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的事物（组诗）

春天里的事物（组诗）
原莽

空城计

他需要以一座空城来说服自己

比如一座空山

需要梅和雪。春天在一朵梨花上迟疑

他需要从经验中

以冒险者将身体层层剥开

一些词汇，将用于贬义抑或有失偏颇

他需要从旧的身体里

掘出新的词语，抵抗善变的人心

用生命意义抵抗生活意义

他需要自己发白的骨头

成为合唱，在人类的黑夜中

与他不谋而合

作最后一次突围

回答

整个春天，他在挖掘一条河流

寂寞的骨头刻着花朵

他理着纹路和脉络，一只鸟在他的故乡

飞翔。如他在异乡的城市

反复从黑夜，穿过这座城市的寂静

反复对城市的灯火持有偏见

他从不因为接近而迷失

也从不因为落叶而悲伤

他作为夜行者

更像这座城市的盲人

他持着草木之心，在冰凉的河面

固持己见

在两种命数之间，借着月光

他要么溯到源头

要么抵达辽阔的终点

清明：与父帖

人间下着雨。去看你的路上

变得小心翼翼

路旁翻新的春天毫无意义

时间给我两种果实：接受与继续爱。

我提着两瓶你喜欢的酒

你爱了它四十年

你走后，它成了我的亲人

它常常陪我说话

常常陪着我度过那些漫长的，孤独的夜晚

雨继续在我们之间打湿

斟酒，举杯

举杯，斟酒。我们彼此沉默

许多人间不耻

不说也罢。从墓园下来时

天色已晚

酒已成两个空瓶

我提着它们

它们偶尔，清脆地

响两声

我便回头看了看。葱郁的山林

刚好遮住了你的脸

一个人的葬礼

风是他的简历。

而进入他的身体，会发现：

已经积满了沙砾，锈迹

白霜，枯叶，千疮百孔的旧躯

住着一个久已失语的人

当然还有一棵年老的，不再开花的梅树。

一台年久失修的机器，终于失去意义

不必悲喜交集。

春天的桃花占领他站立的山岗

但梨花布满爱的语言，在天空盘旋已久

此刻他的白袍

像一匹马的鬃毛。他神情平静

在梨花跌落的过程中

孤独归来，参加自己的葬礼。

在一阵雨后，被涤洗的空大的尘世

他将获得一次短暂的相聚——

河流永逝，寂静的早晨

一只乌黑的鸟注视着这一切：

一支盛大的队伍将我们带入人群。

四月

到来并不能说明什么。黑色的泥土

在雨水来临之前

已埋好秘密。梨花落尽

人间略显枯败

比如桐花在雨中接受寓言

树上的，比泥土里的更悲伤

比如我们在回答时间提问的同时

前面总会有光阴接纳我们的过去

中年以后

一下想到落日，不免有些伤心

但山河依然不会消逝

想起经过的清晨，台阶上还有着雨露

那些让人羡慕的，也需要忍受

是啊，当我们同坐在夜空下

星辰在你眼里依然明亮

我多么羡慕你

就像你羡慕我的离开

挂像

她的屋子简朴

除了

一个挂像

什么也没有

相框中的男人很年轻

相框很旧了

相框十分干净

她每天缓慢地做着

三件事——

早上取下它擦一遍

中午取下它擦一遍

晚上取下它擦一遍

这是她

唯一的习惯

他写下铁

他写下祖先的冷兵器

在农耕的版图

他写下空洞的时间

被阴影包围的时间

是水和植物

是一个人在人行天桥

写下烈日

写下水泥和钢筋

写下城市的铁锈

写下流水线下屈辱的汗水

和卑微的爱情

他还要写下一个冬天的

雨水和雪

写下艾滋病的春天

那些绝望的眼神

写下招工广告下的

那些不安与局促

写下按摩店里

粗犷的方言和脆弱的方言

他要紧紧抱住城市的风

怕它一不小心刮掉

建筑上轻若蝉翼的落叶

他要在三月

写下白鸽和那颗

与人民币和解的心

写下整个夜晚

闪电与惊心

他必须在一个工业时代

在刺耳的铁的碰撞之间

隐藏一个时代的失语

隐藏祖先们农耕的铁具

用城市的拥挤

遮蔽失落的城池

和一个人的孤独岁月

自顾曲

许多年了，我陷于一种残记

落花。醉酒。别离

它们似一个人的身体

它们似，一个永恒的命运

驶向暮年

它们凝望山顶。在黑夜

取走我献给星空的慈悲

哦，那些我热爱的

孤独。旧梦。悲伤

那些离去，我层层剥掉的

地名。时间。绝望

它们不需要任何理由，向我

借以青春。爱恨。永不停息

许多年了，日复一日

我把它们变干，在狭小的世界

刻下一个失败者的雕像

在新的生活，重复一个旧的世界

在旧的世界，绣刺新的伤口……

他从不说

春天的槐花在一场雨里

将地面铺上雪。他从不说

今年的比去年的更瘦

去年的比今年的更白。他从不说

它们一个挨着一个

一个覆盖一个。他从不说

他从不说这个春天

他从不说去年那个春天

他将桌子上的两个容器

放在一起。他从不说

它们安静，像两个哑巴

美丽又绝望

最后献诗

森林中的松鼠摘下成熟的松籽

落日比夜晚沮丧。落日更易至尽头

我们看见尽头的事物

比我们更悲伤。

春天的雁龙湖

在梨花将尽时，春天的雁龙湖

向梨园靠近了两米

温良的湖水如大地的体温

入良夜，她听着来自异乡的方言

它们紧贴着夜晚

白天开了的梨花

此时已经属于雁龙湖。淅淅的小雨

让雁龙湖面有了时间的刻度

春天里的人

春天里的人

仿佛并不关心花开

他紧紧攥住春天的心跳

每一次跌落都那么惊心

他要从砺风里辨别每一个人

每一位生活的禅师在黎明前抵达

那些藏于时间的刀子

穿透人世的薄凉和佛龛

他从每个遗址出发

与守墓者交谈每一个虚无

他在山水间寻找缝隙

腾出一个人间

哦原谅他的母语里

有着停滞和绝望

他要供奉每一片落叶

在春天结束前成为一尊佛

误花帖

春天正在向深处走去。雨下了一夜

窗前的紫罗兰

让昨夜变得陌生。它不懂风雪

和不辞而别，往往就这样推向我们

我们也不懂得高处不语的庙宇

便是人间的礼物

人间的提问慌张且草率。春天如此深远

山坡上已开满野花

——过于深陷于风雨

一地去年遗落的榛子，没有秩序

仿佛那些

令人心碎的回答

火焰帖

雨中的火焰向内燃烧。深刻的词语

似乎成了懦弱的逃兵

闪电，像瞬间的疼痛

独自走去湖心

天鹅并未成群。槐花将春天

一低再低

把一个人埋掉

他已不能再低了。他需要天鹅的羽毛

作棺木

他需要以灰烬，将湖水托向天空

为星辰，且如雪

河流帖

父亲给我一条河流。盛着泥沙

落叶，月光，和故事

一条向东的河流总让我怀疑：

它决堤是否成为洪流

它入海是否便为终结？

暴雨如此深刻。父亲逐水而去

他将河底与河面都留给我

积雪和冰面，他未告诉在春天如何融解

多年来，他遁于河中

有时候我坐于船上

看灌木叶跌入河，一种生活扑向

另一种生活的壮举令我悲恸

有时候我站在岸上

看着已逝的父亲，漩于湍急的河流

仿佛一个智者

用他的生命开启另一个生命

他坚持脱掉那件旧衣

他看向天上的云

也在河里流动，汹涌

且独如时空里通往深处的隧道……