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北：一个人的生活地理（组诗）

黔北：一个人的生活地理（组诗）

原 莽

栗园的雪

车过泰坪，我们还在讨论

关于美的存在与消亡

我们为爱情是否是永恒的争得

面红耳赤。车至风坪后

天空突然开始飘雪

你摁下车窗，将手伸出去接住雪花

它们很快融化

刚才阴霾一扫而光，但雪越来越大

挡住我们的前行

我们变得小心翼翼，缓缓行于山路

当我们经过栗园时

草原的高处已经积了一层雪

像新娘头上洁白的婚纱

远远望去很美

而车在继续向前，过了坳口

有一段下坡，坡顶的雪很快不见

车向道真方向驶去时

眼前依旧是冬天的苍茫

恢复了之前的宁静，我们短暂忘记目的地

仿佛在驶向一种未知

偶尔出现岔路让我们选择

偶尔有炊烟闪现

随之夜晚和更坏的天气向我们袭来

我们在车内，想着白天的心事

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在黄昏将去的时刻相遇晚风

老鹰关前面是槐坪，黑暗渐渐围过来

像不幸者的阴影

我们的车在群山之间奔跑，起伏

我们用车灯追赶黑夜的到来

拒绝着寒冷将一切凝固

对于生活萌生的语言近乎偏执

仿佛裸奔的身体需要一次精神的突围

破裂之声一次次从内心传来

山路颠颠簸簸，霜露与星月很温柔

我们在不停地修正前面的路

迎接更深的夜，与黎明

风呼呼的在身后

追赶着我们

如翻一本史书

我们仿佛是岁月里的某个事件

沿着某个轨迹和时间

在无边无际的人间

走走停停，时喜时悲

冬天的麻阳河

两岸的岩壁，在打坐

但不是停止

河水在渡东去的风

和这一年的疼痛

这一年的偏见，被我收藏

这一年的遗憾

被我打上补丁。有些人不再相见了

顺着河流，收走落叶

灌木的绝症缓缓加深

黑暗的洞穴

掩饰失去的秘密

鸫鸟孑立峭石，另一只不知所踪

沉默的永远在沉默

它们在等一场雪

恰如我用一张洁白的纸

盖住那些，人间不配说的爱

一个人的版图

原谅生活。让好天气沐浴万亩田园

从麻阳河到洪渡河，它们的左岸右岸

都是我的果园

我喜欢孤独，不再远足

果园剩下孤独的苹果，我也想不起

昨夜的玫瑰。喧嚣的昨夜我已经熟睡

大海我不再羡慕。在草棚里打盹

一旁的炉子暖着书架上的诗集，我的好朋友们

总在这刻光临：叶芝，米沃什，瓦雷里，兰波……

偶尔我会到果园里去拾去年的果核

也会去远一点的山坡种植玉米，菠菜

顺便带回一些木柴，抵御冬天

原谅我在一个叫岩脚的小小的村庄活着

我无需丈量世界的距离。我只关心

这里的天气，粮食，亲人，流淌的河水

在一座叫思州的小城

这座小城，连冬天都有着顺序

先是狗尾巴草的花絮迷失于风中

接着银杏，给大地披上漂亮的衣服

紧接着洪渡河岸的灌木

开始向生活递出枯枝

一场雨翻山越岭，送来风和倦意

那些灌木丛需要焕然一新

那些躲在泥土里的土豆

需要破土而出。人间的我们需要

继续相爱

在布满迷局和绝望的时间中

许多不需要如同时代的落叶与晚餐

永不停止的慈悲

习惯着别离和收获。习惯用答案

作为幸存，回答谬论……

一个路人经过春天的油菜地

黄灿烂的油菜地，飞来大群蜜蜂

大片油菜花等着蝴蝶

大群蜜蜂已经向油菜花围过来了

蝴蝶们迟迟未来

为了一次深陷

我看见爱情的入殓师正在穿过春天

众神的黄昏

一只水鸟衔着黄昏，田野是孤独的

枯败的落叶在小雨中沉默

蕉坝村像地球上的伤口

有人疼痛，有人遗忘

风吹过时

村庄有了皱褶。一群孩子被抚慰

炊烟很低，一个老人刚好晚归

一只羊站在他的对立面，不肯归栏

两棵古银杏脱下朴素的衣裳

在村口打着盹。没有人打听着

这个黄昏

雨水围着黄昏，在草垛上静止

悲悯和黑夜在向它靠近——

它如此完美，又令人十分悲伤

郊外记

今天与朋友去郊外。树上有了冬天

我们谈到天气

过去的人就回到落叶中

我们心平气和地说到春天的事物

假如我们爱过的，是不是成为

脚下的落叶

我们走了约八公里，在过去枪毙人的地方

停下来。那是一个叫赶子岩的渡口

那些灵魂已经渡到对岸了吗

我对朋友说，“我们下一趟河吧

我们需要对自己一次净身”

七八度的水温，当它没过我的身子时

山上的树叶依然在跌落

对岸的钓鱼者，在静待鱼儿上勾

在回来的路上朋友一直问着一个问题

“如果今天我们回不去

会不会有人知道我们是为出发……”

我没有回答他，我看着回去的上坡路

天色有些晚

人间总是讳莫如深

比石头更硬的人

在蕉坝镇，会看到很多

比石头更硬的人

他们把庄稼地里的石头捂热后

又忙着去捂热广东，上海，浙江……

有的把青春捂熟了

有的捂出了白发和皱纹

有的比如去年

三十岁的二柱就把自己当着一块石头

垫在了一栋尚未封顶的大厦下

七月的广州，四十度高温

他的妻子跪在那里

冷得瑟瑟发抖，怎么也捂不热

这块在异乡渐渐变冷的

渺小的石头。他已铁石心肠

全然不顾远在贵州

庄稼地里的玉米正在忙着抽须，扬花

饮酒记

我知道，许多意外并不属于我们

一些人总会失踪。

我们只能在时间中打听

繁华的街头，曾经那个忘我哭泣的人

那个需要用烈酒，

一杯一杯回到记忆里的人

足够让今夜的月光，在一座小城

挤满风和落叶

暮色

炊烟从一棵瘦枣的枯枝升起

荒芜从一片田野的野草中升起

巨大的落日回答着苍茫

再也不能说起土地

再也不能说起饱满的稻子

群山沉默

泉水轻抚着村庄的忧伤

我走在疼痛的暮色里

我不能回答任何一株植物

抚慰大地上任何一种伤口

那个迎面向我走来的人

方言也正在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