蛇尾,而蛇王的毒牙也深深刺进耶律德光的马靴!
骤然之间,人蛇即已分离。蛇王窜进了草丛中,耶律德光以最快的速度解下腰带将膝部勒紧,而后甩掉靴子。他几乎是不加思索地举刀砍下,随着耶律德光一声闷哼,那块印有毒蛇牙印的腿肉被割了下来!
耶律德光随手糊一把泥在伤口,这才提起马靴,难以置信地端详着。这双马靴不知随自己捉了多少蛇,今天怎么会被咬通了呢?是靴子确实陈旧了,还是厄运真的降临了?
他发现靴筒里有什么东西搁着,小心地挑出来,原来是只毒牙!
这显然只是毒牙的大部分,耶律德光用牙和手指比较着,越发感到无法扼制的恐惧感。
很显然,这条蛇绝不是为了捕捉食物才来到高原的,它的最终目的是取耶律德光(或许还有哈斯木)的性命。
一想到哈斯木,耶律德光忧心更重,他挥舞着蛇尾,对着看不见的对手喊道:
“蛇王!我们扯平了!我杀了你的族类,你也杀了我的爱人!我斩掉了你的尾巴,你也让我损失了身体的一部分!我们为什么还要斗下去呢?难道就为了那句可恶的预言吗?倘若如此,你岂不是错杀了我的爱人?”
耶律德光叫着叫着,突然想到蛇王可能已经袭击了毫无经验的哈斯木。便一拐一拐地向帐篷奔去。
哈斯木睡眼朦胧中看见阿爸提着半截马肠样的东西撞过来,腿上还带着伤,便关切地问:
“阿爸,你怎么啦?”
“被蛇咬了!”
“呀,你的伤好重,那是一条什么样的蛇?”
“我正想给你说这件事……你知道你阿妈是怎么死的?”耶律德光突然觉得这是唯一一次向哈斯木表明背景的机会了。
“是被蛇咬死的呀!”
“你知道你阿妈是被哪条蛇咬死的吗?”
“…… ”
“就是你和你阿妈在头上刺了‘王’字的那条蛇王!”
“它不是早被埋进房基中了吗?”
“天晓得是怎么回事!总之,它出来了,而且长大了!瞧,这就是它的毒牙和尾巴。它已害死了你阿妈,刚才又差点要了我的命。所以你千万别出帐门,尤其别到那边红柳沙包后头,我的一块肉就丢在那儿了!”
“它丢了尾巴不是没有战斗力了吗?它丢了牙不是没有了作战武器了吗?我看它输定了!”
“别太侥幸!这不是一条一般的蛇……”耶律德光察看着自己的伤势,“哼!它想让我死,没那么容易!阿爸年轻时杀了不知多少条蛇,要是每条蛇都能让我死,我耶律德光早没今日了!”
“我帮您清洗一下。”
“不用了,你安心睡吧,今天晚上它不会再来了!”
“那是什么?”哈斯木惊骇地竖起耳朵。
帐篷外,骆驼的挣扎声和惨叫声清晰地传进帐来。
“这个畜牲!”耶律德光怒发冲冠,“它要断我们的后路!”说完他一跳而起想冲出去,但是腿上的伤口疼得他不得不跪在地上。
过了好一会儿,耶律德光才松开眉头,抹一把额头的冷汗,勉强地对哈斯木笑道:“你还认为它失去战斗力了么?”
哈斯木骇得声音发颤:“这条蛇究竟有多大呀?”
“反正站起来比你高!”耶律德光一边包扎伤口,一边道,“看来,我们只好坐等援兵了!不把这家伙干掉,我们休想离开这里!”
“它会不会闯进来?”
“暂时不会的。放心睡吧,明天让你看看阿爸的拿手好戏!”
耶律德光说完,自己先钻进被窝中。
(三)
等耶律德光一觉醒来,却不见了哈斯木!
被蛇的故事刺激着,哈斯木一夜没有睡好,他产生出许多离奇的幻想。他甚至将蛇王和阿妈讲过的白娘子联系起来,他幻想着也许这条蛇王是青蛇或是哪条修成正果的蛇仙到人间来配姻缘或是报恩德的。如果那样,他哈斯木不就成了哈萨克族的许仙了吗?
他从未听阿爸讲过捕蛇的故事,也没见过阿爸有捕蛇的行动。他只记得在小时候一次洗澡中,发现阿爸的左小腿比大腿还粗,中间有一道明显深凹的分界线;阿爸说,那是小时候被蛇咬后不懂疗毒,只顾绑腿防止蛇毒扩散造成的恶果。自从阿妈死后,阿爸天天念叨一句含含糊糊的咒语,并多次提到那条刺了“王”字的草蝰蛇。好象有什么报应要应在那条蛇身上,尤其是今天,阿爸道出了惊人之语,那条被埋进地基十几年的蛇王竟奇迹般地显世噬人!这更加刺激了他丰富的想象力。
受阿妈的影响,他始终不相信蛇真的有那么厉害。阿爸说的那条蛇王如果真是自己抓回来的,自己为什么安然无恙呢?蛇头上的字如果真是阿妈刺上去的,蛇为什么没有反抗呢?他一直想到东方泛白,见阿爸还没有醒来的意思,便偷偷溜出帐篷,向父亲说的那个沙包走去。
他首先看到两峰僵死的骆驼,它们双眼圆睁,样子很是难看,哈斯木不忍欣赏骆驼的惨状,他一边胡思乱想些幼稚的问题,一边寻找着阿爸和蛇搏斗的痕迹。
他发现了阿爸的血迹,也发现了蛇的血迹,在这场两败俱伤的肉搏战中,显然是蛇受到的重创更惨烈一些。
在一丛隐蔽的草丛中,他找到了阿爸割下的那块肉。
一夜之间,这块肉已经发成拳头大小,而且高度膨胀,蛇咬的牙痕已成孔状,整个肉块象蓬松的棉絮充满了血浆,表面上鼓起许多大大小小亮晶晶的水泡。隐隐间,他觉得肉块好象在动,用棍捅捅,肉块有很好的弹性,好象里面有什么生命一样。
哈斯木禁不住好奇,加强了手中力度。
“噗——”
肉块被捅破了。一股毒血浆顺着孔眼喷射出来,哈斯木来不及躲闪,顷刻间染了一手一脸,他晦气地甩掉草棍,一边擦脸一边回到帐篷。
看哈斯木安然回来,耶律德光长舒了口气,但很快,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哈斯木,你的脸……?”
哈斯木的左脸上被毒血浸过的地方已出现紫红肿胀的现象,左眼更是明显地充满了血丝。
哈斯木如实讲了刚才的遭遇,最后还很生气地骂一句:“这讨厌的蛇!”
“快趴下!”
耶律德光紧张地将哈斯本压倒在地上,随手将一瓶抗蛇毒药填进他嘴中,用一根麻绳将哈斯木左小臂绑紧,低低平放在床下;接着,耶律德光抽出短刀,准备给哈斯木放血疗毒。可是当刀刃落在哈斯木结实的肌肉上时,耶律德光迟疑了。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中的毒,主要是通过皮下组织渗透的,而且毒血几乎浸遍了哈斯木半支胳膊和半张脸,一旦将皮肤划开,不但不见得能吸出多少蛇毒来,相反,有可能会导致伤口的溃烂……
看来,只有依靠那些抗蛇毒的药了。
耶律德光无力地垂下手。
此时的哈斯木已感到左眼的不适:“我……阿爸……我……不舒服……”
“哈斯木!哈斯木……不会的,你不会有事的!阿爸来救你,阿爸来替你吸毒!”耶律德光一边摇晃着哈斯木,一边东一口西一口地吸吮着哈斯木手臂上沾过毒液的皮肤。
“阿爸……我……”哈斯木双眼开始充血,说话也不流利了。
“哈斯木!哈斯木——!”
“阿爸,我……要……”
“你要什么?哈斯木!坚强些!哈斯木!古丽娜尔还在乃以曼部落等着你呢!她在等你呀哈斯木!你就要做新郎了!”
“真……的?可是我什么也不懂!”
“阿爸来教你呀!阿爸很能干的,什么都行!我会按咱们哈萨克人的习俗,先请两位好歌手,到古丽娜尔的毡房上唱一阵‘劝嫁歌’,等彻底打消了古丽娜尔的担心疑惑后,你会身穿簇新格拌,满脸喜气地被簇拥到古丽娜尔的帐前,那时会有很隆重的场面,小伙子们会跳‘加尔——加尔’,而姑娘们则会唱动听的‘森丝玛’……哈斯木!哈斯木!……”
哈斯木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已经失去了知觉。
“哈斯木!你不能死呀!你连一首纯正的哈萨克情歌都唱不好,你连心爱的古丽娜尔都没有见上一面,你有什么脸面去见你的圣主!哈斯木——”
耶律德光平生第一次嚎哭起来,如果说孝芬死后他还有什么希望的话,这一次他是彻底绝望了。没有了哈斯木,他还不如到漆黑的地狱中受尽酷刑,永生永世不得超生。所以,他也是平生第一次真心实意地跪倒在圣主的脚下:
“圣主啊!赐给我智慧吧!让我的哈斯未醒来吧!我愿意实践巫师的预言,承担一切的罪恶!圣主啊,只求你放过我的哈斯木吧!”
可是万能的圣主并没有马上让哈斯木站起来。相反,他的左前臂快速地肿胀,浑身不停地抖动,高烧使得哈斯木胡言乱语,不停地呼唤着古丽娜尔的名字。
被儿子痛苦感染着的耶律德光已经忽视了这是抗蛇毒的药起了作用,哈斯木正和死神作殊死的搏斗。耶律德光看着哈斯木痛苦难忍的样子.心如刀绞,他胡乱地抓起一些抗生素、中草药等尽可能地往哈斯木的口里塞,可是哈斯木只是吞下了小部分药片,他的呼吸越来越急,心跳越来越快,体温越来越高,终于,他忍耐不住毒性的折磨,大叫一声,又一次昏迷过去。
耶律德光呼地一下站起来,气喘如牛,他瞪大眼睛在帐内寻找着,终于发现了那截蛇尾,他像找到了罪魁祸首一样,三下五除二,将蛇牙踏得粉碎。又用脚去踏蛇尾,一边踏一边骂道:“该死的畜牧!如果你真是蛇王,就该拿出些君子的风度来,和我耶律德光像勇士一样搏杀一番!如果你不是蛇王,干脆滚回你的老家去!不要在这里欺弱害小……一旦哈斯木有个三长两短,你看我不剥你的臭皮,抽你的烂筋,我要用你的肉下酒,我要用你的骨熬汤,我要彻底剥夺你王者的地位!”
耶律德光一边踏着,一边骂着,直到半截蛇尾踏成了肉饼饼,他才疲惫无力地跌坐在哈斯本身旁。
他将湿毛巾敷在哈斯木的额头,仔细地观察着儿子每一根须发的变化;凭他的经验,他判断哈斯木已经渡过了危险期,圣主保佑!他稍感轻松地去摸包中的药瓶,却摸到了一件很宝贝的东西。
这是一块夜间能发光的夜光石,是他和一位同行到南方捕蛇时从一条巨蛇口中得到的。据说,有灵性的蛇总喜欢用这种东西诱捕食物,一旦失去这夜光石,有灵性的蛇也会丧失应有的智慧的。
他突然产生了用这块夜光石诱捕蛇王的念头。据他所知,断了尾巴的蛇总有办法将自己的另一部分找回来,现在他既有了蛇尾又有夜光石,估计成功的可能性会很大。
他被一种胜利的冲动激动着,又一次打开了二十年未曾动过的捕蛇工具。
他拿起一个装满黄药粉的小口袋,这是他自创的独门捕蛇药,这种药不仅能将蛇从远处招来,还能麻痹蛇的神经,令其产生幻觉。耶律德光将口袋小心地悬于帐房上方,用一根小细绳将口袋控制住,刹时,帐房里充满了人的汗臭味、硫磺味及各种刺鼻的复合气息。
耶律德光又将夜光石和蛇尾低悬于药袋下方,在地上轻轻洒些凉水,做完这些,他才回到原位,轻轻坐到哈斯木身旁,静待蛇王的出现。
(四)
哈斯木一声呻吟,又一次苏醒过来。
“你感觉好些了吗,哈斯木?”
“头疼……,眼疼……唉呀!我的手……”哈斯木痛苦地皱着眉头,他看着被扎得紧紧的左小臂,央求道:“阿爸,你能不能帮我松开胳膊?”
“哈斯木,你要坚强些。尽管你中毒不深,但我们毕竟是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现在令你痛苦的只是你中的一部分毒液,一旦将胳膊松开,更多的毒液会流窜到你的血液中,那时,圣主也救不了你的。”
“可是我的胳膊……”
“别怕,这是控制脉络,阻止局部血液循环的正常反应。等到了乃以曼部落,什么都好说了。”
“可是我们没有了骆驼,能走到吗?”
“要是顺利的话,一天就足够了!再说,我已提前给萨里克巴音写了信,说不定他已经上路迎接来了。”
“我的胳膊会残废吗,阿爸?”
“不会的。这样虽然痛苦些,但最多是在你的左臂上留下一道永久性的勒痕……你就当是赶时髦,刺了个纹身,好吗?”
“你刚才说古丽娜尔会来迎接我们?”哈斯木想着阿爸腿上的凹痕,不再坚持。
“我想会的。我们今天到不了乃以曼部落,你萨里克巴音大叔一定会想办法的。现在,我们实际上是被困在这里了。”
“你是说那条蛇王吗?”
“是的。它能在身体残疾的情况下,将我们的骆驼杀死,你可以想象它的残忍和穷凶极恶的程度……看来,它要和我们决一死战了!”
“我们一定会赢,对吗?”
“困难是有的,我们没有了水,没有了药,你中了毒,阿爸也受了伤。客观上说,我们不能象蛇王那样善于周旋了……但是,蛇王也有它的劣势:它已经断了尾巴,损失了一颗毒牙,又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连续施毒,我估计即便它得了手,也不会有多大的毒性了。所以,我们基本上还是在同一起跑线上。我们唯一有利的条件是:我们是有智慧的哈萨克人!我们有丰富的捕蛇经验。你瞧,那袋中装的是阿爸的秘密武器,一旦蛇王敢来,你只要拉一拉细绳就行了。啊……自从巫师传下那句预言,阿爸已整整二十年没有开过杀戒了。”
“阿爸,我的左眼疼得厉害!”
“坚持住!哈斯木!更不要激动!你体内的毒性已发作完了,短时间内不会有生命危险,不久,你就可以象昨天一样健壮了。只是你的眼睛会出现暂时的水肿、出血,一旦冲动,还会恶化。所以你不要激动,天快黑了,等捕杀了蛇王,我们可以随意离开帐篷时,阿爸背也要背你到古丽娜尔的帐房。”
“阿爸,都是我不好,拖累了你……”
“别说了!你应该责怪阿爸才对,二十年来,我一直被巫师的预言控制着,连一点捕蛇知识都没有传授你,阿爸有愧呀!”
“等到了乃以曼部落,阿爸就可以教我了,对吗?”
“但孩子,青海是没有草蝰蛇的!在那里,阿爸也是小学生,说不定萨里克巴音比我更能干呢!”
“嘘——”耶律德光止住刚要张口的哈斯木,眉头皱成了一疙瘩。帐篷底部传来很清晰的蛇信声,偶而地,帆布上会鼓起被蛇身压出的包来,“瞧呀!它已经放弃了常规的习性,在这样的环境和光线下冒然现身,可见它也已经预感到时间对它的宝贵性。看那边……那边!它在寻找突破我们防线的缺口……它的肢体残缺了,已失去了应有的优势和灵活性,它知道隐蔽对它来说已失去了任何意义,甚至于它也许因毒牙和躯体的残缺正预感到死期的临近,它是找我们拼命来了!”
“我们怎么办?”
“这种游戏阿爸已经二十年没玩了。你就瞧好吧!”
此时,天已昏黑,那块耶律德光从蛇口中得来的夜光石隐隐闪出梦幻般的迷彩。
耶律德光递给哈斯木半截筒状的武器,自己起身将夜光石和蛇尾重新调整了一番,而后抓紧药口袋上的细绳,握紧了手中的腰刀。
渐渐地,天完全黑了下来,蛇王在帐后转了半天后,终于游到了帐房正门的前方。
这已经是耶律德光第四次面对这条蛇。
和哈斯木父子一样,经过一天的伤痛折磨,蛇王已明显地暴露出体力的不支和精力的不济。它的断秃的尾巴已无法控制身体的速度和力度,那有力的脖颈也再不能骄傲地高高挺起,但是它的勇气和毅力却丝毫未减,那鲜红的舌信发出“嗞嗞——”的响声,好象在嘲笑耶律德光的怯懦和畏缩。
耶律德光从门帘后边偷偷观察到了这一切。现在,人和蛇似乎都把隐蔽和安全置之度外了。蛇王就停在门前的小块空地上,在月光的映射下显得格外阴森恐怖,而耶律德光的门帘更是半撩半闭,有意给蛇造成错觉。
终于,蛇王向前移动了。不知是被熠熠闪光的夜光石吸引,还是被自己的尾部吸引,抑或是被强烈的复仇心理驱使,蛇王一寸一寸地向帐门移来。
耶律德光兴奋得直发抖:“该死的畜牧!来吧,来吧!瞧这宝石多美!瞧这月光多美!瞧你的尾巴就在眼前,要是你能抢回去多美!别着急,最美的还在后头呢,瞧这天——女——散——花——!”
说时迟那时快,蛇王突然启动身躯,直接扑向它自己的断尾,当它咬住自己的尾巴时,即迅速收身准备后退,尽管它动作快如闪电,瞬间可逝,但耶律德光还是抓住了这几秒钟的机会,他迅速猛拉手中的细绳,那个药口袋便从绳口脱落,顺势划个半孤,散发着刺鼻的复合气味落在蛇王刚刚回转过来的颈腹处。
蛇王浑身一阵抽搐,刚刚抢回的蛇尾巴也不要了,它发了疯般地将药口袋压在身下,并一圈一圈地用身体层层盘在中间,好象它捆住的是耶律德光的身躯一样。
与此同时,耶律德光从哈斯木手中夺过那柄筒状的武器,冲蛇王扣动了扳机,刹时,几根尖锐的钢刺穿过蛇蝮将蛇固定在地上。没等蛇王抬起头,耶律德光飞身跃起,手中腰刀直直落下,硕大的蛇头顷刻间跌落尘埃。
“哈哈哈哈……哈!”
得手后的耶律德光兴奋得一阵狂笑。
“蛇王完了!哈斯木!蛇王完了!”他冲回帐内,象个孩子一样冲哈斯木叫着,“我们成功了!哈斯木!阿爸成功了!我们躲过了生命的劫数,让那巫师的预言见鬼去吧!”
“阿爸,我真为你骄傲!”哈斯木也兴奋得坐起来伸出一只健康的手给父亲。
“你现在可以安心休息了!”耶律德光慈爱地将哈斯木放倒在床上,“再没有什么可以打扰我们,也没有什么可以延误你美妙的婚期了!”
“阿爸,你腿上有伤,不要太劳累了!”
“阿爸知道了……阿爸知道!……只是我现在无法休息,我太兴奋了!我要去架堆火,给你做一顿丰富的烤蛇肉!”
耶律德光说完,就近拣回一堆柴草,他乐滋滋地将火点燃,将蛇挂起来,而后他以胜利者的姿态蹲下身,欣赏着蛇王的头。
“啊哈!蛇王!你忘记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你这个王是我封的,你头上的王字招牌也是我赐的!我可以立你当王,也可以废掉你!现在,我就把这不属于你的王冠讨回来!”
耶律德光说完,掏出短刀,准备剥掉蛇头上的“王”字,可是他抓了几次,蛇头从他手中滑掉了几次,“可恶的东西,死了还这么滑头!”耶律德光骂着,用尽力气又一次抓起了蛇头。蛇头虽然抓起来了,由于用力过大,蛇口一下张开来,那枚唯一的毒牙在火光和月光的照映下,显得更加阴森可怖,纵是耶律德光胆大,仍不禁心神一凛,手指不自然地失去了平衡。蛇头在血液和粘液的作用下又一次从耶律德光手中窜出来,正好落在耶律德光的肩头,蛇口一触即合,那枚唯一的毒牙深深地刺进耶律德光的锁骨里面。
耶律德光条件反射地一个腾身旋转,顺手扯掉肩上的蛇头,即是如此,那枚蛇牙还是留在了他的锁骨里。
他感到咽喉间一阵剧烈疼痛,嗓子里象塞满了半燃烧的棉花,说不出话,发不出声。眼前的火堆跳跃着变幻的色彩。
隐隐间,他看见自己的爱妻孝芬正微笑着从光霞中向他走来,在远处空旷的草原上,似乎有什么亮光在移动,模模糊糊,他听到高一声低一声地呼唤:
“耶律德光——”
“哈斯木——”
“……”
是萨里克巴音!不错I是他!他一定看到了这里的火光,圣主保佑,哈斯木有救了!
耶律德光心神一松,突然感到咽部象刀割一样一阵裂痛,他双手紧紧托住咽喉,在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句:
“可恶的巫师!”
便失去了知觉……
(首发于《瀚海潮》199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